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開始和結束(3 / 3)

半個月後的某一天,南珂出事後他第一次回公司,喬楚已經正式離職。那是他最後一次在公司見到喬楚,她是特意等他的,她貪婪地看著這個男人,心底的悲哀擋也擋不住。

她問他:“我為你做了那麼多事,你有沒有哪怕一刻感動過?”

顧南城搖頭:“我們之間,不過是各取所需。”

其實這才是真實的顧南城,外人眼裏冷漠自私、不擇手段、行事狠戾,所有的不忍和包容隻屬於南珂一個人。

喬楚走後不久,顧南城突然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他的心突然加速跳動,當即飛車趕往醫院。

“遺忘症。”辦公室裏,醫生對他說了這三個字。

他隻是蹙著眉,等待下文。

“神經係統受到嚴重刺激的情況下導致的潛意識逃避心理,行為舉止回到童年時期,忘了那些讓她精神失常的事情。簡言之,她現在的思維和行動隻是個六七歲的孩子。”

年輕人的癡呆症。

顧南城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出醫生辦公室的,他隻覺得雙腿發軟,心髒疼得幾乎麻木。記憶裏笑容爛漫的女孩怎會變成醫生口中那個樣子?他的南珂……就此遠去了嗎?

他在醫院的走廊上坐了很久很久,直到起風了,風吹散他的發,他才驚覺自己離開了太久,腳步猶如千斤重,每走一步都是一種煎熬。他不知花了多大的力氣,才好不容易走到病房門口。推開門,窗口站著一個身穿白色病服的女孩,長發傾瀉而下,背對他而立。窗外是冬日陰霾的天空,他心裏一動,下意識地向她走去。

“南珂?”

聽到聲響,南珂緩緩回頭,對上他的視線,有一瞬間的愣怔,而後咧開嘴角笑起來。她笑得那樣好看,臉上充滿了童真和稚氣,如孩子般的天真無邪。

可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卻是——

“你是誰?”

時光靜止,歲月錯付,一如十五歲那年第一次見到她,她歪著腦袋,孩子氣地橫衝直撞進他的心裏。

清醒,歸零,一切從頭。

顧南城是個孤兒,從出生起就被親生父母遺棄在孤兒院門口,後被孤兒院收養。自他懂事起,所有的記憶都與孤兒院有關,小時候他是有些孤僻的孩子,不愛與人說話玩耍,同齡的孩子們打打鬧鬧的時候,他卻像個小大人似的坐在遠處,臉上是那個年紀不該有的深思。那時院長常常對他說:你應該學著快樂地長大。

可怎樣才算快樂地長大呢?像他們一樣沒心沒肺地度日就叫快樂地長大嗎?他經常一個人坐在角落裏,腦海裏不斷重複著一個問題:為什麼他的父母在選擇生下他之後卻要丟棄?如果不願意要他,當初又為什麼要生下他?

被丟棄,不就意味著他是不被這個世界所接受的嗎?連生下自己的父母都不願意要他,更何況是別人呢。

他就在這樣日複一日的疑慮中度過了最初的七年。那個時候,本該不諳世事的顧南城卻出奇的早熟,甚至比孤兒院的其他孩子都要懂更多的道理。他一個人坐在孤兒院大門口巋然不動的時候誰也拿他沒辦法,他從小就有一股倔勁,不說話,也不笑。

直到七歲那年,孤兒院忽然來了一位重要的客人。聽別人說,那是當地有名的華人富商,亦是孤兒院的讚助者之一,家中非常富有。

黑色轎車緩緩而來的時候顧南城正坐在門口的磐石上,泥沙被風吹起,他在一片風沙中看到那人下了車。約莫五十歲上下的樣子,麵目雖然慈祥,可看在他眼裏卻是駭人。對方像是看到了他,對他笑笑,他卻無動於衷,目光迎上對方的,始終麵色如常。

那人就是二十幾年前的石景天。

石景天當時來孤兒院正是為了收養一個男孩,原本院長已經有了人選,可就在他下車見到門口那個男孩後,心裏有一個聲音驀地響起——就是他。

顧南城眼底毫不掩蓋的倔強和光芒是石景天從未在任何孩子眼裏看到的。

後來顧南城被帶進院長辦公室,院長蹲下來溫聲細語對他說:“這是石伯伯,以後你跟石伯伯一起生活好不好?”

