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死亡呢?它在哪裏?」
試著尋找自古以來為人熟知的、對死亡的恐懼,可是遍尋不著。它到底在哪裏?死亡是什麼?好像一點都不恐怖。因為,跟本就沒有死亡這回事。
替代死亡的是光。
「啊啊,原來如此!」他大聲叫了起來。「多麼令人喜悅啊!」
1
第二天是下著小雨的陰暗天氣,天空布滿了像蛞蝓一樣厚重的雲,黏膩地翻騰,我從來沒看過這樣的天空。這或許是因為在基地的時候,我從沒在陰天或下雨天抬頭看過天空吧,或者,這是隻有在都市裏才會出現的天空?
早上八點左右,我接到了告知作戰時間順延到明天以後的正式通知,所以我決定暫時回到飯店。請人叫了計程車,車子開到帳棚前來接我。我坐在後座,在車子的搖晃行駛中入睡,到達飯店之後,司機把我叫醒。
回到房裏,我本想先洗個澡,然後抽根煙,結果後來直接在床上睡著。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是因為體內的空氣都被抽光了嗎?一點緊張感都沒有。我甚至懷疑自己體內一半以上的細胞是不是已經死掉。想看看書,卻連半個字都看不進去,打開電視想看看新聞,卻發現報導的都是跟我無關、非常遙遠的話題。所謂的遙遠,並不是指距離遠近。舉例來說,若講的事與月亮有關,就算是我也能聽懂。月亮雖然距我們很遠,卻是切身的東西。
我一點都不餓。過了中午,電話響起,我拿起話筒,想著一定是甲斐打來的。
「我是草薙。」
「啊,是我,笹倉。狀況怎麼樣?」
「還好……」我答道:「怎樣?有什麼事嗎?」
「引擎算是暫時搞定了,要不要試看看?」
「在地麵?」
「不,一定要飛上去才行。」
「有許可嗎?」
「聽說跟甲斐講一下,應該不會有問題。」
「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我穿上衣服,從房間裏飛奔出去。等電梯的時候,我小聲地講了三次「太好了」。
在飯店門口搭上計程車,再度回到飛行場。我往前探身,看著車子前進的方向。
「不是那邊,要走後門,應該是在這裏左轉。」
「那裏有後門嗎?」等紅綠燈的時候,司機用一副感到不可思議的表情回頭看著我。「從後門可以進去嗎?」
「普通人可能進不去。」我答道。
我知道自己不是普通人,突然覺得有點好笑。
請警衛開了門,然後我繼續告訴司機該怎麼走。計程車在帳棚前麵停下來,我付錢給司機。
「這是什麼啊?」司機一邊看著帳棚一邊問道。
「天曉得,我也不知道。」
我編了個謊話,露出虛假笑容接過司機所找的零錢。
我下了車,一直等到看不見計程車後,才走進帳棚。
笹倉坐在事務所門口的踏板上,用破布擦拭著工具。每當作業告一段落的時候,他就會做這件事。我沒有看見其它人。
「許可下來了嗎?」我走向笹倉。
「還沒。」笹倉搖搖頭,「不過,應該快下來了,現在大概在清理跑道吧。」
「根本沒那個必要,如果空不出跑道的話,用前麵這條路就夠了。跟航空母艦比起來,我那架飛機的起飛可是簡單多了。」
「不行,現在沒有風。」
笹倉說得沒錯。利用民航機起飛後的空檔,迅速地飛上去並不難。可是,規定就是規定,跑道上不能同時有兩架飛機,而且飛機與飛機之間的起降,必須經過一定時間的間隔。
「混合比有變嗎?」我問道。
「是的。」笹倉回答:「所以最好試飛看看。」
「知道了。」
