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希·望(3 / 3)

除優那律以外,藍手下的一班夥計,悉數留在原工作崗位。他們說,那是藍留給他們的事業,他們不會撒手不管。而優那律,則掛冠而去,不知所蹤。這個女孩子,仿佛僅僅是為了藍而停留,如今藍不在了,她也繼續走屬於她的道路。

那些關心著藍的人們,紛紛以這樣那樣的形式,紀念著她。

每到那特別的一天,他們都會聚集在無名墓碑前,然後又各自散去。

可是,真澄始終不相信,甄藍就這樣離開了。優那律曾經發誓,如果甄藍發生不幸,她絕對會教雷淨聞一命償一命。他相信優那律沒有開玩笑,那女孩子有一雙老於世故又狠辣的眼睛。

可是,雷淨聞至今安然無恙地生活在那座城市,據說結交了要好的男朋友,已經談及婚嫁了。

所以,他相信,甄藍還活在這世界的某處。

所以,他來了普羅旺斯。

“吱嘎”一聲,修道院的角門悠悠拉開,衣著簡樸的修士送客人出來。看見真澄站在門外,望著幽深無邊的修道院,他微笑起來。

“孩子,你迷路了嗎?主會指引你回到正確的道路上的。”

帶有濃重南部口音的法語,但,真澄聽懂了。因為藍,他去修了法語,隻是不想被隔絕在她的世界以外。

“謝謝您。我隻是停下來,看看風景。”真澄收起思緒。一旦想起甄藍,想起關於她的那些往事,他就會出神良久。已經成為一種習慣。

“那麼,祝你有愉快的一天。”修士的身形,退回修道院,隱沒在午後寧靜的寺院中。

真澄回到車上,繼續驅車前行,普羅旺斯美麗的風景使他心情平和寧靜。

這裏,是世外桃源罷,連時間,都仿佛停止不前了。

風輕雲淡,空氣中似乎彌漫著薰以草特有的清新香味,令人安寧。

車子漸次經過幾座獨立農舍,紅瓦白牆,讓人神往。

驀地,真澄的視線被一處農舍吸引。

那是一間十八世紀風格的石質結構的農舍,木質籬笆圈起的小小院落,院中一口古井,幾叢蔥翠植物在微風中搖曳。這一點不稀奇,正是法國南部最典型的鄉村建築。可是小院的一側,有一座玻璃鋼構造、鑲嵌有色彩濃鬱一如梵高畫作的彩繪玻璃窗,造型奇突一如鳶尾花的建築,奪去了他的所有神魂,乃至呼吸。

這種極致的簡約與後現代主義的完美結合,除了甄藍,還會有誰?還能有誰?

真澄屏住呼吸,幾乎覺得他的肺都快要爆炸了。

來自地中海的風,送來一陣清朗笑聲,爽朗幹淨,似不含一絲雜質的水晶,剔透無比。

“這是最好的季節,我們來的正是時候。”女子優雅的聲音,聽來恁的耳熟,卻,又陌生之極,那麼輕鬆開懷,不帶一點暗沉色調。

“喜歡的話,可以多住一陣子。”男子溫柔體貼的聲音,隱約含笑說。“我們有得是時間。”

真澄的心髒如遭重擊,狠狠地抽緊,無法動彈。

這兩管聲音,這兩管聲音——

他緩緩地、似機械人般地,轉動眼球,循聲望去。

陽光微風之下,一對男女自農舍裏慢慢行來。

男子頎長俊朗,金發燦爛,綠眼如碧,笑容可掬。

女子纖細嬌小,麵孔尖尖,皮膚雪白。剪得極富層次感的短發覆在額頭上,襯得她眉如遠山,眸似寒潭,美麗得疑幻似真。

藍!真澄的唇畔逸出讓他恍如隔世夜不能寐的名字。

那坐在輕便靠椅上被金發男子推進庭院中的女子,分明——就是甄藍。

“甄藍!”他猛地刹車,連門都等不及打開,真接從敞蓬跑車的門裏翻出車外,衝向農家庭院,卻驀地停在籬笆前。

含笑而立的金發男子,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路易士·奎因。

路易士看到真澄似火車頭般衝過來,他竟毫不意外,也不阻攔,隻是勾著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紋注視著真澄。

