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爆發前十年,當時我住在裏維埃拉一座小公寓裏。有一次在飯桌上發生了一場激烈的討論,想不到竟演變成粗野的爭執,甚至差點鬧到彼此惡語相加、互相侮辱的地步。當今大多數人的想象力都很遲鈍,不管什麼事,隻要它與自己無關,隻要它沒有像一個尖利的楔子打進腦袋,他們就不會大動肝火,可是事情一旦發生在他們眼前,直接觸動到他們的感情,那麼,即使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會立即在他們心裏引起過分的激動。於是他們便一反往日少管閑事的常態,顯出蠻不講理、氣勢洶洶的樣子。
這次,在我們同桌吃飯的這些十足的平民百姓身上所表現出來的就是這種情景。平日這幫人在一起心平氣和地small talk ,互相開點無傷大雅的小玩笑,通常吃完飯大家馬上就分散了:那對德國夫婦外出觀光遊覽,拍照留影;胖子丹麥人不嫌單調乏味,獨自去釣魚;舉止文雅的英國太太接著看她的書;那對意大利夫婦則到蒙特卡洛去豪賭;我呢,不是偷閑在花園裏的椅子上一躺,就是工作。可是這次,那場激烈的討論把我們大家完全糾纏在一起了。吃完飯大家都坐著,誰也沒有走。我們中要是有人突然一躍而起,那絕不似平日那樣站起來彬彬有禮地向大家告退,而是在腦袋發熱、心中憤怒的狀態下——這我在前麵已經說過——所采取的不加掩飾的激憤形式。
把我們桌上這一小撥人拴在一起的那件事,確實夠奇怪的。我們七個人下榻的那個公寓從外表看雖然好似獨幢別墅——啊,從窗口眺望懸岩崢嶸的海濱真是妙不可言!——但實際上它隻不過是皇宮大飯店的附屬建築,收費較低廉,通過花園同大飯店相連,所以我們這些住公寓的客人同住大飯店的客人常有來往。前天,飯店裏發生了一件確鑿無疑的桃色事件:一位年輕的法國人乘中午十二點二十分的火車——我不得不準確地把時間交代清楚,因為它無論對這段插曲還是對那場激動的談話的題目都是非常重要的——來到這裏,租了一間海濱房間,可以眺覽大海,視野非常好,這本身就說明他相當富裕。使其引人注目、給人以好感的,不僅是他謹慎的優雅風度,更主要的是他那超群絕倫、人見人愛的俊美:一張姑娘般的臉龐,熱情而性感的嘴唇上長著一圈輕柔、金黃的短髭,柔軟的褐發卷曲在白淨的額頭上,溫柔的眸子投給你的每一瞥都是一次愛撫——他身上的一切都顯得柔情綽態,風致韻絕,而毫不忸怩作態,矯揉造作。如果說遠遠見到他首先會使人覺得有點像陳列在大時裝店櫥窗裏的那些表現男性美理想的、拿著精美的手杖、風度翩翩的肉色蠟人的話,那麼走近一看卻全然沒有一絲紈絝之氣,因為他身上的俊秀純屬天然,與生俱來,宛如從肌膚裏長出來的,實屬罕見。他從旁邊走過時,總要以同樣謙恭和親切的方式向每個人打招呼,他在各種場合無拘無束地展現的那份時時做好外出準備的瀟灑勁,真讓人賞心悅目。若是有位女士往存衣處走去,他總要趕忙迎上前去,幫她脫下大衣,對於每個孩子他都親切地看上一眼或是說句逗樂的話,顯得既平易近人,又不張揚惹眼——總之,看來他就是那種幸運兒,他們憑借得到驗證的感覺,深信能以自己俊美的麵龐和青春的魅力使別人滿麵春風,並將這種自信變成新的優雅風度。隻要有他在場,對飯店裏大多數年老或者有病的客人來說不啻是一種恩惠,他以那種青春的勝利步伐,以那種逍遙自在、清新瀟灑的生命的風暴賦予許多人以優美的享受,使得每個擠到前麵來看他的人都無可抗拒地對他產生好感。他來了兩小時就已經在同裏昂來的兩位姑娘打網球了。她們是那位身寬體胖的富有的工廠主的女兒,十二歲的安內特和十三歲的勃朗希。女孩的母親,那位秀美、窈窕、性格內向的亨麗埃特夫人臉露微笑,在一旁看著兩位羽毛未豐的女兒在下意識地賣弄風情,同那位陌生的年輕人調情。晚上,他在我們的棋桌旁觀看了一小時,這期間隨便講了幾個有趣的奇聞逸事,隨後又陪亨麗埃特夫人在飯店的屋頂平台上長時間地踱來踱去,而她丈夫則像往常一樣,同一位生意上的朋友玩多米諾骨牌。夜裏我注意到,他還在辦公室的暗影裏同飯店的女秘書促膝談心,神態之親密簡直令人生疑。第二天早晨,他陪我的丹麥同伴出去釣魚,他在這方麵所顯示的知識實在令人驚訝。後來他又同裏昂來的那位工廠主聊了很久的政治,在這方麵他也證明自己同樣很精通,因為別人聽到這位胖胖先生開懷的笑聲竟蓋過了海浪的轟鳴。午飯後,他再次單獨陪亨麗埃特夫人坐在花園裏喝了一小時黑咖啡,又同她的女兒打了網球,同那對德國夫婦在大廳裏閑聊了一陣。我之所以那麼詳盡地記下他在各個時間段的時間安排,是因為這對了解這裏的情況是完全必要的。下午六點鍾我去寄信,又在火車站遇見了他。他急忙朝我走來,仿佛要向我告辭似的。他說,他突然接到來信,叫他回去,兩天後他仍將回來。晚上,他果然沒在餐廳裏出現,但這隻是他的人不在,因為每張桌上還都在談他,大家交口讚賞他那種舒適、快活的生活方式。