「今天是雨天,所以我想應該會有很大的差異。我不是說在雲層上飛行的情況,要在低空試飛看看才知道。」
「可以在低空飛行嗎?」
「隻能在湖上飛。」
「湖嗎……」雖然從地圖上知道這附近有湖泊,不過我從來沒有親眼看過。來這裏的時候,從相反方向飛過來時,依稀記得遠處有類似湖泊之類的東西。這附近的空氣也許從來沒有幹淨過。
「還有,機體輕了三十五公斤左右。」
「咦?你動了什麼?」
「一些地方。」
「譬如說哪裏?」
「別在意,機體變輕,妳應該沒什麼好抱怨吧?」
「不可能,怎麼可能減輕三十五公斤?」我一時口快。「如果你拆掉什麼而沒有告訴我的話,我會怕到不能飛。」
「怕到不能飛?」笹倉露出白色牙齒,笑了出來。「草薙會怕到不能飛?」
「別開玩笑!」我向他靠近一步。「你動了哪裏?」
「改變最大的是輪胎。」
「輪胎?」我回頭看著飛機。
「我幫妳換上比較小、比較薄的輪胎。」笹倉開始說明。「所以一定要飛回這裏,要是在馬路之類的地方迫降,會折斷。」
我鑽進飛機的機翼下方,察看起落架。確實已換上較小的全新輪胎,看起來很不可靠的樣子。
「光是這樣就輕了十公斤左右。另外是起落架的減震器,我也幫妳換了比較小的種類,隻限於在這裏的跑道使用。」
「還有呢?這樣還是隻減了十公斤,另外二十五公斤呢?」
「是氧氣供給跟加熱器。」笹倉說道。
「咦?」
「我拆掉了。」
「為什麼?」
「因為沒有必要飛到高處。」
「笨蛋!」我大叫。
「所以我說,這完全隻為明天的戰鬥而準備。」
「不對,這樣不對。」
「不會有錯的。」
「一定不對,你弄錯了。」
「輕一點會比較有利。雖說推進式飛機本來就比較輕巧,不過老實說,要在低速狀態下控製飛機的話,對手那邊比較占優勢。」
「有這種事嗎?」我問道。
「從低空近身戰的資料來看,那是事實。」
「就算是事實……」我想反駁他,試著尋找可用的語句。
「別擔心,我不是說我們完全沒有勝算。在動力上他們比較占優勢,在轉彎、失速時的控製能力上,他們也比較強。可是,散香很輕。」
「而且更輕了。」
「在低速水平的加速度上,我們稍占優勢。如果上升到高空的話,當然一定是我們最強。」
「這樣啊,所以可以往上飛啊!」
「因為翻筋鬥的幅度很小,所以當左右有障礙物,要進行上下運動時比較有利。」
「左右有障礙物?」
「大樓。」
「在那樣的低空飛行?神經病!」
「好好聽著,草薙。」笹倉說道:「對方提出低空戰的提議,是預設散香習慣往上飛。因為有這種預設立場,所以在做瞬間判斷時,一定會產生那種想法。所以妳要逆向操作,往下鑽,在低空飛行,利擔旁邊的障礙物。」
「我怎麼可能辦得到?」
「襟翼強度是原來的三成,我增加了舵角。為了拆掉會造成幹擾的零件,足足花了我三個鍾頭。這樣一來煞車變得更靈敏,要同時使用副翼,因為機體很輕,可以很快減速。我想這一點非常有利。」
我默默點頭,想把精神集中在笹倉所說的話,他或許是正確的。
「好好聽著引擎的聲音。是幹澀的聲音,還是濕潤的聲音,要好好分辨。在低空飛行的時候,一定是濕潤的聲音,因為氧氣濃度比較高。都市裏的空氣雖然汙濁,可是跟雲層上麵比起來,氧氣還是比較多。所以必須調整油針,這是以前沒做過的。」
「不,在航空母艦的演習時調過那個,在全速升空的時候。」
「對對,就跟那個一樣。」
「知道了。」
「要調緊一點。」
「知道了。」
「我想在妳飛過之後,再做最後的調整,目前所有的調整都是暫時決定的。今天的雨對散香來說,是天降甘霖。隻要能夠好好調整,在性能上應該可以跟對方勢均力敵。」
