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散文(13)(2 / 3)

不,你不是“老人”;你至少是我們後生中間的一個。在你的精神裏,我們看不見蒼蒼的鬢發,看不見五十年光陰的痕跡;你的依舊是二三十年前“春痕”故事裏的“逸”的風情——“萬種風情無地著”,是你最得意的名句,誰料這下文竟命定是“遼原白雪葬華顛”!

誰說你不是君房的後身?可惜當時不曾記下你搖曳多姿的吐屬,蓓蕾似的滿綴著警句與諧趣,在此時回憶,隻如天海遠處的點點航影,再也認不分明。你常常自稱厭世人。果然,這世界,這人情,那禁得起你銳利的理智的解剖與抉剔?你的鋒芒,有人說,是你一生最吃虧的所在。但你厭惡的是虛偽,是矯情,是頑老,是鄉願的麵目,那還不是該的?誰有你的豪爽,誰有你的倜儻,誰有你的幽默?你的鋒芒,即使露,也決不是完全在他人身上應用,你何嚐放過你自己來?對己一如對人,你絲毫不存姑息,不存隱諱。這就夠難能,在這無往不是矯揉的日子。再沒有第二人,除了你,能給我這樣脆爽的清談的愉快。再沒有第二人在我的前輩中,除了你,能使我感受這樣的無“執”無“我”精神。

最可憐是遠在海外的徽徽,她,你曾經對我說,是你唯一的知己;你,她也曾對我說,是她唯一的知己。你們這父女不是尋常的父女。“做一個有天才的女兒的父親”,你曾說,“不是容易享的福,你得放低你天倫的輩分先求做到友誼的了解”。徽,不用說,一生崇拜的就隻你,她一生理想的計劃中,那件事離得了聰明不讓她自己的老父?但如今,說也可憐,一切都成了夢幻,隔著這萬裏途程,她那弱小的心靈如何載得起這奇重的哀慘!這終天的缺陷,叫她問誰補去?佑著她吧,你不昧的陰靈,宗孟先生,給她健康,給她幸福,尤其給她藝術的靈術——同時提攜她的弟妹,共同增榮雪池雙栝的清名!

一封信

得到你的信,像是掘到了地下的珍藏,一樣的希罕,一樣的寶貴;

看你的信,像是看古代的殘碑,表麵是模糊的,意致卻是深微的;

又像是在尼羅河邊幕夜,在月亮正照著金字塔的時候,夢見一個穿黃金袍服的帝王,對著我作謎語,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說:“我無非是一個體麵的木乃伊”;

又像是我在這重山腳下半夜夢醒時,聽見鬆林裏夜鷹的Soprano,可憐的遭人厭毀的鳥,他雖則沒有子規那樣天賦的妙舌,但我卻懂得他的怨憤,他的理想,他的急調是他的嘲諷與咒詛;我知道他怎樣的鄙蔑一切,鄙蔑光明,鄙蔑煩囂的燕雀,也鄙棄自喜的畫眉;

又像是我在普陀山發現的一個奇景;外麵看是一大塊岩石,但裏麵卻早被海水蝕空,隻剩羅漢頭似的一個腦殼,每次海濤向這島身摟抱時,發出極奧妙的音響,像是情話,像是咒詛,像是祈禱,在雕空的石筍,鍾乳間嗚咽,像大和琴的諧音在皋雪格的古寺的花椽,石楹間回蕩——但除非你有耐心與勇氣,攀下幾重的石岩,俯身下去凝神的察看與傾聽,你也許永遠不會想象,不必說發現這樣的秘密;

又像是……但是我知道,朋友,你已經聽夠了我的比喻,也許你願意聽我自然的嗓音與不做作的語調,不願意收受用幻想的亮箔包裹著的話,雖則,我不能不補一句,你自己就是最喜歡從一個彎曲的白銀喇叭裏,吹弄你的古怪的調子。

你說:“風大土大生活幹燥”;這話仿佛是一陣奇怪的涼風,使我感覺到一個恐懼的戰栗;像一團飄零的秋葉,使我的靈魂裏掉下一滴悲憫的清淚;

我的記憶裏,我似乎自信,並不是沒有葡萄酒的顏色與香味,並不是沒有嫵媚的微笑的痕跡,我想我總可以抵抗你那灰色的語調的影響——

是的,昨天下午我在田裏散步的時候,我不是分明看見兩塊凶惡的黑雲消滅在太陽猛烈的光焰裏,五隻小山羊,兔子一樣的白淨,聽著他們媽的吩咐在路旁尋草吃,三個割草的小孩在一個稻屯前拋擲鐮刀;自然的活潑給我不少的鼓舞,我對著白雲裏矗著的寶塔喊說我知道生命是有意趣的;

今天太陽不曾出來,一捆捆的雲在空中緊緊的挨著,你的那句話碰巧又添上了幾重雲蒙,我又疑惑昨天的宣言了。

我又覺得奇怪,朋友,何以你那句話在我的心裏,竟像白堊塗在玻璃上,這半透明的沉悶是一種很巧妙的刑罰,我差不多要喊痛了;

我向我的窗外望,暗沉沉的一片,也沒有月亮,也沒有星光,日光更不必想,他早已離別了。那邊黑蔚蔚的是林子,樹上,我知道是夜鶚的寓處,樹下累累的在初夜的微茫中排列著,我也知道,是墳墓,僵的白骨埋在硬的泥裏,磷火也不見一星,這樣的靜,這樣的慘,黑夜的勝利是完全的了;

我閉著眼向我的靈府裏問訊,呀,我竟尋不到一個與幹燥脫離的生活的意向;幹燥像一個影子,永遠跟著生活的腳後,又像是蔥頭的蔥管,永遠附著在生活的頭頂,這是一件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