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死前,嚴重脫相,除了臉腫肚子大,其他地方皮包骨頭,體重一百斤。他的身高一米七八。那些日子,他腹水的肚子鼓突出來,烏亮烏亮,像半隻氣球。有時他疼,會發出呻吟,類似梟鳴,我們就輕揉那半隻氣球,仿佛怕傷及裏麵的胎兒,這樣他能好受一些。他好受時麵部鬆弛。到後來,有時不疼他也呻吟,呢呢喃喃,如同他本人就是嬰兒。都十天了,他下不了地,不和我們說話也不看我們,連眼皮都很少翻動。他的肝癌,是兩個多月前查出來的,一查出來就是晚期,我們請教了幾個專家,個個都是老劊子手,判他死刑眼都不眨,隻是一個月到五個月的緩刑期長短不同。被判刑前,我爸挺健康,有點輕度的小腦萎縮,沒什麼症狀。可隨著醫生幫他發掘出晚期肝癌,他傾訴的欲望突然強烈,絮絮叨叨,還瘋瘋癲癲,一個能把深沉玩得爐火純青的中等級別的官場中人,竟一下變成了職業醉漢。他酒量不大,很少喝酒,一般喝了也不會多,偶爾多了也不耍酒瘋。肝癌能激活人的語言中樞嗎?沒這說法。我們隻知道,大量喝酒易導致肝癌,而小腦萎縮,倒擅長為語言設置障礙。我爸的狀況,全擰巴著,讓人懷疑他這兩項毛病都係誤診。沒誤診。經驗總有不完備處。我爸是瘋癲一個月後,忽然沉默的。他最初瘋癲時,對那些前來探視的外人,我們這樣解釋:他糊塗了。一個人活到七十八歲,糊塗容易得到理解,即使偉人,七十八歲也該糊塗了。我用“瘋癲”描述我爸,不是僅僅指他話多,而是說,他胡言亂語的內容,愈益離譜且愈益荒唐。他思維亂了。晚期肝癌查出來後,他的身體迅速衰竭。我們沒告訴他得的啥病,這說明,不是過大的精神壓力擊垮他的。他已基本不認識人,很難一氣說完一個長點的句子,但他宣泄的欲望無以阻遏,隻要麵前有人,他就拚命說,沒人知道他是否清楚自己在說什麼。說話時,他常張冠李戴,把希特勒說成克林頓,將巴以衝突和抗日戰爭混為一談,見到我媽,他喊郭蘭英或才旦卓瑪,握著我手,他要麼說政委來啦,要麼叫老張或者小王——不知他指的是哪個政委與哪個老張或者小王。他話題博雜,涉獵廣泛,從一隻不時偷襲他的蒼蠅,能說到中國該如何建立空中霸權,又能把懸在醫院對麵一座破敗小樓上的橫幅標語,與張鐵生黃帥連在一起——那標語是:“認清形勢,享受政策,抓住機遇,按期搬遷”;而張鐵生黃帥,都是文化革命時的“反潮流英雄”,前者是靠交白卷上大學的還鄉知青,後者是與老師唱對台戲的小學生。依慣例,他說得最多的,還是以前他感興趣的那些東西,由黨內曆次路線鬥爭,引發出對未來的判斷思考。按中央以前的說法,黨內的重大路線鬥爭隻有十次,後來連這十次也不提了,在十次之外,就更沒有了;可我爸堅持認為,黨內的路線鬥爭有十四次之多,在林彪之後又加了四次。他悄悄對他們單位的辦公室主任說:斯諾先生,你是中共的老朋友了,我可以把我們黨內這十四次路線鬥爭的內幕都告訴你,為你《西行漫記》的續篇提供素材……他對這十四撥人的名字如數家珍,對他們犯錯誤的順序和所犯錯誤的內容也表述準確,如果你乍一聽他娓娓道來,會以為他是個身經百戰的黨國元老,在談笑他令“胡虜灰飛煙滅”的往昔壯舉。隻有多聽一會,被他誇張的、扭曲的、神秘化的表情和用詞牽拉著走下去,你才會發現,這原來是個停留在舊時代裏不肯前行的譫妄者,躁狂人。