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一瞬的光和永遠》(11)(3 / 3)

“你家裏一直都沒有人嗎?”瞬突然問。

“恩。”女生輕聲回答,然後仰起臉對著男生笑笑,“我快忘記上次和爸媽一起吃飯時什麼時候的事了。”

安靜了一會兒,艾櫻無聊地踢著腳下的一張碎紙屑,然後聽到瞬的聲音。

“那麼,去我家吧。”

換乘了2號線,四站的樣子停下來。跟隨著男生拐了幾次彎,從鬧市進入居民區。小區裏的大嬸直勾勾地看過來,艾櫻就臉紅地貼著男生更緊一些。

倒是和傳聞中不良少年的身份完全符合,雜亂的地下室裏,堆放著小區裏很多亂七八糟的物件,空間非常寬敞,牆壁上很多誇張的塗鴉,冬日的地麵很潮濕,灰白色的牆壁上有很多石灰脫落的痕跡,牆角處有漏水的痕跡,陳舊的黃色像雨留下的一條條線索。很寬很長的桌麵上亂七八糟擺放著男生的書和吉他之類的,還有一堆機器人玩具,艾櫻想笑,不過視線移開一點,看到男生的床,頓時又滿臉通紅。

瞬彎身拿開了椅子上堆放的衣服,騰出點空間讓女生坐。

“你常常帶女生回來?”忍不住問了。

男生突然靠得很近,臉上是邪氣的笑:“你想聽我說你是第幾個?”

“開、開什麼玩笑。”太近了,嚇得差點從椅子上掉下去。

“餓了吧,我去做飯。”男生已經轉過身去了。

可惡,每次都被嚇到。

用冰箱裏僅有的食材做了意麵,艾櫻吃了一口,頓時閉上眼睛感歎“太好吃”,長得帥有點壞很溫柔還會做飯,完全就是偶像劇裏的男主角,直接戳中女生心髒啊!有這樣的男朋友真是賺大了!

“慢點吃啊你。”看著女生像小貓一樣吃得到處都是,瞬又好氣又好笑地找了餐巾紙遞給她。

“太好吃了嘛,想不到瞬還會做飯啊!”

“想吃的話,以後隨時都可以來。”

——因為知道你一個人,所以隨時都可以來,我會做飯給你吃。

“恩。”聽到這句話,艾櫻低下頭,鼻尖酸澀得厲害,眼眶紅通通的。

然後稍微多知道了一些,瞬也是一個人在外麵生活,說是父母都不在了,具體原因艾櫻沒有多問,不想去戳他的傷口。

“說起來我們很像。”瞬在洗碗的時候說。

一個人長大、一個人生活、一個人麵對所有一切,絕對很寂寞吧。如果是自己,會常常哭得不出來話吧。瞬可比自己堅強多了。

水龍頭嘩啦啦流著水,男生好看的手指擦著碗,不算亮的燈光打在他低垂的臉上,不知道為什麼,艾櫻就看不清他的臉了,隻覺得自己的臉上涼涼的一片。忍不住從背後環抱著他。

“瞬。”艾櫻聽到自己的聲音帶著顫抖的哭腔,“你會一直在我身邊吧?”

感受到男生瘦弱的身體僵直了一刻,他手下的動作卻並未停止。

“恩,如果你這樣希望的話。”

全身都被泡在酸楚裏,淚腺不受控製地崩潰。眼淚不停地往下掉,把男生的後背打濕了好大一片。就是想哭啊,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等哭完了,世界會重新亮起來。去迎接嶄新的屬於Forever的童話。

那時候的艾櫻,還從未想過瞬為什麼會突然提出交往的原因。

或者說,故意不去深想。

2號線和3號線。

寒假來臨前,矢野市幾所學校共同舉辦的辯論賽在遠景中學舉辦了決賽。期末考試已經過去,艾櫻被學生會部長的雅子拉著一起去湊熱鬧,美名其曰矢野中學的親衛隊,做著一些端茶遞水的跑腿工作。

比賽過程中,艾櫻隱隱覺得有人看著自己,視線轉了一圈,也沒看到熟悉的人,以為自己多慮了。站起身來遞東西的同學重新做回座位時,艾櫻才注意坐在背後的女生。有些麵熟,對方已經移開視線繼續關注著場上的活動。之後艾櫻一直為想不起來耿耿於懷,比賽也看不進去,直到到了下半場,才恍然大悟。那是在東職門口和瞬站在一起的女生,好像在甜品店也碰到過兩次。

比賽的結果艾櫻並不關心,站在禮堂門口等雅子時,那個女生正巧出來,兩人視線相遇,對方遲疑了片刻,終於走了過來。

“我知道你,矢野中學高三、四班的艾櫻。”她說,“我是瞬的……(她停了一會兒)瞬的朋友,或者朋友也不算。”

“哦。”艾櫻遲鈍地點點頭,隱約覺得哪有那麼簡單。

“不要多想,我跟他隻是在同一個地方打過工,不是你想的那種前男女友的關係。”女生走了幾步,到了走廊上人少一點的地方,“你和瞬在交往是吧?”