夜裏,將近十一點鍾的時候,我坐在屋裏,想把一本書看完。這時,從打開的窗戶裏突然聽到花園裏有不安的叫喊聲,又看到那邊飯店裏的一片忙亂景象。我覺得好奇,但更感到不安,於是馬上過去,跑了五十步就到了那邊。我發現所有的客人和飯店職工都張皇失措,亂作一團。原來亨麗埃特夫人每天晚上都要到海濱台地上去散步,今天,在她丈夫照例準時同那慕爾來的朋友玩多米諾骨牌的時候,她就去那兒散步,此時尚未回來,大家擔心她會遭到什麼不測。她那位身寬體胖、平時行動遲鈍的丈夫現在像頭公牛似的向海灘奔去,並朝黑夜高聲呼喊:“亨麗埃特!亨麗埃特!”由於緊張,聲音都變了,這呼喚聽起來像是一隻受到致命傷害的巨獸發出的原始而可怕的悲號。茶房和侍役驚恐不安地從樓梯上跑上跑下,所有客人都被叫醒,並打電話報告了警察局。這期間,那位胖丈夫敞著坎肩,一麵不停地踉踉蹌蹌、磕磕絆絆地奔來奔去,一麵抽抽噎噎,徒勞地朝黑夜呼喚“亨麗埃特!亨麗埃特!”。這時樓上的兩個女兒也醒了,穿著睡衣,從窗口朝樓下呼喊她們的母親,於是父親又急忙跑上樓去寬她們的心。
隨後發生了一件駭人聽聞的事,簡直難以複述,因為人在遭受巨大打擊的瞬間,精神極其緊張,他的舉止往往表現出一種悲劇色彩,無論用圖畫還是文字都無法以同樣的雷霆之力將其再現。突然,那位笨重、肥胖的丈夫從嘎吱作響的樓梯上下來,臉色也變了,顯得十分疲倦,但十分憤怒。他手裏拿了一封信。他以剛好還能聽得清的聲音對人事部主任說:“請您叫大家都回來,不用再找了。我夫人拋棄了我。”
這就是這位受到致命打擊的男人的態度,是他在周圍這些人麵前所表現的超乎常人的態度。這些人本來都懷著好奇心爭先恐後地來看他的,現在突然大吃一驚,個個感到很難為情,人人不知所措,便紛紛離他而去。他剩下的力氣正好還夠搖搖晃晃地從我們身邊走過,朝誰都沒看一眼。他走進閱覽室去關掉電燈,隨後我們就聽見他沉甸甸的龐大身軀砰的一聲跌落在靠背椅裏,並聽到一陣嗚嗚的啜泣,像野獸的嗷嗷聲,隻有從來沒有哭過的男人才會這麼個哭法。這種刻骨銘心的痛苦對我們每個人,即使是最卑鄙的人,都具有一種麻醉力。無論是茶房還是懷著好奇心悄悄走來的客人,誰都不敢發出一絲笑聲,或者說一句惋惜的話。我們大家都默默無言,對這場可以擊碎一切的感情爆炸好像感到羞愧似的,一個接一個溜回各自的房間,隻有那位被擊倒的人獨自在黑暗的房間裏啜泣,後來大廈的燈光慢慢熄滅了,但人們還在交頭接耳,嘀嘀咕咕,竊竊私語。
人們將會理解,拿這麼一樁雷擊般落在我們眼前的事件來狠狠地刺激一下那些平時隻習慣於悠閑自在、無憂無慮地消磨時間的人大概是非常合適的。但是,隨後我們餐桌上爆發的那場討論,那場如此激烈、差點激化為拳腳相加的討論,雖然是這樁令人驚異的事件引起的,然而從實質上來說,它更是對相互對立的人生觀所做的一次原則性的闡述和大動幹戈的衝突。這位精神徹底崩潰的丈夫一時氣昏了頭,將手裏的信揉成一團,隨手往地上一扔。一個侍女撿起信來看了,還不慎泄露了秘密,因而大家很快都知道,亨麗埃特夫人不是獨個,而是同那位年輕的法國人串通一氣才出走的。這樣一來,大多數人原來對年輕的法國人所抱的好感,瞬息之間就煙消雲散。現在,一眼就看得明明白白:這位瘦小的“包法利夫人”將她肥胖的、土裏土氣的丈夫換成了一位風流倜儻、年輕瀟灑的美男子。然而,使得飯店裏所有的人激動不已的,卻是以下這一情況:無論是這位工廠主還是他的兩個女兒,或者亨麗埃特夫人,先前都從未見過這位lovelace,那麼,使得一位三十三歲、品德無可指責的女人一夜之間就把自己的丈夫和兩個孩子拋棄,隨隨便便跟一位素不相識的紈絝子弟遠走高飛的,有傍晚時分在平台上的兩小時談話和在花園裏喝一小時黑咖啡這兩件事大概就足夠了。對於這個表麵上顯而易見的事實,我們桌上的人卻一致不予苟同,大家認為,那是這對情人施放的刁鑽煙幕和耍的狡猾花招:不言而喻,亨麗埃特夫人同這位年輕人一定早就有了秘密來往,這位情郎這次是專為商定私奔的最後細節而來這兒的,因為大家這樣推斷——一位正派夫人同一個男子結識僅兩小時,聽到一聲吆喝就隨他私奔,這是完全不可能的。我覺得,提出一個不同看法倒是蠻有趣的,我竭力為這樣一種可能性辯護:我認為,一個多年來對婚後生活感到失望和無聊的女人,心裏早已做了堅決的準備,一旦有人追她,就隨他而去,這種情況是極有可能的。由於我出其不意地提出了異議,討論立刻就吸引了每個人,尤其因為德國和意大利這兩對夫婦的論點而變得頗為激烈:他們帶著毫不掩飾的侮辱和輕蔑的神情否定有coup de foudre 的情況存在,若是有,那也隻是愚蠢的行為,是無聊小說裏的想入非非。
