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
一九八九年
圖書館日本
1
君代躺在長椅上,謾罵睜開了眼睛,她坐起來,胸前蓋著的毛巾毯滑到了地上。環視周圍,是她熟悉的布置——高高的書架和辦公桌並排著,房間的角落裏放著巨大的複印機,旁邊是灰色的打印機,還有電腦。牆上的日曆被翻在十二月。二十五號的數字上被畫上了紅色的圈。在她的印象中,今天不是二十五號。
這裏是圖書館的事務室。
君代側過臉,看見圖書管理員霧冷垂著頭,正在打盹,君代靜靜地看著他的臉,他有著寧靜而溫柔的線條。仿佛察覺到了似的,霧冷睜開了眼。
“呀,君代,你醒來了?”
霧冷的聲音還有些睡意朦朧。
“醒來了的是霧冷先生你吧?”
“一不小心就睡著了,嗬嗬。還做了夢呢。不過已經不記得夢見了什麼了……”
“我也是,什麼都不記得了。有種說不出的悲傷呢。”君代撿起掉在地上的毛巾毯,疊好了放到膝頭。“對了,我怎麼會在這裏睡著呢?”
“從倉庫取了短劍出來以後,你就暈倒了。迷迷糊糊恢複意識以後,你還自己喝了藥。我們勸你休息一會兒,所以你就在這個椅子躺下了,之後的你,就是一個睡美人公主了。而我,就是你的knight,也就是守護騎士啦。”
“霧冷先生,不是睡著了麼?”
“可能是睡著了吧,哈哈。”
霧冷毫不介意地說笑著,這反倒讓君代覺得自己有些可笑。她沉默著猶豫了一會兒,然後輕輕地靠在了霧冷的肩上。房間裏忽然變得很靜,睡美人的長椅成了一個小小的二人世界。
“我……說不定愛上霧冷先生了呢。”
“很突然啊,為何會這麼覺得呢?”
“說不出什麼理由。真正重要的事,往往是連自己都想不清楚的。隻不過每個人都裝出一副明明白白的樣子罷了,霧冷先生,你說是嗎?說啊。說是啊。”
“是啊。”
“嗬嗬。不過,至少對我來說一點也不突然。很早以前就開始喜歡你了。因為害羞一直沒說出來而已。”
“可是,你命中注定的人卻不是我,是那個叫做樹徒的人,你是他的戀人,不是嗎?”
“輪回轉世什麼的,我才不信呢。”
“嗬嗬,說一點也不想要男朋友的人,可是你自己噢。”
“我真是個謊話精。”
“回前台去吧”。霧冷站了起來,“把工作都丟給歌未歌一個人了,在這樣下去的話,會被她討厭的。”
“被討厭就被討厭好了,如果霧冷先生是被全世界的人討厭就好了,那樣的話,那樣的話就隻有我一個人陪在你的身邊,直到生命的盡頭!”君代有些機動地拉住了霧冷襯衫的袖口,“不要逃走,好嗎?”
“我不逃,隻是去下前台。”
霧冷終究還是走出了事務室。君代呆呆地撫摸膝蓋上的毛巾毯,然後忽然站起身,追著他走了出去。前台就在事務室的外麵。這時,霧冷和歌未歌已經並排坐在那裏了。歌未歌轉過頭看向君代,看上去有些吃驚。
“沒事吧?”她問道。
“沒事的。”君代答道。
“美希姐呢?”
“見你似無大礙,她就匆忙走了,該不會是有約會吧?”
“之前聽她說跟男友分手了呢。”
“那肯定是有了新的男友了,哼哼。”
“短劍……放在那裏了?”
“藏在事務室的架子裏了,嚴密看管著呢。”霧冷說著把一條腿放到另一條腿上,“我想就連你也不應該知道放在哪裏了。當然,也不會告訴那個自稱樹徒的人。如果你們兩個都不知道短劍的所在,也就不可能殺死對方了吧。”
“就算知道,也不會以劍相殘的。”
君代聳了聳肩。
“關於短劍呢,我稍微做了些調查。”歌未歌有些得意地說道。“到底是圖書館啊,想要查點什麼的話,資料是要多少有多少——唉,我把書放哪裏去了?”
“在你自己膝蓋上啦。”
“啊,對對,就是這本。”
歌未歌把膝蓋上那本厚厚的書放到了前台的桌子上。紅黑色的封皮下,書頁因年代久遠而變成了深棕色。書名是英文的,而且用了某種特殊的字體,君代念不出來。裏麵也印滿了一排排密密麻麻的英文。握住書邊,讓紙張飛快地翻動,隻見文字邊上到處配合著刀呀劍呀,還有弓箭、槍械之類的武器的插圖。
“這是一本研究過去武器的專注。是一個叫亨利·德雷克的人在一九二三年編寫的。”
“歌未歌姐,你能看懂英文啊?”
