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愛情傳統中的“才子佳人”理想範式,帶有強烈的審美性、心靈性和婉約性。每一位士子都渴望“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的絕代芳華,喻其“沉魚落雁”;每一個懷春美人,都希望遇到“貌似潘安,才比子建”的曠世才子,喻其“玉樹臨風”。在這一文化心理下,“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呈現了典型的東方唯美的執著追尋;“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是帶有民族性靈特色的輕柔愛戀,並期待“有情人終成眷屬”。詩詞歌賦、小說戲曲莫不以此為藍本來詠歎敘寫,決定了古典言情文學的審美形態,沉潛著朗月照花、深潭微瀾的底色氤氳。
一“才子”“佳人”的遇合與情詩
現存最早的情詩,夏朝的《塗山女歌》:“候人兮欹”,是塗山女苦苦等待治水的大禹時唱的。簡短四字慨歎了相思的悠長,由此開啟愛情歌詠的濫觴之源。中國古典言情的流脈波蕩,與特殊的男女交往環境直接相關。
“門當戶對”的婚姻觀統攝千年,家庭中普遍匱乏熱烈愛戀。早在西周,文王之化的精神規約在王畿千裏的轄域深入綿遠,《禮記·表記》曰:“周人尊禮尚施。”《周易·序卦》:“有天地,然後有萬物,有萬物,然後有男女,有男女,然後有夫婦,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有君臣,然後有上下,有上下,然後禮義有所錯。”周人把婚姻看作禮義之本,視其為周王朝穩固延續的基礎定因。但上層貴族的婚娶多重在政治的考慮,情愛成分極少。至魏晉南北朝,盛行門閥觀念,重視流品,輕淩寒素。在婚配上更是講求“門當戶對”,屬於政治、經濟方麵的結合。唐代的科舉考試使大量出身寒微的士子步入統治階層,但實際婚娶依然滲透門第觀念,並曆代承襲。
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對動人美色的向往,也曆代相延。周朝極重宗室的衍續,女性的價值往往與生育相連。《陳風·東門之枌》:“視爾如荍,貽我握椒”,在贈送花椒、表達愛慕的同時也暗喻女子多生子嗣,人丁興旺。正如H.布洛克所說:“每個社會中的人都關心生育,都重視春天和播種,都注意收獲和死亡,因而也就相應關心自己的健康和美貌,關心自己性欲望的滿足等。”因而社會各階層對女性的容姿美給予普遍的注目與讚歎。如《詩經·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即突出了“窈窕”曲線的嫵媚,引人遐想。《衛風·碩人》對齊莊公的愛女、衛莊公夫人莊薑的描繪:“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莊薑的形象神采飛動、潤華絕豔、顧盼生輝,清代姚際恒評曰:“千古誦美人者無出其右,是為絕唱。”《召南·何彼襛矣》:“何彼襛矣?華如桃李。平王之孫,齊侯之子。”以盛放嬌妍的棠棣花比喻平王孫女“王姬”的容顏。《鄭風·有女同車》:“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借芙蓉花寫少女芳華,這是意識裏可以呼吸的膚色,感覺裏帶露的花。體態輕盈優美,幾欲迎風飄飛,佩飾玲玲有聲。再如漢武帝劉徹,竟沉迷於李延年的一首名動京師的佳人歌。《漢書·外戚傳》載:“初,(李)夫人兄延年性知音,善歌舞,武帝愛之。每為新聲變曲,聞者莫不感動。延年侍上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上歎息曰:‘善!世豈有此人乎?’平陽主因言延年有女弟。上乃召見之,實妙麗善舞,由是得幸。”李延年的妹妹因這首歌而被武帝尋覓、寵愛,後盛年而逝,武帝悲傷不已,寫下悼亡名篇《李夫人賦》。
