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身係圄囹,已知曦霞公主遠赴吐蕃雪域,櫻子兄妹東歸日本國。想到二位心愛的女人,都為自己傷情而去,不由萬念俱灰。當初自己雄心勃勃地辭父赴京,文會中詩驚四座,奪錦袍,封朝儀郎,獲“四傑”之名,詩名播九州,是何等的榮光。
想不到數年間,運逢華蓋,遭朋友誤解,為兄弟算計,被皇上驅逐。曹叔殞於自己劍下,霞妹、櫻子情棄東西,繁華落盡,前程盡棄,最後落個開刀問斬!想起恩師劉祥道的哀歎:“在這惑亂之世,忠臣逆子兩難取舍,做官難,做亂世官尤難……”不由苦笑吟道:“君無度而弗察兮,使芳草為藪淵,焉舒情而抽信兮?恬死亡而不聊。”
這是屈原九章中的詩句,最是自己此時心情的寫照,意思是說:君王沒有標準地不明察,竟讓雜草把香草埋沒了,到哪抒發感情陳述真心?我將安然死去不願偷生。想到此,不禁心如止水。
七月三十日,是地藏王菩薩聖誕日,洛陽龍門大佛彩雕峻工開光。李治受媚娘影響也虔誠信奉佛教,當日大赦天下,王勃絕地逢生。
薛仁貴親自為他打開牢柵,請出天牢,奉上昆吾寶劍。王勃走出天牢,望著燦爛的陽光,長長地吸了口清新的空氣,深感自由之可貴。但愛人東西、友人零落,出來了又能怎樣?不由歎道:“居處愁以隱約兮,誌沈抑而不揚,道壅塞而不通兮,江河廣而無梁……”
“勃兒何故妄自菲薄?豈不聞屈大夫說的: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王勃瞿然回首,卻見一輛四轡鳳輦停在天牢邊,媚娘倚在車旁,笑嘻嘻地看著自己。看來已是等候多時了。
王勃大驚,忙俯身欲拜:“娘娘怎屈尊於此?”
媚娘一揮袖:“免禮吧,本宮今日是來接你出獄的!”
王勃愴恐地道:“王勃蒙皇上恩赦,已是感恩不盡,怎敢再驚動皇後!”
媚娘向王勃招手笑道:“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勃兒,上車吧!”
王勃略一猶豫,抬腿欲上,一聲淒涼的呼喚:“公子!可盼到你了!”
昆侖奴破衣爛褸地從角落竄出,跪在王勃身前,抱腿哭泣。
“咦,你怎沒同櫻子兄妹東去?”媚娘奇道。
昆侖奴沒好氣地道:“咱是公子的奴仆,又不是他日本國人……”
媚娘見他模樣,知道他已在此守候二月有餘。不由讚道:“真是忠義黑奴!強似那些狐朋狗黨,酒肉兄弟,難為你了!”
王勃拉起昆侖奴,憐惜地道:“昆侖,你真傻,什麼奴仆,你我是兄弟”
媚娘笑道:“都上來吧,隨本宮去灞橋逛逛,洗去你的穢氣!”
灞橋,長安東去十裏,橫跨滋水。早在春秋時,秦穆公與東方諸位爭雄,改滋水為灞水,跨河修橋。《史記》載:王翦伐荊,始皇送至灞上。灞橋是長安東去的要道。
鳳輦在橋邊停下,王勃隨媚娘下車,昆侖奴遠遠候著。媚娘今日似乎心情很好,移步河邊,籠袖盯著王勃笑道:“勃兒還在惱我?”
王勃一愣,見皇後看著自己,卻覺得那滿麵春風的後麵是風刀雪劍!第一次這麼近地接觸,他發現這那麼雍容高貴的女人很可怕!她那一顰一笑之間,隱藏著懾人的恐懼,那不經意的目光,似乎是鋒利的刀刃,那純清如水的雙眸,卻是你根本看不到底的古潭!
王勃一震,苦笑道:“豈敢!屈賈誼於長沙,非無明主,竄梁鴻於海曲,豈乏明時?是王勃不好……”
媚娘知道他心結未解,開導地撫著身旁一棵歪脖垂柳道:“人生若樹,這棵樹如果有人自幼扶正,削杈整枝亦是梁檁之材,可惜如今隻能成斧斫柴薪了!本宮用心之苦,勃兒怎會不知?”
王勃歎道:“王勃如今已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罪人,豈敢侈談前程?”
媚娘朗聲一笑,舉手揮袖道:“趙高說:明主收舉餘民,賤者貴之,貧者富之,遠者近之,則上下集而國安矣。本宮鼎故革新,除垢滌汙,惠及萬民,天下誰不識本宮?勃兒還愁什麼?”