“能啊,我可是英語係畢業的。你們看,這頁上麵印著跟那把短劍一模一樣的插圖呢。”
說著,歌未歌翻倒貼著標簽的那頁。書頁的左上角有個四方形的框,框裏繪著一把線條樸素得足以脫離寫實風格的短劍。被這麼一說。Judaism倒也覺得它跟那把傳說中的短劍確有幾分相似,隻不過,他所見的短劍積滿灰塵,委實談不上跟畫中一致,插圖邊上,排列著英文的說明。字也好,畫也罷,都印的深淺不一,顯然是年代久遠、品質低劣的印刷機造就的東西。
“我們現在看到的這種短劍屬於雙麵直刃式,是中世紀歐洲各階層男性用來防身或裝備較多的劍種。你們看,這劍的護手是十字形的,這種形式的劍至十六世紀前後善及,自那以後,便逐漸演變成了用於防範對手進攻的左手短劍。”
“也就是說,這種劍隨處可見。”
“是啊,不過繼續往下讀,我發現這裏還有一小段關於被詛咒的短劍的記述。‘法蘭西王國的某個私設的騎士團成員所擁有的短劍,共六把,劍柄上繪有……七顆星圖案。’哎,這個單詞是什麼意思來著,啊,對了,看這段。‘據傳,由於這六把短劍上附著可怕的詛咒,所以現在處於政府嚴密的看管中。’”
“咦——竟然流到這樣一個圖書館裏來了,還真是相當嚴密的看管呢。”霧冷冷笑著說道,“你說的那個‘七顆星’,正確的譯法應該是‘七芒星’吧。擁有七個角的星,我仔細看過,那把短劍的劍柄上是繪著七芒星的圖案呢。”
“是什麼宗教的標記嗎?”
“誰知道呢。在宗教上,六芒星和五芒星被使用的場合很多,但七芒星我就不知道了。我想,這應該是書上說的那個‘某個私設騎士團’作為紋章使用的圖案吧。”
“那關於詛咒的傳說就沒有記述了嗎?”
“很可惜,沒有其他的記述了。”
“像什麼六個無頭騎士啦,城主的女兒啦,這些的?”
“沒有。”
君代泄氣地垂下了肩膀。
“接下來,該輪到我出場了,”說著,霧冷從前台的櫃子裏搬出大小不一的好幾冊書,“這些是我拜托美希小姐幫忙找的。”
“這些不就是地圖冊嗎?”
“就是純粹的地圖冊。”
霧冷拿著的是一本看上去足有四十厘米見方的大型圖冊,跟很多大尺寸的地圖冊一樣,封皮上印著從宇宙拍攝的俯瞰地球的照片。霧冷快速翻著圖冊,至某頁停了下來。法國南部的朗格多特地區,一個麵朝地中海的地方。地圖上,陸地右側是一片藍色的海灣,上麵醒目地標注著‘golfe
du
loin’(裏昂灣)。
“佩皮尼昂以北、卡爾卡鬆以東,就在這個地方,你們看,有一個古城跡的標記吧。這就是留下了聳人聽聞的傳說的‘琉璃城’,接下來,關於‘琉璃城’的詳細記述,就要看這本書了。”霧冷說著,又拿出一本跟地圖冊形成鮮明對比的文庫本大小的書來。“‘琉璃城’位於盧多河北岸,由實力可與法蘭西國王分庭抗禮的圖盧茨家族下令建造。城池的城主一職幾經更替,最終落到了一個名叫佐夫洛的男人手中。據說,這名男子因為染指異端宗教,於一二四三年被東征十字軍處以了極刑。他下令建造的巨石十字架,以及當時別名‘十字泉’的賽特湖也隨之遭到了徹底的破壞,據說現在隻留下了淋水的形骸。你們看地圖的這個地方,能看見一個沒有名字的內陸湖吧。據說這個湖原本是與地中海相連的,並且呈現著十字架的形狀。”
順著霧冷的手指移動視線,君代在城跡的西麵看到了一個小小的湖泊。一個歪歪斜斜的接近四角星形狀的藍色色塊。
“哪無頭騎士是出現在什麼地方的呢?”