在漫長的時代裏,婚姻的沉悶使士子把目光投向外麵的世界,流連鮮亮的“風景”,寄托隱秘內心橫溢的激情:
1.歌妓的漫長曆史及審美塑造
中國古代有一脈引人注目的歌妓曆史,在它的行程中漸與文人緊密相連,並極大地催生了古典情詩的繁榮。歌妓作為呈身與獻技的女性,曆朝對其稱謂不同。應是“宮妓”肇始。西周上自天子、王侯將相,下至大夫富豪,蓄女奴之風甚廣,“家妓”始行。以後漸為“官妓”。並征其夜合之資,以充國用,可視為青樓的開端。漢代更產生了專為軍隊士兵服務的“營妓”及“私妓”。“營妓”後曆六朝、唐、宋而不衰。漢代經濟繁榮,各種妓院也應運而生。至此,這種婚外的女色提供,從宮廷、官宦及富貴之家,蔓延到了一般的士人中間。魏晉南北朝時“家妓”已臻空前盛況。唐宋元明四朝,為官妓鼎盛時代。唐宋有“官妓”、“營妓”,明代有“教坊樂戶”。清代革除了“官妓”,為私營娼妓時代。歌妓曆史竟然綿延了兩千餘年。
歌妓不僅資質豔麗,出於職業需要,都經過了審美意義上的重新塑造。陳麗金《中國古代青樓女子的美術教育》:“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青樓,是中國古代女子的藝術學院。在這裏,妓女們自覺不自覺地接受各種藝術門類的教育和熏陶,或琴棋歌舞,或詩詞書畫……所以古代名妓都是些色藝雙絕的女子,也因此才有人說‘青樓文化,實質上是一種士的文化’。”這些佳冶窈窕、充滿藝術氣韻、青春芳澤的美人,與傳統婦德教育下的女性在外形、內質上都有巨大反差。因而對女性有禮製之規。《周南·葛覃》篇《毛傳》曰:“古者女師教以婦德、婦言、婦容、婦功。祖廟未毀,教於公宮三月,祖廟既毀,教於宗室。”上層貴族的女性,要馴順於安排給她們的婚姻。延續曆朝曆代,女性地位卑下,隻要是良家女子,即需恪守婦道,在男性麵前低眉順目,僅擅女紅。宋代著名才女朱淑真曾憤然寫下:“女子弄文誠可罪,那堪詠月更吟風。磨穿鐵硯非吾事,繡折金針卻有功。”(《自責》二首其一)文人士子的文學藝術修養,在家中極難得到才華相應的共鳴,而歌妓多方麵的文藝陶養,正契合了士子的審美需求。所以古代青樓,漸為文人雅集和酬唱往來之所。南宋薑夔《一萼紅》:“朱戶粘雞,金盤簇燕,空歎時序侵尋。記曾共西樓雅集,想垂柳還嫋萬絲金。待得歸鞍到時,隻怕春深。”就回憶了昔日與所愛歌妓“西樓雅集”的情事。歌妓風調閑雅、風情旖旎,使人心醉神迷,正如北宋晏幾道《鷓鴣天》所繪:“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曆史上的名妓基本上是才貌雙全,有的精通樂器、舞蹈,有的擅長書畫,如明代馬湘蘭、薛素素、柳如是,明末清初顧橫波等都以畫著稱。另外,歌妓雖地位等同奴仆,但因自身有良好的文學藝術素質,在愛情觀上也一向看重文人,欣愛才子,因此與士子彼此都有知音之感。很多仕途落魄的文士,在歌妓這裏竟深受敬重,找到歸宿。如北宋才子柳永,被仁宗落榜,但妓者愛其詞名,當時流行著:“不願穿綾羅,願倚柳七哥。不願君王召,願得柳七叫。不願千黃金,願得柳七心。不願神仙見,願識柳七麵。”祝穆:《方輿勝覽》卷一一“人物”,《四庫全書》本。柳永《鶴衝天》詞:“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依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他的很多情詞,通過歌妓的演唱廣為流傳。
2.“才子”“佳人”的遇合與情詩發展