王勃見她大有雌威朝廷,君臨天下之心,暗為李唐社稷擔心。歎道:“詩書儒者事,興廢帝王心。王勃寡聞,但知天下士者之風節。以道事君,從道不從君。民安土重遷,不可卒變,易以順行,難以逆動。鼎革之變,又豈可輕言?”
媚娘不屑地笑道:“苟利於民,不必法右,等同於事,不必循舊,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迎,反受其殃。天下者,有德者居之!”
王勃知她有心天下久矣,怪不得對《先帝遺詔》耿耿於懷,誌在必得。知道自己不能,也無法說服她,暗歎了口氣,指著灞河上遊洶湧而下、穿岩拍岸的河水道:“世事如長河,雖因途中阻遏,激起壯烈風光,但終究滔滔東流去,無勢可擋。”
媚娘笑道:“人生苦短,如紅燭高燒,終有淚盡,何不多燦放些熖花,也搏得轟烈一時?”隨本宮回去吧,本宮擬在皇城北門的聚英殿,設立鴻儒學士院。廣招天下賢能之士,飽學之才,不論出身,無分貴賤,替本宮針砭時政,議論世事。勃兒高才,由你執主管之職如何?”
王勃暗讚道:將天下英才,盡入她囊中,虧她想得出!可惜她是女不是男,姓武不姓李!想起恩師劉祥道說的“亂象已萌……危邦不入,危邦不居……”的話,心道:大唐危矣!
媚娘見王勃沉吟不語,笑道:“勃兒不肯邦姑姑麼?或是對本宮全無忠心?”
王勃苦笑道:“一個‘中心’為‘忠’字,二個‘中心’為‘患’字,娘娘難為王勃了……”
媚娘聞言,臉色驟然變了幾變,沉聲問道:“勃兒意欲若何?”
王勃長歎一聲,麵有戚色道:“王勃自知生性狂妄,浮躁炫露,不利官場,不入仕群,實非佳吏。隻願作桃花源中人,隻知有漢,不識魏晉,足矣。有負娘娘錯愛!”
王勃見媚娘瞬間臉色一變,目光陰晴不定,深深一躹道:“王勃一負公主,再負娘娘,深感不安。隻想藉娘娘恩賜,南赴交趾,探望伶仃老父,以盡孝道!”
媚娘知他心意已決,無可挽回。長歎一聲道:“好吧,忠孝不能兩全,本宮不願再作惡人。勃兒,隻要有本宮在朝,朝廷的大門,永遠為你敝開!”
王勃背負雙手,立於河邊,任垂柳拂撫,河風輕摟,昂首問天,長嘯而吟:“源潔則流清,形端則影直,君子含道,處蓬蒿而不怍!”
媚娘登車,遠遠回頭,見他那一副睥睨天下,我行我素的神態;傲立岸邊那麼的孤寂;那麼的傲然;又是那麼的擇盡寒枝不肯棲!無奈地搖頭:“真士子也!”
鳳輦飛馳,傳來一聲沉重的歎息!
見皇後走了,昆侖奴迫不及待地跑過來:“終於走了,公子你自由了!可以去見櫻子姐姐了!”
“櫻子?櫻子在哪?”王勃猛地轉身問道。
昆侖奴神秘地道:“皇後逼櫻子兄妹回國,才肯赦免公子。櫻子姐無奈,隻有先行,留下咱等公子出來相告。”
“那他們在哪裏?”
“櫻子姐約好在廣州等公子,不見不散。她還要咱告訴公子,再見麵時,你就當父親了!”
“什麼?櫻子有孕了?”王勃驚喜莫名。
拉著昆侖奴笑道:“走!南下廣州……”
“好咧!”昆侖奴一高興,淩空翻了幾個筋鬥,不防將足下爛履甩入河中。低頭將另一隻伸出足趾的破履,尷尬地藏於腿後,望著王勃憨笑。
看著昆侖奴一身乞丐裝束,王勃道:“走,先去給你換換裝束。”
昆侖奴變戲法地從懷中掏出二綻黃金,雙手捧給王勃:“公子,這是櫻子姐留給你的盤纏。”
王勃詫道:“那你為何不用?”
昆侖奴伸舌添添嘴唇,憨笑:“公子之物,昆侖豈敢動用?”
王勃心頭一熱,將昆侖奴拉入懷中,喃喃道:“身懷巨資卻甘受清貧,昆侖,你真傻,真憨!”
王勃已有南下廣州,追尋櫻子兄妹之心。師父去塵上人同“天山神雕”那年相遇後,結為摯友,當年即同去天山覓地修煉,無法話別,現在最難舍的是盧照鄰、駱賓王。
置辦行裝後,同昆侖奴順道來到縣茨山。隻見茅屋三間,背山而居,藥圃蔬園,青翠如毯,疏籬攀藤,金菊成柵,穎水環繞,溪流淙淙。端的如人間仙府,世外桃源。
王勃長舒了口氣,為好友雖然身殘,卻能有如此一片淨土休養生息而高興。不由呼嘯長吟:“浮香繞曲岸,園景複華地,常恐秋風早,飄零君不知……”這正是盧照鄰的《曲池荷》新詩!