但有趣的是,陳述舊事時,他又能熟練使用時尚新詞:“華山論劍”、“孤獨求敗”、“聯手”、“比拚”、“做秀”、“力挺”,這使他的連篇囈語別有妙處,在有些人聽來,比如我兒子刁阿鬥或我妹刁星的女兒李小璐,這十四次路線鬥爭中的二十來個頭目,活脫脫是些江湖殺手武林刺客:陳獨秀、瞿秋白、李立三、羅章隆、張國濤、王明、高崗饒漱石、彭德懷、劉少奇、林彪……提到他們,我爸總把聲音放低,好像擔心隔牆有耳。他膽小怕事的性格特點,在使命感和責任心的縫隙間忽隱忽現:堡壘容易從內部攻破;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過七八年再來一次……通過反複引用偉人語錄,他把一層層保護釉彩塗抹到身上。直到十天以前,他去廁所,忽然感到路途迢迢,無力舉步,主動向別人伸出了乞求之手,這才住嘴,戛然告別了他關注的任何事情。廁所就在病房裏,距床隻有五六步遠。我爸是淩晨死的。有些人死前有回光返照,他就有。那天輪到我妹刁星的丈夫李宇在醫院值班守他過夜。子時左右,李宇坐在硬板凳上,雙臂和頭搭著床沿,打起了瞌睡。忽然,他聽到我爸大聲說話,他被驚醒了,他又看到,我爸挺著烏亮的肚子,不知什麼時候坐了起來,那雙嵌在胖腫大臉上的小眼睛,精光四射地掃視左右。這是夏季裏一個無風無雨的悶熱夜晚,令人窒息,在一片昏黑的特護病房裏,我爸緘口數日後忽然出聲,還艱難地挺著肚子坐了起來,並眼放精光,這把李宇嚇了一跳。他本能地想退後幾步。他沒退。“老刁家人呢?”他聽清了我爸在說什麼。“老刁家人,都往前坐……”我爸的聲音威風凜凜,有些喑啞,但很清晰,語調不躁狂,用詞不譫妄,好像出自被小腦萎縮和晚期肝癌擊中之前的我爸之口。李宇木呆呆地有點發懵,既對我爸的清醒感到驚訝,更為不知在我爸看來他算不算老刁家人感到困惑。他不姓刁,姓李。他伸手摸索我爸肚子,說爸,爸,我是李宇,你疼嗎?喝水不?餓不?有尿沒……我爸不看他,把他手從自己肚子上使勁推開,說老嚴呀,咱們居然跨進這二十一世紀了,不易呀……又說你們倆都挺有出息的,在新世紀裏……顯然,我爸的“老刁家人”裏沒包括李宇,他的話,是說給“老嚴”和“你們倆”的。“老刁家人”肯定包括我和我妹刁星這個“你們倆”,這沒說的,“老嚴”雖然和李宇一樣,不姓刁,但她是我媽,是我爸的妻子,是創造“你們倆”這“老刁家人”的另一半功臣,也可以歸屬在“老刁家人”裏。李宇腦子稍一轉彎,就把這關係理順溜了,他立刻給我妹刁星打電話,我妹刁星又與我電話核計,我們一致認為,我爸這是回光返照。我們把電話打給我媽,接上她,去醫院。這時的我爸,不顯糊塗,見了我們三個“老刁家人”,有種孩子似的親近與興奮,他呼呼哧哧地給“老嚴”和“你們倆”做報告,“新世紀”是報告主題:“這樣的觀點嘛,我同意,新世紀就是……中國的世紀……”我低聲對我媽和我妹刁星說,看樣他不行了,叫我哥吧。我妹刁星也說,叫大哥吧。我媽最後說,叫刁北吧。我就出屋到走廊上,給我哥刁北打電話。這時是淩晨,東邊天際正微微泛青。