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5 看不見的收藏(1 / 3)

列車過了德累斯頓兩站,一位上了年紀的先生登上了我們這一節車廂,他彬彬有禮地打了招呼,向我頷首致意,再次富有表情地望了我一眼,像是遇見一位故人。乍一看我想不起來,可當他麵帶微笑剛一說出他的名字,我馬上就想起來了:他是柏林最有聲望的藝術古玩商人之一,和平時期我經常在他那裏瀏覽和購買舊書以及作家手稿。我們先是隨便地聊了一會兒,突然他徑直說道:

“我得告訴您,我這是從哪兒來的。作為一個藝術商人,這是我三十七年來遇見的一樁奇怪至極的插曲。您大概知道,自從貨幣像空氣一樣不值錢,我們這一行的行情是什麼樣子:一批暴發戶驟然都對哥特式的聖母像、古版書以及古老的銅版雕刻畫和古畫感興趣了,根本就無法滿足他們的奢望,您甚至不得不防範他們把你的整個家底搜淨刮光呢。他們恨不能把衣袖上的紐扣和寫字台上的桌燈都買了去。於是收進新的貨物就越來越困難了——請您原諒,我突然把這些東西說成貨物,往常這可是令我們感到多少有些敬畏的呢——可是這群壞家夥就是習慣於把一本傑出的威尼斯古版書看作一大堆美元,把一張古爾希諾的素描當成幾張一百法郎鈔票的化身。這股突然湧來的搶購浪潮,其勢頭銳不可當。於是隔夜之間我就被搜刮得一幹二淨。我真想把店門一關了事。在我們這樣一家老字號裏——這還是我父親從我祖父手裏接過來的——竟然隻有一些可憐巴巴的劣等貨色,過去,在北方這都是些連走街串巷的小販也不願放到車上的東西,我為此羞愧至極。

“在這種狼狽的境地裏,我想出了個主意,去翻閱我們的老賬本,搜索一下我們的老顧客,或許可能從他們手中重新買回幾件複製品,這樣一本陳舊的顧客名單一直都是某種類型的墳墓,特別是在眼下這年代,它對我的用處根本不大。我們早先的那些買主大多數不是早就把他們的收藏送進了拍賣行,就是已不在人世了,對極個別的人也不能抱什麼希望。突然翻出我們的一個老顧客的一整捆來信,我一下子就想起他來,因為從一九一四年世界大戰爆發以來,他就再也沒有寫信向我們訂過貨和詢問過情況了。這些信件大約都是六十年代以前的,這絕不是誇張!他從我祖父和父親手裏買過東西,可我記不起來,在我經營的三十七年中他進過我們的商店。一切都表明,他一定是一個古怪的、老式的、滑稽可笑的人。這樣的德國人已經變得罕見了,隻有在偏遠的小鎮裏還有個把這樣的人一直活到我們的時代。他寫的字都是一種書法藝術,寫得十分工整,錢數總額都用尺和紅筆畫上直道,而在數字下麵都是再畫上一道,以免出錯。這一點以及他所用的簡陋的信封和很不起眼的信紙都說明了這個無可救藥的外省人的瑣細和吝嗇。落款處除了簽上他的名字之外,他還經常帶上一大串煩瑣的頭銜:退休的林務官,農業學家,退休上尉,一級鐵十字獎章獲得者。這個七十年代的老兵,要是還活著的話,那至少年過八十了。但是,這個滑稽可笑的節儉人,作為一個古老的繪畫藝術的收藏家卻表現出一種非凡的聰穎、傑出的知識和出色的鑒賞力。我慢慢地整理他大約六十年之內的訂單——最早的一批訂貨還隻是幾枚銀幣的事情——這時我發現,這個卑微的外省人在當時人們用一個塔勒可以買一大堆精美的德國木刻畫的年代裏,不聲不響地搜集到一批銅版雕刻畫,這筆收藏與那些暴發戶借以炫耀自己的東西相比,毫不遜色。在半個世紀裏,光是他在我們這裏僅用極少馬克和芬尼成交的,今天的價值就會令人咋舌,除此,可以想象得出,他一定也從拍賣行和其他商人手中弄到不少名貴的東西呢。從一九一四年起我們再也沒有從他那裏收到過訂單了,但我對藝術商界裏的事情十分熟悉,這樣一批收藏如果進行拍賣或者私下裏出售那是瞞不過我的。因此,這個古怪的人現在一定還活著,要不這批收藏就在他的繼承人手裏。

“這件事引起了我的興趣,於是我在第二天,即昨天晚上立刻動身,直奔薩克森的一座十分破舊的小鎮。當我從簡陋的車站穿越城鎮的那條主要街道時,我簡直不能相信,在這些平庸的、市民氣的簡陋房屋裏,其中某間陋室竟住著一個擁有倫勃朗的最傑出的繪畫、丟勒和蒙台納的木刻人像的人。使我驚訝的是我在郵局詢問這裏是否住有叫這個名字的林務官和農業學家時,得知這位老先生確實還健在,於是我就在上午前去拜訪,應當承認,我的心當時跳個不停呢。

