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榮華是第一個感覺到不對勁的,這種念頭源自村口的那株柳樹。夥伴們從村裏吵吵鬧鬧地玩到村口,角色扮演,一個好人去抓一群壞人,好人可以拿著武器,壞人隻能逃跑。

決定誰是好人還是壞人,依靠最公平的手段——石頭剪子布。榮華和其餘的人成了壞人,竹竿成了好人,他瘦弱得像竹竿的身子怎麼看也不像能打倒壞人的樣子,但遊戲規則就是這樣。

榮華從村裏跑到了村口,村子裏小路蜿蜒曲折,容易滑倒摔跤,上次玩這個遊戲,王大爺家的小胖就因為太急了,摔了一跤,把腿給摔斷了。榮華還記得當時他的慘叫,那應該是痛到心裏頭去了,小胖的臉色猙獰,腿以一個極其怪異的姿勢放在地上。有一種痛,叫做看著都痛。

那以後夥伴們收斂了一些,嘴上不說,其實心裏都知道。回去以後被大人罵了個狗血淋頭,大意就是有精力到處跑,還不如去山上撿些材火,馬上就要入冬了,巴拉巴拉的一大堆,誰都沒有聽完整。

“我抓著你了!”竹竿激動地說。

榮華這才發現,瘦弱的竹竿正抓著自己的右手,而自己因為剛才的愣神,忽略了竹竿的接近。

“回牢房去,不許出來,還剩一個。”竹竿說的牢房是在地上畫了個圈圈,裏麵老老實實地站著幾個人,那都是被他抓住的壞人。

“你咋也被抓住了?”裏麵的人唉聲歎氣。

榮華不知道為什麼處於一種空靈的狀態,周圍的聲音都變得虛幻起來,像是從很遠的地方發出來的模棱兩可的聲音,他隻是下意識地回頭望。

竹竿正追著一個四處逃跑的壞人,但榮華的目光不在那上麵,而是往上——那株柳樹枝繁葉茂,垂柳井然有序地垂著,也不是完全靜止,會隨著微風輕微擺動。

榮華感覺這株柳樹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但是真好好地思索起來,又發現不了,整個人恍恍惚惚的,像是被勾了魂。

“喂!榮華,走了!”有人叫他,他轉身看,原來是竹竿把所有壞人都抓住了,遊戲結束。現在是下午了,都要回去吃晚飯,已經有炊煙升到了天上,伴著紅色的夕陽和遠處的青山。

榮華跟著大部隊回村子裏,他走在最後麵,時不時地回頭去看那株柳樹,竹竿見他一步三回頭,問他:“怎麼了?丟東西了?”

“那柳樹。”榮華指著那柳樹,“什麼時候這麼密了?”

“你魔怔了吧?”竹竿眨巴眼睛,“那柳樹枯著呢,密什麼,葉子都沒有,光禿禿的。”

可榮華看去,柳樹根繁葉茂,綠氣逼人,根本就不是枯樹。

“那明明茂盛極了。”榮華說。

“快入冬的節氣,它咋會茂盛呢?你別是被我抓住了,氣不過故意逗我玩。”竹竿就往前走,“我才不上你當嘞,今天家裏吃回鍋肉,我先走了。”

榮華沒有騙竹竿,可那繁茂的柳樹好像就他能看見。實在想不明白,就用手狠狠地揉了揉眼睛,閉了好長一會兒,才緩緩地睜開,先是一道光縫兒,然後又顯現出景象來,這次那柳樹從茂盛變成了枯樹。

2

今天的晚餐吃的是炒茄子、燉東瓜湯、豌豆、肉絲,色香味俱全,榮爸聞了一下,讚賞地說:“孩他娘,你手藝越來越好了。”

榮華還在想那株柳樹的事,拿著碗悶悶地吃,也不說一句話。

榮媽從灶房進來,手裏還端著一碟酸黃瓜,“你就別捧著我了。”

飯吃得很快,可能大家都餓了,榮爸是做木匠的,這幾天東村的老王頭家裏起豬圈,榮爸每天早早地過去,晚上回來。

“聽說李寡婦死了?”榮爸挑起話頭,問榮媽。

“是死了,挺可惜的,好好一人,想不開自殺,去的人看見寡婦吊著在房梁上,眼睛瞪得老大,嚇得半條命沒了。”榮媽給榮華碗裏夾了一大筷子茄子。

“葬禮咋辦?”榮爸又問。

“無親無故的,沒打算辦,村長怕別的村子說閑話,叫了幾個人給她埋了。”榮媽說。

“村長也不厚道啊,人死了歸死了,葬禮還是得有的吧。”榮爸歎了口氣,又繼續刨飯吃,這下榮媽不樂意了,她說:“你管那麼多幹嘛,怎麼,還心疼起人家寡婦了?”

