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世界為我之大學校,以天然與人事為我之教科書,以耳聞目見直接的接觸為我之讀書方法,以風雪雨霜、炎荒烈日、晨星夜月為我之獎勵金。”——潘德明
什麼是最完美的旅行?
幾年前,我得到一套畫冊,厚厚兩大本,名字叫《潘德明徒步、騎自行車周遊世界》,畫家潘蘅生是主人公的兒子。
潘德明,1908年生,浙江人。
1930年,參加由八名年輕人組織的“中國青年亞細亞步行團”計劃步行亞洲。從上海出發,行至越南時,其他團員放棄繼續前進,潘德明決心一個人完成壯遊,他買了一部蘭翎牌自行車,從此踏上旅程。中途自行車被盜,改換步行,總共曆時八年,經柬埔寨、暹羅(今泰國),過馬來西亞、新加坡,先後到達印度、伊拉克、敘利亞、埃及、意大利、法國、英國、美國、古巴、巴拿馬、新西蘭、澳大利亞、印度尼西亞等四十多個國家,於1937年7月6日返回上海。
畫冊照錄了潘德明出發前,寫給自己的一段話:
“餘此行,乃以世界為我之大學校,以天然與人事為我之教科書,以耳聞目見、直接接觸為我之讀書方法,以風雪雨霜、炎荒烈日、晨星夜月為我之獎勵金。德明堅決地一往無前,表現我中國國民性於世界,使知我中國是向前的,以謀世界上之榮光,必欲達到目的而無退誌。”
除去展示國民精神於世界的雄心,“以世界為我之大學校,以天然與人事為我之教科書,以耳聞目見、直接接觸為我之讀書方法,以風雪雨霜、炎荒烈日、晨星夜月為我之獎勵金”——這一句,我愛得要死。這樣的情懷,讓我敬服。特別是對比起用一場旅行來忘記失戀痛苦,或是逃避工作壓力,或是給自己閱曆塗抹點色彩的人們,潘德明讓我敬仰。
那套畫冊,我常翻閱。會讚歎這場近一個世紀前的壯遊,也會感慨一個人在大時代中的遭遇。
想來那八年的旅行,讓一個二十歲出發、三十歲前歸來的年輕人,重新站在上海街頭時,已是一個從世界大學畢業的優等生,潘德明應該開創出一片天地。但可惜的是,你若留意,會看到,就是那麼巧,潘德明回到上海的第二天,正是抗日戰爭的起始日。
抗日戰爭中,潘德明曾經在聯合國善後救濟總署做短暫工作。1949年之後,他的工作職責瑣碎到無法串聯,熨衣服、衝洗照片……“文化大革命”中,整個家庭又受排擠、猜疑。我有幸結識了潘德明的孫子潘溯先生,他說爺爺曾經那樣希望用自己在旅行中學到的地理知識去為國家考察國境線,然而,從來就沒有得到過機會。1976年10月,潘德明聽到“四人幫”倒台消息,大喜過望,多喝了幾杯酒,突發心肌梗塞,幾天後辭世,終年六十八歲。
那一次壯遊,成為了潘德明一生的華彩樂章。雖然,本應該是開始。回到篇首的設問上來。
什麼是最完美的旅行?
最完美的旅行,不應該僅是人生的點綴,它幫助一個人成熟心智、廣闊視野、壯美人生。
我的答案,要由兩部分來組成。
上半部分是二十歲的時候出發。把學業按一個暫停鍵,一點兒都不去想下一站停在哪裏,去闖蕩世界,去浪跡天涯。去新西蘭的農場邊采摘蘋果邊唱歌,去阿根廷的碼頭邊搬運海鮮邊學西班牙語,去阿姆斯特丹的酒吧邊端盤子邊學調雞尾酒……
不停出發,不停告別,去看這世界到底有多大,去看那些說著不一樣的語言的地方都有些什麼人,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認認真真地,用上這幾年最富有好奇心的時光,去找最喜歡的地方是什麼模樣,去問自己喜歡做的到底是什麼事情。然後就在最喜歡的城市裏待下來,完成第一個學位,交上幾個朋友,再去看,怎麼開始人生的第一份正式工作。下半部分呢,要和上半部分呼應對照。
四十歲的時候,再次整裝出發,給生活做一個階段性轉折。
四十,從做事情的角度看,該做的事情,都做得差不多了。創造力消耗得應該差不多了,生活穩定,有了孩子,但極可能已經進入了依賴慣性的狀態,忘記了為什麼要這樣生活,已經不再相信,太陽底下有什麼新鮮事。
那麼,再次出發吧!不是逃跑,是離開現在的生活狀態,來一次短暫飛行。
把視線從每日關注的事情上移開,徹底移開,決心另起一段之前,畫個句號。出去走走,去站遠一點看自己,這樣才看得清楚,也要去看看世界變成了什麼樣子,想想餘生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麼。把公司責任放置下來,把愛人孩子家庭安頓好,帶上這些年受啟發最大的幾本書,走一走年輕時走過的那些路,在那些年輕時唱過歌的地方,喝醉過的地方,痛哭過的地方,會比較容易記得起,年輕時候給自己許下的承諾是什麼。
那該是多麼完美啊。
不過,人生無法假設。
二十歲的時候,我在大學裏遊蕩。經過十幾年的應試教育,借助高考,我從絕望的鄉下跳躍到中國最好的大學,在旁觀者看來,我已經有足夠好的運氣,應該好好珍惜機會,湊足學分,在大城市的熱門行業裏找一份工作,變成衣食不愁的城裏人。如果我沒有考入大學,那我的一生極大的可能就是在農田耕作,或是在今天中國農村城鎮化的躍變中遷入家鄉附近的城市,手足無措地尋找一份必須忽略學曆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