“關於神秘事件的內容在下一本書裏。”
霧冷說著又從櫃子裏抽出一本書來。書的封麵上,披掛著陰影的惡魔向他們投來了惺惺作態的微笑。
“真有趣呢,前台的櫃子裏,什麼東西都能翻出來。”
“因為這是個四次元前台嘛,哈哈,關於無頭騎士的記述,在這本書裏可是描寫得極具感官刺激噢,我先念一段:‘城主佐夫洛在城中的塔裏飼養了一頭怪物,那是一個喜吃人屍的惡魔。’書裏還說,那個叫做佐夫洛的男人為了宗教儀式的需要,及二連三地殘殺了自己的女兒和為女兒挑選的騎士,割下了他們的頭顱。順便提一下,被殺害的騎士的頭顱加上他女兒的頭顱,加起來正好是七個。我不知道這和七芒星之間是否有什麼聯係。根據曆史記載,佐夫洛最後是死於東征十字軍的處決,至於真相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看來樹徒說的那些,也不是謊話呢。”君代表情發雜地說道,“雖然不知道輪回轉世的那些話到底是真是假。”
“關於短劍,這裏也寫到了一些。‘附有詛咒的短劍,在時空的流轉中,不倦地指引著死亡。短劍的持有者必定遭遇常人難以想象的不幸和死亡。而現在,六把短劍全部下落不明。若無意中發現了這些短劍,盡量避免與之沾染,方是明智之舉。’——還有,雖然對這些短劍的起源尚無明確記載,但這裏寫道:‘公元一二零四年,十字軍第四次東征時,六把做工精良的短劍被康斯坦丁堡的教會回收。據傳,此六劍係由一位聖職者在熔爐中注入自己的血液鍛成,在當時被該教會作為聖劍,頂禮膜拜。’”
“霧冷先生,把這本書借給我吧。”
“好啊、這裏麵可寫了不少相當有意思的東西呢。”
霧冷在君代的圖書卡上敲下了借書章。君代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接近閉館時間了。歌未歌打開了音響和功放,於是拉威爾的《悼念公主的孔雀舞》便在整個館裏幽幽地回蕩起來。這是這個圖書館的閉館音樂。現在,圖書館裏應該沒有別的人了,但作為既定的程序,《悼念公主的孔雀舞》仍有播出必要。
“霧冷先生,前台的櫃子裏再變不出什麼東西了嗎?”
“嗬嗬,是吧——”然而霧冷還是彎下腰鑽到下麵翻找起來,他取出一塊藍色的寶石、
“怎麼樣?琉璃石噢。”
“真沒。”
那是一顆用一隻手握住的深藍色石頭,不規則的表麵泛著幽藍幽藍的光澤,閃閃發亮的黃鐵礦棋布在深藍色的石頭上。仿佛夜空和星辰都被封進了這顆石頭裏。
“拿他當墜子吧,我做好了送給你。”
“謝謝。”君代輕輕說道。
窗外,雪花依然紛飛不停。君代的目光追隨著飄零的雪花,沒有歸宿。
2
第二天,那位每天光顧圖書館的老人像往常一樣出現在了閱覽室裏。正要走出閱覽室的他,跟君代擦肩而過。君代看著老人,他紳士地向她點了點頭,走了出去。於是君代又成了閱覽室裏唯一的讀者,她拿出昨天借來的書看了起來,膝蓋上放著她的背包,感覺有些礙事,她把背包放到了桌麵,包裏裝著便當,是她今天特意早起做的。君代總是自己給自己做便當,隻做自己的,沒有什麼為她做過便當,也沒有什麼人吃過她做的便當。
沒多久,樹徒就出現了。今天的他一如既往地帶著一臉痛苦的表情。然而,當他看到君代的時候,像是放下了懸著的心似的,輕輕吐了口氣。君代沒有抬頭,隻是看著他那件黑襯衫上的扣子,她不想迎上樹徒的目光。
“早上好。”
“您也早上好,”君代可以顯得特別禮貌,“您今天也來了啊。”
“是呀。”樹徒笑了,“但我決定暫時閉嘴了呢。”
“能請您這樣做的話,我榮幸之至。”
於是,樹徒默默坐了下來,一言不發。而君代卻無法漠視他的存在,無法專注於書本了。她一行行讀著,競一個字都看不進去。她甚至有些受不了自己了,就算樹徒隻是抬腕看看手表,她都會幾張的神經過敏。
“昨天,關於你說的那些事,我想了很久。”君代選擇了打破沉默,“你說你曾是我的戀人,說我們都背負著輪回轉世的命運,這些都暫且不論,我想知道,你到底想在我身上尋求什麼?你為何要來接近我?”
