第一部(1 / 3)

《亡命之徒》reference_book_ids\":[7160696593547529253]}]},\"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1雪人

一九八〇年十一月五日星期三

這天,天空開始飄雪。早上十一點,大片雪花從無色天際落下,入侵魯默裏克區的野地、庭院、花園、草地,猶如來自外層空間的白色大軍。下午兩點,利勒史托市出動掃雪機。下午兩點半,莎拉·齊納蘭小心翼翼地駕駛她那輛豐田卡羅拉SR5,緩緩行駛在克羅路的獨棟洋房之間。十一月的白雪鋪在蜿蜒起伏的鄉間道路上,宛如替馬路蓋上一層羽絨被。

莎拉覺得這些房子在白天看起來很不一樣,以至於她差點開過頭,錯過了他家的車道。她踩下刹車,車子猛然刹住。她聽見後座傳來呻吟聲,朝後視鏡望去,看見兒子擺出一張臭臉。

“不會花太久時間的,寶貝。”莎拉說。

她看見車庫前方的積雪之間露出一大塊黑色柏油路麵,心知那個位置停過一輛搬家卡車。她覺得喉頭緊縮,隻希望自己並未來得太遲。

“誰住在這裏啊?”兒子的聲音從後座傳來。

“媽媽認識的一個人。”莎拉說,下意識地在鏡子裏查看自己的頭發,“等我十分鍾就好,寶貝。我把鑰匙留在車上,讓你聽收音機。”

她沒等兒子回話就下了車,踩著滑溜的鞋底,連走帶跑來到門口。這裏她來過無數次,但沒有一次是像這樣在大白天前來,完全暴露在鄰居窺探的視線中。倒不是說深夜來訪就顯得比較清白,不知道為什麼,這種行為在夜幕降臨後進行似乎比較恰當。

她聽見門鈴聲在門內響了起來,猶如受困於果醬罐的大黃蜂發出嗡嗡聲響。她感到急切之情在體內不斷升高,不由得朝鄰居窗戶瞥了一眼,卻不見任何動靜,窗戶上隻映照著光禿禿的黑色蘋果樹、灰色天空和乳白色地麵。過了一會兒,她終於聽見門內傳來腳步聲,這才鬆了口氣。片刻之後,她已在屋內,投身在他的懷抱中。

“親愛的,不要走。”她說,聽見自己的聲帶不由自主發出嗚咽聲。

“我非走不可。”他語氣平淡,顯然這句話很久以前就說得膩了,但他的雙手依然熟悉地在她身上遊走,並不覺得厭膩。

“不對,你不是非走不可,”她在他耳畔低聲說,“你隻是想離開,你不敢再繼續下去。”

“我走不走跟我們的事沒關係。”

她聽見他的口氣中透出些微怒意,同時感覺到他強壯溫柔的手滑下她的脊椎,伸進裙子腰帶,來到大腿上。他們就像一對配合嫻熟的舞者,熟知對方的每個動作、腳步、呼吸、節奏。首先他們會做愛;他們的性愛是純白色的,而這是美好的部分。做完愛之後,他們就得迎接黑暗的部分,也就是痛苦。

他的手在她外套上撫摸,在厚厚的衣料下找尋她的乳頭。他時常為她的乳頭神魂顛倒,無論如何總是會回到她的乳頭上,也許是因為他自己沒有乳頭的緣故。

“你是不是把車停在車庫前麵?”他問,聲音顯然有點焦躁。

她點點頭,覺得歡愉如同飛鏢射入她的腦際,帶來痛苦。她的性欲已為他張開雙翅,準備迎接他的手指:“我兒子在車上等。”

他的手陡然停住。

“他什麼都不知道。”她呻吟一聲,感覺到他的手開始撤退。

“你丈夫呢?他在哪裏?”

“你說呢?當然是在上班啊。”

這次換她語帶惱怒。她之所以惱怒除了因為他提到了她丈夫,也因為她隻要一說到丈夫就無法不惱怒。她的身體需要他,立刻就要。她拉下他的褲子拉鏈。

“不要……”他說,抓住她的腰際。她揮出另一隻手,摑了他一巴掌。他詫異地望著她,臉頰浮現紅色掌印。她微微一笑,抓住他的濃密黑發,將他的臉拉到麵前。

“你要走就走,”她輕聲說,“可是在你走之前,你得再幹我一次,明白嗎?”

她感覺他的氣息噴上麵頰,這時他的吐息已接近喘息。她用空著的那隻手又摑了他一巴掌,另一隻手則感覺他的欲望在她手中逐漸膨脹。

他的撞擊一次比一次強烈,但對她而言一切都已結束。她覺得麻木。魔法消失了,張力消散了,留下的隻有絕望。她就要失去他了。她躺在床上的這一刻,已然失去了他。這麼多年來,她為他思念渴慕,為他流過無數眼淚,為他涉險過無數次,而她卻沒有得到任何回報,唯一得到的隻有一樣東西。

他站在床尾,閉著雙眼朝她衝刺。她看著他的胸膛。他們剛開始交往時,她看見他的胸肌上隻有一大片白色肌膚,覺得頗為怪異,但是過了一陣子之後,她開始喜歡上這片胸膛,這片胸膛讓她想到許多老式雕像為了不讓社會大眾有多餘聯想,刻意省去了乳頭。

他的呻吟聲越來越大,她知道他很快就會發出狂暴的吼聲。她喜歡那狂暴的吼聲,他的吼聲總是充滿驚奇,狂喜連連,幾乎是以痛苦的方式呈現,仿佛每次高潮都遠遠超過他最狂野的想象。她等待著他發出那最後的吼聲,像是對這間少了照片、窗簾和地毯的冰冷臥室發出道別的吼聲。之後他會穿上衣服,前往挪威另一個角落。他說那裏有人提供給他一份令他難以說不的工作,但他卻可以對她說不,可以對她的求歡說不,而且依然可以發出歡愉的吼聲。

她閉上雙眼。吼聲並未到來。他停止了動作。

“我看見一張臉。”他低聲說。

她猛吃一驚:“在哪裏?”

“窗戶外麵。”

窗戶位於床鋪另一端,就在她頭部正上方。她翻過身來,感覺他已然垂軟,滑出體外。她仍躺在床上,頭部上方的窗戶位置太高,她無法往外看。此外,如果有人要站在窗外往屋內窺看,那扇窗戶的位置也同樣過高。外頭的陽光已逐漸黯淡,她隻能在窗玻璃上看見天花板燈光的雙重映像。

“你隻是看見你自己吧。”她說,語氣近乎懇求。

“我本來也這樣想。”他說,依然盯著窗外。

莎拉在床上跪了起來,朝窗外庭院望去。她看見了一張臉。

她不由得鬆了口氣,放聲大笑。那張臉是白色的,上頭有兩個眼睛,嘴巴以黑色卵石排成,卵石可能是車道上撿來的,兩隻手臂是蘋果樹的樹枝。

“我的老天,”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隻是個雪人而已嘛。”