艾櫻點點頭。

對方盯著自己看了好一會兒,艾櫻有些莫名其妙。

“那個笨蛋過得很辛苦,看起來壞壞的,其實也不是什麼壞人,負責過了頭,把自己搞得一團糟。”女生咳了幾下,“這些話我並沒有資格說,隻是實在看不下去了。不過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你不用在意,以後可以和他好好在一起嗎?”

艾櫻蹙起眉頭,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

“那個人……如果你不說分手,他是不會離開的,所以以後,請和他好好在一起,不要放開他的手,讓他幸福。”

“你們……”

“不要多想我們的關係,他以前幫過我很多忙,我隻是想如果是你的話,大概他以後會過得輕鬆一些。”女生繼續說,“我和他什麼關係都沒有,這點千真萬確。”

“彌亞,彌亞!這裏這裏!”走廊另一邊一個很可愛的女生朝著這邊揮手,兩人似乎是朋友。

“我先走啦。”被叫做彌亞的奇怪女生轉身向著朋友的地方走去。

當時的艾櫻稀裏糊塗,但一會兒後有了答案。

和雅子彙合後一起出校門,在遠景中學的門口,看到了瞬。他臉色很難看,而正拉著他手臂糾纏的女生……竟然是爸爸的小情人。艾櫻覺得自己的心髒瞬間沉下去,恍恍惚惚,有入夢的錯覺。

雅子憑著廣闊的人脈稍微打聽,真相的脈絡便清晰起來。

——拉著瞬的手的女生是淩音,遠景中學高二的學生。眾所周知的另一個身份是,瞬的前女友。

——從好朋友的手裏搶走瞬,沒什麼優點,不被女生喜歡,卻是跟很多高人氣男生有著千絲萬縷關係的女生。

——真假不得而知,卻是傳說中自殺過、為瞬墮過胎的女主角。

——拋棄了瞬,又不願真正放他走的女生……

——是瞬最心愛的女人

於是明白了他當初為什麼跟自己交往的原因,明白了他帶自己回家做飯給自己吃的原因,明白了……他對自己溫柔的原因。才不是什麼“失戀是很不酷的事,所以我們都不要失戀比較好”、才不是“我們很像”、才不是“如果你希望的話,那就一直在你身邊”……通通都不是。他隻是因為喜歡的人破壞了你的家庭,所以覺得虧欠你、可憐你、想要補償你。

——偏偏這讓你最心痛,卻又心痛得不能有任何怨言。

——他是個大笨蛋,而你也是。

隔著遠景中學的大門的鐵柵欄,艾櫻覺得手腳失去力氣,瞬的目光看過來時,她從裏麵看到的是滿滿的悲哀。可是她走不出去,沒有勇氣去推開正拉著他手臂的淩音,沒有勇氣和他再對視一眼。

很久以後回想起來,如果當時自己再有勇氣一點,再多喜歡他一點,再堅強一點,聽從那個叫彌亞的女生的話,不放開他的手,衝出去幫他從淩音的糾纏裏掙脫出來,也許一切就會是另一番模樣。

可當時的她,隻是站在那裏,和瞬悲哀的對視,任晶瑩的液體跌出通紅的眼眶。

和智分手時,艾櫻覺得世界變得很灰暗,失落到以為自己沒有幸運的運氣。而和瞬不再見麵的日子裏,卻一次又一次在半夜留著眼淚醒來,心很痛,為自己、也為瞬。

艾櫻隻是心疼他,很長時間沒有再見麵,不是不願、是不敢,大概一見麵自己就會哭得停不下來。畢竟淩音不是和子,也不是那麼簡單的前女友的關係。

關於那天的事也未有誰主動提及。該如何說,誰也不知道。如何說都傷人。唯有躲著不見。仿佛不去戳破那一層透明的界限,時間久了再見麵時一切就被掩蓋過去了。

可世事往往是——你放開一次,就永遠失去了。

寒假過去一半,父母的冷戰還在繼續。

艾櫻從記事起兩人就沒有一天安寧過,為玄關的墊子放歪了吵,為洗手間的水龍頭沒關吵,為客廳裏燈的瓦數太低吵,總之沒有一件符合心意的事,爸爸離家出走前說,這個家就像地獄。而媽媽隨手抄起鏟子就砸了過去。他們倆鬧的時候,女生覺得自己的存在像個笑話,既然那麼討厭對方,為什麼要在一起,為什麼要結婚,為什麼要生下我?

