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有點不好意思。他猜自己手下的這幫朝臣們是不是在背後傳了什麼，否則怎麼會有人無聊到向自己諫言這種事情。而那個人又是李淳風。但是李淳風的寥寥數語，卻真的讓李世民有一些觸動。半生戎馬的李世民十分寵愛駿馬，乃至在其修繕陵寢的時候特意叮囑要自己曾經在戰場上騎過的六匹駿馬相伴。這也就是後世在唐太宗李世民和文德皇後的合葬墓群中所發現的“昭陵六駿”。
而那個小媚娘，竟然在明知道太宗皇帝喜愛駿馬的前提下，提出那種用殘暴的手段馴服烈馬，這與殺馬有什麼不同？平素在自己跟前婀娜婉約、嫋嫋婷婷的一個清麗女子，就在這一瞬，仿佛陡然變了一副猙獰的嘴臉。雖然李世民不怕，但多少有些厭惡。
李淳風卻遠比他表現出來的鎮定要慌亂得多。他離開了皇宮就倉皇起來，幾乎魂不守舍地回到府門口，才緩過神來，想著自己是不是真的要回來？好在，他記起了袁天罡。他記起了這個師兄弟還在自己的府中，真的有事也算有了個貼己的人商議。
可袁天罡眨著眼睛聽了李淳風的講述，竟然說：“你要獅子驄，我千山萬水的給你找來；你說這馬天生靈慧，可以分辨世間的妖鬼，我就千辛萬苦彙集天下七種稀世的珍泉，給這馬洗了眼睛，開了天目；你說讓我想個萬全的辦法，把馬獻給皇上，我就又千回百轉，跋涉西域，讓他們將馬以進貢的名義送到宮中。現在你又告訴我那馬真的找到了那個妖孽，你想讓我幹什麼？進宮助你降妖？”
“正是呀！我的師兄！”李淳風大叫著。
袁天罡連連擺手道：“別鬧了，我的師弟。師父一世都奉行天道，也曾經斬妖降魔，替天行道，而真的到了晚年，才惕悟到，道法自然，一切自由循環，人力隻是枉然！我隻是個四處閑逛的出家人，你才是皇上的大官。你要怎麼樣我不管，但我不會助你降妖。”
李淳風忽然疑惑了，“你是說，我錯了？我不該管？難道師父和我斷絕師徒關係，就是認為我在逆天行事，違背了道法自然？……”
袁天罡的手晃動得更劇烈了。“你真是越來越糊塗了。道法自然不假，而你身在宮門，為皇上、為朝廷殫精竭慮，實屬正常。師父和你斷絕關係，也是因為不想道門的法正、惕悟影響了你做你的分內事。至於你想怎麼做，早就不受道門的束縛。這對你而言也是天道！”
“啊！”李淳風愕然不已，“果然，我是臣子，為皇上、為社稷，當然是天道！”李淳風頓感徹悟。“謝謝提點，真不枉你我同門一場！來人，準備酒菜，款待袁道長。”
袁天罡笑眯眯地說：“又不叫師兄了？”
“哎，你參悟的是天地玄機，師兄、師弟的芝麻小事又怎麼入得了你的法眼。獅子驄的事算我欠你一個人情，你在府上隨便吃住，我還有要緊的事，去去就回！”
李淳風仿佛久違的暢快，可他真的到了魏征的府邸，心頭才又掠過重重地陰霾。麵前的魏征似乎精神了許多，麵頰雖然蒼白，但雙目炯炯，神情嚴肅卻並不凝重，他離開了病榻，正伏案書寫，也就將李淳風請到了書房。可這些正是李淳風最怕見到的。因為在李淳風看來，這根本是回光返照。
魏征不等李淳風寒暄，便說：“皇上複書給我，仍然堅持討伐高麗國。嗬嗬，高麗國遠隔千山，隻為皇上的一己私怨便勞民傷財，大發不義之師，致使生靈塗炭，我是怎麼都不會答應的。我現在就給皇上繼續上書，隻要我魏征還有一口氣在，就不會對皇上遠征高麗的事情置之不理。”