我哥刁北往醫院趕時,我媽和我妹刁星一邊一個地抱我爸拍我爸哄我爸,揉撫他肚子,不論我爸說什麼,隻要插得上話,她倆就一替一句當然也是輕描淡寫地往我哥刁北身上扯:老刁你別光“你們倆”“你們倆”的,他們是三個,還有刁北嘛,應該“你們仨”才對——哦,也不對,還得包括晚晴和李宇呀,還有阿鬥和小璐……爸呀,你看你精神頭多足,這說明你身體好了,叫大哥來吧,大哥一來,“老刁家人”就齊了,等天亮了,咱一塊回家……她們說話時,大家都緊張,包括站在門口的我,也包括站在床腳,毫無意義地擺弄我爸被子的李宇和我妻子晚晴。我們都擔心我爸發火。多少年了,我爸不能聽人提我哥刁北,別人提他他就發火,他常說,老刁家人裏沒這個畜生。但那時他更受理性主宰,發火的方式主要是不屑,隻偶爾開罵。後來小腦萎縮和晚期肝癌擊中了他,我們說什麼,他都一陣明白一陣糊塗,唯有涉及我哥刁北,他光明白不糊塗,開罵已經不知道節製。有一天,我哥刁北過來看他,他非說我哥刁北是赫魯曉夫派來的蘇修特務,是使用了易容術的克格勃,害完斯大林又害毛主席來了,他要把我哥刁北驅逐出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中國領土……可這回,我媽和我妹刁星的火力偵察,沒遇到還擊,在“刁北”和“大哥”這兩個詞反複灌入他耳朵時,他的演說漸漸停止了,好像在聽兩個女人的勸說,又好像在想什麼心事。與此同時,他的眼睛越睜越大,但很空洞,似乎黑眼仁一下漲滿了眼眶。“來,刁北,離我近點,”忽然,我爸把頭向我轉來,是向門口轉來,衝著我——衝著門口伸出了雙手,“我看不清你……”我急忙上前,把我爸的雙手握在手裏:“爸——”“新世紀了,你也該,振作了……”我爸的精神頭似乎又一下沒了,說出的話有氣無力。我連連點頭,聲聲答應,替我哥刁北點頭答應。“我知道,你說過,人和屁,一個樣……哈,爸這輩子,就是個,是個屁。可你不是,你天賦好,又趕上,新世紀了,你不是屁,不是……”話沒說完,我爸就死了,死去的瞬間,他盯住我,挺羞怯地笑了一下。他這是向我哥刁北發出的笑。敵對多年的一對父子,終於握手言和了,這讓他這個好麵子的父親有點不好意思。這時候,我哥刁北正走下出租車,正衝進醫院大門,正跑步上樓,正融入“老刁家人”都在的特護病房。他把我爸抱進懷裏。我爸已經不是活人,但肌膚柔軟,餘溫尚在,雖然眼睛閉上了,可活著時發出的羞怯的笑,還留在他胖腫的臉上。我哥刁北哭了。沒有聲息,珠玉成串。他淚水落在我爸的笑上。
二〇〇一年元旦過後,五號早上,我哥刁北回到沈陽。他坐的是北京始發的五十三次直達特快。這是一種新型客車,車廂整潔,臥鋪舒服,很適宜睡眠。可我哥刁北睡得不好,整整一夜怪夢連連。他夢到個女孩,在空中飄飛,不斷膨脹像欲爆的氣球。她想落地,卻越飛越遠,就又哭又喊,求他救她。我哥刁北救不了她,隻能醒來。下了火車,走出站台,我哥刁北愣了一下,他發現,站前廣場鬼影幢幢,滿目都是骷髏與幹屍,要麼青麵獠牙,要麼骨架嶙峋。他懷疑他還在夢裏。他摘下眼鏡,揉揉眼睛。站前廣場寬闊雜亂,乍望過去還對不準焦距,但移動其間的是些什麼,不揉眼睛也看得清楚,看不清楚也猜得出來:沒有鬼影,都是人影。隻不過,欲雪的早晨濁氣籠罩,乍亮的天光陰晦幽暗,人在咫尺,看上去也五官模糊,也衣飾朦朧。有時候,某人與某人湊得很近,已分得清彼此眼睛的大小與鼻梁的高低,也辨得出對方羽絨服的顏色與皮大衣的長短;但寒冷的早上,人們出現在站前廣場,不是無事可幹來閑逛的,不是來欣賞別人或被人欣賞的。某人與某人,即便恰好撞到一起,也都情急切切,腳步匆匆,會迅即分開各奔東西,道句對不起或罵聲眼瞎啦的時間都沒有。他們視網膜上,假設曾留下過別人清晰的五官與確切的衣飾,也很快會再度模糊,重新朦朧,使每個人在每個人眼裏,都如同鬼影。