“我尋求的是結束,”樹徒用手指安撫著額頭,說道,“我自己的結束,我厭倦了輪回轉世,不想再有來世了。我希望我能隻作為現在的自己,走完我的人生。還有,我也希望我們兩人之間,不會有誰再是在對方手上。”
“你輪回了那麼多次,一定經曆了很多痛苦吧。”
“你也是噢。”
“我嘛,早就不記得前世的事情了,什麼都不記得了,所以沒什麼可痛苦的。”
“確實,或許想不起來反而是一種幸運吧。”
“我……有了喜歡的人了。”
樹徒看著君代,沉默不語。
“其實,說真的,到底是喜歡還是討厭,連我都說不上來,但至少,我心裏有了這麼個人,我希望他能一直看著我。我不是因為自己快要病死了,才硬生生急著找了個還算合適的人去喜歡,這也不是用來逃避你的借口。這是真的,在我將死的時候,偶希望能陪在我身邊的人不是你,而是霧冷先生。”
樹徒靜靜聽著,仿佛強忍悲傷一般,垂著眼簾,默默盯著地板,淡淡的影子寂寞地纏在他的腳邊,在閱覽室蒼白的日光燈照射下,呈現出扭曲的形狀。
“我有這個心理準備,”樹徒幾乎是梗咽著用沙啞的聲音說道,“我有時候想,也許是我過分執著於過去,才會困在宿命的陰影裏走不出來,而你,隻是君代,不是君代以外的任何人,不是我所認識的另一個人。你隻是你,你的生命裏,不再容得下我的出場了。”
“別用那麼悲傷的眼睛看著我好麼……”君代開始因自己的殘忍而愧疚,“那你說說,一九七一年的那一天,究竟發生了什麼?我的前世是在那個時候死去的吧?前世發生的事,我真的一點記憶都沒有了。如果你說那些都是真的。”
“那一天,我們試圖封印住那顆七芒星,封印住那顆刻在短劍上的七芒星,斬斷那條束縛著我們的輪回轉世的鎖鏈,可是,你卻在中途死去了。不,是我用這雙手把你殺死了。那天晚上,你橫躺在我們大學的那個空曠的停車場裏。要跟命運一決勝負,你所在的位置,是一顆用石灰粉畫成的七芒星的中心。那是一個看不見星星的夜晚,那顆七芒星是我們倆親手畫的。但是,我們打算躺在七芒星的中心,一直睡到天亮。這就像是一個終止輪回轉世的儀式。我們在心底不抱什麼希望地期待著,沒準經過這一晚我們就能永遠地擺脫輪回轉世的痛苦了。七芒星什麼的,也不過是我們這個所謂的儀式的道具罷了。然而,早上當我醒來的時候,你已然死了。你的胸口插著短劍,一定是我殺死你了。”
“那把短劍是從哪裏冒出來的?難道是我們隨身帶著的?”
“我們兩個走進七芒星裏的時候什麼也沒帶,別說是帶著短劍了,而且來到中心以後,我們一步也沒有跨出過七芒星,如果我們曾經離開那裏,那七芒星的周圍一定會留下石灰被踩踏過的痕跡吧。可是那裏是一個腳印也沒有。因為那麼大的七芒星必須畫在開闊的地方,我們才選擇了學校的停車場,那裏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然而,你的胸口還是被插上了短劍。”
“這是怎麼回事?簡直像是短劍從天而降呢,我被一把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短劍刺穿了心髒,太神奇了。”
“不論你問我多少次,我都不會否認,是、我、殺死了你,問題不在於短劍從何而來。”
君代歪著頭,困惑地說道:“你說的命運和那些過於殘酷的記憶,我真的完全無法理解。我想,我們是不是應該把所有的一切都遺忘掉呢?雖然你堅持前世的我死在你的手上,可是這又如何呢?我並不恨你,說不定,其實這一切早就結束了,不是嗎?你想,如果沒有死去,我們怎麼會知道是不是還在輪回轉世著呢?”
“說不定,其實這一切早就結束了不是嗎?你總是這麼說,也許,對你來說,這一切真的結束了吧,你連我都忘了。可是被留下的我剛怎麼辦呢?我隻有一個人,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這是最後的一世了。現在的你,就是最後一世的你了,隻不過因為你轉世的時間比我慢了一輪,所以才會仍然存有關於我們的記憶。下一次你一定會把關於我們的一切都忘記得幹幹淨淨的。正因為這樣嗎,你才應該珍惜自己的這一世,拚盡全力地活下去。”
“你知道這有多痛苦嗎?”
“我明白的。可是……”
“你根本一點都不明白!”
樹徒情緒激動地搖起了頭,像是在拚命地抗拒著君代的話,然後他安靜下來,用空洞的眼神凝視著地麵。
活著是一種痛苦。君代知道,她所承受的生的痛苦絕不比任何人遜色。但與此同時,她也清楚地知道。她必須以最大的真誠來支持這僅此一次的人生。
“累了吧?”
