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散文(16)(2 / 3)

所以我說這類無形的阻礙力量有時更比有形的大。方才說的無非是現成的一個例。在今日一個女子向前走一個步都得有極大的決心和用力,要不然你非但不上前,你難說還向後退——根性,習慣,環境的勢力,種種都牽掣著你,阻擱著你。但你們各個人的成或敗於未來完全性的新女子的實現都有關連。你多用一分力,多打破一個阻礙,你就多幫助一分,多便利一分新女子的產生。簡單說,新女子與舊女子的不同是一個程度,不定是種類的不同。要做一個新女子,做一個藝術家或事業家,要充分發展你的天賦,實現你的個性,你並沒有必要不做你父母的好女兒,你丈夫的好妻子,或是你兒女的好母親——這並不一定相衝突的(我說不一定因為在這發軔時期難免有各種犧牲的必要,那全在你自己判清了利弊來下決斷)。分別是在舊觀念是要求你做一個扁人,紙剪似的沒有厚度沒有血脈流通的活性;新觀念是要你做一個真的活人,有血有氣有肌肉有生命有完全性的!這有完全性要緊——的一個個人。這分別是夠大的,雖則話聽來不出奇。舊觀念叫你準備做妻做母,新觀念並不不叫你準備做妻做母,但在此外先要你準備做人,做你自己。從這個觀點出發,別的事情當然都換了透視。我看古代留傳下來的女作家有一個有趣味的現象。她們多半會寫詩,這是說拿她們的心思寫成可誦的文句。按傳說至少,一個女子的文才多半是有一種防身作用,比如現在上海有錢人穿的鐵馬甲,從《周南》的蔡人妻作的“苤莒三章”,《召南》申人女“行露三章”《衛》共薑“柏舟詩”,《陳風》“墓門”,陶嬰“黃鵠歌”,宋韓憑妻“南山有烏”句乃至羅敷女“陌上桑”都是全憑編了幾句詩歌而得幸免男性的侵淩的。還有卓文君寫了白頭吟司馬相如即不娶姨太太,蘇若蘭製了回文詩扶風竇滔也就送掉他的寵妾。唐朝有幾個宮妃在紅葉上題了詩從禦溝裏放流出外因而得到夫婿的。(“一入深宮裏,無由得見春。題詩花葉上,寄與接流人。”)此外更有多少女子作品不是慕就是怨。如是看來文學之於古代婦女多少都是於她們婚姻問題發生密切關係的。這本來是,有人或許說,就現在女子念書的還不是都為寫情書的準備,許多人家把女孩送進學校的意思還不無非是為了抬高她在婚姻市場上的賣價?這類情形當然應得書篇似的翻閱過去,如其我們盼望新女子及早可以出世。

這態度與目標的轉變是重要的。舊女子的弄文墨多少是一種不必要的裝飾;新女子的求學問應分是一種發見個性必要的過程。舊女子的寫詩詞多少是抒寫她們私人遭際與偶爾的情感;新女子的誌向應分是與男子共同繼承並且繼續生產人類全部的文化產業。舊女子的字業是承認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大條件而後紅著臉做的事情,因而繡餘炊餘一流的道歉;新女子的誌願是要為報複那一句促狹的造孽格言而努力給男性一個不容否認的反證。舊女子有才學的,理想是李易安的早年的生涯——當然不一定指她的“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一類的豔思——嫁一個風流跌宕一如趙明誠公子的夫婿(賴有閨房如學舍,一編橫放兩人看),過一些風流而兼風雅的日子;新女子——我們當然不能不許她私下期望一個風流的有情郎(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但我們卻同時期望她雖則身體與心腸的溫柔都給了她的郎,她的天才她的能力卻得貢獻給社會與人類。

十二月十五日

選自《新月》第二卷第八號

《詩刊》弁言

我們幾個朋友總想借副刊的地位,每星期發行一次詩刊,專載創作的新詩與關於詩或詩學的批評及研究文章。

本來這一句話就夠說明我們出詩刊的意思;但本期有的是篇幅,當編輯的得想法補滿它;容我先說這詩刊的起因,再說我個人對於新詩的意見。

我在早三兩天前才知道聞一多的家是一群新詩人的樂窩,他們常常會麵,彼此互相批評作品,討論學理。上星期六我也去了。一多那三間畫室,布置的意味先就怪。他把牆壁塗成一體墨黑,狹狹的給鑲上金邊,像一個裸體的非洲女子手臂上腳踝上套著細金圈似的情調。有一間屋子朝外壁上挖出一個方形的神龕,供著的,不消說,當然是米魯薇納絲一類的雕像。他的那個也夠尺外高,石色黃澄澄的像蒸熟的糯米,襯著一體黑的背景,別饒一種淡遠的夢趣,看了叫人想起一片倦陽中的荒蕪的草原,有幾條牛尾幾個羊頭在草叢中掉動。這是他的客室。那邊一間是他做工的屋子,基角上支著畫架,壁上掛著幾幅油色不曾幹的畫。屋子極小,但你在屋裏覺不出你的身子大;戴金圈的黑公主有些殺伐氣,但她不至於嚇癟你的靈性;裸體的女神(她屈著一支腿挽著往下沉的褻衣),免不了幾分引誘性,但她決不容許你逾分的妄想。白天有太陽進來,黑壁上也沾著光;晚快黑影進來,屋子裏仿佛有梅斐士滔佛利士的蹤跡;夜間黑影與燈光交鬥,幻出種種不成形的怪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