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太陽還沒升起來的時候,汽車發動機的聲音已經充滿了整座城市。衡州市的冬天是灰色的,蒙著一層厚厚的霾,小啞來到離家不遠處的橋邊,等待日出,驅散灰暗。
其實今天小啞醒的要比生物鍾早一些的,因為她做了一個夢,夢見方奶奶從敬老院走丟了。他們三個一直找啊一直找,從白天到黑夜,從冬天到又一個冬天,始終尋不到方奶奶的身影,最後小啞腳下生了根,站在敬老院的門口,身上長出枝丫,開出山茶花。
醒來後已經是淩晨四點一刻了,小啞便再也睡不著了。她想起上周去敬老院,方奶奶一會把自己喊成小雨,一會把小雨喊成自己。
她害怕方奶奶徹底忘記他們。大抵是因為這一老三小相須為命,互相僅有彼此,太依賴罷。
方奶奶在68歲的時候撿到了阿琛和小雨兄妹倆,之後又領養小啞,僅用她微薄的退休金艱難維係生活。方奶奶這一生太難了,她終生未嫁,隻為等一個人歸來,可是那個人在大洋彼岸功成名遂,大概這輩子都不願意回來了。
方奶奶經常說,等她死了就把她的骨灰撒到太平洋裏,這樣沒準能漂洋過海去見他。
小啞深吸一口氣,眼圈已經紅了,她望向天邊,溫和的太陽已經露出來半張臉。
幾個行人從橋上匆匆走過,這個城市逐漸蘇醒,開始忙碌起來。
小啞無意中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阿琛。
她從來沒見阿琛起這麼早過,他一副匆匆趕路的樣子,天知道他要搞什麼鬼。
“阿琛。”小啞喊了一聲,然後向著他小跑過去。
阿琛回身看到小啞,有些慌張。小啞問道:“這麼早你幹嗎去?”
阿琛撓撓頭:“沒什麼事情,散散步。”
小啞打量著阿琛的表情:“天剛亮散步?你平時多喜歡賴床自己沒數嗎?說,你憋著什麼壞呢?”
“我……真沒事兒。你趕緊回家吃早飯,然後去上學。”阿琛推著小啞的肩膀往家的方向走,“你說你每天起這麼早也不困。快點回去跟小雨一起吃飯,時間還多的話就睡一個回籠覺,女孩得多睡覺。”
“你沒事咱倆就一起回唄。”小啞的直覺告訴她,阿琛這麼反常一定有事。
“你先回吧,我得跑步,鍛煉身體嘛。”阿琛拒絕道。
“那我陪你一起跑步吧,做個伴比個賽什麼的。”小啞再次提議。
“你這細胳膊細腿我怕你跑折了,你趕緊回家。”阿琛的語氣有些急促了。
“怎麼這麼著急讓我回去?”小啞停下腳步問道。
“……吃早飯嘛……”阿琛用力一把將小啞推遠,然後衝她揮揮手。
小啞覺得阿琛奇奇怪怪的,肯定有什麼事兒。小啞又看了一眼時間,反正還早,索性偷偷跟在阿琛後麵,看看他究竟要搞什麼。因為她總擔心阿琛這種性格會闖大禍,畢竟她拿阿琛和小雨當親人。
不,他們就是親人,唯一的親人。
這一片道路錯綜複雜,阿琛一直挑小路走,稍不注意,小啞就會跟丟。
穿過一個菜市場之後,阿琛不見了。在小啞準備放棄回去的時候,她看到一個小心翼翼四處張望的人,這個人很熟悉,似乎見過,小啞一時間想不起他是誰。
那個男人臉上有一道很長很長的刀疤,他點了燃一根香煙,靠在一輛黑色的車前。
壞人。這是小啞腦子裏冒出的第一個標簽。小啞知道隨便給人下定義是不好的,但是這樣一個人進入小啞的視線,無論如何也跟“善良”“和藹”“無害”這些詞聯係不起來。
撤吧。小啞剛要轉身,阿琛不知道從哪裏鑽了出來,上了那個男人的車。
車子開走,小啞騎上路邊的一輛沒有鎖的共享單車追了上去——很多共享單車都被破壞了,還有相當一部分成了私有的。
可惜,兩個輪子永遠也追不上四個輪子,小啞和那輛車的距離越來越遠,最後小啞累得實在騎不動了,停了下來。
太陽已經開始散發炙熱的光芒,整個城市完全運轉起來。小啞看了已經懷表,上課快遲到了。
一輛疾馳的汽車鳴著笛從小啞身旁呼嘯而過,震得小啞耳鳴陣陣。她忽然記起那個臉上有疤的男人是誰了。她在快餐店牆角的電視機屏幕上見過那張臉,那是一檔午間法製節目,刀疤臉似乎叫嚴飛,綽號刀疤,曾經因敲詐勒索入獄。
阿琛為什麼會跟罪犯混到一起?