“一直都是這樣疲倦地活著,多麼漫長的輪回。我一直在做著一個很長很長的夢。而現在。我醒了。我兩手空空,隻身一人。”
樹徒仰起臉,看著天花板,仿佛他和他周圍的世界都已是一片虛無。
閱覽室的門被輕輕地推開了,霧冷走了進來,一隻手還捧著書。見到樹徒也在,他顯得有些吃驚,卻隻是默不作聲地在君代的桌上放下了書,然後轉身就要離開,樹徒叫住了他。
“您就是……霧冷先生?”
“正是。”
樹徒一動不動地坐著,看著同樣一動不動的霧冷,像是在拚命回想著什麼,短暫的沉默就像一種僵持。
“我不應該來到這個世上的。”樹徒說,“然而我卻來到了這個世上,您說我到底應該怎麼做呢?”
“能說出不該來到這世上雲雲的人,隻可能是已經來到了這世上的人,不需要可以去做什麼,隻要平平凡凡地生活在這世上就可以了。”
霧冷的口吻格外冷靜,跟平時的他簡直判若兩人,樹徒輕輕額首,霧冷向他禮貌性地行了一禮,隨之轉身走出了閱覽室。
“我也該回去了。”樹徒說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走了,再見。”
我“……對你說了很過分的話吧。”
“別放在心上。”
樹徒拉開了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不知怎的,君代竟有些不忍看他離去的背影。
閱覽室裏又隻剩下君代一個人了,他看著桌上霧冷為她送來的書。這是她之前拜托霧冷替她找的,蘇格蘭的古代傳說,她拿起書和便當,走出了閱覽室。他經過了前台。前台隻有歌未歌一個人,她真沉迷於一本英語讀物,完全沒有注意到君代的出現。君代沒有走向前台,而是徑直向大廳走去。
“最盡頭的圖書館”有一個非常寬敞的大廳,大廳的天頂高高的。可歎的是,這裏竟然終日見不到一個人影,委實讓人覺得寬敞得有些多餘,君代在大廳的沙發上坐下,打開了她的便當,小小的枝型吊燈在君代的頭頂上閃耀著,在這空無一人的大廳裏,就像是晶瑩剔透的百合,隻為她的公主默默綻放。君代吃了一口煎蛋,要是在少放些糖就好了,他有些後悔。真是毫無意義的進食,她想,她跟樹徒,她們倆其實是一樣的。在一個什麼都沒有的世界裏,身邊也沒有任何人陪伴正如此刻的她,一個人吃著自己給自己做的便當,她忽然對死充滿了恐懼。或許,死的本質,就是沒有盡頭的孤獨。不應該來到這個世上的——樹徒的話在她的耳邊深處回蕩著。不!沒關係的。天堂裏有月亮,而且還有天使在身邊翩翩起舞。一定會喜歡那裏的。可是,如果隻剩她孤身一人呢》就算這樣也沒關係,反正一直都是這樣過著,又開始頭痛了……在天堂裏也會頭痛嗎?君代慘然地笑了。
“你在哭噢,君代。”
說話的是霧冷,他伸展著長長的腿,在君代的身邊坐了下來,君代有些恍惚,愣愣地盯著霧冷看了許久。
“才沒哭呢。”
君代逞強地搖了搖頭。
“你還真是個倔強的小孩呢。”
霧冷說著,把君代輕輕地攬到懷裏,撫摸著她的頭。
現在,君代的整個身體都靠在了霧冷的胸前。她從來沒有這樣安心過。
“被嘲笑了呢。”
“哈哈,那本書,喜歡嗎?”
“嗯,很喜歡。雖然還沒有真正看過,但我想一定很棒。”
“那就好。”
“嗯……筷子掉在地上了。”
“待會兒撿好了。”
“我……不想死。想到死,就覺得好害怕。我才發現,原來我是這麼恐怕死亡。我剛才……哭了嗎?一定是因為太害怕了。為何隻有我非死不可?我不要死掉——不要一個人死掉!”
“現在我們是兩個人了。”
“我為霧冷先生做了便當來了呢。你會吃嗎?”
“那當然咯。”
“和我一起吃嗎?我們兩個,一起吃便當是嗎?”
“啊。”
“我不甘心,為何不能讓時間就此停止呢……若能一直想現在這樣,該有多好。”
“別怕,時間的流逝,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霧冷溫柔地笑了。
靜靜的大廳裏,回蕩起輕柔的笑聲。
“樹徒這個人,真讓我捉摸不定。他說再見的時候。那悲傷就好像他麵前將是整個世界的盡頭,他說,他是追蹤者短劍才找到我的。可是,在這個圖書管裏,出現在那把短劍的周圍的,不止是我呀。美希姐不也是嗎?歌未歌姐不也是嗎?既然如此,他怎麼能夠斷定我才是他尋尋覓覓的那個前世戀人呢?”