“我沒費什麼力氣就找到了他的住處。他住在那種租費低廉的、土裏土氣的樓房裏,這種建築物都是在六十年代草率匆忙修建起來的,他住在三樓,二樓住著一位老實的裁縫,在三樓的左邊掛著一位郵政局長的牌子,閃閃發光;而在右邊掛著一個小型的琺琅牌子,上麵有林務官和農業學家的字樣。我膽怯地拉動了門鈴,隨即出來了一個年邁的白發女人,她頭戴一頂整潔的黑色小帽。我把我的名片遞給了她,問是否可以同林務官先生麵談。她感到驚訝,先是懷有某種疑惑似的打量我,隨即看了看我的名片。在這遠離世界的小鎮裏,在這老式的房子裏,出現了一個從外地來的客人,這可是一件大事。但是她和氣地請我稍候,拿著名片,走進房間,我聽到她輕輕地說話,隨即突然響起了一個男人的洪亮的聲音:‘啊,R先生,柏林來的,一家大古玩店的老板……請進來,請進來……我太高興了!’那個老婦人快步重新走了出來,把我讓進屋內。

“我脫掉大衣,進了房間。在簡樸的房間正中,筆直地站著一個健壯的老人,濃髭密髯,身上穿著一件半軍用的便服,親切地向我伸出雙手。但他站在那裏的那種奇怪的、僵直的姿態與他那外表上不容置疑的高興非凡和喜出望外的歡迎姿態毫無共同之處。他一步也不朝我走來,我感到一絲愕然,隻得走到他跟前,以便和他握手。可當我正要握他的手時,我發現他的那雙手仍一動不動保持著水平姿勢,不是來握我的手,而是在那兒等我去握。隨即我全明白了,這個人是個盲人。

“早從孩提時代起,在一個盲人麵前,我總是覺得不舒服。我明知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可同時又知道,他不能像我看到他那樣看到我,這總免不了使我感到某種羞赧和窘迫。當我現在看到白色濃眉下的一雙業已死亡了的、僵直的、空無所視的眼睛時,我不得不克製我的愕然。但是這個盲人卻不讓我有更多時間發怔,我剛一握住他的手,他就使勁地搖動起來,急促地、高興得粗聲粗氣地再度表示歡迎。‘稀客啊,’他滿臉堆笑地對我說,‘這真是奇跡呀,柏林的一位大老板竟然光臨寒舍……可一當某個生意人上路,那就要當心啊……在我們這裏,人們常說:要是吉卜賽人來了,那就要緊鎖房門,看好錢包……是的,我想得出您為什麼來找我……眼下,在我們這個可憐的、走下坡路的德國,生意不好做呀。沒有買主了,於是大老板們就又想起了他們的舊主顧,尋找他們走失了的羔羊……但在我這裏,恐怕您交不上運氣啦,我們這些窮苦人,靠養老金過活的老人,飯桌上有塊麵包,就夠高興的了。你們現在要的令人發瘋的價格,我們再也付不起了……我們這樣的人永遠也沒有份了。’

“我立即解釋說,他誤解了我的來意。我來這兒不是向他出售什麼,我隻是偶爾來到這一帶,有了機會,也不想錯過這個機會來拜訪我們的一位多年的老主顧和德國最大的收藏家之一,我剛一說完‘最大的收藏家之一’這句話,這老人的臉上便起了一種奇怪的變化。雖說他還是筆直地、僵硬地站在房子中央,可是現在他的態度突然顯出歡快明亮和揚揚得意的神情。他把身子轉向估計是他妻子的方向,說道:‘你聽聽。’聲音裏充滿了快樂,沒有一絲那種在軍隊裏養成的粗魯語氣,而是和氣地甚至是溫柔地對我說:‘您這真是太好、太好了……您確是不虛此行啊。您可以看到您不是每天都能看得到的東西,即使是在你們豪華的柏林……有幾幅畫,在阿爾帕梯納,在該死的巴黎都找不出比它們更美的了……真的,收藏了六十年,什麼樣的東西沒有啊,這可不是在馬路上隨便看得到的。露易絲,把櫃子的鑰匙給我!’

“這時候卻發生了有些意想不到的事情。那個一直站在他身邊、麵帶微笑客氣地靜聽我們談話的老婦人,突然向我懇求地舉起雙手,與此同時猛烈地搖頭表示不同意,這個暗示一開頭我沒有理解。這時她走到丈夫跟前,把兩隻手放到他的雙肩上。‘海瓦特,’她提醒說,‘你還根本沒問這位先生現在是不是有時間來看你的收藏呢,現在已經中午了。而飯後你得休息一個小時,這是醫生明確囑咐了的。飯後你讓這位先生看你的東西,然後我們一同喝杯咖啡,不是更好嗎?那時安娜·瑪麗也在這兒了,她對這些東西很熟悉,可以幫你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