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您也還活著。”市長說。

“在某種程度上,”獵人說,“在某種程度上說我也還活著。我的死亡之舟行錯了航線,一次錯誤的轉舵,船長走神的那一瞬,我那美麗的故鄉的吸引力,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我隻知道,我依舊留在這世上,我那小舟從此就行駛在塵世的水域裏。我就這樣漫遊著,本來隻想住在自己山裏的我,死後卻遍遊世間各國。”

“您有一半在那個世界上吧?”市長皺起眉頭問。

獵人答道:“我總是在一個通往高處的巨型台階上。在這廣闊無涯的露台階上,我到處遊蕩,一會兒在上邊,一會兒在下邊,一會兒在右邊,一會兒在左邊,永遠處在運動之中。這時的獵人已經變成一隻蝴蝶。您別笑。”

“我沒笑。”市長辯解說。

“非常明智。”獵人說,“我總是處在運動中。可就在我最振奮時,就在高處那座大門已經朝我閃閃發光時,我卻在我那隻寂寞地滯留在塵世某一水域裏的舊船上醒了過來。當年我死亡時犯下的原則性錯誤在船艙裏不住在嘲笑我。尤莉亞,就是船長的妻子,敲了敲門,將早晨的飲料給我送到屍架旁,那是我們正沿其海岸航行的那個國家早晨用的飲料。

“我躺在一塊木板上——觀賞我可不是一種享受,身穿一件肮髒的屍衣,灰白色的頭發胡子亂得梳都梳不開,腿上蓋著一塊帶花卉圖案和長流蘇的披巾。靠頭這邊豎著根教堂裏用的蠟燭照著我。我對麵牆上有幅小畫,畫的顯然是一個布須曼人(非洲南部的土著人),他用一根投槍瞄著我,並盡量隱蔽在一塊畫得極美的盾牌後麵。乘船時人們總會碰到一些愚蠢的畫,而這幅則是最愚蠢的之一。除此之外,我那木籠子裏空空蕩蕩。側麵的一個艙口吹進溫暖的夜南風,我聽見浪花在拍打著那條破舊的平底船。

“前獵人格拉庫斯在故鄉黑森林追獵一隻岩羊時摔了下來,打那以後我就一直躺在這上麵。整個過程有條不紊。我追獵,失身摔下去,在一個山穀裏流盡了血,成了死人,那條平底船本該將我送往冥界。我還記得,第一次在這塊木板上伸展四肢時我有多麼高興。當時還朦朦朧朧的四壁聽我唱的那種歌,故鄉的群山從未聽過。

“我活得愉快,死得高興。踏上小船之前,我終於拋掉了那可惡的小盒子、口袋和獵槍,以前我總是自豪地帶著它們。我迅速套上屍衣,就像一個姑娘穿她的嫁衣。我躺在這上麵等著,後來就發生了那件不幸的事。”

“可真倒黴。”市長像是抵擋著什麼抬起手說,“對此您就沒有一點過失?”

“沒有。”獵人說,“我曾是個獵人,這能算一種過失?我是黑森林的獵人,當時那裏還有狼。我潛伏起來,開槍射擊,擊中獵物,剝下獵物的皮,這也算一種過失?我做這些是受過祝福的。‘黑森林偉大的獵手’就是我。這也是一種過失?”

“我沒資格就此做出決斷,”市長說,“不過我覺得過失不在於此。可到底是誰的過失呢?”

“是那個水手的。”獵人說,“誰也不會看到我將在這裏寫下的東西,沒有人會來幫助我。假若幫助我成了一項任務,那麼所有房子的所有門窗都將緊緊關閉,所有的人都將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頭,一家夜間客棧即是整個世界。這樣倒好了,因為誰也不會知道我,即使知道我也不會知道我的逗留地,即使知道我的逗留地,他們也知道不可能將我留在那裏,他們不知道如何幫助我。要幫助我的想法是一種病,必須治愈才能下床。”

“對這些我一清二楚,因此我從不呼喊別人來救我,盡管我在某些無法自製的時候非常想這樣做,比如現在。然而隻要我環顧一下四周,具體想象一下我現在所呆的地方,幾百年來一直居住的地方——大概我可以這樣說——恐怕就足以打消這個念頭了。”

“非同尋常,”市長說,“非同尋常。……您打算留在我們裏瓦嗎?”

“不想留。”獵人微笑著說。為了衝淡嘲諷的味道,他將手放在市長的膝頭上。

“我現在在這裏,除此之外我什麼也不知道,除此之外我什麼也不能做。我的小船沒有舵,它靠從冥界最深的地方吹來的風行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