“難道是因為麵影?”
“你是說,轉世前的臉上還會帶著前世的麵容?”
“還有一種可能,或許就像他說的那樣,在輪回轉世的瞬間他看見了你的容顏,無論采用哪種解釋,看來都隻有樹徒才可能知道誰才是你。”
“一九七一年發生的事,他也說到了呢。他說,我被殺死在七芒星的中心,一把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短劍刺進了我的胸口。”
“關於這件事,我又收集了一些資料。”
霧冷說著從褲子口袋裏摸出了一張疊好的紙。君代接過紙。翻看起來,這是一份剪報的複印件。白紙上的日期是一九七一年十二月十八日,新聞報道的標題是“青年男女雷他殺,屍體被發現。”倒是終結得相當簡潔。
“死者身份目前還不能確認。目前能夠判斷的是,男性死者死於頸部被刺導致的大量出血,而女性死者則死於胸口刺傷所導致的心髒機能停止。作為凶器的西洋式短劍雖然被留在了凶案現場。但短劍上沒有發現任何指紋。”
“跟樹徒說的不一樣呢。死去的人應該隻有我一個呀。”
“啊,但報道中卻說兩個人都死了。”
“關於七芒星,報道裏一句都沒有提到呢。”
“是因為報道管製的緣故吧。或者,我們可以認為,七芒星什麼的,根本從最開始就不存在。可是,到底有沒有過七芒星,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假設被殺死的那個女孩就是你的前世,那麼,跟那個女孩一起死了的那個男孩,他究竟是誰呢?”
“是樹徒嗎?”
“樹徒是跟你一起死的嗎?如果前世的樹徒是和前世的你一起死去的,那麼現在的樹徒又是誰呢?你跟他顯然不是一個年齡,他比你年長的多了。”
“說得也是——而且,短劍的問題也是個謎。難道說,是他們兩個中有誰事先藏了那把短劍,偷偷帶進了七芒星裏,以便殺死對方?總不能是短劍自動冒出來把他們兩個刺殺了吧?”
“我想我們一定是在某個環節上想錯方向了。”
“算了,別繼續這話題了。”君代放下剪報,重新靠近了霧冷的懷裏,“人生太過短暫了。還是給我說說月亮的事吧。”
“月亮的事?”
“嗯。”
“什麼方麵的呢?”
“比如引力什麼的。”
“我們都生活在月球引力之中。”
“還有呢?”
“一切擁有質量的物質都帶有引力。”
“那麼,霧冷先生此刻陪在我的身邊。是因為我的引力咯。”
“不,是因為你的意誌。”
3
像往常一樣,終於,《悼念公主的孔雀舞》在圖書館裏回響起來,於是年輕的戀人不得不依依惜別,君代還要回到閱覽室裏拿回自己的背包,他不記得跟霧冷在一起呆了有多久,總之一定是很久很久吧。他們毫無畏懼地依偎著,多麼美妙的時光。人生是如此短暫。太過短暫了!君代想起了大廳裏在她頭頂上閃耀著的水晶吊燈,多美的花呀,美麗的事物從能被輕易想起·總能被輕易想起。
盡量輕巧地拉開那扇聒噪的門,君代回到了閱覽室。金色的餘暉透過了窗子灑進了空蕩蕩的房間,紛亂地散落在座椅和白牆上。她拿起那個留在桌子上的背包。
突然,君代被人從背後抓住了手臂。驚慌失措的她想要大聲求救,卻被人捂住了嘴。於是她不停地掙紮著,想要掙脫哪隻手的控製,可那雙手如此有力,即便她用盡全力抵抗也隻是白費力氣,被緊緊握住的手腕處傳來了劇痛。她拚命地扭動脖子、轉頭向身後看去,是樹徒!
“給我安靜一點……安靜一點好嗎?”
樹徒像在懇求似的對她說道。君代一時有些發懵,全身僵直地看著樹徒,不再掙紮了。
“對不起!我別無選擇。”
樹徒說著,伸出原本捂嘴的那隻手,把閱覽室反鎖了,另一隻手則依舊牢牢地抓著君代。然後他又拽著君代,兩個人一起站進了一個透過門上的玻璃也窺探不到的角落裏。君代不自覺地顫抖著,直愣愣地盯著前方那黑漆漆的厚布窗簾。閱覽室裏的日光燈熄滅了,太陽也下山了,她的四周被黑暗徹底吞沒。
門的外麵,走廊上傳來了腳步聲。是誰正在向閱覽室走來?一定是正在進行閉館巡視的霧冷。君代扯著聲帶,拚命地呼喚著霧冷的名字,可是嘴巴被樹徒死死地捂住了,根本發不出一點像樣的聲音。樹徒阻止了她的求救。門把處傳來了插鑰匙的聲音,是霧冷在開門!可是開鎖的聲音很快就消失了,也許是接受了上鎖的事實,所以不想再驚動這扇門了吧。君代的眼淚倏地從眼角滑落下來,浸濕了樹徒的手指。把門打開!把門打開!把門打開!把門打開啊——
霧冷的足聲益發遠了,絕望慢慢爬上了君代的背脊。君代痛入骨髓地意識到,此刻若是得不到霧冷的幫助,她就會失去一切。
她已經聽不到霧冷的腳步聲了。
“求你了,別哭了。”不知何時,樹徒手中多了一把短劍,他用劍尖抵住了君代的脖子,“雖然又是沒創意的做法,但希望你能見諒。別大聲喊叫,好嗎?”