好了,這場爭吵從喝湯開始一直進行到吃完布丁為止,這裏再來把狂風暴雨般的爭論的各個細節咀嚼一遍,確實沒有必要。隻有對那些Professionals der Table d’hote 這種爭論才是司空見慣的,餐桌上偶然發生一次爭論,情緒都很激動,但所持的論點往往很平庸,因為那隻是匆忙之中隨便撿起來的。我們的討論何以會急速發展到惡語中傷的程度,這也很難說得清楚。我覺得,由於德國和意大利這兩位丈夫下意識地想要將他們各自的夫人排除在有墮入深淵的極其危險的可能性之外,從這時起爭論就開始動了肝火。可惜這兩位找不到有力的論據來反駁我,他們說,隻有那種隻根據偶然的、單身男子廉價地征服女人的例證來判斷女人心理的人,才會持那種觀點。這話已經使我有幾分來氣了,而那位德國夫人還拿一大堆廢話來教訓人,說什麼世上一方麵有真正的女人,另一方麵也有“天生的娼妓”,照她的看法,亨麗埃特夫人準保就是其中之一。這話更是火上澆油,我再也忍耐不住了,於是便立即采取進攻姿態。我說,一個女人在其一生的某些時刻處於神秘莫測的力量的控製之下,隻好任憑擺布,這既非她的意願,她自己也不知曉,這是明擺著的事實,否認這個事實,隻不過是為了掩蓋對自己的本能,對我們天性中的惡魔成分的恐懼罷了。看來,這樣做許多人可以自得其樂,並覺得自己比那些“容易上鉤”的人更堅強、更純潔、更高尚。我個人還覺得,一個女人如果不是像常見的那樣,躺在丈夫懷裏閉著眼睛欺騙丈夫,而是無拘無束、熱情奔放地聽從她自己的本能,這樣倒是更為誠實。我大致就說了這些話,在這火藥味十足的談話中,別人對可憐的亨麗埃特夫人攻擊得越厲害,我為她的辯護也就越發激昂慷慨,這實際上已經遠遠超出了我內心的感情。我的這種熱情,用大學生的話來說,是對這兩對夫婦的挑戰,他們像是不很和諧的四重奏,惡狠狠地一齊向我反撲過來。上了年紀的丹麥人表情和藹地坐在這裏,宛如足球比賽時手握跑表的裁判,不得不時時用指骨敲敲桌子,以示警告:“Genlemen, please.”不過,每次隻能起一會兒作用。一位先生滿臉漲得通紅,已經三次從桌上跳了起來,他夫人費了好大勁才把他按下去。總而言之,要不是突然C夫人出來調解,把這場火藥味很濃的談話平息下去,那麼過不了十幾分鍾,我們這次討論就會以拳腳相加來結束的。
C夫人,這位滿頭銀發、氣宇不凡的英國老太太,是我們這桌非選舉的名譽主席。她坐在座位上,腰板挺直,對每個人的態度總是同樣的和藹可親,自己不多說話,卻總是興致勃勃地傾聽別人的意見,單她的體態風度就給人一個賞心悅目的印象:修心養性的奇妙神態和溫文爾雅的風采顯露出她雍容高貴的氣質。雖然她善於用巧妙的手腕對每個人都表示特殊的親切姿態,但仍對每個人都保持一定的距離:通常她總是坐在花園裏看書,有時彈彈鋼琴,很少見她同別人待在一起或者加入熱烈的談話。大家不太注意她,然而她對我們大家卻擁有一種特殊的力量,她第一次參與我們的談話,我們大家就都為自己說話聲音大、未加克製而感到很不好意思。
就在這位德國先生粗暴地跳起來,隨即又被輕輕按住,重新在桌旁坐下的時候,C夫人就趁這個令人不快的間歇,出乎意料地抬起她那亮晶晶的灰色眼睛,猶猶豫豫地對我凝視了一會兒,接著便以幾乎是客觀明確的語氣按她自己的理解提起了這個話題:
“這麼說,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您相信亨麗埃特夫人,相信一個女人會無辜地被卷進一樁突如其來的緋聞,相信確有一些這樣的女人,會做出一小時之前她們自己都認為不可能而且幾乎也不能由她們來負責的行動?”
“我絕對相信,夫人。”
“這樣說來,任何道德評判都毫無意義,任何有傷風化的行為都是合理的了。您要是真的認為,法國人所說的crime passionnel 不成其為crime ,那麼還要國家司法機關幹嗎?什麼事不是都得靠並不很多的良好願望了嗎?——想不到您的良好願望有那麼多,”她輕輕一笑,補充說,“在每個罪行中都可找出一種熱情來,有了這種熱情,罪行也就可以寬恕了。”
她說話的聲調清晰而快樂,我聽了感到分外舒坦,我下意識地模仿她的客觀態度,同樣以半開玩笑半認真的方式回答道:“國家司法機關對這類事情的裁決肯定比我嚴厲。它們的職責是毫不留情地維護共同的風俗習慣。它們必須做出裁決,而不是給予寬恕。作為一個人,我看不出我為什麼要主動擔當起檢察官的角色——我寧願當辯護人。就我個人來說,理解人所得到的樂趣要比審判人所得到的大得多。”
C夫人睜著亮晶晶的灰色眼睛從上到下將我端詳了一番,顯出猶猶豫豫的樣子。我擔心她沒有正確理解我的意思,準備把剛才的話再用英語向她重複一次。可是她卻像在主考一樣, ;以一種嚴肅得有點奇怪的神情繼續提問。
“一個女人扔下丈夫和兩個女兒,隨便跟人跑了,而她壓根還不知道這人是否值得她愛,您不覺得這事很可鄙、很醜惡嗎?這女人畢竟不算很年輕了,為自己的孩子著想,她也必須學會自尊,可是她卻如此不知檢點,如此輕率,對於這樣的女人您真能原諒她嗎?”
