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後記(1 / 3)

這是一部很容易被誤讀的書。很自然地,苔絲的悲劇會被歸因於艾利克·德伯維爾的引誘。就連苔絲本人,也把她的命運不幸歸結到了艾利克身上,以致殺了他,跟上她鍾愛的人安吉爾·克萊爾夤夜潛逃,就此走上了生命的祭壇。良家女子被豪門惡少高官衙內誘惑失身威逼成奸殺身殉節釀成悲劇的故事,成為一個寫作套路,被古今中外好多作家作品沿用過。然而,一位優秀的作家如哈代,他絕不會如此簡單化地寫一部相沿成習的小說,在同類作品中再加上一部,隻做一種量的增加,而無質的變化。哈代最優秀的長篇小說代表作《德伯家的苔絲》,是以其優異的品質、獨特的風貌卓立於世界文學經典之林的。

誠然,苔絲的悲劇主要由艾利克造成,這沒有絲毫疑問。她走進那冒名的德伯維爾家的宅第,遇上了艾利克,她的悲劇命運就開始了。純潔的一塵不染的美麗的苔絲,她走出布萊克姆穀,走進豪門大宅,她怎麼能預料到命途多舛的自己會遇上什麼樣的誘惑呢?艾利克帶她在園子裏閑蕩,摘了成熟的鮮紅欲滴的草莓,硬送到她嘴邊——她潤澤美麗的嘴唇已經被作者一再寫過了——紅唇紅莓,如此情色魅人;純潔的苔絲自身也感覺到了羞赧不宜,可是她拒絕不了,也抵禦不了。臨走時,艾利克采了玫瑰花給她裝滿籃子,給她插到頭發上,她也沒能拒絕。等她去德伯維爾宅第做傭工,艾利克駕車打馬狂奔調戲她,她又無奈又反抗,又推拒又屈從,就意味著她一步步走入艾利克布下的陷阱,厄運難逃了。

苔絲的失身似乎是難以避免的。一個少女,走出穀地,外麵的世界已經進入了現代社會,與山穀裏的古老村莊大不一樣了,她遇上的又是一個富豪人家的紈絝子弟情場老手,慣會拈花惹草的,她需要怎樣時刻繃緊那根警惕的弦,才能逃過這一劫呢?艾利克又是處心積慮步步為營進逼的。那個集日的夜晚,於是成了苔絲生命的分水嶺;過去了那個夜晚,苔絲不複是原來的苔絲——“少女不再”了。她正在情急危難中,艾利克打馬而來,伸出援手。一馬二人,絕塵而去。那一刻苔絲也不無得意,殊不知她就此落入了命運的塵埃中,再也不能重回清白了。山裏的大霧,遮住了純潔的苔絲被汙辱被踐踏的一幕,哈代不忍秉筆直寫了。

至此,如果哈代按照此類故事慣常的路數走下去,他提供的便是一部類型化的小說,不是我們現在看到的這部書了。哈代一反此類故事常見的套路,走出了他自己的路數。哈代讓受到了滅絕性傷害的苔絲再次走出穀地,獲得複生,在泰爾波綏斯奶牛場得到她刻骨銘心的愛情。苔絲的前頭,似乎鋪開了如錦似繡的道路。安吉爾·克萊爾,牧師的兒子,大約真的如苔絲和她那些同伴們看到的想望的那樣,值得一個女子好好去愛吧。她們同室四個女子,全都愛上了他。不過,她們卻沒有發生俗常的“五角戀愛”的嫉妒爭鬥。在善良的大度的苔絲麵前,女人們的小心眼會不自覺地放開,大家都變得寬宏大量起來。克萊爾最終選擇了苔絲,雖非同伴們所願,但又在她們所認為的情理之中。正如後來伊茨·秀特所言,她們都愛克萊爾,可是隻有苔絲會豁出生命去愛他。

苔絲是千真萬確要用生命去愛這一個男人了。她是真正為她愛的人獻身了。有過了失身的經曆,她覺得配不上克萊爾,她便在克萊爾的追求下一再推拒。再三推拒不過,答應了克萊爾的求婚,她便不顧母親的提醒告誡,一定要向自己的愛人坦白。她實在是把克萊爾估計得過高了。她實在是把男人們估計得過高了。新婚之夜,克萊爾坦白了他在倫敦曾經與一個女人荒唐過,苔絲不由得大喜過望,她以為愛人也曾有過這樣的汙點,便會原諒了她的失貞;然而她是完全想錯了。當然,克萊爾即便不先說出自己不潔的經曆,苔絲也一定要坦白自己的失身,她的純潔和善良容不得她對愛人隱瞞,不管坦白的結果會是如何。