也許別人不這麼認為,是我哥刁北心思詭異。
我哥刁北彙入翩翩鬼影,躊躇片刻,走向廣場西南角的公共汽車始發站,登上由站前廣場開往天堂墓園的九路汽車。他沒什麼行李。他由沈陽去北京或由北京回沈陽,就像由東單去西單或由省圖書館回北陵小區一樣,輕裝簡從。
破舊的公交車走走停停,蝸足龜爪。我哥刁北不以為忤,縮在車廂後邊的硬塑椅上,比其他乘客顯得安詳,或者叫麻木。他腿上架著牛仔包,手上托本不厚的書。他上車早,有條件選擇靠前的座位。他去了後邊。在後邊讀書不惹人注意。書是屏障,我哥刁北一讀上書,車內的人,車外的景,就全被他隔離開了,留在隔離帶裏側的,隻有他和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維特根斯坦是瑞士人,哲學家,成年後,物質生活一直簡樸,甚至寒酸;但他並非天生的窮人,沒優裕生活可過。他爸是歐洲工業巨頭,死後留有大筆遺產。可維特根斯坦像處理幾雙多餘的襪子那樣,把巨額遺產送了別人。這不足怪,富人向外撒金散銀,是曆朝曆代都有的善舉。維特根斯坦的與眾不同之處在於,他的錢沒送給窮人,沒送給社會慈善組織,沒送給某一研究機構或某一研究項目;除了個別窮朋友,比如詩人裏爾克,他的錢,都給了比他更富有的哥哥姐姐。讀到這裏,我哥刁北沉思起來,眼睛裏邊沒有了文字,但閱讀的姿勢一如此前。緊接著,在心裏,他偷偷笑了,是會心之笑。他是窮人,卻會心於一個富人。他讀的書,是《維特根斯坦傳》。他雙腳凍成了兩塊冰坨。
維特根斯坦一生低調,六十二歲時死於癌症,死前曾受多種疾病糾纏折磨,特別是間歇性的精神危機,經常讓他感到絕望。他留給這個世界的臨終遺言,費人猜想,因為那更像羅素或薩特那種哲學家發的感慨:“告訴他們,我度過了精彩的一生!”
車廂內的跺腳聲雜遝零亂,伴隨著它們,我哥刁北度過了五十分鍾的精彩閱讀:九路終點到了。我哥刁北下車,快速步行五分鍾後,鑽進設在天堂墓園門口的保安室。保安之一認識我哥刁北,招呼我哥刁北取暖喝水時特別熱情,但卻靦腆。他總為稱呼我哥刁北大哥還是叔叔感到為難。這個唇上尚未長出絨毛的孩子,考上過大學,因家裏太窮沒去報到。他和我哥刁北討論過三本不同人寫的《蘇東坡傳》。我哥刁北沒落座的意思,捧著熱乎乎的紙杯說明了來意。小保安鬆弛下來,在墓園示意圖上略一搜索,麻利地指出我哥刁北要去的位置。“喏,這呢,遇毓的墓。”我哥刁北也看到了,示意圖上,一個紅數碼邊上標倆黑字:遇毓。我哥刁北頗感意外。他沒想到,兩個疊音字的前一個居然是“遇”。幾年前,這名字在他耳邊最初出現時,他腦子裏沒有“遇”的概念,他還以為,那“YuYu”爸媽和墓園有關人員所稱呼的,是死者乳名:“玉玉”或“鬱鬱”或“昱昱”或“豫豫”。她居然姓遇。這個姓,比刁還少見。我哥刁北應了一句:“唔,是遇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