她的笑聲逐漸轉變為哭聲;她無助地啜泣,直到感覺他的手臂環抱住她。

“我得走了。”她嗚咽地說。

“再待一會兒。”他說。

她又待上了一會兒。

莎拉往車庫走去,看了看表,發現她已離開將近四十分鍾。

他答應偶爾會打電話給她。他向來是個說謊高手,但這次她很高興他扯了這個謊。她還沒上車,就看見兒子的蒼白臉龐在後座裏凝視著她。她伸手去拉門把,卻發現上了鎖。她透過布滿霧氣的車窗看著兒子,敲了敲窗戶,兒子才打開門鎖。

她坐進駕駛座,發現收音機靜默無聲,車內冷森森的,車鑰匙在前座上。她轉頭望向兒子,看見他臉色發白,下唇顫抖不已。

“出了什麼事嗎?”莎拉問。

“對,”兒子說,“我看見他了。”

兒子的語氣中帶有一種又細又尖的驚恐。自從小時候他擠在他們夫婦中間,坐在沙發上,雙手捂著眼睛看電視以來,她已經很久沒聽見他用這種恐懼的語氣說話了。如今他已開始變聲,不再跟她擁抱互道晚安,開始對汽車引擎和女孩感興趣。有一天,他會跟一個女孩坐上車,離她而去。

“你是什麼意思?”她說著,將鑰匙插進點火裝置,然後轉動。

“雪人……”

引擎沒有反應。毫無預警之下,驚慌突然將她攫獲。莎拉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麼。她朝擋風玻璃外看去,再次轉動鑰匙。電池是不是沒電了?

“那雪人長什麼樣子?”她問,將油門踩到底,急切地轉動鑰匙,轉得那麼用力,以至於她覺得鑰匙似乎就要被她扭斷了。他給了回答,但聲音被引擎的怒吼聲淹沒。

莎拉掛好擋,放開手刹,仿佛突然急著想離開此地。輪胎在柔軟的雪泥中轉動。她催動油門,車尾滑向一邊,輪胎抓上柏油路麵,車子蹣跚地向前駛去,滑上馬路。

“爸爸在等我們,”她說:“我們得快點才行。”

她打開收音機,調高音量,讓冷森森的車內除了她自己的聲音之外,還灌滿廣播的聲響。新聞播報員正在播報今天已播出上百次的新聞:美國總統大選結果出爐,羅納德·裏根打敗吉米·卡特,當選美國總統。

兒子又說了一句話,她朝後視鏡瞥了一眼。

“你說什麼?”她拉高嗓門說。

他又說了一次,但她依然聽不清楚。她調低收音機的音量,駕車朝主幹道及河川的方向駛去,兩者有如兩條陰鬱的黑色條紋貫穿鄉間。兒子傾身湊到前座之間,嚇了她一跳。他在她耳邊低語,聲音嘶啞,仿佛他說的話絕對不能讓別人聽見。

“我們都得死。”

2卵石眼

二〇〇四年十一月二日第一日

哈利·霍勒心頭一驚,猛力睜開雙眼,隻覺得寒冷徹骨。黑暗中傳來說話聲,吵醒了他。那聲音說,今天美國人民將決定未來四年是否讓小布什繼續連任美國總統。十一月。哈利心想,他們絕對正在朝黑暗時期邁進。他掀開被子,雙腳踏上地麵。油地毯寒冷如冰,踏在腳下竟有刺痛之感。他讓收音機鬧鍾繼續用刺耳聲音播報新聞,走進浴室,在鏡中端詳自己。他在鏡子裏也看見了十一月:扭曲、灰白、陰鬱。一如往常,他雙眼布滿血絲,鼻頭毛孔仿佛又黑又大的隕石坑,眼睛下方掛著的眼袋透出一抹被酒精洗滌過的淡藍色。等臉龐用熱水浸潤過,拿毛巾擦幹,再吃一頓早餐,那抹淡藍色就會褪去,或者該說,他猜想到時候那抹淡藍色就會褪去。如今他已要邁入四十大關,他不知道自己的臉龐在白天呈現何種樣貌。他幾乎每晚都被噩夢侵擾,早上醒來之後,他不知道自己那張持續被噩夢獵捕的麵容是否會有平靜浮現?臉上皺紋是否會被撫平?他之所以不知道,是因為他一離開蘇菲街那間斯巴達式的簡樸住所,就開始扮演奧斯陸警察總署犯罪特警隊的霍勒警監,同時盡量避免去照鏡子。他會透過別人的容貌,尋找別人的痛苦、弱點、噩夢、動機和自我欺騙的原因,聆聽別人述說那些聽來令人倦怠的謊言,並試著找出他做這份工作背後的意義。他的工作就是把那些已在內心禁錮自己的人關進監獄,他十分了解那些充滿仇恨和自我輕視的監獄是怎麼回事。

哈利撫摸頭上剛剪過的、根根直豎的短發。從他凍僵的腳底板到頭上金發之間的距離,不多不少正好一百九十二厘米。他的鎖骨突出於肌膚之下,仿佛一支衣架。自從上一件承辦的案子告一段落之後,他進行了大量的體能訓練,有些人認為他鍛煉身體到近乎狂熱的地步,除了騎飛輪之外,還開始在警署內部的健身房練習舉重。哈利喜歡做重量訓練產生的那種灼熱痛楚,以及思緒受到抑製的感覺。然而他的身形越變越瘦,身上的脂肪消失了,剩下肌肉鋪排在肌膚和骨骼之間。過去他看起來肩寬膀圓,蘿凱都說他是天生的運動員身材,如今他開始看起來像是曾在照片裏見過的一頭精瘦北極熊,一隻肌肉虯結但體型精實得嚇人的掠食動物。他會變成這樣,原因很簡單,因為他正慢慢淡出人生舞台。反正無所謂。哈利歎了口氣。十一月。天空將越來越幽暗。

他走進廚房,喝了杯水舒緩頭痛,然後朝窗外看去,登時訝異不已。蘇菲街另一邊的房子,屋頂全變成了白色,亮白表麵折射耀眼的陽光,刺痛他的雙眼。原來今年的初雪已在昨夜來到。他想起了那封信。他偶爾會收到這種信,但那封信頗為特別,裏頭提到了圖翁巴。

收音機開始播放大自然生態節目,一個表情豐富的聲音正熱切地描述海豹的行為和生活。“每年夏天,貝豪斯海豹都會聚集在白令海峽準備交配,這種海豹以公海豹占大多數,因此競爭相當激烈。公海豹一旦爭取到一隻母海豹,整個繁殖期都會跟這隻母海豹廝守在一起。公海豹會照顧他的伴侶,直到小海豹誕生並能夠獨立生活。公海豹如此照顧母海豹並非出於對母海豹的愛,而是出於對自己的基因和繁殖後代的愛。若以達爾文的進化論來看,貝豪斯海豹之所以維持一夫一妻完全出於天擇,而非道德。”

真是這樣嗎?哈利心想。

收音機傳出的聲音十分亢奮,幾乎是以假音在說話:“可是當貝豪斯海豹離開白令海峽,準備去開闊海域覓食的時候,公海豹就會試圖殺害母海豹。為什麼呢?因為母海豹再也不會跟同一隻公海豹交配了!對母海豹而言,跟其他公海豹交配可以分散繁衍後代的風險,就好像投資股市必須分散風險一樣,母海豹想和不同的公海豹交配,純粹隻是基於生理因素,而公海豹相當明了這一點。公海豹殺害母海豹,是為了要阻止其他公海豹的後代和它自己的後代爭奪食物。”