“我再說一遍,尊敬的夫人,”我重申自己的看法,“在這種情況下,我不願做出判斷,也不願去譴責。在您麵前,我可以坦率地承認,先前我說的話有點過火——可憐的亨麗埃特夫人肯定不是女英雄,連風流女子都不是,更夠不上是個grande amoureuse 。就我所了解的,我覺得她隻不過是一位平凡而軟弱的女人,我對她懷有一些敬意,因為她勇敢地順應了自己的意願,然而我卻更多地為她感到遺憾,因為要不是今天,那明天她一定會很不幸的。她的做法也許很愚蠢,肯定過於輕率,但絕不是卑鄙下流的,我始終認為,誰也沒有權利鄙視這個可憐的、不幸的女人。”
“那麼您自己呢,您還對她懷有同樣的尊重和敬意嗎?在那位您前天曾同她在一起待過的尊敬的女人和這位昨天跟一位素不相識的人私奔的女人之間,您覺得沒有一點區別嗎?”
“沒有一點區別,沒有一絲一毫區別。”
“Is that so?”她下意識地說起了英語。很奇怪,她似乎老是在思考整個談話。她思索了片刻之後,又抬起她那清澈的目光,詢問式地望著我。
“倘若您明天,我們假定說在尼查,遇到亨麗埃特夫人,見她挽著那位年輕男子的胳膊,您還會向她打招呼嗎?”
“當然。”
“會跟她說話?”
“當然。”
“您是否會——假如您……假如您結了婚,會把這麼一個女人介紹給您夫人,就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當然。”
“Would you really?”她又說起了英語,顯出難以置信的、十分驚異的樣子。
“Surely I would.”我不覺也用英語回答。
C夫人沉默了。她似乎還一直在認真思考著。突然,她一麵注視著我,一麵說,好像對自己的勇氣感到很驚訝:“I don’t know, if I would.Perhaps I might do it also.”說完,她已胸有成竹,便站起身來,親切地把手伸給我,這就結束了談話,又不顯得唐突,隻有英國人最善於用這種方式。在她的影響下,我們桌上又恢複了平靜,我們大家心裏都很感激她,我們這些人,方才還是對立的,現在都心有歉意、客客氣氣地互相打著招呼,幾句輕鬆的玩笑話就緩和了剛才火藥味很濃的氣氛。
我們的討論雖然最後似乎是以騎士風度結束的,可是被激發起來的惱怒情緒卻使我的對手和我之間的關係有些疏遠了。那對德國夫婦態度審慎,而意大利夫婦在隨後的幾天裏則老是喜歡帶著譏諷的意味問我,聽到關於那位“cara signora Hentietta”的什麼消息沒有。盡管在形式上似乎我們大家都彬彬有禮,可是以前我們桌上彼此以誠相待、並非刻意追求的那種快樂氣氛卻已被破壞,再也回不來了。
那次討論以後,C夫人對我表示出特殊的親切,因此我當時的那些反對者現在對我的譏諷和冷淡就顯得更為突出。C夫人一向極其矜持,在用餐時間以外幾乎不與同桌的人聊天,現在卻多次找機會在花園裏同我攀談。我幾乎想說,她這是對我另眼相看,因為她的舉止高雅而矜持,能單獨同你交談一次,就好似對你格外的恩寵了。是的,要是說實話,那麼我不得不說,她簡直是主動找我的,而且借種種因由來跟我說話,她的這種做法明眼人一看便明白,她若不是滿頭白發的老太太,那真會讓我生出許多胡思亂想來哩。但是,我們一聊,話題就不可避免和不可控製地又回到了原來的出發點,回到了亨麗埃特夫人身上。看來她對指責那位沒有責任心的女人,譴責她的見異思遷、水性楊花感到暗自欣喜。可同時,見我不改初衷,仍舊堅定不移地同情那位嬌柔文雅的夫人,而且怎麼也不能使我的態度有絲毫改變,她似乎又很高興。她一再把我們的談話往這個方向拉,對於她的這種異乎尋常、鍥而不舍的執拗勁,事後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去想才對。
這麼著又過了幾天,五六天吧,她一個字都沒有透露,為什麼這樣的談話對她那麼重要。有一次散步時我才明白無誤地意識到其中必有隱情。那時我偶然提到,我在這兒的度假快結束了,我想後天就離開,這時,她那平素泰然自若、毫不動容的臉上突然現出奇怪的緊張神色,好似一片陰雲飄過她碧如海水的眸子:“多遺憾!本來我還有許多問題要跟你討論呢。”從這一刻起她就顯得魂不守舍的樣子,說著這事,心裏卻想著另一件事,另一樁緊緊糾纏她、駕馭她的事。到後來似乎她自己都對這種心不在焉的狀態感到不滿了,因為她擺脫了突然出現的沉默,突如其來地向我伸出手來,說:“我看,我沒法把原來要對您說的話表達清楚。我還是給您寫信吧。”說著,便朝飯店的大樓走去,步履匆匆,完全不像平日閑適的樣子。