君代含淚點了點頭,樹徒放下了捂在她嘴上的手。
“你想怎麼樣?”
“我已經發現了,關於這個世界的最荒誕的秘密。所以,我要封印它。封印住這輪回轉世的詛咒。”
“你瘋了。”
樹徒把臉湊到君代麵前,決然地說道。
“你怎麼會拿著這把短劍?隻有霧冷先生他們才知道短劍放在哪裏。”
“短劍在這世上一共有六把。我跟你說過吧?這隻是其中一把罷了。你看,七芒星的紋章上可這數字‘Ⅵ’不是嗎?圖書館裏的那把短劍上應該是刻著數字‘Ⅰ’吧。所以,你看到的那把短劍跟著並不是同一把。”
“你身上也有短劍?”
“是的。”
“你困住我想要做什麼?”
“我們兩個,有必要再一次進入七芒星裏。一切必須在今晚有個了結。”
“一切早就結束了!”
君代發出了憤怒的悲鳴,她已無法忍受樹徒如此強硬地走進她的生命。她激昂的聲音在房間裏反複回蕩著,樹徒慌忙伸手再次捂住了她的嘴,鋒利的劍尖擦到了君代的脖子,雪白的皮膚上很快就出現了一道口子。溫熱的液體從脖子上淌了下來。是君代的血,鮮血爬過了鎖骨,慢慢流向她的胸前。樹徒趕緊拿出一塊白色手絹,滿懷歉意地替她擦了血。
“別碰我!”
“我不想傷害你的。”
“我讓你別碰我!”
“為什麼總會變成這樣……為什麼?”
“所有的罪都是你自作主張地冠到自己頭上的。根本就是自作多情。”
“你根本不願意理解我呢。”
“不。是了解得太透徹了。”
樹徒沒有在說什麼。有那麼一會兒,他像個人偶一樣,呆呆地站在陰影中,一動也不動。
《悼念公主的孔雀舞》早已停止了播放,音樂停放以後圖書館就要閉館了。歌未歌姐走了嗎?霧冷應該也離開了吧?在沒有別的人使用這座圖書館了嗎?這些君代都不知道,她隻知道,這裏,隻剩下她和樹徒兩個人了,他被留在了寂靜無聲的世界盡頭,和樹徒。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手指被鮮血沾濕了。他不覺的傷口有多痛,但她的胸口實在難受得要命。
“在這裏一直等到晚上吧。”說著,樹徒坐到了一把椅子上,“再等一會兒,這裏就會像真正的世界盡頭一樣,一片死寂了吧。你也找個椅子坐下吧。”
君代哪裏還有坐下的心思,可是樹徒一直扯著她的袖口往椅子上拉,她隻得坐了下來。短劍被放到了樹徒身邊的桌上。他看著冰冷的劍尖,泛著幽暗、沉重的金屬色,不像吊燈的光芒,那麼溫暖、柔和。黑暗中的短劍,看上去像極了一個十字架。
“你有想過要轉世為誰嗎?”
樹徒問道。
“沒有。”
“明智。不過,期盼著能輪回轉世的人可不少哦,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忿忿不平著生命的不可重複呢。世界隻有一個,人生隻有一次。這就是不滿的源頭。也許,我們人類從來就沒有正視過自己的人生。有的人一旦跟不上世界發展的速度,就希望可以輪回轉世,一切從頭來過,可是到頭來,就算你再怎麼期盼,也隻能含恨而終。生命的規則便是如此。”
“你搬出生命的規則又想說明什麼呢?不論是在多麼嚴嗬的聲明規則中,能用心享受這短暫人生的都大有人在。從一開始就為自己設定好死亡和終點的結局,這樣的人注定什麼都得不到。”
“你這番話就像是對自己說的呢。你身患絕症,既定的死期不是一天天迫近了麼?你用心去享受生命了嗎?”