“瞧你這話說的,孩子都在呢。”榮爸尷尬地說,然後轉移話題:“榮華,今兒都幹嘛了?”

“玩。”榮華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說:“爸,你見過村口那柳樹沒?”

“見過,我小時候它就在那裏,咋了?”榮爸見話題從寡婦身上轉移走了,十分地輕鬆,扭頭看榮媽,她也沒追著問,就一玩笑話,此時她正聽著榮華說話。

“不是從前,是今兒,你回來的時候,它是有葉子沒?”榮華把碗放下,很認真地問。

“嗨,有啥葉子,快入冬的節氣,光禿禿的。”榮爸說。

“我見它是綠著的,全是綠色的葉子,我就揉揉眼睛,然後又變回枯樹了。”榮華說。

“怕是花眼了。”榮媽說。

“我沒看錯。”榮華說。

“沒事,等我這邊忙完了,帶你去符爺爺那裏看看去。”榮爸打圓場,這頓飯算是吃完了。

符爺爺榮華知道,村子裏的人都知道,他是個有些道行的道士,住在家裏不常出來,但是村子裏有什麼怪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據說有一年村子裏莫名其妙出現很多條死蛇,搞得人心惶惶,也沒發現什麼地方不對,符道士指了條路,讓村民把村子後挖的水井給填了,這事才算過去。

有孩子半夜啼哭,怎麼也哄不好,去符道士那兒看看,就見他念著什麼,用手在孩子腦門上畫了個圈圈,那以後就再也沒半夜哭過。

類似的事有很多:哪家辦白事都找他來念經啊,修房子要看風水啊,遷墳遷到哪裏去啊……基本上都找他,符道士在村子有很高的威望。

榮華第二天還是一個人去了村口,這次柳樹不管怎麼看,都是一株枯樹,沒點生機,他也開始懷疑是自己眼花了。

但村子裏的氛圍有點變了,榮華很能感覺到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就說自家爸媽有時候吵架,這種氛圍他提前幾個小時就能感覺到,現在村子裏有了一股奇怪的氛圍,榮華左想右想,始終也想不出來這種氛圍會帶來什麼事情。

過了大概兩天,榮華終於知道那種氛圍代表什麼了——那是壓抑,一種明明什麼事也沒有卻還是喘不過氣的壓抑。這種莫名其妙的壓抑存在於村子中,現在不光榮華能感受到,夥伴們也能感覺到,他們不再玩好人抓壞人,而是待在家裏。

有一年的夏天就是這樣,天悶得讓人透不過氣,所有人都知道一場巨大的暴雨就要來了,那段時間河裏的魚紛紛把頭伸出來呼吸,白天的時候烏雲都壓得像是黃昏。

榮華聽到了一點別的東西,從大人們的口中。他自己清楚,小孩和大人是兩個世界,聽到另一個世界的東西,代表著是大事。

的確不是什麼小事,很多人都說自己見鬼了。就是那種見鬼,晚上上廁所會看見院子裏隱約站著一個白衣女人,披頭散發的看不見臉,能分得清前後,正對著自己。大人們都被嚇了一跳,有些一言不發地回屋睡覺,有一些膽子大的用石頭砸過去,但天黑,也不清楚砸中了沒有,反正那白衣女鬼沒動靜。

還有人奇怪狗為什麼不叫,平時來個生人都叫得像是死鬥一樣,這會兒卻睡得安穩。

女鬼這事,榮華一家也碰到了,是榮爸在飯桌上說的。

那是榮爸幹活的最後一天。修好了豬圈,被留下來吃飯,實在拗不過,飯桌上有肉有酒,幾個人喝得高興了,等酒足飯飽以後,已經是半夜了。

榮爸執意要回家,借著酒意從東村回村,一路借著手電筒,也沒什麼事。路沒什麼不對,大路,但是榮爸事後回憶那路他走了很久才到村口,平時不需要那麼久的,也許是醉酒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