小啞回到學校的時候已經是第一節課下課了,剛進學校門口,就看到餘晨陽在一棵老樹下站著。他的個子很高,身姿挺拔,站在那裏有一種儀式感。他似乎等在那裏很久了,但是臉上的表情如水一般平靜、溫柔。
“你翹課了。”餘晨陽說。
小啞點點頭,繼續往裏走。
餘晨陽看得出,小啞有點魂不守舍,追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小啞隨便找了個借口:“沒事,就是店裏有點忙,晚了。”
餘晨陽拿出一本筆記遞給小啞,:“這是你錯過的這節課老師講的內容,你及時看。”
小啞收起筆記本,用細小的聲音說了一聲“謝謝”。
餘晨陽道:“一起回教室吧,該上課了。”
小啞點點頭,走在餘晨陽的左邊。
冬日的陽光透過稀疏的樹葉打在餘晨陽的側臉上,小啞偷瞄了他一眼,正好被餘晨陽看過來的目光捕捉到,小啞立刻目視前方。
“以後有什麼事情可以找我的,我會幫你。”餘晨陽說。
小啞知道餘晨陽識破了她的謊言。小啞一直不擅長說謊,即使是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中生存、長大。她特別佩服阿琛說謊的能力,顯得特別真誠,特別令人信服。或許,這是一項生存的本領吧,小啞一直缺少這樣的本領。
快到教室的時候,小啞對餘晨陽說道:“你先回去,我去衛生間。”
“好。”餘晨陽點點頭。
臨上課時衛生間照常排隊。小啞翻開餘晨陽的筆記,每次看到他娟秀的字體都會感覺很舒服。小啞突然注意到筆記本裏麵有幾頁上麵的字用紅筆圈了出來,她繼續往下翻,發現被紅筆圈出來的字連起來是一句話——“我喜歡你”。
小啞的心忽然加速跳起來,這幾個字就像是有魔力一樣,讓她緊張,讓她慌亂,讓她不知所措。
小啞合上筆記本,抱在胸前,此時的她大腦一片空白。
這算是表白嗎?
她從來沒有被表白過,因為她知道她是沒資格的,就像被遺棄的小奶貓沒資格度過嚴冬。
上課鈴響起,排在小啞前麵的喬絨突然轉身,不小心撞到了小啞的肩膀,她懷中的筆記本掉到地上,但是小啞卻習慣性地說著“對不起”,蹲下去撿筆記本。
喬絨看到打開的書頁上麵用紅筆圈著的字,問道:“餘晨陽的筆記為什麼在你這裏?”