「嗯。」我點點頭。
「如果要上升到雲層上的話……唔,大概能撐個五分鍾吧!」
「呼吸會變得困難嗎?」
「不,會很冷。」
「啊啊,以前加熱器壞掉過一次,會像那樣嗎?我可不想再來一次。」
聽見停車的聲音,過了好一會兒,甲斐走了進來。
「可以起飛了嗎?」我馬上問道。
甲斐點點頭,然後看著時鍾。
「三十分鍾以後。」
「是。」
覺得體內的血液好像一口氣開始流動似的,溫暖的感覺一直浸透到指尖。相反的,皮膚表麵突然變得很幹爽,為了與機器同調,而持續產生這樣的改變。
「其它人呢?」甲斐問笹倉。
為了把飛機開出去,需要一定的人手。
「在吃飯,我想很快就會回來了。」笹倉答道。
我坐在機翼上,檢視駕駛艙裏麵,這是為了做細部確認。
「小心一點。」甲斐走過來,抬頭看著我。「不要太勉強。笹倉把變更的地方都告訴妳了嗎?」
「嗯,沒問題的。」
「這個給妳。」她從手上的活頁夾裏,拿出一個很薄的數據夾,然後遞給我,似乎是地圖。
「在湖麵上飛行,知道嗎?當然可以使用無線電,不過這樣容易被監聽,所以要小心一點。」
「是。」
2
三十分鍾後,我依照預定升空。跑道是柏油路,有種黏呼呼的感覺,輪胎是全新的,會發出奇妙的聲音,不過,因為馬上就會離開地麵,到時就沒什麼用處了。引擎的聲音跟平常一樣,隻是有一點點無法使出全力的感覺。為了不發出噪音,我用六成左右的動力飛上去,盤旋之後,往湖泊的方向前進。可以看見高速公路和住宅區,不過,一切看起來都顯得朦朦朧朧。雨滴像霧氣一樣細小,雖然把擋風板都弄濕了,不過視線並沒有想象中的壞。
不管怎麼樣,能夠飛行的喜悅還是排在第一位。
我左右振動機翼。
稍微把機首拉高,試著用方向舵滑行。
聽得到風斜斜切過的聲音。
從擋風板流下的水珠也跟著改變了形狀。
慢慢地滾轉。
引擎漸漸變熱。
下麵是郊外的街道嗎?
在主要道路兩旁有大型商店、工廠,周圍有田地和住宅,數不清的車子在路上奔馳,另外也看得見鐵路,鐵路筆直地把風景分成兩邊。
接近河川,道路和鐵橋並列,我沿著那條河,變更航道。
幾乎沒有風。我控製住一直想往上飛的散香,繼續在低空飛行,高度是五百五十。上麵的雲看起來很近,幾乎已經停止下雨。
「怎麼樣?」笹倉的聲音從耳機裏傳來。
「哇啊!嚇死我了。」
我扮了個鬼臉回答,以前從來沒在空中聽過笹倉的聲音,有一種很新鮮的感覺。
「聲音聽起來很好。」
「能飛到湖麵上嗎?」
「大概可以。」
「試試看把高度拉到八百。」
「了解。」
輕輕拉下方向舵,飛進雲層當中。周圍變成一片雪白,能見度越來越差,可是,在更高的地方,我開始看見明亮的白雲。
看著儀表,繼續上升。
這種高度總是讓我想到,在這裏的盡頭應該就是天國吧!
那裏一定躲著天使。
往上繼續爬升,周圍的視線稍微變得比較明朗。
「OK,大概到八百了。」
「油針調鬆兩段。」
「了解。」我伸手操作。「好了。」
「仔細聽聲音。」
「你的聲音很好聽,令人陶醉。」
「笨蛋,我在說引擎。」
我當然知道啊,真是個聽不懂玩笑的家夥。
「聲音跟平常一樣。」我答道:「比剛才好一點。」
「那麼,高度降到兩百。」
兩百?說得倒輕鬆。
我橫轉之後,拉下升降舵。
再次沉入雲層當中。
在看不見周圍的時候,把機身從背麵翻轉成正麵。
想用主翼把周圍的雲打散,不過沒有效果。
速度逐漸增加,機體開始振動。
不久就來到從地麵看到的那片陰暗天空。
下麵是湖泊,越來越接近。
我看著高度計,沒有勇氣繼續看它。
有飛行員那麼相信儀表的嗎?
