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方詩偉的人生中,最戲劇化的篇章是他離開家鄉的時候。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這十年間發生的許多事情都可以簡略跳過,既不精彩,也無特別的困苦,就像他人生中大多數時候一樣,平淡、平庸,反正他是一點都不願意對此說太多。
但他高興地談起2001年8月21日這天,天氣像往常一樣悶熱。他帶著老婆孩子,離開奉節縣窖灣村住了多年的房子,到了縣城的大南門碼頭。那個古老的城門在他出生前就立在那兒,幾百年來一直是奉節老縣城的標誌性建築。所有坐船進出奉節的人,都要從河灘爬上長長的石梯,穿過城門。方詩偉到了城門,看見往下幾十米的梯子上,碼頭的任何地方,都站滿了人。那天真是熱鬧。
整個窯灣村的人都來了。有人打著紅色橫幅,有人幫著扛包裹,縣電視台的,業餘拍照的,從北京前來采訪的。人群從四麵八方趕來,也許閑著的人都來了。方詩偉和他一大家子親戚(六個姑姑和家人)最後一次穿過大南門,走下石梯,上了通往躉船的鐵板橋。到處都是“悲壯而親切”的橫幅。檢票口掛著“移民朋友您好”,輪船上掛著“舍小家,顧大家,為國家”。方詩偉的胸前掛著黃色的“移民證”,然後他們上了船,站在欄杆前。岸上烏泱烏泱的人,他的朋友,鄰居,那些留守的人,無論認識不認識,都揮著手。他的老婆開始哭起來,他也紅了眼睛。他說,“那就像拍電影一樣,生離死別似的,誰知道以後還會不會回來?”
輪船駛出碼頭,開過窯灣村,又過了白帝城,進入夔門。老婆還在哭。他忘了在船上度過了幾天,然後在江蘇江陰下了船。一輛大巴車把他們送到浙江蕭山。親戚們在這裏分手。大姑和二姑去了嘉興,七姑和八姑去了坎山鎮,六姑去了南陽鎮。方詩偉和父母、三姑,到了衙前鎮四翔村。
到村裏的第一天,也很熱鬧。盡管大多數人說的話根本聽不懂,但氣氛仍是熱烈興奮的。村裏為他們安排了四棟白色小樓,一樓一底。方詩偉和父母住一棟,哥哥住另外一棟,三姑一家人就住隔壁,餘下一棟,則分給了陳彬,他也是從窖灣來的移民。裝著所有家具的大卡車,已提前運到。他卸下結婚時置辦的電視櫃、小木椅,能帶的都帶來了。
這個村子他是來考察過的。全家人決定移民後,他和哥哥專程到這裏看了一次。當地政府安排了一輛中巴車,讓移民們一個村子一個村子看。他下車轉了一圈,不到10分鍾就被叫上了車,他留意到門前有一條鐵軌。
那天夜裏,他沒聽見輪船的汽笛,卻被一趟趟火車震醒。“我們感覺床在動,就像睡在火車裏一樣。”連日來像演戲一般的人生終於結束了。生活似乎又回到以前的平淡,但肯定又有所不同。在距離蕭山市區20多公裏的這個村子,方詩偉成為人們口中的“三峽人”——不過,這些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2.
似乎很難想象,第一批三峽移民已在他鄉生活了十一年。多年前,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曾經出現在電視上、媒體的照片中。那時他們看起來都像在拍電影,哭著坐船離開,接著在一千多公裏外的村子裏,笑著接受采訪。他們和領導握手,和當地人圍桌吃飯,然後他們就從我們的眼中消失了。
大約有120萬人從三峽庫區陸續離開。在修建三峽大壩之前,他們曾經是最接近長江的一群人,生活在水位175米以下的地方。起初,政府打算讓這些人“就地後靠”,意思是從江邊直接搬家到山上,但他們隨後就發現這裏的高山容不下這麼多人。那意味著還要毀林開荒,在陡坡上種田,還可能造成長江流域新一輪的水土流失。所以沒有什麼其他的理由,有些人必須離開。
出於一種“合乎人性”的考慮,政府把外遷的選擇權交給他們自己,但隨後就發動所有的基層官員去動員村民。方詩偉的四姑就是窯灣村的幹部之一,也許是為了做一個優秀的表率,他們一大家子都自願選擇外遷。但四姑一家人卻是奉節城鎮戶口——政策規定,城裏人不能移民。她成了方家唯一留守在故鄉的人。
做出這個決定,也並沒有想象中那麼難。對於長年生活在大山裏的人來說,前往中國的沿海地區,往往意味著一種機遇。多年來,外出打工的農民已逐漸帶回外麵的見聞。雖然他們很少談論自己在沿海地區的煩惱——但隻要能賺到錢再寄回家,其他都是可以忍受的。他們給人一種深刻的印象:無論如何,那些地方充滿了機會。這也是動員人們選擇外遷的強大理由之一。至少,如果選擇移民,你的人生就多了一個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