傍晚,快要開飯之時,我果真在房間裏發現一封信,是她剛勁而灑脫的筆跡。隻可惜,我年輕時候對於信件很不經意,因此無法引證原信,隻能記敘信中問我的大致內容。她在信裏問,是否允許她向我講講她自己的生活。她說,那個插曲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本來跟她現在的生活幾乎毫不相幹,又說,我後天就要走了,她把二十多年來一直在內心折磨和糾纏著她的事說出來,就會感到好受些。她說,要是我對這樣一次談話不感到唐突的話,她很想請我給她這個時間。
這裏我隻是記敘了信的內容,原信對我有著極大的吸引力——信是用英文寫的,單就這一點就使這封信表達得十分清楚和果斷。可是我的回信並不容易,我撕掉三次草稿,最後才給她回了這樣一封信:
“您那麼信任我,這對我是個莫大榮幸。如果您要我說實話,那我答應,我心裏是怎麼想的,就怎麼答複您。除了您心裏願意講的,我當然不會要求您對我吐露更多的東西。不過您講的事情,請您對自己和對我完全說真話,請您相信,我是把您的信看作一個殊榮的。”
晚上,這張字條到了她的房間,第二天早晨,我發現了她的回信:
“您說得完全正確:一半真實是毫無價值的,隻有全部真實才有價值。我將竭盡全力,不對我自己也不對您做任何隱瞞。請您飯後到我房間裏來——我已六十七歲,不必擔心會招來什麼流言蜚語。因為在花園裏或挨著很多人的地方我說不出來。您一定會相信,我下此決心,是絕非輕而易舉的。”
中午我們還在餐桌上碰過麵,彬彬有禮地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可是,飯後在花園裏遇到我,她顯然很慌亂,就避開了,這位滿頭銀發的老太太在我麵前竟好似一個羞怯的少女,迅速逃往一條鬆林道上。見此情景,我心裏覺得既歉疚又感動。
晚上,在約定的時間,我就去敲她的房門,門立即就為我打開了:室內光線暗淡,隻有一盞小台燈在這平時朦朧昏暗的房間裏投下一圈黃色的光影。C夫人毫不拘束地朝我迎來,請我在圈椅上坐下,她自己坐在我對麵。我覺得,她的每個動作都是精心準備的,然而還是出現了冷場,顯然並非她所願望的冷場,難於做出決斷的冷場。冷場的時間很久,而且越來越久,可我又不敢出聲來打破它,因為我感覺到,這冷場意味著一個堅強的意誌在同頑強的反抗意識進行激烈的搏鬥。樓下客廳裏不時斷斷續續地傳來華爾茲的微弱樂聲,我聚精會神地聽著,似乎想以此來消除這沉默造成的讓人喘不過氣來的重壓。對於沉默所造成的不自然的緊張她似乎也感到有點尷尬,因為她突然一躍而起,說道:
“最難說的是第一句話。這兩天我已經做好準備,要十分明白和真實地講這件事,我希望能夠做到。也許您現在還不理解,我為什麼要對您這個陌生人講這些事,可是我幾乎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這件事,您可以相信我這個老太婆,她要將整個一生都凝視著生命中唯一的一點,凝視著唯一的一天,這是無法忍受的。因為我要對您講的事,在我六十七年的生活時間裏僅僅隻占二十四小時,我常對自己說,一個人如果曾一時幹過一次荒唐事,那又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常常這麼說,說得都快成神經病了。然而人們還是擺脫不了我們很沒有把握地稱之為良心的東西,當時,在聽您如此客觀地談論亨麗埃特夫人事件時,我就想,若是一旦我能下定決心,對某個人痛痛快快地說出我生活中的那一天,那麼也許就可以結束這毫無意義的追憶和沒完沒了的自我譴責了。我要不是信奉英國聖公會,而是信奉天主教,那我早就有機會懺悔,說出那件我一直守口如瓶的事,以求解脫了。可是這種安慰與我們無緣,因此我今天就要奇怪地試一試,原原本本地向您敘述這件事,以此來宣判自己無罪。我知道,這一切都極為奇怪,可是您毫不猶豫地接受了我的建議,為此我很感謝您。
“好吧,我們言歸正傳。我已經說過,我要對您說的隻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天——在我看來其餘的一切都是無關緊要的,別人也會感到枯燥無味。直到四十二歲,我在人生道路上一步也未曾越出常規。我的父母親是富有的蘇格蘭鄉村勳爵,我們擁有幾座大工廠和許多出租的田地,我們依照鄉村貴族通常的方式,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自己的莊園裏,夏天則住在倫敦。我十八歲那年在一次社交聚會上認識了我的丈夫,他出身名門望族,是R家的第二個兒子,從軍十年一直被派駐印度。我們很快就結了婚,在我們的社交圈裏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每年三個月住在倫敦,三個月住在莊園裏,其餘的時間則去意大利、西班牙和法國等地旅遊,在飯店下榻。我們的婚姻從未出現過一縷陰影,我們的兩個兒子如今已經長大成人。我四十歲那年,我丈夫突然去世了。他在熱帶生活期間得了肝病。真是可怕,他發病隻有兩星期,我就永遠失去了他。我的大兒子當時正在軍隊服役,小兒子在上大學。所以,一夜之間我就形單影隻,獨守空房了。我這人已經習慣了溫馨的家庭生活,現在的孤單和寂寞對我來說真是一種可怕的折磨。家裏的每件東西都讓我觸景生情,讓我想起我親愛的丈夫,他的去世令我黯然神傷。我覺得再也不能在這淒涼的屋子裏待下去了,哪怕多待一天也受不了。於是我就決定,在兩個兒子結婚以前到各地去旅遊,以消磨歲月。