李淳風聽了，竟然莫名的升騰起一些感動。這是他從未有過的奇怪感覺。明明是一個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人，怎麼忽然間好像有了七情六欲，有了六根因果。他從來不敢想象，自己有朝一日竟然會為了一個名利朝臣的忠君行為而心潮悸動。這可能就是師傅驅逐他出師門的原因。因為師傅已經清楚的看到他已經不是個純粹的修行中人。他的身份更適合定格在有著特殊技能的李唐臣子。
“魏大人，”盡管為魏征的身體憂慮，但是李淳風仍不想辜負了自己的這趟行程，更關鍵的是，眼下的朝歌上下，長孫無忌獨攬大權，李淳風的憂慮竟然不知道該找誰來商議。“皇上回複大人的奏章裏，可提及為什麼要遠征高麗？”
魏征輕笑道：“還不是吊民伐罪、為天下蒼生之類的漂亮話。難道會說為了輕信可以使自己長生不死的謠言，而不惜生靈塗炭、大發刀兵？據傳，皇上之所以一定要發兵，也是因為皇上半年前，曾經派人攜帶密旨，到高麗國協商交換那顆珠子的事情，但是被高麗國的國王婉言拒絕。皇上也是實在想不出辦法了，才不得不刀兵相見。”
李淳風有些吞吐地說：“依我看，皇上也肯能是聽信了謠言，受到了妖惑？”
“妖惑？”魏征立時凝重了起來，“李大人是不是又在宮中發現了什麼詭異的事情？”
“這個……我也不能肯定。但是，李氏父子當年中原逐鹿，為了得到天下，殺戮太重。民間早有李唐天下，三代後易主的傳聞，據說還被詳細記載在一部叫做《秘記》的書中。而**中的妖異之相，這些年也確實頻頻發生。隻可惜，世人昏昧，不能洞悉這些異象，而我單憑一己之力，也實在力不從心。”
“唉，我雖然早年學道，但是虎頭蛇尾，半途而廢，對於世間神鬼之事，隻是將信將疑。直到上次宮中，親眼目睹李大人驅魔降鬼，才深信不疑。怎奈，徹悟的太晚，已然做不了什麼了。有心為李大人分憂，身體又似乎時不待我。盡管如此，李大人如果有需要我這副殘軀的地方，盡管直言。”
魏征的慷慨厥詞，竟然讓李淳風無言以對。“其實，也不需要什麼，隻是眼下的朝中，頗有些排斥道、佛的苗頭。我做起事來，並不像從前那麼順暢，我如果真的大張旗鼓的行事，恐怕會有諸多掣肘。”
“你是說長孫無忌？他本性倒也沒什麼，隻是太過妄自尊大。想當初，長孫皇後就是擔心落下外戚專政的口舌，才不肯讓她這個哥哥掌握實權，現在長孫皇後亡故，皇上還是更相信自己家人。也罷，你真要想在宮中做什麼，就先知會我，由我這幅老骨頭做你的馬前卒，給你開路。反正我風燭殘年也不怕得罪這個皇親國戚。”
“這倒也不必。魏大人還是保重身體，才是長久之計。”李淳風暗自咬了咬牙，從懷裏掏出個小葫蘆，蹾了兩下，從裏麵倒出一顆烏亮的藥丸，愛惜的端詳了片刻，遞到魏征麵前，“魏大人，這是我嶗山太清宮秘製的大還魂丹，原本隻給出山門的本門弟子，每人一顆，可我看自己未必用得上，還是先給魏大人，解解燃眉之急。……”
李淳風遞過了大還魂丹，話還沒說完，魏征就一把抓過，想也沒想，扔到嘴裏，嚼著咽下，“謝謝李大人。”
李淳風的心又是一緊，這顆大還魂丹可是師父靈虛子給他的保命仙丹，可是魏征，竟然就這麼大大咧咧的給吃了。
跑了趟魏征府，未見得解決什麼問題，還損失了一顆救命的大還魂丹。李淳風眼前總是浮現著魏征像吃一顆蜜餞一樣，大嚼還魂丹的樣子。他不得不令自己的思緒返回到前往魏征府前的狀態。皇上想要遠征高麗，如果真的隻是為了那顆聚魂珠，那就一定是被人唆使、鼓惑，聽信了聚魂珠可以使人長生不老的謠言。可皇上背後的那個東西要聚魂珠又為了什麼呢？李淳風越發覺得自己的道行淺薄，不能隨心所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