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覺全身都繃得很緊。我希望父親迅速說出事情的結局。
“可是我還沒有來得及邁步,你母親居然倒在地上,一把抱住了我的腿。”父親說,“‘你太不負責了,’她說,‘我們剛結婚五天你就想拋棄我。’說著,她還用頭撞擊地麵,顯出痛不欲生的樣子。”
我完全沒有辦法將父親敘述中的母親與我心目中的母親聯係在一起。
“求救的喊聲讓我心急如焚。我哀求你母親趕快鬆開手,趕快站起來。我對她說去救起那個孩子才是我迫切的責任。我沒有想到你母親會那麼突然地鬆開手。她站起來,一邊拍去褲子上的灰土,一邊用極為平靜的聲音說:‘你去吧,我不攔著你了。如果你覺得水庫裏的那個陌生人比你的新娘還重要,你就去吧。’這顯然不是態度的改變,而是戰術的改變。這種改變令我無法承受。我意識到如果我膽敢貿然行動,我們的婚姻就會夭折在搖籃裏。我渾身發抖。我懦弱無比,虛弱無比,連挪動腳步的勇氣和力氣都沒有了。你母親趁機繼續對我施壓。‘你去啊,我可沒有攔著你。’她說,‘你在不在乎我對我沒有一點關係。’她的平靜(應該說是她的冷漠)令我極度恐懼。我的感覺突然一下好像完全屏蔽了。”父親說,“等我恢複過來之後,你母親已經走遠了。她在朝公共汽車站的方向走去。我匆匆瞥了一眼水庫,又匆匆看了一眼那兩個還在呼救的孩子。我的心中充滿了恐懼。我絕望地朝你母親的背影跑過去。”
這戲劇性的結局讓我非常壓抑。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安慰父親,更不知道應該怎樣安慰我自己。
“你知道那天晚上我是怎麼熬過來的嗎?那是我婚姻生活中的第一個失眠之夜,那也是我婚姻生活中的第一個完全沒有安全感的夜晚。我與你母親坐上同一輛公共汽車,但是她在車上拒絕跟我說話,她回家之後也拒絕跟我說話,她整個晚上都背對著我。”父親說,“我在黑夜裏瑟瑟發抖。那兩個孩子呼救的聲音與你母親欲擒故縱的冷漠交織在我的耳邊……結婚剛剛五天,婚姻就帶給了我巨大的羞恥,我很清楚這羞恥是我終身都難以擺脫的陰影。結婚剛剛五天,我就開始對婚姻充滿了恐懼。”
父親的話讓我覺得母親的追悼會還沒有結束。父親應該是最後一位發言者。他的發言才是追悼會真正的高潮。
“第二天一大早,我又獨自回到了水庫邊。僅僅在十幾個小時之前,我在那裏還感到了那種親密的渴望,可是經過婚姻中的第一個失眠之夜,你母親對我來說已經是一個陌生人了。我茫然地麵對著平靜又冷漠的水麵。突然,一種強烈衝動引誘我朝水庫裏走去。”父親說,“就在水剛剛沒過我的膝蓋的時候,一個挑著糞桶的農民從小路上走過。他大聲告訴我水庫的中間很深。‘每年都有人在這裏淹死。’他說,‘昨天還淹死了一個初中生。’”
我忍不住計算了一下,如果那個孩子被父親救起了的話,他現在都已經到了退休的年紀了。
“有人說每個人一輩子裏都會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這就是我一輩子裏最重要的事情。我從此就變得沉默寡言了。我從此就變成了一個很本分的人。我從此就肩負起了幾乎全部的家庭責任。”父親說,“你母親後來再也沒有提起過這件事了。如果不是因為她走在我的前麵,你們肯定也不會知道這件事。我真的不知道你們應不應該知道這件事。我也不知道這件事與你們到底有沒有關係。”
我想了一下父親最後的這一句話。我想這件事盡管發生在我們的出生之前,甚至我們的形成之前,但是它肯定與我們有關係。它不僅以複雜的方式參與了我們的形成和出生,它還是改變了我們成長過程的禁忌。它是我們生命的一部分或者說我們的生命是它的一部分。
“我昨天在墓地的失控大家一定會有不同的說法。不過沒有人會知道我是因為想到了另一個死者才嚎啕大哭的。那是一個已經死去了將近五十年的死者。我想他也許就是你母親在陰間地府裏遇到的第一個人。”父親說,“我想他已經原諒她了。我甚至想他們很快就成了心心相印的朋友。”
但是我肯定父親自己並沒有因為母親的離去而原諒母親,否則他不會讓我知道這令他的婚姻蒙羞的往事。我不知道在整個的婚姻生活中,是不是也存在著那麼一刹那,父親會想到自己可能會因為營救那個孩子而失去了自己的生命。那樣的一刹那會不會讓父親對母親的阻攔也存有一絲的感激?!我不想問他,也不敢問他。
“你現在知道你們小的時候我為什麼會那樣精心地嗬護著你們了。”父親說,“我和你母親的婚姻一開始就與死亡結下了姻緣。我無時無刻不在擔心著報應。我覺得你母親走在我的前麵本身就是一種報應。這件事注定要讓你們知道,也許還會被更多的人知道。”
我遞給父親兩張紙巾。他看了我一眼,卻並沒有馬上擦去晃動在他眼眶裏的眼淚。
“其實這件事裏麵隱藏著許多的可能性,可以去做各種各樣的假設。我做得最多的假設是,如果我最後還是去救起了那個孩子,而且沒有出事,你母親可能並不會像她威脅的那樣跟我離婚,她可能很快就原諒了我的‘不負責任’,我們的婚姻可能還是維持了下來,你們可能還是會來到這個世界……而另一種我經常想的‘如果’是,如果你母親第二天晚上還是像前一天那樣背對著我,我們的婚姻還會不會存在?”父親說,“第二天晚上她的態度完全變了。我完全沒有想到。我剛在床上躺下,她就拉起了我的手,懇求我抱著她。我的心劇烈地抽搐了一下。我以為我的理智和情感都會阻止我那樣去做,因為那意味著我要跨越整個事件帶給我的陌生感和疏離感,那就像是要跨越生與死的界限……我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那麼平靜地跨過去。我側過身體,將手輕輕搭在了你母親的腰上。她用指尖在我的鼻尖上輕輕點了一下。‘我知道你永遠都不會拋棄我的。’她充滿感情地說。”
我示意父親擦掉馬上就會滴下來的眼淚。
“昨天在從墓地回來的路上,我想到了另外一種如果,”父親說,“如果那天晚上我不敢跨越或者不願跨越那生與死的界限,如果我粗暴地將她的手推開,那又會怎麼樣呢?”
我將右手放到父親的膝蓋上。我很想對他說,母親現在已經不在了,你們現在已經被那粗暴的界限分開了,你還說這些幹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