天真的、純潔的、善良的苔絲,她還是想不到她坦白的結果竟會是如此殘酷。她完全想不到克萊爾竟會那樣心冷如鐵。克萊爾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不再是奶牛場彈豎琴的那個克萊爾了,他不再是抱姑娘們過河的那個克萊爾了。他的冷漠,他的不為苔絲可憐巴巴的哀求所動,他的夢遊症發作,抱著苔絲走過激流上的木橋,放入寺院裏的石棺……在表現出牧師的兒子那一副鐵石心腸後,他此前的多情善感全然不知跑到哪裏去了。把苔絲送回老家,他重回他們結婚的那個寓所,在床邊跪下,口中連連叫著“苔絲苔絲”,令人心碎,卻不能激起人對他的同情。這裏,不必在女性主義、男性主義那些大概念上思辨糾纏,隻從人性根本上追究,克萊爾的人性之善也大打了折扣。苔絲是那麼哀懇動人,克萊爾竟不為所動啊!牧師的兒子拒絕了做牧師,難道他會忘了那著名的聖潔典故嗎?誰如果覺得自己是無罪的,可以擲石頭打她。麵對了抹大拉的瑪利亞,誰敢說自己是無罪的呢?

克萊爾還是走了,扔下苔絲,遠去巴西。由此,苔絲的悲劇命運,克萊爾不能不負有大半責任。這是常常會被人忽視的,亦即誤讀的。

如果真的有外表與心靈都潔美無瑕的女性,那麼苔絲就是了。她可不是林黛玉,她從來都不小性兒。她的大度寬容遠遠超出了她的年齡。克萊爾棄她而去,她頑強地迎接了命運強加給她的不公。她去窮山惡水的高原農場打工,艱苦的勞動要把她壓垮了,她堅韌地支撐著。她在最艱難的時刻也保持著她的自尊。她去克萊爾的父母家,卻由於自尊而沒有走進那所牧師宅第。回程中,她那雙塞入樹籬中的靴子被克萊爾的哥哥用傘把鉤出,被克萊爾的父母曾經要為兒子訂下的婚姻對象戲弄,那一路,苔絲真是肝腸寸斷。可是,到了後來,艾利克又來引誘她,她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給克萊爾寫信,她所發出的仍然隻是籲求,而無怨恨。直到最後,她的父親去世,租住的房子要被收回,一家人無家可歸了,她給克萊爾寫了此生最後一封信,才發出了抗議:“我從你手裏得到的完全是不公平!”

這是覺悟的女性對男性世界發出的抗訴。

不能說這個世界本就不公平,苔絲從克萊爾那裏得到的不公平就理所當然。人性的完善就在不公平的世界裏進行。人不應該自甘沉淪。造成苔絲命運悲劇的正是人性的不完善,人性之惡。苔絲的悲劇,還將在其他人身上重演,未有窮期,隻要人性的完善還沒有完成。在哈代看來,人類的殺戮、破壞和壓製,是人類不幸命運永難消除的原因,哈代在他的詩歌中一再詠歎過這樣的主題。《德伯家的苔絲》可以看作哈代的一部敘事長詩,哈代憂鬱的悲觀的吟唱動人心弦。苔絲的悲劇命運是這樣地令人牽腸掛肚,美麗的不幸的苔絲,好像是我們的一個家人,一個同伴,一個姐妹,我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黑暗吞噬,卻無能為力,不能去幫她一把,幫助她走出黑暗。

是因為造成苔絲悲劇的力量太過強大了,還不隻是艾利克·德伯維爾和安吉爾·克萊爾這兩個人,而是一股浩大無比的神秘的力量。那是環境的力量,也是命運的力量。在哈代那裏,環境絕不是與人物無關的純客觀存在,而是與人物融為一體的,造成人物命運的是環境與社會共同的作用。那不僅僅是景物、景色,而是茫茫宇宙,有生和無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