然而,坐在舒適的桃花木雕花靠背椅裏的女子,一雙美麗清澈、無塵無垢眼眸裏的陌生,硬生生令真澄頓住步伐,喉嚨幹澀得幾不成語。

“……藍!”真澄低啞地呼喚,呼喚這個令他連在夢中,都會心痛難當的名字。

女子眼底浮現疑惑,微微仰頭不解地問身後的路易士。

“路,我認識他嗎?”她的聲音清朗,略有些低沉,象是一把好聽的豎琴。

路易士俯身輕吻她的眉心,沒有正麵回答這個問題。

“你再看看,想一想。認識不認識他。”他鼓勵地扶正她的腦袋,讓她直麵真澄。

她微眯起眼,上下打量真澄。他的穿著隨意輕便,一副遊客打扮。他的麵容俊雅,五官深刻,尤其一雙眼睛,幽幽似海,裏頭仿佛有無限依依顏色,直直凝視著她,一眨也不眨。

認真看了一會兒,她緩緩搖頭,唇邊帶笑地問真澄:“我認識你嗎?你是我以前的朋友?”

這一刻,真澄如墮冰窟。她怎麼了?恨他麼?恨到兩兩相見,也不肯認他?

“藍,你不肯認我麼?”真澄強自壓抑下躍過籬笆去擁抱她的衝動,迎視她水波般澄澈的眼。

她臉上流露出一縷淺淺的困擾顏色。“對不起,路說我出了點事故,一部分記憶永久性失去了,許多前塵往事,我都不複記憶。”

她是真的困擾,也略微覺得抱歉。他起來震驚又難以置信,眼睛裏是無法言喻的傷心。

路說,開心的記憶,今後他會替她不斷創造;而不開心的記憶,忘記了就忘記了罷。所以,過去的一切,她都不記得了,她也沒有嚐試去把屬於她的過去找回來。現在很開心,這就夠了,不是嗎?

忘記了嗎?真澄細細凝視她,那雙美麗平靜的眼眸,平靜無波,不避不閃,靜靜回望。

良久,真澄緩緩在她身前蹲下身,執起她的手。罷了,忘記也好,記得也罷,隻要她活著,一切就都不再重要。他已找到屬於他的世界盡頭,將生命湊成完整的圓。

就讓一切,從這一刻,重新開始。讓一切不快樂,都成為歲月深處的落花,隨波而去,永不再返。

“你好,我是真澄,歐陽真澄。請問我有這個榮幸,能認識小姐嗎?”

她展開朗然笑容,皮膚被靚麗陽光曬得微微發紅,令她看上去健康無比。

也,美麗無比。

“我是藍,寧甄藍。歡迎來到花之塢。”

明媚的陽光,灑在三人身上,似一層淡淡金輝,暈染著他們……

結局之魂·牽

醫生打開手術室的門,步履沉重地走出來。

裏間,躺在冰涼的手術台上的女孩子,他是看著她,掙紮著,勇敢地活下來的。他一直希望有一天,她能過上幸福的生活。

卻不料,她終於,還是度不過這一次的難關。

“醫生,甄藍怎麼樣了?”所有人,都抱持著些微的希望,即使希望那麼渺茫。

“我很抱歉。”醫生艱澀地,吐出這四個字。一生之中,他從未似這一刻,不忍向病人家屬宣布這四個字。“我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

這是什麼意思?真澄突然聽不懂醫生的話。他說的每一個字,他都懂,可是,由這些字組成的句子,他卻一點也聽不懂。

“整個手術過程中,病人一直處於昏迷狀態。她去的時候,很安詳,沒有太多痛苦。”醫生摘下口罩,“她走得很有尊嚴,臉上一直都帶著笑容。”

有尊嚴?有笑容?真澄瞪著醫生。這個醫生在說什麼?甄藍還有那麼多未竟的心願,她怎麼會含笑而去?

