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時工(2 / 3)

他不自在了好長時間。而姚曼卻隻認為放牛老漢的譴責是由於他們偷了幾穗玉米。

幾年前的事了,一切都過去了,他感慨地想。

為著過春節,李喜田理了發。這是他身上唯一煥然一新的地方。“歡歡喜喜過個年”,或者“幹幹淨淨過個年”,是那些有家有業的人的事。他們盼過節、盼團聚。一放假,那些家在城裏的單職工們包括死了親媽、娶了繼母的姚曼跑得比兔子還快,盡管回到家說不定要打吊鋪,也未必有好臉子給她看,可還是要去。

他不盼,也沒得盼,他天天都在自己跟自己團聚。護廠是任務,有過節費,一天頂平時兩天的工資。沒有過節費他也願意留在這裏,但這天是太冷了,而屋裏四麵透風。隔壁鍋爐燒著的時候,整天讓它烤得嘴唇起皮,舌頭發幹,巴不得挪地方透點風。而鍋爐一停,這透風的滋味便格外地難受,他的新理過的腦袋格外凍得慌,煥然一新是要付出代價的。他將腦袋用棉帽捂嚴,囫圇著身子鑽進了被窩,可怎麼躺怎麼不舒服。“不知哪個王八蛋將那截煙筒偷走了,一生火就滿屋子的煙。”他很懷疑是已經被辭退的跟他一起來的臨時工們幹的,別人不敢。

夜越深,天越冷,而被套差不多有七、八年沒換了,全都滾成了蛋。“烤火,點引火柴。”這便二番又起了床。

他點著了火。

燒火也有學問。他剛燒鍋爐的時候,煤總燒不透,使得沂河頭的孩子們都不上山拾柴了,全湧到鍋爐房門口撿煤渣。山裏的孩子撿煤渣,也算工廠帶來的新變化。

而撿煤渣的孩子中就有艾艾。她那時還小,又沒上幾天學,還不知道不好意思,也許因為窮,顧不得不好意思。他巴不得讓她多撿點兒。他對艾艾一家懷著很深的尊敬和感激。困難時期,他娘死的時候,他還沒斷奶,他聽爹說小時沒少吃放牛大娘的奶水,當然也吃過別人家的奶。生他的時候,莊裏的人都忙著大煉鋼鐵去了,他降生落了地,爹還在五十裏以外的沂河灘撈鐵沙。爹吃了種田人不愛田的苦頭,給他起名叫“喜田”。六二年沂河頭搞“三自一包”,爹帶了頭,文化大革命挨了整,反擊右傾翻案風還挨鬥,爹一氣之下喝了“滴滴畏”。艾艾一家對他沒少照料,他能當臨時工,放牛老漢更是積極的讚助者。

但山裏的孩子畢竟是沒經驗的,也許因為太著急,煤渣剛從爐膛起出來,外麵固然發白,裏麵卻仍然在著火,一推到門外,孩子們忽地一下便往上撲,艾艾的手燒傷了。他歉疚了好幾天。他越歉疚,便越對艾艾有所照顧。時間久了,半導體廠的後勤科長發現有點不大對頭,這姑娘煤渣撿得數量不少,質量不低,於是便將他訓了一頓,但訓得挺有水平:“你在給這小姑娘煉焦炭呢!”

喜田挨了訓,艾艾不來了。

鑽玉米地遇見她的那次是晚幾年的事。那時候艾艾已是十七、八的大姑娘了。長得臉很紅,小辮兒很黑,手很粗,腿很長,身子發育得很豐滿,有著野花般的純樸天然的自然美。她發現那件事後,好長時間不理他。

喜田跟放牛大爺解釋那件事,放牛大爺很相信:“廠裏姑娘想吃什麼,咱家有的來家拿。這麼點東西也值得鬼鬼祟祟、偷偷摸摸?”

大娘在一旁敲邊鼓兒:“摘幾個棒子怕啥的,嚐個鮮就是了。要等老了,送給人家還不要呢,別放在心上。給,艾艾給你納的鞋墊兒,早就納完了,還沒送去。這個艾艾!”