君代不答,她死死盯著樹徒,同時偷偷觀察桌上的短劍。如果她伸手的話,想必是能夠到那把短劍的吧。她在腦海中反複的試驗著,自己需要多快,才能比樹徒更早地把短劍搶到手裏。想象中的她,成功地搶到了短劍,她用短劍刺向樹徒,刺了一下又一下。然後,她總算能向霧冷求救了。霧冷看著滿身鮮血的她,說道:“你真美。美極了。”
“好了,我們差不多可以離開這裏了。”
樹徒重新抓起短劍。他走到門邊,把臉湊到玻璃上向走廊裏張望了一番,確認沒有異樣,於是毫不猶豫地打開了門鎖,隨著一聲刺耳的曆響,寂靜的空氣被撕得支離破碎,門開了。君代被樹徒抓著手腕,拽出了閱覽室。
“要去哪裏?”
“七芒星必須做在一個寬敞的地方。”
“圖書室?”
樹徒點了點頭,他自顧自地大跨步走著,君代被拖得小跑起來。兩人從前台邊上的門進入了圖書室。這是一個書架的叢林,而且靜得讓人渾身發毛。或許是因為采用了獨特的隔聲設計吧,總感覺腳步聲在這裏很快就會消失,聲音都被這個空間吸走了,君代抬起頭,眼前是成排成排的書架,就像是沒有盡頭的樹群,交織著一路延伸進黑暗裏。她生平第一次看到的夜晚的圖書室,竟是這樣一個幻境叢生的地方。
“書架難免有些礙事,但沒辦法。你也不想躺在外麵吧?”
“你做什麼我都不會願意。”
樹徒看著君代,臉上浮現出為難的苦笑,然後輕輕點了點頭。他踮起腳尖,把最近身邊的書架上的書全部捋出來,一本一本丟到了地上。墮落的書本有的書脊撞地,有的攤開橫躺著,還有的則是狼基地俯臥著,塵灰飛揚。
“別糟蹋書了。”
“好過我們被命運糟蹋。”
“這些都是霧冷先生和歌未歌姐辛辛苦苦整理好的書啊。”
“事後我會道歉。這總行了吧?”
君代瞪著樹徒,決定不再說話,樹徒已然近乎瘋狂,一切勸阻都隻會是徒勞無用。她看了看們的方向,又看向了窗。窗上掛著厚厚的窗簾,會阻礙她的行動,看來是無法經窗口逃跑了,想要逃跑,隻能通過門。圖書室有兩扇門,一扇在她身後,一扇在他的身側,可是她離兩扇門都有著相當一段距離。
“你也幫我一起清書。”
“不要。”
“我們要用書來做七芒星。把書排在地上,排成七芒星的形狀。這也是為了你呀。”
君代沒有回應樹徒的要求。樹徒放棄了勸說,一個人默默地繼續著他的工程。他走到社會科學類書籍的區域,按照政治、法律、經濟、財政、社會教育、風俗、習慣、民族、國防軍事的排列順序,將整齊的書本全部推下了書架。接下來是自然科學區域:數學物理學、化學、地理學、天文學、宇宙化學、地球科學、地質學生、物化學、一般生物學、植物學、動物學……書本呻吟著一一墜地。墜地的書雜亂無章地堆砌著,在君代的周圍對稱一座座小坡。
“有關七芒星,我想問個問題,”君代開口問道:“一九七一年的那一天,死在七芒星裏的,不止我一個吧?”
“你查過了?”
樹徒暫停了他粗暴的工程,回頭看向君代。
“對,那時,被殺的不止是我,你也死了,我問你,你到底是誰?倘若輪回轉世的命運依然繼續著,而一九七一年那天和我一同死去的就是你,那事情就說不通了。先不說是誰準備了短劍。光從年齡上計算就算看出蹊蹺。並不曾在一九七一年死去。和我的前世一起死在七芒星裏的那個男孩,不是你。”
“你所謂的從年齡上計算是指什麼?”
“如果我們是在一九七一年一起死去的,那麼我們輪回轉世後的年齡應該也是一樣的不是嗎?你今年幾歲了?”
“二十六。”
“我才十八歲。”
“有什麼可奇怪的?”
樹徒麵無表情地說道。
“你——其實根本不是樹徒是嗎?”
君代用了質問的口吻。
“我就是樹徒。”
“你是誰?你究竟是誰?”
沉默,他們互不相讓地彼此對視著。
然後,樹徒緩緩地攤開了雙手。
“那麼,請你告訴我——我……究竟是誰?”
Ⅴ
一二四三年
琉璃城法蘭西王國
4
白色騎士的六名騎士從城池裏消失了,瑪莉知道這件事,是在保管鎧甲的人偶頭部被無端帶走的第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