“我們正在進入進化論的領域,怎麼人類不借鑒海豹的思維呢?”另一個聲音說道。

“我們人類是這樣想的啊!人類社會其實並不像表麵看起來那樣維持一夫一妻,而且從來不曾如此。最近瑞典有一份研究報告指出,有百分之十五到二十的兒童其實並非他們認定的父親所生。百分之二十啊!也就是每五個兒童就有一個活在謊言中!而這一切都隻是為了維持生物多樣性。”

哈利調整收音機頻道,找尋耳朵可以忍受的音樂,最後停留在上了年紀的約翰尼·卡什演唱的《亡命之徒》(Desperado)上。

門上傳來堅實的敲門聲。

哈利走進臥室,穿上牛仔褲,來到玄關,打開了門。

“請問你是哈利·霍勒嗎?”門外男子身穿藍色連身工作服,一雙眼睛清澈得有如孩童,正透過厚重的眼鏡看著哈利。

哈利點了點頭。

“你這裏有黴菌嗎?”男子一臉正經地問道,他的額頭橫貼一縷頭發,脅下夾著一個塑料寫字板,寫字板上夾著一張印得密密麻麻的表格。

“嚴格說起來,”哈利說,“這件事屬於個人隱私。”

男子從心底厭煩聽見這種玩笑話,隻微微露出一絲笑容:“你家裏有黴菌嗎?有沒有哪裏發黴?”

“我想應該沒有吧。”哈利說。

“黴菌就是這樣,大家都認為自己家裏應該沒有滋生黴菌。”男子嘖了幾聲,抖著腳跟。

“可是——?”哈利的尾音拖得老長。

“可是就是有。”

“你為什麼會這樣認為?”

“因為你鄰居家裏有。”

“嗯哼?所以你認為黴菌可能擴散了?”

“黴菌不會擴散,木材幹腐病才會。”

“所以說……?”

“這棟房子沿著牆壁建造的通風管道有工程瑕疵,會讓幹腐菌滋生。我可以看一下你家廚房嗎?”

哈利讓到一旁。男子快步踏進廚房,迅速拿出一個看起來像吹風機的橘色裝置,壓在牆上,隻聽見那橘色裝置發出兩聲短促的尖銳聲響。

“這是濕氣偵測儀,”男子說,看著偵測儀上看起來顯然是指示器的東西,“跟我想的一樣,你確定你沒看過奇怪的東西或聞過奇怪的味道嗎?”

哈利不太清楚男子指的是什麼。

“就好像發黴的麵包表麵會有一層東西,”男子說,“還會發出黴味。”

哈利搖搖頭。

“你會不會覺得眼睛酸澀?”男子問,“常常覺得疲倦?還會頭痛?”

哈利聳聳肩:“這些症狀我都有,而且已經很久了。”

“你是說從你住在這裏就有了?”

“可能吧,你聽著……”

男子並不聽哈利說話,徑自從腰帶上抽出一把刀。哈利後退一步,眼睜睜看著男子握刀的那隻手揚了起來,用力往牆上刺去。刀子穿入壁紙後方的石膏板,發出呻吟似的聲音。男子抽出刀子,接著又是一刀,然後伸手將布滿粉塵的石膏板往後扳。牆上現出一個大洞。男子拿出一支小手電筒往洞內照去,過大的眼鏡後頭逐漸浮現深刻的皺眉紋。男子將鼻子深深探入洞內,吸了幾口氣。

“沒錯,”男子說,“哈囉,小家夥。”

“你在跟誰打招呼?”哈利問,湊近了些。

“曲黴屬的真菌,”男子說,“曲黴屬是黴菌的屬,這個屬裏頭有三四百種黴菌,很難說這是哪一種,因為黴菌生長在這種堅硬表麵上隻有薄薄一層,肉眼看不出來,可是聞這個味道絕對沒錯。”

“這表示我有麻煩了對嗎?”哈利問,開始回想上次他和父親讚助小妹前往西班牙旅遊後,自己的銀行賬戶裏還剩多少錢。他的小妹是唐氏綜合征患者,但根據小妹自己的說法,她隻是“有一點點唐氏綜合征”而已。

“這不是真正的幹腐菌,不會害這棟房子倒塌,”男子說,“但可能會害你病倒。”

“我?”

“如果你容易受黴菌影響的話就會。有些人隻要和黴菌呼吸同樣的空氣就會生病,他們會長年感到身體虛弱,可是又找不到病症,其他住戶又都住得好好的,於是他們會被判定為罹患憂鬱症,使得這些害菌繼續啃食壁紙和石膏板。”

“嗯,你有什麼建議?”

“當然是讓我把這些黴菌連根拔除。”

“順便把我的財產也連根拔除嗎?”

“所有費用房屋保險都會理賠,你一克朗都不用花,隻要讓我進來處理幾天就好了。”

哈利從廚房抽屜裏找出一份備用鑰匙,遞給男子。

“對了,”男子說,“隻有我一個人會進來你家,你不用擔心會發生什麼奇怪的事。”

“是嗎?”哈利悲哀地笑了笑,看著窗外。

“怎麼了?”

“沒什麼,”哈利說,“反正我家也沒什麼東西好偷的。我得出門了。”

早晨的太陽低懸空中,照亮奧斯陸警署大樓的每一片玻璃。警署大樓位於格蘭斯萊達街旁的山坡頂端,已在該地矗立三十年。警署大樓設在這裏有其原因,這個位置讓警方得以接近奧斯陸東區的高犯罪率地區,而且位於老釀酒廠舊址的監獄就在旁邊。警署周圍環繞著褐色枯草地和楓樹及椴樹,昨夜初雪過後,這些植物全都覆蓋了薄薄一層灰白色的雪,使得整座公園看起來有如亡者家中罩了白布的各類家具。

哈利沿著帶狀的黑色柏油路步行至警署入口,走進大廳。警署大廳的陶瓷壁麵由挪威陶瓷藝術家卡裏·克裏斯滕森(Kari Christensen)設計,引有活水潺潺流過,低訴著永恒的秘密。哈利對接待櫃台的保安人員點了點頭,前往六樓的犯罪特警隊。哈利被分配到紅區的新辦公室已經六個月了,但他還是經常去那間昔日他和傑克·哈福森警官共用的辦公室。那間辦公室既窄小,又沒有窗戶,如今使用的人是麥努斯·史卡勒警探,哈福森已安葬於維斯雅克墓園。哈福森的父母起初希望兒子的遺體能運回家鄉斯泰恩謝爾市安葬,因為他和鑒識中心主任貝雅特·隆恩並未結婚,甚至不曾同居。然而當他們得知貝雅特懷了他的孩子,而且預產期是在夏天後,便同意將他葬在奧斯陸。

