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白淺淺的日頭斜斜掛在天際。大石堡外的荒地,陳七鬥與一撥孩童正揀著柴枝,忽然見到遠處林中鳥雀呼啦啦飛起一大片。
陳七鬥抬頭張望了一會兒,猛地張大了嘴,扔下小山似的柴捆,往堡裏大步跑去,一邊跑一邊囔著:“阿娘,阿娘!五哥六哥回來了。方堡頭回來了,阿鏑回來了!”
當值守堡門的陳三泰和方閏正懶洋洋靠著堡門曬太陽,遠遠聽到陳七鬥的叫聲,方閏閉著眼嘖一聲:“陳七囔什麼呢?莫不是被野鼠啃了光腚?”
陳三泰咧咧嘴,正要說笑,側耳聽了聽,忽然睜大眼睛跳起來,二話不說往牆頭跑去,遠遠張望了幾眼,連忙敲起掛在垛口的銅鑼,高聲叫道:“送糧隊回來了,送糧隊回來了!”
轉眼這消息已傳遍全村。大石堡百多戶人家,幾乎家家都有親人在送糧隊裏,片刻之間大半村民已湧到堡門前,伸長脖子望著村口土路盡頭。
站在人群前方的是一名頭纏藍抹帕、身穿青褙子的中年婦人,微微發亮的雙眼流露出掩飾不住的欣喜。她的身側是一名十六七歲、挽著麻花羅髻的藍裳小娘,容貌眉眼和婦人有幾分相似,白皙麵龐,一雙黑亮的眼睛漾著輕快笑意。
遠處卷起一股煙塵,接著低沉的馬蹄聲由遠而近。人群爆出一陣歡呼。土路盡頭倏忽冒出一二百騎,領頭的一騎逆著光看不清樣貌,隻見身姿矯健,策著馬風馳電掣般近來。
藍裳小娘低聲對婦人說:“阿娘,阿爹定是知道你日日噩夢,總不踏實,才趕前了七八日回來。”婦人微嗔地看她一眼。藍裳小娘抿嘴一笑,不敢再說。
聽著眾人的歡呼聲,婦人凝望著那領頭的一騎,臉上也不禁露出笑容,但笑容才一綻開,就驟然凝固。她驀地瞪大雙眼盯著那當先一騎,一把攥住身邊小娘的手臂,越攥越緊。
小娘手上吃痛,轉頭一看,不由一驚,一邊攙住似乎站立不穩的婦人,一邊低聲問:“阿娘,你怎麼了?”
婦人沒有答她,雙眼緊緊盯著已漸漸清晰的那領頭一騎的身影。小娘疑惑地順著她的目光注目看去,看了幾息,忽然伸手捂住了嘴,麵色刷地雪白。
人群漸漸安靜下來,蒼涼的原野上隻餘下急促的馬蹄聲,越來越近,像踏在人的心尖。
“阿娘,領頭的是鏑哥兒!他怎一身的白,還戴了白頭巾子?”陳七鬥忽然大聲道。他娘陳家娘子連忙捂住他的嘴。
陳七鬥便是不囔出來,人人也都看得分明。陳三泰低聲對方閏道:“方堡頭怕是過去了。”
方閏皺著眉,想了想,吐出口裏嚼爛了的蘆根,拔腿就往村裏跑去。
陳三泰看著他的背影,暗暗搖頭。
轉眼間當先那一騎已急奔到二十步外,馬上的人身姿俊秀,一身斬衰孝服在陽光下十分刺目,襯得一雙濃黑眼睛靜如深潭,正是方堡頭的獨子方鏑。
方鏑驀地收住韁繩,黑雲長嘶一聲停下。
方鏑望向眼前安靜的人群,第一眼就看到前頭麵色慘白、靜靜望著自己的婦人和小娘。
方鏑原本心底還有些彷徨,不確定自己能否如接納方望一般,接受“母親”和“姐姐”,但在見到二人的這一瞬間,冥冥中血脈相連的力量,記憶裏溫暖親密的畫麵,都讓情感自然而然從心底湧出。
方鏑翻身下馬,走到張氏麵前,重重跪下,哽咽道:“阿娘,孩兒不孝,沒能護住阿爹……”
人群一陣騷動。張氏如受重擊,閉上雙眼,身子晃了一晃,靠著女兒才能挺直站穩。
這時後頭馬蹄聲如疾雨,馬隊眾人已牽趕著馬群近來。見到竟有這許多馬匹,人群又是一陣嘩然。
轉眼馬隊便到了眼前,緩緩停下。人群湧動,村民們紛紛叫著自家親人的名字,上前接應。
馬隊裏的青壯們下了馬,卻並不上前,隻齊整整站成幾列,肅然無聲。村民們被這情狀震住,不由自主都停下了腳步。
方鏜捧出四個黑漆木盒,走到方鏑身後。方鏑默默起身,對眾人沉聲道:“此行回程先遭賊兵夜襲,隊中三人傷重身亡。又在燕子峪遇上流民劫道,我阿爹為暗箭所害。這是他們的遺骨。”
人群寂靜無聲,全都望著那四個黑漆盒子。
方鏑先捧起最上麵一個貼著方望名諱的木盒,像捧著千斤重物,捧到張氏身前。張氏眼中含淚,顫著手接過,緊緊抱在懷中。身側的方燕妮已泣不成聲。
方鏑又道:“賊襲那夜,王二哥、王小郎、陳四哥正當班望哨,身中數箭,垂死仍不忘大呼示警,馬隊方得以警醒還擊。”
話音落下,人群中響起驚呼和哭泣。人們自動讓開一條路。三人的至親哭喊著出來,一一接過木盒。一時悲哭四起,村人們紛紛圍過去,沾點親故的都上前勸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