原本說好的離婚依舊每次都會跟艾櫻提起,隻是單方麵,兩人卻從來沒有碰到過一起。女生覺得自己已經受夠了。

媽媽隔天回家裏取東西時,碎碎叨叨地又在女生耳邊埋怨起爸爸的種種不是。艾櫻心灰意冷,也無力再去做任何勸阻。

“你們離婚吧,大家這樣隻是互相折磨。”

“離婚是遲早的事。”完全注意不到女兒的絕望,媽媽從櫥櫃裏翻出幾件大衣塞進箱子裏,“他在外麵有女人就算了,我知道他隻是玩玩,但突然給我搞那麼大個女兒回來,無論如何我也絕不妥協……小櫻,你那是什麼眼神?”

“媽媽,你剛剛什麼意思?”艾櫻頭腦發熱得一塌糊塗,“你是說那不是爸爸的小情人,是……私生女?”

“艾俊疼愛那個野種意味的不是分家產,錢我也不在乎,但那是真正的背叛,我絕對不允許!誒?小櫻?”

女人眼前前一刻還在的女生,已經不見了,隻聽到客廳裏傳來門關上的聲音。偌大的空氣頓時沉寂下來。收拾好行李出門時,站在玄關處換鞋的女人不經意忘了一眼家裏。

紅藍相間的格子桌布拖了一半在地上,白色的餐盤碎裂成大大小小好幾塊,那張大家依偎在一起微笑的全家福也摔在地上,玻璃鏡框從右下的某個點開始,放射狀地碎出一條條裂痕,案板上放著幾隻速食麵的盒子,原本胡椒色的湯泛出黑色,幾隻蠅停下又飛走,久久盤旋在周圍,髒的碗筷和喝光的啤酒罐東倒西歪地疊了很大一堆,廚房內沒有擰緊的水龍頭緩慢聚集著水滴落下來,整個房間裏隻有冰箱隔一會兒發出的嗚嗚嗚地氣流聲,電視機的電源在黑暗的房間裏持續亮著那一小點的紅。

——小櫻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裏生活了一天又一天麼?

——還是那麼大大咧咧的不會照顧自己。

——一點沒長大。

女人突然就紅了眼眶。

而此刻,連外套也忘記穿的女生在一月飄著雪的大街上奔跑。撲麵而來的寒流、喧囂的人群、心痛的感受……此刻全然被女生拋在身後。跌跌撞撞擠過車站內洶湧的人流,在3號線的電車內被擠得腳快離了地,直到氣喘籲籲地推開Matsu的玻璃門,洶湧而入的風吹得門口的風鈴叮當作響,正擦著杯子的男生回過頭來。

——所有被誤解的事,全部想要告訴你。

“就為了說這些大冷天不穿外套就跑過來?”端來一杯熱氣騰騰的奶茶放到女生麵前,然後盯著她,“先喝一口驅寒。”

“好燙。”剛沾到嘴唇就被嚇退回來,“瞬你故意整我!”

“有那麼燙?”男生徑直端起來喝了一口,“哪有你說得那麼誇張,快喝,我可不想日後被流著鼻涕的人埋怨。”

艾櫻捧回奶茶乖乖地慢慢喝,剛剛瞬直接就喝下去了……真是的。

“你臉紅什麼?”他卻一點不明白。

“間接接吻什麼的,會讓人血液沸騰的啊。”支支吾吾半天,才小聲說了出來。

結果腦袋上吃了一顆爆炒栗子。

“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跑來告訴我這些?”

——希望你幸福,希望你……回到喜歡的人身邊。這些話說不出口,艾櫻悶悶地回答了一句:“你管我。”

接下來的半天,瞬隻是在甜品店裏繼續擦著杯子,或者招呼客人。原以為他知道誤會以後會跑去找淩音,畢竟……是他那麼喜歡的人。此刻的他又在想什麼呢?

艾櫻傻乎乎地望著依然留在店裏的他,心想這大概是最後一次如此看他,不禁又悲從中來。

直到瞬下了班,兩人一起走出Matsu,瞬將自己的黑色外套穿在女生身上。想說你也會冷,才發現自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在等待電車的時間,望著3號線對麵矢野通往橫垣的電車,瞬才終於開口說:“你知道我那天為什麼去又為什麼走回來嗎?”