左右翻轉,環視周圍。
沒有任何東西在飛,連民航機都沒有,甚至連氣球、廣告大氣球,或一隻鳥都沒有,這裏隻有因薄薄水蒸氣而顯得混濁的空氣。
高度降到三百時,我稍稍減緩傾斜角度,往左邊傾斜,一邊盤旋一邊下降。平滑的深灰色水麵變得十分清楚。
「OK,到兩百了。」我報告著。
「聲音如何?」
聽了好一會兒的螺旋槳聲。
「節流閥位置在哪裏?」笹倉問道。
「現在在中速。」
「催動吧!」
「到什麼程度?」
「到最高速。」
在這種地方,實在沒有必要再催動節流閥,不過我還是用左手把節流閥往上推。機體瞬間加速,衝了出去。我斜斜地豎起機翼,用方向舵壓住後麵,把機首拉上來。如果不這麼做的話,很浪費動力。
引擎的感覺還是不好,沒有發揮全力。
「不行,引擎不能發揮全力。」我報告著。
「油針一段一段地調緊。」
我照著笹倉的吩咐調整。
「調緊一段,飛二十秒。」
「了解。」
「如果那樣還是不行,再調緊一點,飛二十秒。」
調緊一段之後,還是沒有什麼改變,於是我再調緊一段。
一直保持同樣姿勢,傾斜機身,直直地往前飛。
大概會被當作一架發瘋的飛機。
這次引擎的聲音變得比較輕。
「好像變得比較順了。」
「再一段。」
已經調緊,轉動速度稍稍變快,變得有點遲鈍,是更加幹澀的聲音。
「狀況不錯。感覺上轉動速度好像有一百二十。」
「再調緊一段。」
我照著笹倉的話做。
轉動速度變得更快。我回頭看機身後麵,想要看看排氣狀態,可是什麼都沒看見。沒有失速的話是不可能看到的。
「轉動變快,狀況也很好。」
「把機首往上拉。」
「要求真多啊!」
機翼恢複水平之後,把機首往上拉。因為速度夠快,所以機身就這樣持續上升。確實很輕,少了三十五公斤非常有用,而且沒有掛增槽。還是說,因為這裏的空氣比較濃,所以我才產生那樣的錯覺?
「引擎的運轉狀況如何?」
「嗯,沒有特別的變化。」
「知道了,把油針調回去。」
「要調鬆吧?」
「是的。」
「了解。」
我不明白這麼做的理由。油針控製和引擎的節流閥部分有連動關係,它是非常簡單的部分,一般在飛行時,飛行員幾乎不會動到它。隻有在引擎好像快要停止的時候,才會調整它,讓通過的油料一下濃一下淡,以騙過引擎,讓引擎不要停止運轉。
「還有嗎?」
「我大概知道狀況了。繼續飛一會兒,盡可能往低處飛。」
「再低下去的話,我就要去遊泳了。」
「聽說有幫妳準備船隻了。」
「真的嗎?」我吃了一驚。
我雖然在想笹倉可能是在開玩笑,不過從他沒有回話這一點看來,說不定是認真的。也就是說有救生艇嗎?的確,我的水性不好。雖然湖泊不像海洋那麼可怕,可是光是想象自己長時間泡在裏麵,我就覺得不寒而栗。
我像要掠過水麵似地飛著。
節流閥開中速,低空掠過。
上升,推到高速。然後就這樣翻了一個筋鬥。
情況很棒。
這個地方十分寬廣,視野很好。因為貼近水麵,所以能掌握對高度的距離感,覺得非常新鮮。平常幾乎不可能有機會在這麼低的地方表演特技,總覺得自己好像在表演馬戲團雜耍一樣。
以機身顛倒的姿態再一次低空掠過。
就這樣慢慢地拉下升降舵。
頭頂就是水麵。
把機首往空中拉起。
克製著想做滾轉的心情。
安全帶支撐著我的身體,腦袋被拉扯。
垂直上升。
把節流閥推到高速。
速度加快。好棒!
放空檔。
立刻失速。
往左邊倒去,一如往常,這是這架飛機的調調。
墜落。
振動著機首,然後馬上停止。
準備襟翼,利用速度放出襟翼。
踩下煞車。
覺得比平常靈敏好幾倍。
慢慢推進節流閥,拉下升降舵。
用方向舵控製瞬間的平衡。
流暢地往水平方向滑出。
我看了一下儀表。高度三百。
往右邊滾轉。
繼續,往左邊滾轉。
停止、關掉、停止,OK。
配平調整也沒問題。
好輕啊!
這一定是目前最輕的吧!