“他要領養我嗎?”他的話裏沒有絲毫懼意,鎮定得不像是一個七歲的孩子。

石景天起身走近他,撫摸著他的頭,說:“孩子,我會給你最好的教育和未來,以後,你就不是孤兒了。”

於是,七歲後的顧南城便被取名為顧南城,這個名字,還是石景天給的。

石景天的確如他承諾的那樣,給了他最好的教育和生活環境。他送他進最好的學校學習,吃住皆是一流,不過一夜之間,他赫然從一個孤兒變成別人眼中的少爺。

外人用欽羨的目光看他,可隻有他自己知道,沒有無緣無故的恩惠,日後他必定需要還更多更多。但那個時候,內心極度自卑而孤獨的少年,看到有人朝自己伸出了手,就如同在黑暗裏看到了一絲曙光,被石景天帶出孤兒院的那一刻起,顧南城心裏就有隱憂,以後的生活即使再自由,也不會多自由了。

那時他對石景天又懼又怕,心裏卻是感激的,感激他將自己從孤兒院那個牢籠裏帶了出來,感激他讓自己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那個時候的他不知道後來自己會遇見南珂,也不會預料到彼時的感激會成為日後的怨恨。

十五歲的時候石景天將顧南城叫到書房,兩個人第一次進行了一場嚴肅的對話。不再有年齡的界定,石景天完完全全將他當成了同等的人。石景天對他說:“南城,幫我一個忙,我就給你想要的一切。”

顧南城骨子裏的野心連他自己都有些驚訝,當他接觸到那個世界以後,那種想往上爬的決心更加強烈了,他不願意永遠如同螻蟻一般掙紮在最底層的黑暗社會裏,於是當石景天找他談話的時候,他第一次學會了談條件。

石景天覬覦安遠集團已久,再加之多年前的恩怨情仇,對南震天的厭惡隻增不減。那時在青城,這兩個人便已經是死對頭,傳聞石景天的初戀情人便是南震天的夫人。南震天當年奪人所愛,以至石景天懷恨在心,一心報複。無奈南震天也不是個簡單的人,多年鬥爭,總也無法分出個勝負。

不管那些傳言是否屬實,但十五歲的顧南城在那天答應了到南震天的身邊,從此自己的生活便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夜晚,他第一次被南震天帶進南家老宅時,那個坐在門口的台階上晃動著雙腿的女孩。她的眼睛像星星一樣明亮,明明該是快樂的年紀,可在她的臉上卻看不到一絲笑容,就連麵對自己的父親,都感到些微的疏離。

一刹那,顧南城仿佛看到了從前的自己。

“你就是爸爸說的小哥哥。”她的聲音脆脆的,像在棉花糖上行走,語氣不是詢問,而是肯定。

顧南城並不擅長與人交流,尤其是比自己小的家夥。他半蹲下來,半天才吐出兩個字:“也許。”

他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有一個人像蠻橫的山羊一般,勇猛地撞進自己的心裏去。

南珂和其他的女孩不一樣,她不會嬌聲討好,也不會故作軟弱,她甚至不會好言好語,被她父親寵溺得像是溫室裏的花朵的女孩,卻對他小心翼翼。

她總是跟在他後頭,對著他傻兮兮地笑,每每有什麼好東西都不忘留一份給他。她不會用語言表達,於是更加堅定地用行動來對他好。

在顧南城過去的十幾年裏,觸到了太多的冷漠和荒涼,從沒見過這樣一個外表看上去那麼不討喜、內心卻善良至此的女孩。她笑起來的時候,他覺得天都亮了。

以至於慢慢的,他終於也將她存到了心裏去。

可她卻是南震天的女兒,是自己為之算計的對手的女兒。後來的很多個夜裏,他常常被自己的噩夢嚇醒。夢裏南珂用從未有過的冰冷的眼神看著她,夢裏的他像被淩遲一樣,疼得無法呼吸。

於是他開始害怕讓南珂知道一些事情,也開始試著離她越來越遠。那個時候唯一的想法便是:讓她遠離自己,遠離這裏,才能遠離傷害。

南珂不是個善於言辭的女孩,她待人冷漠,很多時候總像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他害怕打破她的寧靜,更怕在她臉上看到絕望的表情。

十八歲以後,南震天對他越來越信任,甚至將他帶進公司,親自將他帶在身邊學習。他一邊上課一邊跟在南震天身邊打理公司業務,成長飛速,幾年後儼然成為南震天不可或缺的左右手。

顧南城知道,這個時候時機已然成熟。

而在石景天要求自己進行下一步計劃之前,他需要先做另外一件事——將南珂送出國。

那天的青城滂沱大雨,濕漉漉的路麵濺起偌大的水花,車子裏安靜得可怕。從知道他一意孤行要將她送出國那時起,她就再沒和他說過一句話,她又開始像兒時那樣把自己關在自己的世界裏,與外界斷了聯係,知他心意已決,她也不再哭鬧,同時也沒了歡笑。

大雨一直持續到傍晚,飛機被迫延遲到深夜才起飛。臨飛前,南珂終於問他:“為什麼?”