“其實,從此以後我把自己的生活看作毫無意義、純屬多餘的了。二十三年來與我形影不離、意氣相投的人已經去世,孩子們並不需要我,我擔心自己的鬱悒沮喪、黯然神傷的心緒會破壞他們青春的歡樂——就我自己來說,任何東西都不值得去企望、去眷戀了。起初我遷居巴黎,煩悶乏味時就去逛逛商店和博物館。可是那座城市和我周圍的事物顯得格格不入,那裏的人都用眼睛盯著我的喪服,我受不了他們彬彬有禮的惋惜的目光,所以我總是設法躲開他們,我像吉卜賽人默默地東遊西蕩。那幾個月的時間是怎麼過的,我自己也不知道從何說起,我隻知道,我老是想死,隻是沒有力量來促成這個痛苦地期盼的意願。
“在喪夫的第三年,也就是在我四十二歲那年,自己雖不承認,實際上確是為了逃避毫無價值、可又不能馬上就死的時間,我於三月末來到蒙特卡洛。坦率地說,我是因為單調無聊,是因為至少要找些外部小刺激來填補一下那折磨人的、像從胃裏泛上來的惡心似的內心空虛才到蒙特卡洛去的。我自己心裏越是鬱鬱寡歡,就越發想到生活的陀螺轉得最快的地方去。對沒有生活體驗的人來說,別人的激情騷動倒猶如戲劇和音樂一樣,也是一種精神體驗。
“因此我也常常光顧賭場。別人臉上惴惴不安、波濤翻湧地變化著喜出望外或驚恐萬狀的表情可以激起我的興趣,同時我自己的心潮也嚇人地漲湧和退落。再說我丈夫從前偶爾也逛逛賭館,但從不輕率從事,我懷著某種下意識的虔敬,忠實地繼續著他昔日的那些習慣。在蒙特卡洛的一家賭館裏,我開始了那個二十四小時,它比一切賭博更加激動人心,從此,年年歲歲長久地使我心意迷惘,悵然若失。
“中午,我是同我家的親戚封·M公爵夫人一起進的餐。晚餐以後我覺得還不疲倦,還不想就寢。於是我就進了賭廳,在賭台之間來回溜達,我自己並沒有賭,而是以特殊的方式觀察一撥撥聚集在一起的賭客。我說的‘特殊方式’是我丈夫在世時有次教給我的。那次我看累了,所以抱怨說,老是盯著同樣的麵孔,真令人厭倦:在椅子上坐了幾小時才敢押上一根籌碼的幹癟老太婆,老奸巨猾的賭棍和玩紙牌的娼妓——這幫聚集在一起的臭味相投的無恥之徒,您知道,他們遠不像蹩腳小說裏所描繪的那樣充滿詩情畫意和羅曼蒂克,也不像小說中所寫的那些fleur d’elegace1 和歐洲的貴族。再說,二十年前賭錢時台上滾動著的是看得見摸得著的現金——沙沙響的鈔票、拿破侖金幣、厚實的五法郎硬幣一起回旋飛舞。那時的賭場魅力無窮,不像今天,在新建的式樣時新的豪華賭宮裏盡是些透著小市民氣的觀光客在無精打采地耗費他們手裏那些平淡無奇的籌碼。那時我覺得這些千篇一律的冷漠的麵孔實在沒有什麼吸引力,我丈夫對手相術非常熱衷,後來他就教給我一種特殊的觀察方法,那確實比懶洋洋地東站站西佇佇有趣得多,心情也更為激動和緊張。這種方法是:絕不要看臉,而要專門看著桌子的四邊,在那兒再專門盯住賭徒的手,隻注視這些手的特殊舉止。我不知道,您是否曾經偶然單單注視過綠色賭桌,專門注視那綠色的菱形桌麵,桌麵中央那圓球像醉漢似的蹣跚著一個號碼一個號碼地滾過去。這期間飛舞的鈔票、圓圓的銀幣、金幣等賭注紛紛落入各個方格裏,宛如種下的禾苗,隨後掌盤人的筢子就像鋒利的鐮刀,一家夥就把這些禾苗割掉,將其扒攏並收拾起來,成了自己的進賬,或者將它們作為禮品,推到贏家麵前。你隻要調準觀察的焦距就會發現,這時唯有那些手才是變幻莫測的。綠色賭台四周的這些手,色澤鮮明,異常激動,都在伺機而伸,都從各自的袖筒裏往外窺視著,每隻手都像一隻猛獸,隨時準備躥出來。手的形狀不一,顏色各異,有裸露的,沒戴任何飾物,有的戴著戒指和叮當作響的手鐲,有的毛茸茸的像野獸,有的卷曲著,濕漉漉的像鰻魚,但是所有的手都極其緊張,戰戰兢兢地顯得極其焦灼不安。此情此景常常使我下意識地想到賽馬場:開賽前得使勁勒住亢奮的賽馬,不讓它搶跑。那些馬也是這樣,渾身打戰,仰首向上,高抬前足,直立而起。根據手的各種狀態,如伺機而動,迅速攫取或戛然而止,對賭徒的狀況就會一目了然:貪得無厭者的手握得很緊,揮金如土者的手放得很鬆,工於心計者的手關節平穩安靜,舉棋不定者的手關節戰栗不已。