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外來客(1 / 2)

何小年不是個很安分的人。他喜歡在華山的各種山道上跑來跑去,因而熟知這連綿山脈裏幾乎每一條可有可無的羊腸小道。每當大輕功甩起來在山峰間穿行,冷峭的風吹鼓起道袍的長袖,抽出身後長劍破空而劃,雙腳在虛空中踩出太極,天地蒼茫,日月星辰離他是那麼近那麼近,他總不由得心潮澎湃,發出一聲聲清嘯。

偶爾嚎那麼一兩嗓無所謂,或者,實則純陽宮的弟子們也不大到深山行走,你獨一個人在雪竹林嚎來嚎去其實也沒關係。壞就壞在華山多雪,某日何小年這麼一嘯引起了論劍峰小規模的雪崩,崩了眾多在此切勤修劍藝的師兄師妹一身。他從樹頂飄飄然落地,卻是臊得滿臉通紅,從此便不大去論劍台了。

他覺得雲台仙境很美,尤其是仰天池,尤其是仰天池那兩隻軟綿綿的白虎。這兩隻白虎性子乖巧,不懼人且不令人懼,被純陽宮的弟子們稱作聽經虎。純陽私下裏覺得“聽經”二字實在是扯淡,便依著它們耳朵上毛色的不同,將那隻右耳上有一圈黑毛的叫做小黑,另一隻叫做小白。

仰天池麵有三塊圓石,石上三個老頭打枯禪。沒有人知道他們從何時開始就坐在這裏,也沒有人知道他們今歲幾何。三人一動不動,害得何小年曾一直以為是高仿真的前輩坐像。直到有天,他仰慕的紫霞嫁給了萬花一位以風騷聞名的花間,純陽整個人都不好了,躲在仰天池邊的某塊巨石陰影裏偷偷摸摸地傷心。突然有個蒼老沙啞的聲音緩緩道:“看池邊那悠閑的虎兒,無憂無慮地生活著。”

何小年嚇了一跳,左看右看,終於發現石頭上的一個老頭兒整笑眯眯地望著自己。“你…你…”何小年抖吧抖吧不會說話了,那老者朝他微微點了點頭,又緩緩合眼入定。於是純陽整個人更不好了,天曉得他在這裏做了多少不上道的事:烤過一隻鹿,紮過師叔的小草人,迎風尿過尿,石縫裏還藏著紫霞給他從山下買的誌怪書。可這老頭兒居然是活的,豈不是把這些破事兒全看進去了?何小年後來才知道真相,以及,說話的那個是忘憂子,另外的兩位是無塵子和不歸子。

稱號很帥,他想。

他臥在池邊,有一下沒一下地給白虎順毛。他的思維很發散,以至於連自己都不曉得在想些什麼。

華山的天空純淨無瑕,流雲千條如阡陌,盯久了竟不知是雲動還是我動。天地山川魚蟲鳥獸,千宿萬變卻又好似坐忘如初,不知道已是多少歲月。

何小年忽地歎了口氣,頗覺意興闌珊,小黑歪了歪腦袋,吧嗒舔了舔他的手。他分不清時間在這華山重嶂中走得是快是慢,生活總是同一個樣子,度日如年又度年如日,倒叫人不知是滄海桑田還是一夢黃粱。

別看他此刻想得如此滄桑,實則何小年很年輕很嫩,師門裏一溜煙上去全是師兄師姐。代溝這種東西很可怕。比如師門裏一致愛慕萬花,他覺得不可思議。他實在想不通整天拿著筆轉來轉去墨汁甩來甩去哪裏好看。審美不一樣的人不能在一起。何小年因而覺得很孤單,他們都不能理解他。

何小年正在傷春悲秋強說愁,對麵懸崖處冷不丁升起了一隻竹風箏,他眯著眼瞧過去,風箏上掛了個人,在空中飄飄搖搖,很快就直衝衝向著仰天池水裏鑽,撲通一聲紮了進去。雲台三聖照例一動不動。

那人黑著臉水裏探出頭來,池麵緩緩浮上各種碎片。

純陽袖著手,作出七分清貴三分好奇,好整以暇道:“壯哉大斷腿堡?”

那人迎風打了個噴嚏,爬上岸亮了亮重劍:“咄!我是藏劍。”

誠然是個藏劍,束著大馬尾,插輕劍背重劍,濕淋淋的袍子也是月白色滾金邊繡杭菊的。果然是人傻錢多族,純陽默默道。

藏劍的前襟處拱著一個小包,被華山的妖風吹著動了動。藏劍啊呀一聲,掏出了一隻濕漉漉神色淒然的雞小萌,蔫兒吧唧縮成一團。

何小年原本是不想理這個人的,隻是他近日十分無聊,又瞧著雞小萌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心裏軟了軟,將藏劍領回了自己的小屋,給布巾給生火。葉二裹著被子蹲在火盆前,雖間或打幾個噴嚏,亦覺十分受用。

折騰完時日已西垂。入夜,葉二將純陽那吱呀亂響的木板床挑剔一番,卻也倒頭就睡並打起了酣。純陽挺屍般躺著,雙目直勾勾盯著房梁,從一數到一百,又從一百數到了一,終於怒火中燒忍不住拔劍就著藏劍的腦袋比了又比,略覺泄氣後才又躺下迷迷糊糊睡著了。

一夜無話。

原本應該是這樣的。

隻是睡至半夜,何小年在夢中忽覺天搖地動草木扭曲,他一陣頭暈目眩,驚嚇中竟是蹭地一下醒了過來,卻猛然看見眼前蹲了一個臃腫的黑影。他霍地跳了起來,慌慌忙忙去取掛在牆上的長劍。那黑影卻猛然打了個大噴嚏,口水大半噴到了何小年的臉上。他呆了一會兒,摸了把臉:“你搖我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