正是這些美豔超群、儀姿曼妙的歌妓,使文學史上各類文體均留下了穠麗的言情墨彩。以下僅從愛情詩詞發展的角度論析。與士子的社會地位相關,文人與歌妓的交往範圍有漸進過程,其戀情對詩詞的影響亦呈漸深趨勢。
《詩經》時代(西周初年至春秋中葉),“士”是貴族中的一個等級。《左傳·昭公七年》記曰:“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輿,輿臣隸,隸臣僚,僚臣仆,仆臣台。”自“皂”以下,皆是奴隸;自“士”以上,都是奴隸主。由此可見“士”屬下層貴族。《管子·小匡》把“國人”居住的地域稱為“士農之鄉”,亦見“士”與“國人”屬周室社會階層的外圈。此期的“士”,尚難以接觸宮廷、王侯的“家妓”。而春秋戰國時的“遊士”,有專門的文化知識或超群的武藝劍術,當時諸侯爭雄,須網羅人才,齊國宰相管仲設“女閭”、燕太子丹在旅館內安置美女,都起到吸引遊士的作用,所以“遊士”可偶然獵豔。漢代“士”的地位已較穩定,“入則為官,出則為士”,形成士大夫階層。各種妓院的開設,也為文人與歌妓的接觸提供了條件。
魏晉南北朝時期,儒、佛、道三教逐漸並立的局麵代替了兩漢的“獨尊儒術”,儒學對人性的束縛開始弱化,“色”這一長久以來的“禁區”被突破,歌姬侍妾、聲樂宴舞成為士族文人生活的重要內容。西晉陸機《豔歌行》首開詩中鋪陳美色的先河:“美目揚玉澤,蛾眉象翠翰。鮮膚一何潤,秀色若可餐。”“馥馥芳袖揮,泠泠纖指彈。悲歌吐清響,雅韻播幽蘭。”愛慕之情如春水蕩漾。在南朝,城市有歌樓楚館,據裴子野《宋略》載:“王侯將相,歌妓填室,鴻商富賈,舞女成群。”文人豔情詩在此環境下大量湧現,尤其是宮廷、貴族文人創作的宮體詩,鼎盛繁榮,對女性的姿容體態服飾之美予以盡態極妍的描寫。
唐代以詩賦取士,文學才華極被看重,唐太宗李世民在午門眼見新科進士魚貫而入,欣慰地宣稱:“天下英雄盡入我彀中。”文采四溢的士子成為時代之驕子,進士更是浮華不講禮法。即使是貧寒才子,亦受世人敬重,因唐代整體社會文化氛圍濃鬱,士子之外,上至帝王將相,下至販夫走卒、坊中妓女,幾乎都能寫詩、誦詩。從社會文化方麵看,唐代儒、道、釋並行,文化思想呈多元化的開放狀態,較少藩籬,具有宏大氣魄,男女之防較為鬆弛。經濟發達、物質富足、城市發展,長安城有專門的狎妓場所平康裏,是達官貴人、新科進士、文人雅士常去之處。唐代中、晚期,成都、揚州、金陵也極為繁華,文人寄跡秦樓楚館,滿目美女嬌娃,在歌月舞扇中忘卻塵囂,暫享情愛甘霖。如杜牧《揚州三首》其三:“街垂千步柳,霞映兩重城。天碧台閣麗,風涼歌管清。纖腰間長袖,玉珮雜紫纓。拖軸誠為壯,豪華不可名。自是荒淫罪,何妨作帝京。”《遣懷》:“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且中晚唐“崇侈遊宴”,朝廷甚至專設教坊,教授妓女俗樂,以備節筵之需。士大夫在官府“得以官妓歌舞佐酒”,在家則蓄養家妓以助酒興。在頻繁的“才子佳人”交往中,創作了繁盛的詠妓、贈妓、寄妓、懷妓、悼妓的詩歌,《全唐詩》中此類詩作就有兩千餘首,其中大量是情詩。此外,由於道教在唐代受到皇室尊崇,女冠盛況空前。唐代女冠一般都有較好的音樂、舞蹈和文學修養,風流瀟灑,生活情形類似妓女,與文人交往密切,不少女冠豔名遠播,如魚玄機、李冶等。這也促成了唐代文人詠女冠的情詩紛湧而現,其中不乏千古流傳的經典之作,如李商隱的《無題》諸詩。