跟在夢裏駕駛的散香很接近。
「油壓跟油溫呢?」笹倉問道。
「沒有異常,都不會動。」
「騙人的吧?」
「當然是。呃,隻有油溫好像稍微高了一點。」
「知道了,差不多該回來了。」
塔台事先告訴我,著陸時要在跑道西南側等待。我繞了一個大圈,往那邊飛去。
我從湖麵飛離,在田地和街道上空飛翔,不時會看到高大的建築物。高壓電塔大概是最高的吧,可是,也沒辦法到達我這個高度。
馬上到達指定的場所,開始進行無聊的盤旋,要是在盤旋的時候睡著就糟糕了。
我看見大型民航機進入跑道,本來想說自己應該是下一個,結果似乎又有另一架飛機要升空,我的許可還沒有下來。
Teacher現在在哪裏呢?我突然想到這個問題。
他應該是在這個飛行場以外的某個地方,到時候要從那裏飛到這裏。兩地距離到底有多遠呢?應該不會飛太久,但這樣仍舊會縮短我們戰鬥的時間,覺得有點遺憾。如果能在同一個飛行場、同時升空的話,那是最棒的狀態,我一直在想著這種不可能發生的事。
對於敵方跟同伴的概念,我似乎跟普通人不太一樣。隻有我不一樣嗎?不,所有的飛行員應該都會這麼想。
為什麼呢?
因為,跟在地上的人們比起來,戰鬥中的敵方比較接近自己。
大家都知道這一點。我們並不憎恨對手,反而非常尊敬對方。不管是同伴或敵方,都是優秀的飛行員。所以,跟一般人比起來,我們對敵方這個詞彙、對敵方這句話、這個概念,在基本上就有決定性的差異。戰鬥者與非戰鬥者的差異,結果就在那裏。
著陸許可終於下來了。
我故意稍微從側邊接近飛行場正前方,放下起落架後,在正前方改變方向,斜斜地進入跑道。
立刻著陸。有一種滑進來的感覺,輪胎比平常硬,我就這樣煞車,進入側道。大概連跑道前端的十分之一都沒用到吧,因為知道停機棚的位置,所以可以這樣做。
塔台要求確認跑道淨空,我回答了YES。在帳棚前麵,笹倉和兩個維修工外,還有甲斐,正在等著我和散香。
3
把散香開進帳棚後,笹倉從排氣管上采了一些附著在上麵的油料樣本,其它維修工開始拆卸整流罩。笹倉問了我幾個問題,我記得自己好像都回答了YES。
飛行的時候心情明明很好,一降落地麵就覺得很鬱悶,身體變得十分沉重。我說想回飯店休息,甲斐就幫我叫了計程車,兩人一起回到飯店。在車上,我不發一語,甲斐也沒有說半句話。自己真是個性情陰晴不定的人啊,我為自己下了這種評價。
在大廳道別時,甲斐問我今晚要不要一起吃飯,我搖搖頭說不知道。她溫柔地微笑,輕輕點頭。到了吃飯時間再聯絡吧,最好不要離開飯店,她說。
我搭著電梯上樓,好不容易走到自己的房間。走進房間時,發現門的下方有一張名片。我把名片撿起來一看,是記者杣中的名片,裏麵用小字寫著:「如果方便的話,請來電。」
我在床上坐下,撥了電話。
「喂喂,我是杣中。」
「我是草薙。」
「啊,您好……真抱歉,勞煩您打來。」
「有什麼事?」
「如果方便的話,今天能見您一麵嗎?我有話要告訴您,可以嗎?」
「抱歉,今天不行。」
「是嗎?」
「很遺憾。」
「不,請不要這麼說,謝謝您打來。我想往後可能會再跟您聯絡,到時請務必撥冗。」
「好,如果我還活著的話。」
「咦?」
「再見。」
我掛掉電話。
然後,往床上倒去。
為什麼會覺得這麼累呢?我不明白。
今天明明隻飛了十幾分鍾,飛行時間比平常都來得短。是因為在低空飛行的關係嗎?的確,那不是我平常所稱的「天空」。是因為這個緣故嗎?
就這樣穿著原來的衣服。
連鞋子都沒有脫掉。
我沉入夢鄉當中。
我夢見自己坐在飛機上。這樣根本就沒有休息嘛!我一邊作夢一邊想著。也就是說,我知道那是夢境,可是,回神一看,我變得比現在還要小,完全是小孩的模樣。我坐在駕駛艙裏,不管再怎麼伸長自己的腳,指尖都碰不到方向舵的踏板。這樣的話,降落時會出問題的,我想。不過,我雖然這麼想著,卻一點都不著急。有時,我會自言自語地說這是夢境,然後丟著方向舵不管,跪在座位上拉長身體看著外麵。隻要握住操縱杆,一切都不會有問題的。
四周隻有一片蔚藍的天空,我連太陽在哪裏都不知道。試著傾斜機翼看看,下麵是純白雲層所鋪成的地毯。
多麼純粹的天空啊!沒有其它東西在飛翔。
「這就是我的理想嗎?」我自言自語。
或許是的。
孩提時代,我常常夢想世界上隻剩自己一人。我夢想著街道跟大自然都保持原狀,除了自己以外,所有人類通通消失。那是很愉快的想象,我渴望這樣的一個世界,這一點是很明顯的。
我可以去喜歡的地方,玩自己喜歡的東西。去書店或圖書館的話,可以一整天都泡在書堆裏。食物的話總有辦法弄到,想找我自己要吃的食物,一定不會有問題的。
街上別說是人,連貓跟狗都沒有。
天空裏也沒有鳥,海裏也沒有魚。
所有生物全部都消失了。
可是,為什麼隻有我留下來?我突然這麼想。
也就是說,我並不是活著的生物?