哈利走進他的新辦公室。他知道這間辦公室將永遠被他稱為“新辦公室”,就如同巴塞羅那足球俱樂部的主球場完工至今已過了五十個年頭,但它的名稱依然是Camp Nou,這是加泰羅尼亞語,也就是“新球場”的意思。哈利坐上椅子,打開收音機,對三張照片點頭道早安。那三張照片斜倚牆壁,立在書櫃上。

哪天他如果記得買來照片掛鉤,就會將它們掛上牆壁。三張照片裏分別是愛倫·蓋登、傑克·哈福森、畢悠納·莫勒,以卒年順序排列,正好組成“已故警察俱樂部”。

收音機裏,挪威政治家和社會科學家正針對美國總統大選提出看法。哈利認出亞菲·史德普的聲音,史德普是暢銷的《自由雜誌》創辦人,也是最博學、最自負、最能娛樂大眾的挪威意見領袖。哈利調高音量,直到收音機發出的說話聲從磚牆上彈射回來,躺在新辦公桌上那副蓋世牌手銬都為之震動。他常利用桌腳來練習快速上銬,將桌腳銬得都迸裂開來。這是他去芝加哥參加FBI研習營後染上的惡習,當時他下榻於糟透了的卡比尼格林國民住宅,為了排遣寂寞夜晚,就在套房裏伴著鄰居的哄鬧聲和一杯杯金賓威士忌,反複練習快速上銬。快速上銬的目的,是運用熟練手法將手銬銬上嫌犯,使彈簧銬環圈住嫌犯手腕,並在另一端迅速扣上。隻要力道和準頭拿捏得恰到好處,一個動作就可以將自己和嫌犯銬在一起,讓嫌犯完全來不及反應。哈利在工作上從未用到快速上銬的技巧,倒是他去芝加哥學來的另一項技能派上過一次用場,那就是如何緝捕連環殺手。手銬鏗鏘一聲銬上桌腳,收音機裏持續傳出嗡嗡作響的說話聲。

“史德普,你認為挪威人為什麼對小布什老是存有疑慮?”

“因為挪威是個受到過度保護的國家,我們從來不曾打過仗,我們非常樂於讓其他國家像是英國、蘇聯、美國來替我們打仗。沒錯,自從拿破侖戰爭以後,我們就喜歡躲在這些老大哥背後,每當情勢變得危急,挪威總是仰仗其他國家擔起責任,隻求能夠維護自身安全就好。這套把戲我們玩得太久了,以至於我們跟現實脫了節,基本上我們相信住在地球上的人,都希望我們這個全世界最富裕的國家可以和平安泰。挪威就像是個大腦隻有豌豆那麼一丁點大的金發女人,說話嘰嘰喳喳,在危險的紐約布朗克斯區暗巷裏迷了路,還怪保鏢對搶匪太凶。”

哈利撥打蘿凱的電話號碼。除了小妹的電話號碼之外,蘿凱的電話號碼是哈利唯一背得起來的號碼。過去他年紀尚輕、曆練尚淺之時,曾認為記憶力差對警探而言是個大缺陷,而今他已不再這麼認為。

“你所謂的保鏢是指小布什和美國嗎?”主持人問。

“沒錯。美國總統林登·約翰遜曾說,美國從未自願選擇要扮演這個角色,但這個角色除了美國之外沒有其他國家能夠勝任。約翰遜說得沒錯。我們的保鏢是個改過自新的基督徒,他有戀父情結、酗酒問題、智能有限,而且沒有骨氣和榮譽感去服兵役。簡而言之,如果他今天再度當選美國總統的話,我們大家都應該要高興才對。”

“我想你說的應該是反話吧?”

“並不是,這樣一個懦弱的總統一定會對顧問言聽計從,相信我,白宮擁有世界上最優秀的顧問團。大家看了那些可笑的美國電視、電影,都誤以為白宮的橢圓辦公室裏隻有民主黨員才有大腦,但其實頭腦最為靈活銳利的白宮幕僚,反而往往是極右派共和黨人士,很令人驚訝對不對?小布什如果再次當選總統,挪威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我的一個女性朋友的女性朋友還跟你上過床呢。”

“真的嗎?”哈利說。

“我不是說你,”蘿凱說,“我是說那個史德普。”

“抱歉。”哈利說,調低了收音機音量。

“有一次史德普在特隆赫姆市演講完後,邀請她去他房間。她對史德普有意思,但事先告知說她動過乳房切除手術。史德普說他得想一想,就去了酒吧,後來史德普回來帶她回房間。”

“嗯,希望他的期望有被滿足。”

“沒有什麼可以滿足期望。”

“是哦。”哈利說,有點搞不清楚這段對話到底在說什麼。

“今天晚上安排得怎麼樣?”蘿凱問。

“皇宮燒烤餐廳晚上八點沒問題,可是他們扯了一堆不能事先訂位的鬼話。”

“可能隻是想把自己搞得很高級吧。”

兩人約好先在旁邊的吧台碰麵。掛上電話後,哈利坐在椅子上陷入沉思。蘿凱的聲音聽起來很愉快,也可以說是開朗,既開朗又愉快。他試著去感覺自己是否替蘿凱感到開心?是否替這個他深愛的女人正和別的男人快樂交往而感到開心?蘿凱和他有過相愛的時光,他有過機會,但他浪費了機會。既然如此,何不為了她過得好而開心?何不拋開那些想改變既定事實的念頭,繼續過自己的日子?他答應自己會再加把勁做到這點。

晨間會議很快就結束了,現任犯罪特警隊隊長甘納·哈根很快就把隊上正在偵辦的案子討論完畢。哈根的隊長頭銜全名為Politioverbetjent,簡稱POB。隊上正在偵辦的案子不多,其中並沒有新的謀殺案,而謀殺案是唯一能讓隊員精神為之一振的案子。前來參加晨間會議的還有托馬斯·海勒,他隸屬於製服警察的失蹤組,負責報告一件女子失蹤案,這名女子在自家失蹤已超過一年。警方在女子家中並未發現任何暴力跡象或歹徒侵入的痕跡,也一直無法掌握到她的行蹤。她是個家庭主婦,最後被人看見是在一家托兒所,當天早上她將一對兒女送到托兒所之後就離開了。她的丈夫和親友都有不在場證明,經過清查也都排除涉案嫌疑。失蹤組討論過後,認為應該將此案轉交給犯罪特警隊偵辦。

麥努斯說他去過伍立弗醫院,探視犯罪特警隊特約精神科醫師史戴·奧納,奧納請他向大家問好。哈利聽了覺得良心不安。奧納不隻是哈利偵辦刑案的顧問,也是他私底下對抗酒癮的支持者,更是他最接近於知交的好友。奧納因為不明病因入院一星期,哈利至今尚未克服他不願踏入醫院的情結。明天,哈利心想,或是星期四,一定要去醫院探望奧納。

“我們隊上來了一位新警官,”甘納·哈根宣布說,“卡翠娜·布萊特。”