小啞站起來,衝著喬絨露出一個微笑,沒說什麼,然後準備離開。
“我問你話呢。”喬絨本就是大小姐,攔在小啞麵前,一副盛氣淩人的模樣。
喬絨對餘晨陽有好感早已是學校公開的秘密,一個是才子,一個是佳人,而且兩人還是鄰居,青梅竹馬,大家更願意去傳播這樣的故事,哪怕是有很多虛構的成分在裏麵。
“我落下了一節課,班長借筆記給我。”小啞低著頭。
“你主動借的還是班長主動借給你的?”喬絨繼續問。
小啞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無論哪一種都會惹到喬絨,她清楚地知道她惹不起。
她惹不起任何人。
“無所謂了,記得以後好好聽課,別總麻煩別人。”喬絨說道。
小啞轉身,匆匆跑出衛生間。
這節課老師還沒有來,小啞經過餘晨陽座位的時候,把筆記本放到了他桌子上。餘晨陽回頭看著剛落座的低著頭的小啞,不明所以。
餘晨陽翻開筆記,看到有字被紅筆圈了出來,連起來是“我喜歡你”。他合上筆記,會心一笑,再次轉過頭看小啞,她仍舊低著頭。此時他多想看到她的表情。
“小啞。”餘晨陽突然喊了一聲,在安靜的教室裏如同一片照亮天際的煙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小啞下意識地抬起頭,茫然地看著餘晨陽,隨後其他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小啞身上。
“沒事。”餘晨陽道。
“哦。”小啞重新低下頭。
接著教室裏不再安靜,討論聲接踵而來,如同巨浪一樣拍打著小啞的耳膜。
站在門口的喬絨把這一切看在眼裏,她知道自己的心思成就了他倆——小啞以為是餘晨陽圈的字,餘晨陽以為是小啞圈的字。以喬絨的性格,她才不會去解釋,不僅是因為這個時候解釋顯得蒼白,而是因為她天生驕傲,從來都是男生追在她的身後。
她必須做一個高高在上的女神,她甚至為這次暗示的行為感到愚蠢。
喬絨經過小啞座位的時候,故意碰掉了她桌上的書,然後一腳踩在她的書上,輕聲說道:“不好意思碰掉你的書了,我幫你撿。”
“不用,我自己撿就好。”小啞說。
喬絨站在她的課本上,絲毫沒有閃開的意思,還用力碾了碾。小啞仰起臉看到了她的眼神,如絢爛的鮮花裏開出一蓬尖刺。
小啞根本不知道她哪裏招惹到了喬絨,但她早已習慣這種沒有由來的敵意。
小啞盡量擠出一個微笑,重複道:“我自己撿就好。”
喬絨挪開腳,回到自己的座位。小啞撿起課本,擦掉上麵的腳印,然後把課本端正地擺在桌上。
阿琛的事情比受到喬絨“排擠”要重要得多,所以小啞並沒有多在乎這件事兒。
“習慣了就好了。現在的我很好,活得很快樂,那些不快樂的事情習慣了就好了。”小啞總是這樣安慰自己。
最後一堂課是自習,老師們也都走得差不多了。喬絨衝著同桌李詩和坐在隔壁的成野使了一個眼色,然後三人結伴到餘晨陽麵前。喬絨小聲說:“班長,我們肚子疼,想去衛生間。”
餘晨陽抬起頭,衝喬絨露出了一個禮貌性的微笑:“去吧。”
“謝謝班長。”三個人小跑著出了教室。
但是三人並沒有去衛生間,而是到了美術教室。高中部的美術生也需要上文化課,最後一節課是自習,都回了教學樓,美術室便空了。
喬絨打頭推開美術教師的門,後麵的李詩和成野跟著進來。
“能拿多少拿多少。”喬絨說道。
三人搜集了各種顏料,抱了滿懷,幾乎都快把一整個教室搬空了。
接著,三人輾轉到了實驗樓。這裏沒有人,隻有實驗課的時候師生才會來,平時都由學校裏勤工儉學的同學打掃衛生。這些勤工儉學的同學裏當然包括小啞,而且喬絨特意去看了值日表,今天放學就該小啞打掃了。
喬絨把懷裏的各種顏料往地上一放,露出笑容:“其實我的美術天賦也不錯。”
李詩說道:“那今天就看喬大小姐的發揮了。”
成野附和道:“絕對是一幅曠世之作,保準讓小啞哭。”
喬絨糾正道:“錯,我要讓她哭不出來。”
