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散文(19)(3 / 3)

那我們到樓外樓去吧。誰知樓外樓又是一個傷心!原來樓外樓那一樓一底的舊房子斜斜的對著湖心亭,幾張揩抹得發白光的舊桌子,一兩個上年紀的老堂倌,活絡絡的魚蝦,滑齊齊的蓴菜,一壺遠年,一碟鹽水花生,我每回到西湖往往偷閑獨自跑去領略這點子古色古香,靠在闌幹上從堤邊楊柳蔭裏望灩灩的湖光,晴有晴色,雨雪有雨雪的景致,要不然月上柳梢時意味更長,好在是不鬧,晚上去也是獨占的時候多,一邊喝著熱酒,一邊與老堂倌隨便講講湖上風光,魚蝦行市,也自有一種說不出的愉快。但這回連樓外樓都變了麵目!地址不曾移動,但翻造了三層樓帶屋頂的洋式門麵,新漆亮光光的刺眼,在湖中就望見樓上電扇的疾轉,客人鬧盈盈的擠著,堂倌也換了,穿上西崽的長袍,原來那老朋友也看不見了,什麼閑情逸趣都沒有了!我們沒辦法移一個桌子在樓下馬路邊吃了一點東西,果然連小菜都變了,真是可傷。泰戈爾來看了中國,發了很大的感慨。他說,“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民族像你們這樣蓄意的製造醜惡的精神。”怪不過老頭牢騷,他來時對中國是怎樣的期望(也許是詩人的期望),他看到的又是怎樣一個現實!狄更生先生有一篇絕妙的文章,是他遊泰山以後的感想,他對照西方人的俗與我們的雅,他們的唯利主義與我們的閑暇精神。他說隻有中國人才真懂得愛護自然,他們在山水間的點綴是沒有一點辜負自然的;實際上他們處處想法子增添自然的美,他們不容許煞風景的事業。他們在山上造路是依著山勢回環曲折,鋪上本山的石子,就這山道就饒有趣味,他們寧可犧牲一點便利。

不願斫喪自然的和諧。所以他們造的是嫵媚的石徑;歐美人來時不開馬路就來穿山的電梯。他們在原來的石塊上刻上美秀的詩文,漆成古色的青綠,在苔蘚間掩映生趣;反之在歐美的山石上隻見雪茄煙與各種生意的廣告。他們在山林叢密處透出一角寺院的紅牆,西方人起的是幾層樓嘈雜的旅館。聽人說中國人得效法歐西,我不知道應得自覺虛心做學徒的究竟是誰?

這是十五年前狄更生先生來中國時感想的一節。我不知道他現在要是回來看看西湖的成績,他又有什麼妙文來頌揚我們的美德!

說來西湖真是個愛倫內。論山水的秀麗,西湖在世界上真有位置。那山光,那水色,別有一種醉人處,叫人不能不生愛。

但不幸杭州的人種(我也算是杭州人),也不知怎的,特別的來得俗氣來得陋相。不讀書人無味,讀書人更可厭,單聽那一口杭白,甲隔甲隔的,就夠人心煩!看來杭州人話會說(杭州人真會說話!),事也會做,近年來就“事業”方麵看,杭州的建設的確不少,例如西湖堤上的六條橋就全給拉平了替汽車公司幫忙;但不幸經營山水的風景是另一種事業,決不是開鋪子、做官一類的事業。平常布置一個小小的園林,我們尚且說總得主人胸中有些丘壑,如今整個的西湖放在一班大老的手裏,他們的腦子裏平常想些什麼我不敢猜度,但就成績看,他們的確是隻圖每年“我們杭州”商界收入的總數增加多少的一種頭腦!

開鋪子的老班們也許沾了光,但是可憐的西湖呢?分明天生俊俏的一個少女,生生的叫一群粗漢去替她塗脂抹粉,就說沒有別的難堪情形,也就夠煞風景又煞風景!天啊,這苦惱的西子!

但是回過來說,這年頭哪還顧得了美不美!江南總算是天堂,到今天為止。別的地方人命隻當得蟲子,有路不敢走,有話不敢說,還來搭什麼臭紳士的架子,挑什麼夠美不夠美的鳥眼?

八月七日

原刊1926年8月9日《晨報副刊》

兩年前,在北京,有一次,也是這麼一個秋風生動的日子,我把一個人的感想比作落葉,從生命那樹上掉下來的葉子。落葉,不錯,是衰敗和凋零的象征,它的情調幾乎是悲哀的。但是那些在半空裏飄搖,在街道上顛倒的小樹葉兒,也未嚐沒有它們的嫵媚,它們的顏色,它們的意味,在少數有心人看來,它們在這宇宙間並不是完全沒有地位的。“多謝你們的摧殘,使我們得到解放,得到自由。”它們仿佛對無情的秋風說:“勞駕你們了,把我們踹成粉,蹂成泥,使我們得到解脫,實現消滅,”它們又仿佛對不經心的人們這麼說。因為看著,在春風回來的那一天,這叫卑微的生命的種子又會從冰封的泥土裏翻成一個新鮮的世界。它們的力量,雖則是看不見,可是不容疑惑的。

我那時感著的沉悶,真是一種不可形容的沉悶。它仿佛是一座大山,我整個的生命叫它壓在底下。我那時的思想簡直是毒的,我有一首詩,題目就叫《毒藥》,開頭的兩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