坐在第一排的一名年輕女子自動站了起來,臉上並未露出笑容,卻是個非常有魅力的女子。沒刻意展露魅力就很吸引人了,哈利心想。卡翠娜身材纖細,一綹綹頭發毫無生氣地垂落臉頰兩側,臉龐蒼白,輪廓鮮明,臉上帶著嚴肅且疲憊的神情,這種神情哈利在其他美麗絕倫的女人臉上也曾見過。這類美麗女子相當習於被人觀看,早就對這件事沒有了好惡。卡翠娜身穿藍色套裝,很能展露女性曲線,裙子底下卻露出厚重的黑色緊身褲襪和實用冬靴,抹去一切她刻意賣弄性感的可能性。她站立原地,掃視眾人,仿佛她站起來隻是為了看看每個人,而非被看。哈利猜想她穿那身套裝和她來警署這樣和大家做個小小的初次會麵,應該都經過她的計劃。

“卡翠娜在卑爾根警署任職了四年,主要處理妨害風化的案件,但也曾執行犯罪特警隊分派的任務。”哈根低頭看著一張紙繼續說道,哈利心想他看的應該是卡翠娜的履曆,“一九九九年畢業於卑爾根大學法律係,隨後進入警察學院,現在是我們這裏的警官。沒有小孩,但是已婚。”

卡翠娜的一道細眉微微上揚。哈根可能因為看見她這個表情,或認為最後這句話有點多餘,於是又補上一句:“以免你們對她有興趣……”

哈根頓了頓,這句話的餘韻讓現場氣氛一片凝重。哈根覺得自己似乎隻是越描越黑,用力咳了兩聲,宣布說還沒報名參加聖誕派對的人,請在本星期三以前完成報名。

椅子紛紛發出刮擦聲,哈利快步踏出走廊,這時他背後傳來一個聲音:“看來我是你的。”

哈利轉過身,看著卡翠娜的臉龐,心想要是她刻意展露魅力一定很迷人。

“或者說你是我的,”她說,露出整齊的貝齒一笑,但笑容有所保留,“看你從哪個角度來看。”她說的是一口帶有卑爾根腔的標準挪威語,碰到r隻微微卷舌。哈利敢打包票,她這口音代表她來自卑爾根的法納區或卡法勒區,或是某個穩定的中產階級地區。

哈利繼續往前走,卡翠娜快步跟上:“看來隊長忘了通知你。”

她對哈根這個隊長頭銜的每個音節都稍微加強重音。

“這幾天你應該帶我熟悉環境,照顧我的需要,直到我可以獨立作業。你想你可以做到這些嗎?”

哈利露出微笑。到目前為止,他喜歡卡翠娜這個人,但他的心胸當然也保持開放,隨時可以改變看法,總是給別人機會成為他黑名單上的一員。

“我不知道,”哈利說,在咖啡機旁停下腳步,“不然就從這個開始好了。”

“我不喝咖啡。”

“不過呢,這玩意兒一目了然,就跟這裏絕大多數的東西一樣。你對那件女子失蹤案有什麼看法?”

哈利按下美式咖啡機的按鈕,這台咖啡機做出的美式咖啡就跟挪威渡輪咖啡沒兩樣。

“你是指什麼?”卡翠娜問。

“你認為她還活著嗎?”哈利輕描淡寫地問,不讓卡翠娜察覺出他其實是想掂掂她的斤兩。

“你當我是白癡嗎?”卡翠娜說,看著咖啡機一陣一陣地將黑色液體噴濺到白色塑料杯中,臉上露出作惡神情,絲毫不加掩飾,“你剛剛沒聽見隊長說我在性犯罪小組待了四年嗎?”

“嗯,”哈利說,“所以你認為她死了?”

“早就死透了。”卡翠娜說。

哈利拿起白色塑料杯,心想他可能發現了一個他也許會欣賞的同事。

下午哈利步行回家,看見人行道和馬路上的積雪已經融化,細細的雪花在空中回旋飛舞,一碰觸地麵就被柏油吞噬。他走進奧克許街那家他常去的唱片行,買了一張加拿大搖滾歌手尼爾·揚的最新專輯,盡管他覺得那張專輯可能十分無趣。

他一打開家門,就注意到屋裏有些不同,也許是聲音不同,也許是氣味有異。他趕緊衝到廚房門口,赫然發現一整片牆壁不見了,也就是說,今早原本是石膏板和淡色花紋壁紙的地方,如今隻看見鏽紅色磚牆、灰泥和布滿釘孔的黃灰色壁骨。地上放著黴菌清除員的工具箱,料理台上留有一張字條,寫說他明天會再來。

哈利走進客廳,將尼爾·揚的CD放進播放器,十五分鍾後又悶悶不樂地取出,換上美國搖滾歌手瑞安·亞當斯的CD。想喝酒的念頭不知從哪裏蹦了出來。他閉上雙眼,凝視血液的脈動和完全的黑暗。他又想起了那封信。初雪。圖翁巴。

電話鈴聲打斷了瑞安·亞當斯唱的《舞在第九街》(Shakedown on 9th Street)。

電話中一名女子自我介紹說她叫歐妲,是電視節目“波塞脫口秀”的工作人員,很高興再次跟他通話。哈利不記得這女子是誰,但記得這個電視節目。波塞脫口秀曾邀請他上電視談連環殺手,因為他是唯一去過FBI研習營的挪威警官,而且曾經逮到過一名真正的連環殺手。哈利竟然愚蠢到一口答應。他告訴自己說他上節目是去談論要事,略為描述殺人者的狀態,而不是為了要在這個全挪威最受歡迎的脫口秀露臉。如今回想起來,他已不這麼確定當初去上節目的動機是什麼,但這還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節目現場播出前他喝了酒。他確信自己隻喝了一杯,但電視上他看起來像是喝了五杯。一如往常,他口齒十分清晰,但雙眼呆滯,分析遲緩,無法做出任何結論,使得主持人不得不介紹新一屆全歐洲插花冠軍出場。哈利不發一語,但他的肢體語言明白地表示他對現場眾人討論插花有什麼想法。當主持人麵帶鬼祟的微笑,詢問他說調查命案的警探跟插花不知道會有什麼交集,哈利說他發現挪威喪禮上的花環水平之高,絕對登得上國際舞台。也許是哈利那種稍微迷糊又事不關己的態度,引來現場觀眾哄堂大笑。錄像結束後,電視台人員滿意地拍了拍哈利的肩膀,說他“達成使命”。他還跟一小群電視台人員去“藝術人之家”縱情地喝了點酒,隔天早上醒來全身細胞都在大叫大嚷,要求更多酒精。那天是星期五,於是他繼續痛飲,醉了一整個周末。他坐在施羅德酒館,吼叫說再來一杯啤酒,但酒館燈光明明滅滅,表示即將打烊,酒客應該識趣地離開。女服務生莉塔走到哈利麵前,告訴他說他該走了,最好是回家睡覺,否則以後店裏不歡迎他來。星期一早上,哈利雖然準時八點出現在辦公室,卻對隊上工作毫無貢獻。晨間會議結束後,他就往水槽裏吐,然後粘在辦公椅上抽煙喝咖啡,接著又跑去吐,隻不過這次是跑去廁所吐。這就是他上回屈服於酒癮的經過,那次之後他沒再碰過一滴酒。

現在他們又來找他上節目。

歐妲說這次討論的主題是阿拉伯國家的恐怖主義,以及究竟是什麼原因使得受過良好教育的中產階級分子變成殺戮機器。她話還沒說完就被哈利打斷。

“不要。”

“可是我們好希望你可以來哦,你是那麼……那麼的……熱情有勁!”她熱切地大笑,其中有幾分誠意哈利無法確定,但哈利認出了她的聲音,那晚她也去了藝術人之家。她頗有姿色,但是帶有一種年輕而無趣的味道,她的談話也是年輕而無趣的。那晚她用饑渴的眼神看著哈利,仿佛哈利是一頓充滿異國風味的大餐,而她想大快朵頤;難道他真的那麼充滿異國風味嗎?