也許會得出那樣的結論。
因為……不知不覺當中,「死亡」變成了生物的定義。
可是,我一點都不覺得悲傷。
隻剩下自己一個人,這種狀況對我來說非常適合。
這樣很自由。
沒有摩擦。
我知道,四周圍繞著許多人的情況,是最不自由的。
沒錯,舒舒服服地、悠悠閑閑地、活下去吧。
然後,死去的時候,如果能從某個高處落下的話最好。墜落之際,就是真正在空中飛翔。不為任何人、隻依循自己的意誌而死,世上才沒有這麼幸運的事。
最後是那件事。
高潮在於,人在最後一刻時,不得不放棄一切。
不知何時,飛機消失了,我站在無人的街道中間。路上有很多車,可是,沒有一輛車在動。我朝左右伸出雙手,一邊轉圈一邊走著。我像在溜冰一樣,輕快地奔馳,有時跳到車蓋上、然後再跳到屋簷上,往隔壁的車跳過去,就算弄出很大的聲音也沒關係,也可以在小巷子裏奔跑,順著架在大樓牆上的梯子往上爬,爬到頂樓去,碰到哪一扇門就開哪一扇,把全部的房間都看過一遍,拉開窗簾、打開門,然後再用力摔上。
不管做什麼都很有趣。
不管哪裏都沒有人。
隻剩我一個。
可是……
一個人的話,一定不能駕駛飛機吧。
因為沒辦法維修。所以,我希望笹倉在這裏,要是他在的話,說不定就可以駕駛飛機。
啊啊,可是……
就算能駕駛飛機,還是會覺得很無聊吧。
不知為何,隻有在天空裏,我會想要一個對手。
如果Teacher在的話,那該會多有趣啊。
那麼多稱心如意的事……
我笑了起來。
哼著歌也不錯。
一邊轉圈一邊走著。
在空無一人的大馬路上。
在回堵於路上、空蕩無人的車輛間穿梭。
我一邊走著,一邊想。
是的,我什麼都不要。
這樣就好了。
隻要有我就好了。
連世界都不要。
全部消失最好。
連我也……
抬頭望著天空。
我停下腳步。
那是什麼?
有會動的東西。
我盯著刺眼的天空,廣告氣球飄上天空。
紅色的。
它因風而飄動。
是誰放掉的?它會一直往上飄嗎?
下一刻,我站在那個頂樓上。
廣告氣球的繩子綁在一個很大的水泥塊上,那裏有三個氦氣鋼瓶,旁邊是五彩帳棚。有小孩子坐的小汽車、行駛於短短軌道上的火車、在原地團團轉的直升機、附有機關槍的雙翼機,小小的旋轉木馬也不斷旋轉旋轉,燈火通明。我朝那裏走去。
在旋轉木馬的對麵,有一座像城堡般的建築物,是模型,以流暢曲線為造型的玩具城堡。正門是敞開的,有一個拱門型的入口。
那裏麵站了一個人。
我想是人偶吧。我朝它走近。
沿路像黑暗的隧道。
站在隧道深處的,是他。
「函南?」
他露出微笑,然後點頭。
「為什麼你會在這裏?」
「我在等妳,草薙水素。」
「為什麼你沒有消失?除了我以外的生物,應該通通消失了才對啊。」
「因為,這裏是妳的夢。」
「是啊,沒錯。」我點點頭。「是夢,我的夢,那麼,你為什麼會在這裏?」
「很簡單。」
「簡單?」
我握住他的手。
冰冷的手。
像人偶一樣。
像我一樣。
身體靠近,臉龐挨近。
像要去碰觸一樣,像要去感受一樣。
「為什麼?」
「為什麼妳不明白?」
「我不明白。」
「除了妳之外,其它東西的確都消失了。」他說。
「可是,你在這裏。」
「為什麼妳沒有發現?」
「發現什麼?」
「妳隻是假裝沒有發現而已,妳很清楚原因。」
「我?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是什麼?」
少年用力地抱住我。
然後,親吻我的脖子。
他在我耳邊低語。
聽到那句話,在短短一瞬間,我發現了。
是嗎?