“寧小姐在生前,曾經簽署過一份遺體及器官捐贈文件。”醫生頓了頓,幾乎無法繼續說下去。他麵對的,是一群因失去摯親摯愛的人,而沉浸在悲傷絕望中的人們,他卻還要在第一時間往他們的傷口,再撒一把鹽。然,這是那個女孩,生死彌留之前,唯一的願望。

他,必須尊重她的遺願。

“我想奎因醫生應該可以理解。”醫生閉了閉眼,繼續說。

路易士點了點頭。

是的,他可以理解,他們會在第一時間,摘除甄藍健康的眼角膜、血管、皮膚、骨骼、軟骨組織、皮膚、肌腱和肝髒、腎髒等,供給等待移植的匹配者,餘下的將會被送到醫學院, 提供給那些學生,進行病理組織解剖。

隻是,在他的情感上,他難以接受。

“你們在說什麼,在說什麼啊?”歐陽遙沉聲問,“我的藍不會死,她答應,將來要陪我這老頭子喝茶下棋的。”

其他人,一徑的沉默。

如果,這是甄藍的選擇,那麼,即使他們再傷再痛,也會尊重她的意願。

“請家屬在同意書上簽字。”醫生接過身後護士遞上的同意書,“請不要錯過最佳時間。”

“我不同意……藍吃了那麼多苦,過身之後,我不想她支離破碎。”歐陽遙拒絕簽字。

一旁的路易士卻上前一步,接過紙筆。

“你幹什麼?”真澄猛地拽住路易士準備落筆的手,“你幹什麼?!”

路易士輕輕掰開真澄的手指,靜靜地望了真澄一眼。

“她已經為我們,為大家,為每一個愛她的人,勇敢地活了這麼久。現在,她走了,除了達成她的遺願,我們再也不能為她做什麼了。所以,歐陽真澄,讓她安心地,回到天上去罷。”

真澄頹然地,抹了抹臉。

甄藍,我們,終於都失去你了。

一周以後,在一個暖洋洋的午後,歐陽家老宅的懸鈴木下,聚集了一些人。

他們穿著色彩明快的衣服,來聽取甄藍的遺言。

遺言,一直存放在律師手裏,直到中華醫學會移植分會寄給他的收到捐贈人器官的法律文書。律師在第一時間,召集甄藍遺囑聽取人名單上的所有人,在甄藍指定的地點,按照甄藍指定的方式,聽取她的遺囑。

遺言,以磁帶的形式保存。

等所有人到齊之後,高大的中年律師按下播放鍵。

“……”有輕微的“沙沙”聲,自音箱裏傳來,隱約,還有空靈的音樂聲,在空氣中飄拂。

隔了一會兒,傳來甄藍清澈幹淨的聲音。

“大家,下午好。想必大家一定覺得很疑惑,為什麼,我會選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要大家統一穿著鮮亮色彩的服裝,來參加我的告別式?

“算我最後的壞心眼吧,我想大家都帶著明朗的心情,在我最喜歡的地方,最喜歡的光景中,陪我走過最後的時光。我想,大家一定不會拒絕我這個任性的要求罷?

“大家不要為我的離去難過,我此生已經了無遺憾。因為,在這世界的某個地方,有人在用我的眼睛,看著蔚藍的天空,廣闊的海洋,蒼翠的森林;有人用我的皮膚感受春暖夏熾秋爽冬涼……所有,我曾經夢想過,卻不能實現的,他們都將替我去看去聽去感受……

“……”甄藍說到這裏,沉默片刻,然後輕輕笑了。

“我還有許多話,想對大家說,卻,不知從何說起。千言萬語,到了最後,隻化為短短的期許。希望,大家在我離開後,能過得幸福,每天都要幸福,連同我的那一份,一起幸福。

“大家,一定要幸福嗬。”甄藍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就此消失,隻剩一片沙沙聲,象沙啞低沉的笑聲,在午後晴朗的碧空下,不停地,拂過耳際。

會幸福的,一定會幸福的。

隻是,這樣的幸福,永遠缺失了一角。

那一角的名字,叫——甄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