喬絨打開一罐藍色的水粉顏料:“我先來一幅凡·高的《星月夜》。”說完,把整罐顏料灑在牆壁上。
李詩和成野興奮地尖叫起來,喬絨立刻製止她倆:“要瘋啊,大師之作都是在靜謐的環境下創作的。小聲點,李詩幫我畫月亮,成野幫我畫村莊。”
三人玩了一會兒覺得不盡興,索性就把所有顏料罐都打開,胡亂往牆上灑。
“高興了。”喬絨把手裏的空顏料罐隨手扔在地上,對自己的傑作十分滿意,“回班裏吧。”
李詩和成野兩人跟在喬絨身後,小聲說道:“小啞真是自不量力,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惹的是誰。”
“班長是喬大小姐的。”
“必須是。”
“你們兩個別瞎說。”喬絨怒目阻止,不過轉瞬間臉上又掛起了笑容,“不過我愛聽。”
喬絨回到教室之後,還特意看了小啞一眼,她正在埋頭做題。小啞根本就不知道喬絨剛才借口上衛生間去做了什麼。
今天放學後小啞不用去店裏幫忙,因為她要留下來打掃學校勤工儉學區域的衛生,她並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一場災難。當她站在被亂塗亂畫的清掃區域的時候,僅僅是愣了那麼幾秒種,隨即便拿起墩布開始打掃。
地板上的顏料還好,使勁用墩布反複打掃幾次基本能下來,牆上的就難弄了,小啞用抹布一點一點擦,是可以擦掉一些顏料,不過擦掉的地方更花了。
小啞絕望地把抹布丟在水桶裏,用手抓了抓頭發,她想大聲叫,卻僅僅是用盡力氣拱起身子張了張嘴,聲音被她壓抑在小小的身體裏,橫衝直撞,撞得她五髒六腑疼。
小啞紅著眼睛再次拿起墩布,開始第三次擦地。
“你這樣根本清理不幹淨。”身後麵傳來熟悉的聲音,小啞能分辨這是誰的聲音。
“餘晨陽,你沒回家嗎?”小啞問道。今天是周五,周五的晚上沒有晚自習,下午放學就可以直接回家。小啞已經打掃了很久,按理說學校除了值班保安就沒有師生了。
餘晨陽道:“我忘了拿習題冊,回來一趟,正好看到實驗樓亮著燈,知道今天你值日,就過來看看……”餘晨陽看著滿牆滿地的顏料,皺了皺眉。
小啞臉上擠出一絲苦笑:“很壯觀吧,我一來也被震驚了,還挺有……挺有藝術天分的……”
“誰幹的?”餘晨陽問。
小啞反問:“很重要嗎?”緊接著低下頭小聲地自問自答:“不重要。”
“當然很重要,你被這麼欺負,我……我的意思是我是班長,我對你有責任,對班級有責任。”
“你已經幫我夠多了,我真的真的非常感謝你。”小啞拿起墩布繼續打掃。
餘晨陽從小啞的手中奪過墩布:“我說了,我是班長,我幫助你,幫助其他同學都是應該的。”
“謝謝你,我再去拿一套清掃工具。”
小啞說完就要去,卻被餘晨陽再次攔住:“你覺得這些顏料能去掉嗎?就算可以去掉,就我們兩個能弄幹淨嗎?”
“我不知道,我隻知道這個鍋會扣到我頭上,沒準我還會失去勤工儉學的名額。”小啞有些絕望。
餘晨陽看著滿牆胡亂揮灑的顏料以及中間那幅隨意塗抹的《星月夜》,說道:“其實我覺得你說得不對。”
“什麼?”
“她們沒什麼藝術天分。”
小啞更聽不懂了:“什麼藝術天分?”
“你跟我來。”餘晨陽抓住小啞的手腕,硬帶著她離開了實驗樓。
當他們站在美術教室門口的時候,小啞徹底搞不明白了,問道:“你帶我來這裏做什麼?”
餘晨陽看向小啞,露出自信的笑容,說道:“偷顏料。”
“偷……”小啞下意識捂住嘴巴,她雖然不知道餘晨陽要做什麼,但是像他這樣的人竟然會偷東西,還是挺讓人吃驚的。
餘晨陽推開美術教室的門,發現架子上的顏料幾乎被拿空了,隻有地上還散亂著三盒,應該是偷顏料的人慌忙之中掉落的,“看來這是第一現場了,去隔壁。”
餘晨陽又帶著小啞來到右邊的美術教室,並讓小啞能拿多少拿多少。
小啞抱著滿懷的顏料問:“我們拿這麼多顏料究竟要做什麼?”
“不多,沒準還要再光顧一趟。”餘晨陽邊往小啞懷裏放顏料邊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