“是子安!”
“是子安老弟來了!”
一聲歡呼,駱賓王扶著清瘦的盧照鄰,驚喜地衝出茅廬。三個好友攀肩搭背,相擁相簇。置酒肴,沐秋風,賞金菊,開懷暢飲。
王勃笑道:“今日本為與盧兄話別,不意幸遇駱兄,天作之緣,幸甚,幸甚!”
駱賓王麵有愧色,看了盧照鄰一眼,苦笑道:“子安老弟入獄不久,那許敬宗找個理由,將駱某貶去東海之濱的臨海縣為丞,遙遙數千裏,隻給俸銀十兩。駱某為籌路資,孤注一擲於長安賭場,不想運逢華蓋,輸了個一幹二淨。是照鄰兄不忍,資助黃金十兩,正準備盤桓數日東下,不意幸遇子安老弟。”
王勃本不喜駱賓王功利心大,賭徒性重,盧照鄰一個身殘之人,他也好意思來求助!當下正色道:“盧兄身殘境窘,駱兄也太……”
盧照鄰知王勃不滿,忙笑道:“子安誤會了,這錠黃金是櫻子兄妹臨行之際所贈,為兄也是借花獻佛,解駱兄之窘而已!”
王勃詫道:“櫻子妹妹來過了?”
盧照鄰捋須笑道:“子安弟有如此俠侶,真人生之幸!天下之大,四海之廣,何處不是你們聯袂行俠、並轡馳騁的江湖?真羨煞人也!”
王勃從昆侖奴手中接過一錠黃金:“這也是櫻子留下的,今日一別,此生恐難再見,些許身外之物,留於盧兄作個念想!”
盧照鄰推辭不掉,歎道:“盧某知道這都是武皇後賜給櫻子的,想不到盧某為皇後算計,如今卻又間接受她之惠!這女人真可怕!”
駱賓王憤憤地道:“生死予奪,全在她指掌間,我等今日遭遇,皆拜她所賜!此恨綿綿也!子安老弟因何心灰意懶,遠避海外?”
王勃知道駱賓王功利心重,他取名賓王,字觀光,就是取自《周易·觀****》:“觀國,利用賓於王”的意思,期望長大後能夠體察民情,輔佐君王,建功立業,造福於民,所以對仕途坎坷耿耿於懷,且為人剛正不阿,崇義節、輕權詐,恃才傲物,不事權貴,確實是文人中的傲者,平日裏也甚是投緣。見他如此執拗,不由勸道:“駱兄剛烈,拚搏心太重,非為好事。”
駱賓王訝道:“哦?何以見得?”
王勃輕笑道:“駱兄《帝京篇》中的‘倏忽搏風生羽翼,經臾失展委泥沙’
之句,讓老兄人生拚一搏,何計身後名,傳聞天下。但如今武皇後獨斷朝綱,推行新法,內攝朝臣,外獲民心。羽翼已豐,亂象已萌,又豈是我等百無一用的書生可挽乾坤的?小弟三世唐臣,又蒙武皇後錯愛,背唐則不忠,違武則不義,忠義難兩全。隻好學靖節公,覓桃源而避亂世,餐秋菊而酌白雲,免蒙貳臣之恥,以葆士子之節。”
駱賓王聞言,沉吟良久,抱拳道:“子安老弟年紀尚輕,前程無量。駱某已近不惑,倘日月有變,又何惜殘驅?抱憾東去,相逢無期,臨行惜別,以詩為贈!”
執筆素箋上題詩:“此地別燕丹,壯士發衝冠,昔時人已歿,今日水猶寒。”
雙手奉於王勃,三人道別,轉身負囊而去。漸行漸遠,傳來他淒涼的長歎:“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盧照鄰歎道:“駱兄剛烈,執拗,又命乖運舛!”
王勃搖頭,暗為這位為理想抱負執拗不屈的朋友歎息:“駱兄乃亂世英雄,可惜生不逢時,否則必將揚名天下……”。
果真後來在媚娘以太皇後攝政的光宅九年,徐敬業以“還政廬陵王,匡複李唐”的名義,在揚州集十萬大兵起義。駱賓王感到是放手一搏的機會,投身徐敬業,以一篇《討武瞾檄》而名聞天下,傳頌千年。在媚娘鐵腕打擊下,數月之內,土崩瓦解,方才想起移居海外的王勃,兩人率殘卒登船渡海相尋。可惜天不從人願,海上大風封航,狂濤絕徑,終於身殞名滅。此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