“請你們找別人。”哈利說,掛上電話,閉上雙眼,聆聽瑞安·亞當斯唱道:“哦,寶貝,為何我如此思念著你?”

小男孩抬頭看著身旁站在廚房料理台前的男子。院子裏覆蓋著皚皚白雪,白雪折射陽光,照在男孩父親的光禿頭頂上。父親的頭骨頗為碩大,頭皮緊貼頭骨。媽咪說過爸爸有個大頭是因為他腦袋好,小男孩問媽咪為什麼她要說爸爸腦袋好,不說爸爸有個好腦袋?媽咪聽了大笑,撫摸著他的額頭說,因為物理學教授都是腦袋好的人。這時腦袋好的爸爸正在水龍頭下清洗馬鈴薯,直接將馬鈴薯放進鍋子。

“爸,你不削馬鈴薯皮嗎?媽咪平常都……”

“尤納斯,你媽不在這裏,現在要照我的方法來做。”

父親並未拉高嗓門,口氣中卻帶有一股慍怒之意,令尤納斯瑟縮不安。尤納斯一直不知道是什麼讓父親如此生氣,有時他甚至不知道父親是否生氣,直到他看見母親臉上帶著焦慮神情,嘴角下垂,而母親的這個表情似乎隻會讓父親更為煩躁易怒。他心中盼望母親趕快回家。

“爸,我們不用盤子它們!”

父親大力甩上櫥櫃門,尤納斯咬住下唇。父親彎下腰,將臉湊到他麵前,臉上那副薄如紙的眼鏡閃閃發光。

“要說我們不用‘那些’盤子,而不是我們不用盤子‘它們’,”父親說,“尤納斯,我已經告訴過你多少次了?”

“可是媽咪都說……”

“你媽不懂得怎樣說話才是正確的,你明白嗎?你媽成長的環境和家庭一點也不注重語言。”父親口中發出的氣息聞起來帶有鹹味,猶如海藻的氣味。

前門傳來砰的一聲關門聲。

“哈囉。”母親在玄關高喊。

尤納斯立刻就想朝母親奔去,卻被父親按住肩膀,父親指了指還沒擺放餐具的餐桌。

“你們好棒哦!”

尤納斯聽得出母親氣喘籲籲的說話聲中帶著微笑。母親正站在他背後的廚房門口,看著他以最快速度在餐桌上擺放杯子和餐具。

“而且你們堆的那個雪人好大哦!”

尤納斯轉過身,訝異地望向母親,她正在解開外套扣子。母親是個非常有魅力的女人,有著深色肌膚、深色頭發,就跟他一樣,她的眼睛也經常都是那麼溫柔。母親已不像她和父親的新婚照片裏那樣苗條,但他注意到每次他和母親出去散步,都會有男人看她。

“我們沒堆雪人啊。”尤納斯說。

“沒有嗎?”媽咪蹙起眉頭,解開圍在頸部的粉紅色大圍巾,那條圍巾是尤納斯送給媽咪的聖誕禮物。

尤納斯站上餐椅,向外看去,見到屋前草坪上果然堆著一個雪人,而且如同母親所說是個大雪人。雪人的眼睛和嘴巴是卵石,鼻子是紅蘿卜。雪人沒戴圓邊帽、鴨舌帽或圍巾,隻有一隻手臂,手臂是一根細樹枝,尤納斯猜想應該是從樹籬那邊撿來的。但那個雪人有點怪,它麵對的方向不太對。尤納斯不知道為何不對,隻覺得雪人應該麵向馬路,麵向空曠的空間。

“為什麼……?”尤納斯才開口說話,就被父親打斷。

“我會去找那些人好好談一談。”

“為什麼?”媽咪的聲音從玄關傳來,尤納斯聽見媽咪拉下黑色高跟皮靴的拉鏈,“又沒什麼關係。”

“我不希望那種人在我們家的院子裏晃來晃去,我一回來就去找他們談。”

“那個雪人為什麼不往外看?”尤納斯問。

母親在玄關歎了口氣:“你什麼時候會回來,親愛的?”

“明天某個時候。”

“幾點?”

“你幹嗎問?有約會嗎?”父親的口氣中帶有一種不在乎的調調,令尤納斯打了個冷戰。

“我是在想我可以先把晚餐煮好。”媽咪說,走進廚房,來到爐子前,查看鍋子,調高兩塊電熱板的溫度。

“那你就把晚餐先煮好,”父親說,轉頭望向料理台上那疊報紙,“反正我會回來。”

“好,”媽咪走到爸爸背後,摟住了他,“你真的今天晚上就要去卑爾根?”

“我是明天早上八點的課,”爸爸說,“飛機降落以後還要花一個小時才能到大學,如果我搭明天最早的班機會來不及。”

尤納斯看見父親的頸部肌肉放鬆下來,可見媽咪再一次找到了適當的語言。

“那個雪人為什麼看著我們家?”尤納斯問。

“去洗手吧。”媽咪說。

三人在靜默中用餐。偶爾媽咪會打破靜默,問幾個小問題,不外乎是今天學校如何之類的,尤納斯的回答都簡短模糊。他知道如果自己回答得太詳細,便會引來父親借由學校的話題而問起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像是他們在學校學了什麼或沒學什麼,或是發出一連串如機關槍掃射般的質問,問說剛剛他提到的跟他一起玩的同學是哪裏人?父母親是做什麼的?這些問題尤納斯無論怎麼回答,父親都不會滿意。

尤納斯上床時,聽見樓下傳來父親和母親道別的聲音,然後大門關上,外頭的汽車發動引擎,引擎聲漸去漸遠。家裏又剩下他們母子倆了。母親打開了電視。尤納斯思索著母親問的一個問題:為什麼他很少再帶朋友來家裏玩了?尤納斯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他不希望讓母親傷心,但現在反倒是他自己傷心起來。他咬著臉頰內側,感覺苦苦甜甜的疼痛感蔓延至耳際,眼睛盯著天花板垂落的金屬風鈴管。他起身下床,拖著腳走到窗前。

院子裏的白雪折射光線,足以讓他看清楚樓下那個雪人的輪廓。那雪人看起來甚是孤單,應該給它戴頂鴨舌帽,圍上圍巾,或許再讓它拿一把掃帚才對。這時月光從雲朵後方透了出來,尤納斯看見雪人的一排黑色牙齒和眼睛,不由自主倒抽一口涼氣,後退兩步。那對卵石眼在月光下閃爍光芒,卻不是看著屋子,而是往上看,看著這裏。尤納斯拉上窗簾,爬回床上。

