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散文(14)(1 / 3)

我正想著老頭怎麼會這樣喜歡雪萊,兩人的脾胃相差夠多遠,外麵樓梯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狗鈴聲下來,哈代推門進來了。我不知他身材實際多高,但我那時站著平望過去,最初幾乎沒有見他,我的印象是他是一個矮極了的小老頭兒。我正要表示我一腔崇拜的熱心,他一把拉了我坐下,口裏連著說“坐坐”,也不容我說話,仿佛我的“開篇”辭他早就有數,連著問我,他那急促的一頓頓的語調與幹澀的蒼老的口音,“你是倫敦來的?”“狄更生是你的朋友?”“他好?”“你譯我的詩?”“你怎麼翻的?”“你們中國詩用韻不用?”前麵那幾句問話是用不著答的(狄更生信上說起我翻他的詩),所以他也不等我答話,直到末一句他才收住了。他坐著也是奇矮,也不知怎的,我自己隻顯得高,私下不由的跼蹐,似乎在這天神麵前我們凡人就在身材上也不應分占先似的!(阿,你沒見過蕭伯納——這比下來你是個螞蟻!)這時候他斜著坐,一隻手擱在台上頭微微低著,眼往下看,頭頂全禿了,兩邊腦角上還各有一鬃也不全花的頭發;他的臉盤粗看像是一個尖角往下的等邊形三角,兩顴像是特別寬,從寬濃的眉尖直掃下來束住在一個短促的下巴尖;他的眼不大,但是深窈的,往下看的時候多,隻易看出顏色與表情。最特別的,最“哈代的”,是他那口連著兩旁鬆鬆往下墜的夾腮皮。如其他的眉眼隻是憂鬱的深沈,他的口腦的表情分明是厭倦與消極。不,他的臉是怪,我從不曾見過這樣耐人尋味的臉。他那上半部,禿的寬廣的前額,著發的頭角,你看了覺著好玩,正如一個孩子的頭,使你感覺一種天真的趣味,但愈往下愈不好看,愈使你覺著難受,他那皺紋龜駁的臉皮正使你想起一塊蒼老的岩石,雷電的猛烈,風霜的侵陵,雨管的剝蝕,苔蘚的沾染,蟲鳥的斑斕,什麼時間與空間的變幻都在這上麵遺留著痕跡!你知道他是不抵抗的,忍受的,但看他那下頰,誰說這不泄露他的怨毒,他的厭倦,他的報複性的沉默!他不露一點笑容,你不易相信他與我們一樣也有喜笑的本能。正如他的脊背是傾向傴僂,他麵上的表情也隻是一種不勝壓迫的傴僂。喔哈代!

回講我們的談話。他問我們中國詩用韻不。我說我們從前隻有韻的散文,沒有無韻的詩,但最近……但他不要聽最近,他讚成用韻,這道理是不錯的。你投塊石子到湖心裏去,一圈圈的水紋漾了開去,韻是波紋。少不得。抒情詩(Lyric)是文學的精華的精華。顛不破的鑽石,不論多小。磨不滅的光彩。我不重視我的小說。什麼都沒有做好的小詩難〔他背了莎“TellmewhereisFancybred”,朋瓊生(BenJonson)的“Drinktomeonlywiththineeyes”高興的樣子。〕我說我愛他的詩因為它們不僅結構嚴密像建築,同時有思想的血脈在流走,像有機的整體。我說了Organic這個字:他重複說了兩遍:"Yes,Organic,yesOrganic:Apoemoughttobealivingthing."練習文字頂好學寫詩;很多人從學詩寫好散文,詩是文字的秘密。

他沉思了一晌。“三十年前有朋友約我到中國去。他是一個教士,我的朋友,叫莫爾德,他在中國住了五十年,他回英國來時每回說話先想起中文再翻英文的!他中國什麼都知道,他請我去,太不便了,我沒有去。但是你們的文字是怎麼一回事?難極了不是?為什麼你們不丟了它,改用英文或法文,不方便嗎?”哈代這話駭住了我。一個最認識各種語言的天才的詩人要我們丟掉幾千年的文字!我與他辯難了一晌,幸虧他也沒有堅持。

說起我們共同的朋友。他又問起狄更生的近況,說他真是中國的朋友。我說我明天到康華爾去看羅素。誰?羅素?他沒有加案語。我問起勃倫騰(EdmundBlunden),他說他從日本有信來,他是一個詩人。講起麥雷(JohnM.Mnrry)他起勁了。“你認識麥雷?”他問。“他就住在這兒道騫斯德海邊,他買了一所古怪的小屋子,正靠著海,怪極了的小屋子,什麼時候那可以叫海給吞了去似的。他自己每天坐一部破車到鎮上來買菜。他是能幹的。他會寫。你也見過他從前的太太曼殊斐兒,他又娶了,你知道不?我說給你聽麥雷的故事。曼殊斐兒死了,他悲傷得很,無聊極了,他辦了他的報(我怕他的報維持不了),還是悲傷。好了,有一天有一個女的投稿幾首詩,麥雷覺得有意思,寫信叫她去看他,她去看他,一個年輕的女子,兩人說投機了,就結了婚,現在大概他不悲傷了。”

他問我那晚到哪裏去。我說到Exeter看教堂去,他說好的,他就講建築,他的本行。我問你小說裏常有建築師,有沒有你自己的影子?他說沒有。這時候梅雪出去了又回來,咻咻的爬在我的身上亂抓。哈代見我有些窘,就站起來呼開梅雪,同時說我們到園裏去走走吧,我知道這是送客的意思。我們一起走出門繞到屋子的左側去看花,梅雪搖著尾巴咻咻的跟著。我說哈代先生,我遠道來你可否給我一點小紀念品。他回頭見我手裏有照相機,他趕緊他的步子急急的說,我不愛照相,有一次美國人來給了我很多的麻煩,我從此不叫來客照相——我也不給我的筆跡(Autograph),你知道?他腳步更快了,微僂著背,腿微向外彎一擺一擺的走著,仿佛怕來客要強搶他什麼東西似的!“到這兒來,這兒有花,我來采兩朵花給你做紀念,好不好?”他俯身下去到花壇裏去采了一朵紅的一朵白的遞給我:“你暫時插在衣襟上吧,你現在趕六點鍾車剛好,恕我不陪你了,再會,再會——來,來,梅雪,梅雪……”老頭揚了揚手,徑自進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