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舊的教室裏,離上課還有好一會,本該是最吵鬧的時候。
開課桌啦,關課桌啦,大家怕吵捂著耳朵大聲背書啦,還有老師拿著大鐵戒尺在桌子上緊敲著,靜一點,靜一點。
可是今天卻是一反常態,安靜到極點,同學們都在自己的座位上老老實實地坐直身子。
老師韓麥爾也隻是平靜地站在講台上,胳膊底下也不再夾著那怕人的鐵戒尺。
教室後邊幾排一向空著的板凳上坐著好些鎮上的人,他們也跟學生一樣肅靜。
其中大多數都是老頭兒,戴著闊頂三角帽依舊可見花白的頭發,有從前的鎮長,從前的郵遞員,還有些別的人,個個看來都很憂愁。
前鎮長郝叟還帶著一本書邊破了的初級讀本,他把書翻開,攤在膝頭上,書上橫放著他那副大眼鏡。
整個教室是如此的安靜,窗外小樹林的畫眉歌聲,還有鋸木廠後邊草地上的普魯士士兵操練聲都清晰可辯。
“我的孩子們,這是我最後一次給你們上課了(噗~~)。柏林已經來了命令,阿爾薩斯和洛林的學校隻許教德語了。新老師明天就到。今天是你們最後一堂法語課,我希望你們多多用心學習。”
終於,講台上的韓麥爾先生終於開口打破教室的安靜,卻像法官宣判一樣壓抑極了。
最後一堂法語課。
不用上課,這本來是所有學生最大的願望,可是現在,回想之前所作所為,教室裏的學生們難過極了,甚至有小女生承受不住嚶嚶哭泣。
教室後排那些蹭課的老頭更是唉聲歎氣,梗著脖子盯著教室屋頂吱呀亂轉的吊扇發呆。
“小弗朗士,”韓麥爾異常鎮定,和往常一樣一個一個叫起學生們來背課文。
班裏素來調皮的小弗朗士也和往常一樣結結巴巴連開頭都沒有背過。
“我也不責備你,小弗郎士,你自己一定夠難受的了。大家天天都這麼想:‘算了吧,時間有的是,明天再學也不遲。’現在看看我們的結果吧。唉,總要把學習拖到明天,這正是阿爾薩斯人最大的不幸。”
“現在那些家夥就有理由對我們說了:‘怎麼?你們還自己說是法國人呢,你們連自己的語言都不會說,不會寫!’不過,可憐的小弗郎士,也並不是你一個人的過錯,我們大家都有許多地方應該責備自己呢。”
韓麥爾聲音聽不出任何激動,卻像刺刀一樣一下一下紮入眾人的心裏。
“你們的父母對你們的學習不夠關心。他們為了多賺一點錢,寧可叫你們丟下書本到地裏,到紗廠裏去幹活兒。我呢,我難道沒有應該責備自己的地方嗎?我不是常常讓你們丟下功課替我澆花嗎?我去釣魚的時候,不是幹脆就放你們一天假嗎?……”
韓麥爾從這一件事談到那一件事,談到法國語言上來了。
“法國語言是世界上最美的語言,最明白,最精確。我們必須把它記在心裏,永遠別忘了它,亡了國當了奴隸的人民,隻要牢牢記住他們的語言,就好像拿著一把打開監獄大門的鑰匙。”
說到這裏,韓麥爾翻開書繼續講語法,比以前講得更加賣力,更加有耐心。
就連班裏最調皮,以前根本聽不懂的小弗朗士此時全都聽懂了。
韓麥爾先生講得認真,大家聽得更加認真,仿佛要將韓麥爾先生腦海裏的知識在這一刻全部學會。
可是認真的時間總是過得最快,語法課很快便上完了,韓麥爾又帶著大家上習字課。
今天,韓麥爾先生還發給眾人新的字帖,帖上都是美麗的圓體字。
“法蘭西”
“阿爾薩斯”
“法蘭西”
“阿爾薩斯”
這些字帖掛在學生課桌的鐵杆上,就好像許多麵小國旗在教室裏飄揚。
所有人都是那麼專心,教室裏那麼安靜,隻聽見鋼筆在紙上沙沙地響。
有時候一些金甲蟲飛進來,但是誰都不注意,連最小的孩子也不分心,他們正在專心畫“杠子”,好像那也算是法國字。
屋頂上鴿子咕咕咕咕地低聲叫著,最調皮的小弗朗士卻是忍不住望向窗外:“他們該不會強迫這些鴿子也用德國話唱歌吧!”
抬起頭來,小弗朗士卻看見韓麥爾先生坐在椅子裏,一動也不動,瞪著眼看周圍的東西,好像要把這教室裏的東西都裝在眼睛裏帶走似的。
隻要想想:四十年來,他一直在這裏,窗外是他的小院子,麵前是他的學生;用了多年的課桌和椅子,擦光了,磨損了;院子裏的胡桃樹長高了;他親手栽的紫藤,如今也繞著窗口一直爬到屋頂了。
可憐的人啊,現在要他跟這一切分手,叫他怎麼不傷心呢?何況又聽見他的妹妹在樓上走來走去收拾行李!——他們明天就要永遠離開這個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