3洋紅

第一日

哈利坐在皇宮燒烤餐廳的吧台高腳椅上,閱讀牆上的告示,告示中和善地提醒客人不要賒賬、不要找工作人員麻煩、保持合宜舉止否則請離場。這時剛入夜不久,酒吧裏隻有兩名年輕女子坐在桌前猛按手機按鍵,另有兩名年輕男子正在練習射飛鏢,他們站定位置,瞄準射出,但成績不佳。美國歌手多莉·帕頓透過喇叭正以南方鼻音唱出哀怨的歌聲。哈利知道多莉·帕頓擁有一流的鄉村及西部音樂品味,在此助力之下,她從冷宮裏順利解凍,重出歌壇。哈利又看了看表,跟自己打賭說蘿凱在八點零七分一定會來到門口。他感到緊張不安,每次再和蘿凱碰麵,他心裏都有這種感覺。他告訴自己說這隻是條件反射,就如同蘇聯生理學家巴甫洛夫對狗建立條件反射之後,狗隻要一聽見吃飯鈴聲響起,即使沒看見食物也會立刻開始流口水。他們今晚隻打算“純”吃飯,愜意地聊個天,聊聊現在過的生活,也就是說,聊聊她現在過的生活,也聊聊歐雷克。歐雷克是過去蘿凱在莫斯科挪威大使館工作時,和俄籍前夫生下的兒子。他生性內向謹慎,但哈利走入了他的心,逐漸和他建立起互動。從許多方麵來看,歐雷克和哈利建立的互動比和他父親來得更深入。最後當蘿凱再也無法忍受哈利,決定分手時,哈利心想不知道誰的損失比較大。如今他知道了。時間來到八點零七分,蘿凱站在門口,一如往常抬頭挺胸,哈利的指尖感覺得到她背部的弧線,他的肌膚感覺得到她明亮肌膚下的高聳顴骨。他原本暗自希望蘿凱看起來氣色不會這麼好、心情不會這麼愉悅。

蘿凱走到哈利麵前,和他貼了貼臉頰。他強迫自己先離開她的臉頰。

“你在看什麼?”蘿凱問,解開外套紐扣。

“你知道的。”哈利說,一聽見自己的聲音,就發覺開口之前應該先清清喉嚨。

蘿凱咯咯嬌笑,這笑聲對哈利產生的效果有如第一口金賓威士忌,令他感到溫暖放鬆。

“別這樣。”她說。

哈利清楚知道她這句“別這樣”代表什麼意思,那就是不要對她表示愛意,不要讓彼此尷尬,我們不會往那個方向發展。這句話她說得十分輕柔,幾乎難以聽見,感覺起來卻像是摑了他一記熱辣辣的耳光。

“你變瘦了。”她說。

“大家都這樣說。”

“桌子……”

“服務生會過來叫我們。”

蘿凱在哈利對麵的高腳椅上坐下,點了一杯開胃酒。不消說,蘿凱點的開胃酒一定是金巴利酒。過去哈利常用“洋紅”來稱呼蘿凱,因為香甜金巴利酒的獨特天然色澤就是洋紅色,而蘿凱喜歡穿亮紅色的衣服。蘿凱聲稱她穿亮紅色是用來作為警告,就好像動物會用鮮豔的顏色來警告其他動物保持距離一樣。

哈利又點了一杯可樂。

“你怎麼會變這麼瘦?”蘿凱問。

“因為黴菌。”

“什麼?”

“黴菌顯然會把人吞噬掉,它會吞噬你的大腦、眼睛、肺髒、注意力,吸走色彩和記憶。黴菌越來越多,我越來越少,它變成了我,我變成了它。”

“你在嘮嘮叨叨說什麼啊?”蘿凱高聲說,做個鬼臉,表示惡心,但哈利在她眼神中看見笑意。她喜歡聽哈利說話,即使哈利說的隻是些瑣碎而令人費解的話。哈利將他家有黴菌滋生的事說給了蘿凱聽。

“你最近怎麼樣?”哈利問。

“我很好啊,歐雷克也很好,可是他很想念你。”

“他這樣說嗎?”

“你明明知道他會這樣說,你應該多關心他一點。”

“我?”哈利看著蘿凱,愕然地說,“分手又不是我決定的。”

“那又怎樣?”蘿凱說,從酒保手中接過金巴利酒,“你跟我不在一起又不代表你跟歐雷克的關係不再,這對你們兩個人來說都很重要,你們都不容易對別人交心,所以更應該繼續培養彼此之間已經建立起來的關係。”

哈利啜飲一口可樂。“歐雷克跟你那個醫生處得怎樣?”

“他的名字叫馬地亞,”蘿凱歎了口氣,說,“他們正在試著相處,他們……是不一樣的人。馬地亞很努力嚐試,可是歐雷克讓他不太好過。”

哈利心頭浮現一陣甜美酥麻的滿足感。

“馬地亞的工作時間也很長。”

“我以為你不喜歡你的男人工作。”哈利接口說,話一出口就後悔了。蘿凱竟然也不生氣,隻是哀傷地歎了口氣。

“哈利,工作時間長不是問題,問題在於你一工作起來就好像著了魔似的。你就等於你的工作,驅動你工作的不是愛、不是責任感、不是企圖心,而是憤怒,渴望複仇的憤怒。這樣是不對的,哈利,工作的驅動力不應該來自憤怒,你應該很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對,很清楚,哈利心想,我還讓病魔入侵了你家。

哈利清清喉嚨:“那你那個醫生的工作驅動力是……正麵的嘍?”

“馬地亞還是會去急診室值夜班,他是誌願的,同時也在解剖部當全職講師。”

“他還捐血,而且是國際特赦組織的會員。”

蘿凱歎說:“哈利,B型陰性血非常罕見,而且我知道你自己也支持國際特赦組織。”

她用頂端有匹馬的橘色塑料攪拌棒攪弄著那杯金巴利酒,紅色調酒在冰塊周圍旋繞。

“哈利?”她說。

她的口氣讓哈利緊張起來。

“聖誕假期的時候馬地亞會搬去跟我住。”

“這麼快?”哈利用舌頭舔了舔上顎,尋求水分,“你們才認識沒多久。”

“夠久了,我們計劃明年夏天結婚。”

麥努斯看著熱水流過雙手,流進水槽,消失不見。不對,沒有東西會消失,隻是去了別的地方,就好像過去這幾個星期他收集信息的對象一樣。這份工作是哈利交代他做的,哈利說事情可能別有蹊蹺,要他周末之前交出一份報告,這也表示他不得不加班。他知道哈利會分派這類工作給他們,是為了讓他們在淡季有事可做。由三名製服警察組成的失蹤組拒絕繼續調查這件舊案子,他們的新案子已經夠多了。

麥努斯經過無人走廊,走回辦公室,卻發現辦公室的門微微開著。他確定自己出來之後把門帶上了,而且現在時間已過九點,清潔人員早已完成清潔工作。兩年前他們的辦公室遭過小偷,於是麥努斯憤怒地把門推開。

卡翠娜站在辦公室中央,秀眉微蹙,瞥了他一眼,仿佛是他闖入了她的辦公室。卡翠娜轉過身,背對麥努斯。

“我隻是來看看而已。”她說,眼望牆壁。

“看什麼?”麥努斯環視四周,他的辦公室和其他人的辦公室沒什麼兩樣,隻是少了窗戶而已。

“這以前是他的辦公室對不對?”