女生搖了搖頭。

“淩音那個人,大概是從小寄宿在陌生家庭吃了很多苦的緣故,膽小自卑,渴望幸福又不滿足,腦子不夠聰明又常常耍些小心機,惶惶恐恐的模樣總是讓人放不下。”瞬苦笑,“橫垣是我和她一起去過的地方,留下很多回憶的地方,那時候的我以為,去了再走回來,就可以過去告別,從此不去想她。”

——做不到是嗎?

“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想著就這樣簡單地生活下去也可以,結果你還是放開了我的手。”

——因為我知道真正放不開的是你。

“謝謝你,和你在一起的時間雖然不長,卻是這些日子以來我最輕鬆的時候。”

——所以,我們到了該說再見的時候。

“我有一個請求。”

“恩。”

“接下來我們背對著離開,你坐2號線去找她,我坐3號線回家。誰都不要轉身。而下次再見麵的時候,一定要是微笑著的。”

“好。”

“小櫻。”轉身前他第一次這樣叫她的名字,聲音輕得讓她快要流下淚來,“以後不要那麼愛哭了。”

肩膀上傳來他的溫度,微微前傾,整個人便跌進他的懷抱。艾櫻覺得體內的寒冷在那一刻被他的體溫趕走,瞬的身體很單薄,伸長手輕鬆地環抱住他。他身上的味道她至今扔找不到合適的形容,固執地認為那是藍天的感覺,具體是什麼感覺,並不需要去深究。他的懷抱好溫暖,似乎以後的自己都不會再感覺到寒冷。

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沉溺,在告別的最後。

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內心,所以不得不放手。

背對著轉身,一步一步向前,絕對不要回頭。

瞬進了2號線的車廂內,轉身的瞬間才發現女生一直保持著最初的姿勢雙眼含淚地凝望自己,他心裏一動,想要跳下車來,電車門卻在那一瞬間闔上。女生朝他喊著什麼,他已經聽不清,被風吹散了。

電車呼啦啦地向前行駛。

你聽見了嗎。

獨自出門的某一天,同樣站在三號線的站台。對麵的電車進站,那一刻女生毫不遲疑地跳上了矢野—橫垣的電車。沒有山羊突然闖過運行線,沒有電壓不穩,沒有突如其來的保齡球砸傷自己的腳,電車行駛在安靜的曠野,窗外的雪原在視界裏一閃而過。

之後沿著運行線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城的方向走。

你所經過的地方,這次換我來告別。

又想起在和瞬去往旅店的途中,兩人遇見的那段蛇蛻。

是蛇蛻,是告別。

現在想來,最初的相遇竟是悲傷隱喻的開始。

未來我會變得更獨立更自由,此刻還沒有。

未來我會被很多人喜歡,此刻還沒有。

未來我會忘記你,此刻還沒有。

但我知道,此刻還沒有的一切,未來一定會有。

我們第一次見麵時在雪地裏發現的那一段不完整的蛇蛻,薄薄的透出昭顯灰色的白。曾幾何時,它曾依附於沒有四肢的軀體上,被砂石磨礪、被草木唆割,它沒有溫度,冰冷的不會讓血液沸騰,卻始終溫柔地守護著蛇的身體,漫長的、不動聲色地陪伴它成長過一段又一段時光。它曾是讓人膽顫心驚的存在,現在卻被身體拋棄,被新生的外殼替代,於是剝落下來,寂寞冷清的留在那裏,慢慢被冰冷的白雪覆蓋。

因為知曉如此,於是很久以後又一次遇見它的刹那,它躺在枯萎的草叢裏,依舊孤寂冷清,像那些傷心的往事凝固在一起,女生的內心不能有更多體會,所以才會在那一瞬間,捂住嘴,再一次、無比傷心地大哭起來。

告別總是讓人神傷的事,可你亦明白,那是成長必經的痛。隻是一次成長罷了。

因為有告別,才會有新的相遇。

“艾櫻?你父母很愛櫻花麼?”記憶裏寡言的男生在扶著自己向前走時,戲謔的講了個冷笑話。

“愛櫻花……還愛櫻井翔呢。”說完這句後,當時的艾櫻破涕為笑。

如今行走在相同的地點,身邊卻少了那個人。

天空飄著小雪。它們小心翼翼的悄無聲息地飄落下來,女生的頭發、麵龐、脖子、肩膀、藍色呢大衣,全部成為盛放那些白色六角花朵的地方,美麗的時間總是短暫,一會兒後花朵變成水滴,在女生裸露的皮膚上留下一小片涼涼的水漬。

在曾經遇見你的茫茫雪原,視線拉遠,女生瘦弱的身軀變成微小的點。

消失不見。

——告別是重新相遇的開始。

瞬,將來有一天,如果你累了倦了放棄了,我會在這裏等你回來。

就好像那句被風吹散的話,即使你沒聽到,我也會永遠記得。

“一定等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