想到這裏,他笑了。炭火很旺,屋裏很暖和。他趁熱鑽進被窩兒,睡著了。

因為是在沂蒙山過最後一個春節,半導體廠的春節供應很豐盛,按人頭供應的雞鴨魚肉,土產海味,差不多人人都買了雙份或雙份以上。單身職工走了,他們的都讓給雙職工了。姚曼臨走還沒忘記她的那份讓李喜田代買,要吃不了,春節回來幫他吃。半導體廠有未婚夫婦在一起開小灶做飯吃的風氣,這就很使他產生許多聯想。

上午,李喜田去對麵山坡那邊逛了一圈兒,家家都讓他晚上過來吃餃子。他人緣兒不錯,差不多的戶買煤打蜂窩兒他都出過力。人們對他懷著那種正式工對臨時工的同情和懶漢對大忙人的尊重。而且春節是個使人和氣、不容易擺架子的日子,連後勤科長都握住了他的手,向他表示“節日的祝賀”。他很感動。

沂蒙山有句俗話,叫“年夜吃餃子——沒有外人”。他記著這話,誰家也沒去吃。吃完晚飯,他去一家看了會兒電視,見人家有說有笑,親親熱熱的,心裏很沒有著落就出來了。他照例沿著廠區圍牆轉了一圈兒,然後又回到了他的小屋。

春節的歡樂在於年夜。山下沂河頭傳來的一陣接一陣的鞭炮聲,說明現在應該是歡樂的高峰,然而他卻怎麼也歡樂不起來。

如今莊裏又時興上墳了,傍晚的時候,他看見有幾家上墳的。而他父母的墳,深入學大寨的時候都給“深入”掉了。他想到自己的身世,可憐了一會兒自己,眼裏的淚水就怎麼也止不住。

他是不幸的,可對付不幸他也有自己的經驗,那就是當自己難受的時候,想想比自己更不幸的人。他想到了姚曼。

在“鑽玉米地”之前,他一直對姚曼沒有那方麵的想法,盡管很願意為她效勞,在她麵前格外勤快一些。這並不能說明什麼。就好比去買緊缺貨,又遇見個男售貨員。一樣的東西,老頭兒買不出來,漂亮姑娘會買出來。你能說這售貨員對漂亮姑娘有份外之想嗎?不好這樣武斷的。

李喜田時時不忘自己的身份,他認為不可能的事是連想也不去想的。

如同“鑽玉米地”之後艾艾好長時間不理他一樣,他也好長時間盡量不跟姚曼接觸。但她太大方,她來找他:“你幹嘛老躲著我?”

“你上你的班,我燒我的火。不在一起工作,怎麼談得上躲?”

“話是這麼說,可你怎麼不去借書了呢?”

“我……不想看了。”

“摘了幾穗玉米,是不是有人說閑話?”

“沒聽說,廠裏也沒人知道。”

“那麼,你還去山那邊嗎?”

“你有什麼事兒吧?買雞蛋?”

“嘿嘿,你就知道買雞蛋,就不興一起散散步?”

也許正因為自己沒有那方麵的想法,即使有想法,因為不可能,也沒有人會相信,他同意了。

論風景還是沂河頭,但她象猜出了他的心思,他們沒去那兒,還是山那邊。

山那邊,一片鬆樹林,鬆林裏草皮很厚,不時地看得見幾棵蘑菇在草叢中頂著小傘。姚曼很高興,穿著裙子,腿在鬆林裏跳來跳去:

“有毒嗎?”

“沒有!”

“好吃嘍。”

他想說:“真是個饞姑娘,三句話不離吃。”可他沒說,隻說:“好吃。特別是做湯,再放上雞蛋!”

姚曼聽出了他的意思,微微一笑:“你還挺會諷刺人呢!”

當看不見蘑菇的時候,姚曼折了一根枝條用它來拍打自己光著的雪白的腿,以驅趕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會飛會跳的小昆蟲。

“替我拿著。”姚曼將包著蘑菇的小手絹遞給他,他聞到了一股很好聞的蘑菇和香皂的氣味。

眼下,他們周圍是清脆的鳥啼、嗡嗡的蜂鳴以及密密層層的樹葉發出的悅耳的響聲,曬熱的鬆樹和花草散發著香味。姚曼坐了下來,他坐得離她有一小段距離。

她說起了“沂蒙山區好地方”的歌與人們現實生活之間的差距,並以此類推,談到了所有好地方歌的實際意義。

他覺得她說得挺深刻,並且因為沂蒙山還很窮,而激起了一種主人般的羞愧感和責任感。

她談到通過接觸,她認為他的文化水平不低,當鍋爐工有點屈才,為什麼不去考大學?

他說,自己實際上文化水平並不高,初中剛上完,文藝書籍看得多一點,數理化就差了,考大學是沒門兒的事。

“看到你,使我想到當小火伕的小保爾!”

“但我不希望你是冬妮亞。”

她的臉一陣緋紅。好大一會兒,她羞澀地笑著說:“你腦子反應真快,但實際上我比冬妮亞還不如呢。”

他一下意識到,象她這樣漂亮的城市姑娘,跟我這土包子胡扯些這個,是不是拿我這臨時工窮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