麥努斯皺起眉頭:“你是說誰?”

“我是說哈利,過去這些年來,這間辦公室一直是他的,他去澳大利亞調查連環殺人案的時候,這也是他的辦公室對不對?”

麥努斯聳聳肩:“應該是吧,為什麼這樣問?”

卡翠娜伸手撫摸桌麵:“他為什麼要換辦公室?”

麥努斯繞過卡翠娜,砰的一聲坐上旋轉辦公椅:“因為這間辦公室沒有窗戶。”

“他先和愛倫·蓋登共享這間辦公室,然後是傑克·哈福森,”卡翠娜說,“結果這兩個人都不幸身亡。”

麥努斯的雙手抱在腦後,心想這個新來的女警官挺有格調的,比他高了一兩個層次吧。他敢打包票,卡翠娜的丈夫一定是老板級的人物,而且有錢。她身上那件套裝看起來可不便宜,但當他更仔細地觀察她,他發現她身上有一點小小的瑕疵,但究竟是什麼他一時也說不上來。

“你想哈利是不是聽得見他們的聲音?所以才換辦公室?”卡翠娜問,仔細觀看牆上貼的那張挪威全圖,麥努斯在那張地圖上圈出了自一九八〇年以來,挪威東部厄斯蘭地區所有失蹤人口的家鄉。

麥努斯笑了幾聲,並不答話。卡翠娜腰肢纖細,背部曲線柔美。麥努斯知道卡翠娜曉得他正以挑逗的眼神看著她。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卡翠娜問。

“為什麼這麼問?”

“每個人都會想了解一下新長官是什麼樣的人吧?”

卡翠娜說得對,隻不過麥努斯從沒這樣想過,他一直不覺得哈利是他的長官。的確,哈利分派工作給他們,也帶領調查工作,但除此之外,哈利隻是要他們離他遠一點。

“你可能已經聽說了,他是個聲名狼藉的人。”麥努斯說。

卡翠娜聳聳肩:“我聽說他是酒鬼,還揭發過同事的惡行,所有的上級主管都想把他踢走,可是前任POB把他保護在羽翼之下。”

“前任POB的名字叫莫勒。”麥努斯說,看著地圖上畫在卑爾根周圍的圓圈。莫勒失蹤之前,最後被人看見的地方就是卑爾根。

“還有警署的人不喜歡媒體把他塑造成一個通俗偶像。”

麥努斯咬了咬下唇:“他是個優秀得要命的警探,這樣對我來說就夠了。”

“你喜歡他這個人?”卡翠娜問。

麥努斯咧嘴而笑,轉過了頭,直視卡翠娜的雙眼。

“我想我沒辦法說喜歡,也沒辦法說不喜歡。”他說。

他將椅子向後一推,雙腳擱上桌子,伸了個懶腰,假裝打哈欠:“這麼晚了你還在忙什麼?”

他做這些動作是想取得優勢,畢竟卡翠娜隻是個低階警探,而且很菜。

卡翠娜隻是微微一笑,仿佛他說了些逗趣的話,轉身出門而去。

她就這麼消失了。一想到消失,麥努斯咒罵一聲,直起身來,回到計算機前繼續工作。

哈利從睡夢中醒來,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他睡了多久?他翻過身往床頭桌上的時鍾瞧去。三點四十五分。昨晚那頓晚餐折煞了他,他看著蘿凱的嘴說話、喝酒、嚼肉,用話語將他吞沒。她說她和馬地亞打算去非洲博茨瓦納住個幾年,當地政府建立了對抗艾滋病病毒的設施,但缺少醫生。蘿凱問哈利跟誰碰過麵,哈利回答說他和童年好友愛斯坦及崔斯可碰過麵。愛斯坦是嗜酒的出租車司機,也是計算機怪胎;崔斯可則是嗜酒賭徒,如果他擺撲克臉的功力和他讀出別人表情的功力一樣高超,早已登上世界撲克冠軍寶座。哈利甚至說起崔斯可在拉斯韋加斯世界撲克冠軍錦標賽上的落敗經過,後來才想到這件事以前就跟她說過了。此外,他說他跟愛斯坦和崔斯可碰過麵並不是真的,他根本沒跟任何人碰麵。

他看著服務生往隔壁桌的杯子裏倒酒,有一度心中浮現出一種極為瘋狂的感覺,想將酒瓶從服務生手中搶過來,往自己嘴裏灌,結果他隻是答應蘿凱會帶歐雷克去看演唱會。歐雷克一直央求蘿凱讓他去看美國滑結樂團的演唱會。哈利沒告訴蘿凱說她讓兒子去看的是哪種樂團的演唱會,因為他自己也想去。這個樂團雖然有金屬樂團必備的死亡囈語、魔鬼標誌和高速低音大鼓,經常令他發笑,但他還是覺得頗有意思。

哈利掀開被子,走進廚房,等待水龍頭流出的水轉涼,再掬水來喝。他總是認為水要這樣喝比較好喝,讓水流過自己的肌膚,從自己的手中喝水。突然間他讓水直接流入水槽,看著黑沉沉的牆壁。他是不是看見了什麼?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動了動?不是,什麼東西也沒有,隻有移動本身而已,猶如無形的水流在海底輕撫海草。黴菌的死亡纖維有如手指,如此細微,以至於肉眼無法看見。細微的空氣流動帶起孢子,讓孢子降落在新的區域,開始啃食與吸食。哈利打開客廳的收音機。小布什二度入主白宮。

哈利回到床上,拉起被子,蓋住了頭。

尤納斯被聲音吵醒,掀開蓋在頭上的被子。至少他覺得自己聽見了某種聲音,某種嘎吱聲,就像周日早晨的寂靜中,房屋間的黏稠積雪踩在腳底發出的嘎吱聲。他一定是做夢了。但即使他閉上雙眼,睡意也不再回來,回來的隻有夢的碎片:爸爸動也不動,靜默地站在他麵前,眼鏡裏映著光影,使鏡片看起來有如難以穿透的冰麵。

這一定是噩夢,因為尤納斯心中害怕。他再度睜開眼睛,看見天花板吊著的金屬風鈴微微擺動。他跳下床,打開房門,奔過走廊。他經過通往一樓的樓梯間,努力不去看那個黑漆一團的樓梯間,腳下並不停步,一直奔到父母臥房門前才停下來,小心翼翼壓下門把。這時他想起爸爸不在,他會吵醒的是媽咪。他輕手輕腳走進房間,隻見方形的白色月光射落地麵,灑在鋪得整整齊齊的雙人床上。數字鬧鍾的數字在黑暗中發光:一點十一分。尤納斯站在原地,困惑不已。

他回到走廊,朝樓梯間走去。黑魆魆的樓梯間猶如廣闊巨大的虛空,在那裏等著他。樓梯底下沒有一絲聲響。

“媽咪!”

他一聽見自己的叫聲化為短暫刺耳且充滿恐懼的回音,立刻後悔出聲叫喚,因為這麼一來它就知道了;黑暗知道他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