五代時期,在戰亂與動蕩的社會曆史環境中,西蜀、南唐暫時偏安一隅,遠離兵燹,社會相對穩定,經濟繁榮。文人逃避現實,沉醉於花間尊前,淺斟低唱,促成曲子詞興盛,文人多用“詞”這一文學體式言情,《花間集》和南唐詞即以表現風花雪月、男女情愛為主要內容。晚唐及西蜀文人詞的總集《花間集》,其創作環境如歐陽炯《花間集序》中所描述:“則有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不無清絕之詞,用助嬌嬈之態。自南朝之宮體,扇北裏之娼風,何止言之不文,所謂秀而不實。有唐以降,率土之濱,家家之香徑春風,寧尋越豔;處處之紅樓夜月,自鎖嫦娥。”可謂美人雲聚,公子忘歸。在此氛圍中寫下的詞作,風格綺麗,形成了“詞為豔科”的文學傳統。如清代況周頤評唐末五代的韋莊詞具有“熏香掬豔,眩目醉心”的美感特色。這也代表了《花間集》整體詞風。
北宋統治者製定了“與士大夫治天下”、“重文輕武”的國策。通過科舉取士,倚重文臣,以文治國,使文人真正肩負起“治國平天下”的曆史使命。沒有哪一個朝代的文人像北宋文人那樣熱衷於政治。宋真宗趙恒《勵學篇》:“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安居不用架高樓,書中自有黃金屋。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男兒欲遂平生誌,五經勤向窗前讀。”才華橫溢不僅有可能“治國平天下”,也有更多與佳人歌妓相處的機會。北宋建國後,中原息兵,經濟複蘇。直到北宋末期“靖康之變”前的東京汴梁:“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競駐於天街,寶馬爭馳於禦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新聲巧笑於柳陌花衢,按管調弦於茶坊酒肆。”“花光滿路,何限春遊;簫鼓喧空,幾家夜宴。伎巧則驚人耳目,侈奢則長人精神。”南宋雖然偏安江南,仍是“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林升《題臨安邸》)。周密《武林舊事》描述都城臨安:“翠簾銷幕、絳燭籠紗、遍呈舞隊、密擁歌姬、肥管清吭、新聲交奏、戲具粉嬰、鬻歌售藝者,紛然而集。”人稱臨安是“銷金鍋兒”的溫柔富貴之鄉,“滿城錢癡買娉婷,風卷畫樓絲竹聲”。在宴飲優遊的生活裏,宋代文人士大夫心靈之愛的幽約情愫、婉孌意緒寄托在“繡幌佳人”,寫下數量驚人的情詞。“賢如寇準、晏殊、範仲淹,勳名重臣,不少豔詞。”例如北宋歐陽修存世的240首詞作中,近70首是豔情詞。範仲淹《蘇幕遮》:“暗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清代許昂霄評曰:“鐵石心腸人,亦作此銷魂語。”宋詞抒寫愛情,蔚為大觀,成為文學史盛事,實與佳人歌妓直接相連。沈鬆勤師《唐宋詞社會文化學研究》指出:“而詞從燕樂的相結合中獨立成體,並具有音樂與文學的雙重藝術屬性,則是通過歌舞佐酒與填詞聽歌的娛樂途徑實現的。”由之也決定了“詞媚”的文體風格。
綜上論析,中國古代特殊的婚姻方式使得愛情的尋求帶有外向性的特征,而“才子”“佳人”特殊的遇合方式,格外激起文人的美感愛戀、萬般相思,噴薄為絢麗的言情詩詞,縱貫千餘年的詩史,成為古典情詩最主要的流脈。朱自清先生說:“中國缺少情詩,有的隻是‘憶內’、‘寄內’,或曲喻隱指之作,坦率的告白戀愛者絕少,為愛情而歌詠愛情的更是沒有。”此言不符合曆史實況。朱自清的這一斷語,在現當代文學批評中被無數次引用,半個多世紀以來誤導深遠,應予糾偏。
二神話原型飄動的東方詩境
古典言情詩詞隨處迷離著紫靄仙姝、靈葩簫歌的神異氣象,若飛若沉,籠上最具東方色暈的浪漫輕紗,耐人尋味、誘人向往。它構設了較遠距離的審美空間,形成隱性的抒情係統,寄予了詩人的現實愛戀和縹緲幻想,因而心靈之音繚繞不絕,別有洞天。略去神話原型的台階,我們就難以登臨如此豐盈深遠、花香襲人的愛情聖境了。以下擇例論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