顧南城沒有回答,為什麼呢?連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他隻是不願意讓她目睹某些不好的事情,為她選擇了一條自認為是為她好的道路。

哪知後來她更加沉默寡言,變得越來越不快樂。

一別八年,他有時會在被逼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飛去米蘭,遠遠地跟在她身後看著她。隻要一見到她,那些不好的情緒便全都好了。不知不覺中,她成了他的解藥。在孤獨迷茫時、絕望無助時、生病難受時,隻要一見到她,他便覺得自己好了。

那些年他一邊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一邊籌劃著擺脫石景天的控製。如果最初他為石景天做事是因為感激石景天當時對自己的好而選擇報答他,那麼當石景天開始對南珂打起主意後,才讓他徹底做出擺脫石景天的決定。

當他終於強勢到可以與石景天正麵交鋒的時候,南震天卻死了。

他死在老宅自己的書房裏,當他趕到的時候,房裏隻有已經嚇傻了的喬楚。他第一次害怕起來,去探南震天的鼻息,發現他已經沒有呼吸了。

心裏一窒,那時他腦海裏閃過的唯一的念頭就是——他和南珂完了,他再也沒有愛南珂的資格了。

南震天一死,南珂自然從米蘭趕了回來。她不再像過去那樣對他依賴有加,她就像個鬥士一樣全副武裝試圖與他一決勝負。他在她的眼裏,變成了徹底的陌路人和敵人。

他看著她不斷地逼迫自己堅強,總會想起她年少時無憂無慮的樣子。他希望她活得像個公主,最後卻是他,把她逼成了鬥士。

誰也沒有辦法永遠活在烏托邦裏,這個世界就是這麼殘忍,能讓人一夜長大。

而一夜長大的南珂,變得更加冷漠和陌生。那一瞬,他覺得自己的心都被掏空了。

如果這輩子有什麼是真正騙了南珂的,大概就是那次在蘇黎世,他在南珂發燒昏睡的時候偷看了她從布魯斯那裏拿來的股權書。事實上自從南震天死後,他手裏的股權就下落不明了,隻是公司董事會幾乎都一致認為在顧南城手裏。隻稍一刻,他便用假的股權書代替了真的。他沒想到,南震天竟然還留了這一手。可這個消息不隻是自己,就連石景天都已經知道,為了南珂的安全,他終究還是把真的留在了自己身邊。

要知道在那個時刻,擁有股權並不是一件好事,相反這會是個燙手的山芋,想甩都甩不掉。於是他編出了股權書是假的消息,而很多人,也的確相信了。而事實卻是,南珂手裏握著的那份的確是假的。

早在南珂找到銀行保險櫃的時候,這件事就被石景天知道了。石景天之所以沒任何動作,不過是想看看顧南城遇到此事會有什麼表現,是不是仍然和從前一樣忠誠。隻不過南珂太無辜了,千裏迢迢奔赴,卻成了別人手中的棋子。

石景天入獄的那天,顧南城去見了他。他們之間隔著一張桌子的距離,彼此麵對,長久地沉默,最後石景天笑起來,說:“沒想到最後居然被自己養的狗給咬了。”

麵對他的諷刺和挑釁,顧南城無動於衷。如果,石景天不動南珂,也許他不會下定決心要把他扳倒,也不會讓他意識到,隻要有石景天在的一天,南珂就會不得安寧。

他為南珂掃清了障礙,想將一個幹幹淨淨的安遠集團送還到她手裏。

他走的時候石景天忽然問:“你以為她會感激你?你對她做的那些事,足以讓她記恨你一輩子。顧南城,你太傻了,你拱手相讓,人家也未必領情。”

他潸然一笑:“本就是我欠她的。”

他欠她的,實在太多了。

當年若不是南珂,還在泥濘裏掙紮的他如何會看到陽光?黑暗裏冷得刺骨,讓他感到了擁抱的溫暖。她是他的夢,這麼多年,也成了他心上一根無法拔掉的刺。

他愛她啊,在無數個白天黑夜裏,即便隻能活在回憶裏,他欠了她那麼多,償還不了也彌補不了。

秋天到了,落葉枯黃,他眼前仿佛浮現出她的麵容。而她的笑容,永遠停格在了回憶的畫麵裏。

南珂,如果我是一道微光,願意為你照亮整片星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