從抓錢的瞬間姿態上,對人生百態可以一覽無餘:這一位把鈔票抓成一團,那一位神經質地把鈔票揉成碎紙,或者精疲力竭地微曲著有氣無力的手指,在整個一局中沒下一處賭注。俗語說賭博見人品,但是我說:賭博的時候手將人展露得更加清楚。因為所有的,或者說幾乎是所有的賭徒一下就學會了駕馭自己麵部表情的本領——在襯衣領子上部戴著一副impassibilite 的冷漠的麵具——他們能抑製嘴角的皺紋,咬緊牙齒,壓住內心的激動,不讓眼睛裏露出一絲不安的神色;他們能撫平臉上暴突的青筋,不動聲色,裝出一副優哉遊哉的樣子。然而,正因為大家都拚命集中注意力,臉上不露聲色,才忘了自己的一雙手,忘了有專門觀察手的人。盡管賭徒們微笑著噘起的嘴唇和故作冷淡的目光竭力想掩飾自己的心曲,可是別人從他們手上已對他們的一切了如指掌。在泄露秘密這一點上,這種時候手是最直截了當的。因為總有那麼一瞬間,稍一疏忽,那些拚命抑製住的、看似毫無動靜的手指就會一齊張開:在轉盤裏的小球落進小格子裏,大聲報著贏家們號碼時緊張到空氣都要爆裂的一刻,這一百隻或五百隻手就會情不自禁地做出各具個性的、具有原始本能特征的動作來。要是有人像我這樣——我丈夫將他的此種癖好教給了我——養成在這手的競技場上進行觀察的習慣,那麼就會覺得這些性格各異的賭徒的手一下子做出的各不相同、出乎意料的動作,遠比戲劇和音樂更為扣人心弦。手的姿態何止千百種,我簡直無法向您描述:有的像野獸,伸出毛茸茸的、蜷曲的手指忘乎所以地摟錢;有的手指甲蒼白、神經質地哆嗦著,幾乎不敢去抓錢;有高貴的和卑賤的,殘暴和畏葸的,詭計多端的和老實巴交的——這些手給人的印象各不相同,因為每一雙手表達的都是一種特殊的人生,隻有那四五雙掌盤人的手是個例外。這幾雙手完全像機器,動作起來就事論事,有板有眼,不偏不倚,極其精確,跟那些生氣勃勃的手比起來,它們簡直就像是計算器上咯咯作響的鋼扣。然而,即使是這幾雙冷靜的手,由於它們在獵人似的亢奮的手之間忙個不停,兩相對照又會留下令人吃驚的印象。我要說,這些手單調劃一,猶如群眾暴動時處於洶湧澎湃、激昂慷慨的人潮中的警察。此外,對我來說還有一種誘惑,那就是要在幾天之後熟悉各種手的種種習慣和癖好。數日之後我在眾多的手中總會發現一些熟悉的手,並將它們當作人一樣分為喜愛的和討厭的兩類:有的厚顏無恥,貪得無厭,令我惡心,所以我總是像是見到下流事一樣,趕緊把目光移開。賭台上出現的每一隻新手對我來說都是一件大事,都會引起我的好奇——我往往忘了抬頭看看那張臉,反正那張臉也不外乎是一副冷冰冰的、毫無表情的社交麵具而已,它是從高領中伸出來插在禮服或者熠熠閃光的胸飾上麵的。
“那天晚上我走進賭館,繞過兩張已經擠滿了人的台子,向第三張走去,並且準備了幾枚下注的金幣。這時大廳裏寂然無聲,緊張的沉默像要炸裂似的,這種時刻每逢圓球在輪盤上轉得有氣無力、隻在兩個號碼之間晃來晃去的時候,總是會出現的。就在這一瞬間我聽到正對麵傳來哢嚓一聲,像是折斷了手關節,這令我大為驚訝。我不由自主地吃驚地朝對麵望去。這時我看見——真的,我嚇壞了——兩隻手,我從未見過的兩隻手,一隻右手和一隻左手,像兩隻橫眉豎目的猛獸交織在一起在那裏廝拚,互相伸出爪子,朝對方身上狠抓,於是指關節便發出砸核桃時的那種哢嚓聲。這兩隻手美得簡直不可思議,長得出奇,又細得卓絕,繃得緊緊的肌肉宛如凝脂,指甲白皙,指甲尖修得圓圓的好似珍珠輪葉。一晚上我一直盯著這雙手,對這雙出類拔萃的、簡直是絕無僅有的手驚訝不已。然而最先令我驚愕不已的是這雙手的熱情,它所表現出來的狂熱的激情,是兩隻手的手指互相交織在一起痙攣地擰扭而又相互支撐的情景。我馬上便知道,這是個精力過剩的人,他正把自己的激情集中在手指尖上,免得自己被它炸成兩半。而現在……這瞬間圓球啪嗒一聲落進碼格,掌盤人高喊彩門……這瞬間,兩隻手突然互相鬆開,就像兩隻同時被一顆子彈擊中的猛獸。兩隻手一起癱落下來,確實是死了。這不僅僅是精疲力竭,癱落的時候清楚地現出一副憔悴、失望、遭了電擊、徹底完蛋的樣子,這情景我實在無法用語言來表達。我還從未見過、從此以後再也沒有見到過表情那麼豐富的兩隻手,它們每塊肌肉都是一張傾訴心曲的嘴,可以感到幾乎每個毛孔都在發泄激情。隨後這兩隻手在綠色賭台上攤放了一會兒,就像被波濤衝上海灘的水母,扁平,並且沒有一點生氣。稍後,一隻手,是右手,又從指尖上艱難地開始動起來了,它顫抖著,縮了回去,自己轉動著,顫顫悠悠,旋轉起來,突然神經質地抓起一根籌碼,捏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中猶豫不決地捏滾著,像在玩一個小輪子。突然手背像一頭豹,弓了起來,把一百法郎的籌碼快如閃電似的擲進,不,簡直就是一口吐到了黑格中。這時那隻一動不動的左手像是接到了信號,也立刻激動起來了。它抬了起來,悄悄滑向,是爬向那隻瑟瑟發抖、仿佛剛才的一擲耗盡了精力的右手。現在這兩隻手膽戰心驚地挨在一起,用腕肘不出聲地碰擊台麵,就像牙齒上下咯咯地打著寒戰——沒有,我還從來沒有見過表情如此豐富、簡直像是會說話似的手,從來未曾見過激動和緊張到這副痙攣的樣子。我盯著這雙瑟瑟發抖、伺機而動、哆哆嗦嗦、膽戰心驚的手,簡直像著了魔似的,除此之外,我覺得這拱形大廳裏的其他一切,無論是各個房間裏嗡嗡的喧嚷聲,掌盤人那商販似的叫喊聲,還是熙來攘往的人群或者現在高高地彈起又跳進輪盤上圓格之中的小球——所有這些嚶嚶嗡嗡、刺耳地襲擊神經的種種飛速變換的印象,突然仿佛全都寂靜無聲,全不存在了。
“不過,這種情景我沒有堅持多久,無論如何我要看看這個人,無論如何要看看那擁有這雙神奇之手的臉。我怯生生地——是的,真是怯生生的,因為我怕這雙手!——讓目光循著衣袖慢慢往上移動,到了兩隻瘦削的肩膀那兒。這時我又嚇了一跳,因為這張臉同那雙手一樣,說著同樣毫無節製、想入非非的語言,以同樣嬌柔的、幾乎是女性之美極其頑強地抑製住自己的表情,使之不露聲色。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臉,這樣神情專注、沉湎自我的臉。我有著充分的機會,把這張臉當作一副麵具,當作一尊沒有眼睛的雕像來從容不迫地加以觀賞。這對著了魔的眸子一動不動,既不左顧也不右盼:在睜得大大的眼瞼下,那烏黑的瞳仁直勾勾地凝視著,像是沒有生命的玻璃珠,映出另一個桃花心木色的在轉輪圓盤裏呆頭呆腦、左衝右突地滾動和跳躍的圓球。我不得不再說一遍,我從來未曾見過如此緊張、如此令人神往的臉。那是一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的臉,窄窄的、很秀氣,略長,表情非常豐富。同那雙手一樣,這張臉也不是十足的男子氣的,它更像一個玩得忘形的男孩子的臉——可是所有這些我是後來才注意到的,因為現在這張臉上完全是貪婪和暴怒的神情。窄窄的嘴垂涎欲滴地張啟著,露了多半的牙齒,在十步的距離就可以看到牙齒在上下打著寒戰,嘴唇則一直呆呆地張開著。一綹淺黃色的頭發濕漉漉地貼在額頭上,往前耷拉著,像正在摔下來似的,鼻翼在不停地翕動抽搐,仿佛有一陣看不見的小浪濤在皮膚底下洶湧翻騰。探著的腦袋下意識地越來越往前伸,讓人覺得,這腦袋也要卷進轉盤,隨著圓球一起旋轉。這時我才明白,那兩隻手為什麼要使勁地按著,因為隻有按著,隻有使勁按著,才能使將要從中間摔倒的身體保持平衡。我不得不再三說,我從來未曾見過這樣的臉,會把其激情流露得如此明目張膽,如此獸性,如此恬不知恥。我緊緊盯著這張臉……它是那麼魅力無窮,他那狂迷狀態令人如此著魔,就像看到那個旋轉的圓球的跳躍和顫動一樣。從這一刻起,大廳裏其餘的一切我全然不再注意了,同這張噴著火焰的臉相比,我覺得大廳裏的一切都顯得暗淡、遲鈍和模糊不清,也許有一小時之久,我誰也沒看,單單注視著這一個人,注視著他的每一個姿態:當掌盤人把二十個金幣推到他貪婪的手裏時,他眼睛裏閃著晶亮晶亮的光,本來緊緊抱合著的兩隻手現在也像是被炸散,手指頭也抖抖索索地全都張開了。在這瞬間,他的臉上突然容光煥發,顯得非常年輕、滋潤,沒有了皺紋,眼睛開始炯炯有神,前傾的身體也輕快利索地伸直了——他坐在這裏,一下子宛如瀟灑的騎手,沾沾自喜和愛不釋手地用手指捏著圓圓的金幣加以撥弄,將它們彼此彈擊,讓其戲耍跳動,發出叮當的聲響。隨後他又心神不定地轉過腦袋,朝綠色賭台飛快地巡視一遍,就像一隻年輕的獵狗用鼻子東聞聞西嗅嗅,要找出正確的蹤跡一樣。接著,他突然抓起一把金幣,朝輪盤的一角扔去。於是那焦急的期盼和緊張的神態又立即開始了。那電控似的波浪起伏式的抽搐又爬上了他的嘴唇,兩隻手又互相痙攣般地緊緊抓住,孩子臉消失了,換成了貪婪的期待,直到這抽搐著的緊張突然被炸散,化為失望。剛才還孩子氣地興奮不已的臉憔悴了,變得蒼白而衰老,目光呆滯,失去了光澤,而這一切都是在一秒鍾之內發生的,是圓球落入他未曾猜中的號碼時發生的。他輸了:他的眼睛愣愣地瞪了幾秒鍾,目光幾乎是癡呆的,仿佛他對所發生的事全然不解似的。可是一聽到掌盤人一聲刺激性的吆喝,他的手指又立即掏出幾個金幣。然而他已沒有了把握,他先將金幣押在一個格裏,隨後想了想,又押到另一個格裏,圓球已經在滾動了,他突然身子往前一俯,用顫抖的手又將兩張捏成一團的鈔票飛快地扔進同一個方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