原來如此。
然後,一股惡寒竄流全身。
「我,就是妳。」他說。
4
睜開眼睛。
我在床上。
心跳很快。
喉嚨很渴。
無法控製的焦躁感。
感覺是爆炸性的,已經無法阻止,身體一直一直抖個不停。身體滲出汗水。
怎麼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
有好一會兒,我想不起現在是什麼時候,這裏是哪裏。
還有,我必須去想我究竟是誰。
我慢慢地摸索。
看著自己的手、看著自己的腳,把手放在臉上。
是誰?
我想發出聲音,試著說說話。
可是,我怕那是自己陌生的聲音。
我摸摸頭,把頭發往上撥。
把雙腳伸到床下,站了起來,身體很輕,哪裏都不會痛,我不是有什麼地方受傷了嗎?伸手摸摸後腦,那裏貼著OK繃。
太好了。
至少是我熟悉的身體。
我脫掉上衣,走進浴室,看著鏡子。
發青的臉龐。
皺眉、露出不悅表情的人。
這就是我嗎?
我打開水龍頭,水流了出來,我把手伸到水流裏。
好冷。
我把弄濕的雙手覆在瞼上。
用兩手掏水,含在嘴裏。
往旁邊一看,看見放在密封塑料袋裏的剃刀。
雪白的毛巾、牙刷、塑料杯、肥皂。
那些是用來做什麼的?
我拿起剃刀。
想起自己以前曾經用這個東西割腕。
看看手腕,那個痕跡還在,還沒有消失。因為沒有消失,所以能夠回想起來。我回想著,因而知道這就是自己,就是這個身體。
那是為此而存在的證據。
劉海在不知不覺當中變長,幾乎蓋到眼睛。現在雖然沒關係,可是一戴上帽子就會變得很麻煩。
削掉吧!
我把剃刀從袋子裏拿出來。
水不斷流著。
熱氣蒸騰。
好像變成熱水了。
奇怪的水。
諂媚的水。
用右手手指掐著剃刀,看著鏡子,一點一點地削掉劉海。
門鈴響起。
誰來了?為什麼知道我在這裏?
我把剃刀拿出來了,這樣說不定會被罵。
怎麼辦?
可是,袋子已經破掉,一定會被發現的。
總之應該先去應門。
我走到門口,開鎖。我並沒有掛門鏈。
「妳好。」站在那裏的女人說道:「怎麼了?」
「咦?」
「妳的表情看起來很吃驚。」
我傾著臉。
「不舒服嗎?」
也許是的。
我閉上眼睛。
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浮在空中,背後似乎抵到什麼。撞到牆壁了,因為我的身體向後倒去。
「草薙,妳還好吧?」女人的聲音。
「啊、嗯……沒關係。」
那之後,我自己走到房間裏麵。
坐在床上。
床鋪是雪白的。
等著吸取血液的雪白。
「妳還是躺一下吧!」她說。
我也這麼覺得,所以在床上躺了下來,將臉埋在枕頭裏,然後,想了好一會兒。
終於能夠想起這個走進屋裏的女人名字。是的,甲斐,我的上司甲斐,現在是傍晚,明天有一場重要的飛行,我叫做草薙水素。
「太好了。」我閉著眼睛低語。
「怎麼了?」她問道,聲音聽起來很近。
不知道。可是,太好了。
我還是我,這真是太好了。
沒有到別的地方去,沒有變成別的身體,這真是太好了。
今天也仍舊是今天,就這樣等著我,這真是太好了。
眼眶一熱,淚水流了下來。
「草薙,妳還好吧?不舒服嗎?要不要叫醫生過來?」
「沒關係。」我抬起頭,然後,慢慢起身,坐在床沿。我挺直身體,把兩手放在膝蓋上。我知道臉上還留著淚痕,不過並不打算隱藏它。雖然不知道自己哭泣的原因,不過,我想應該不是什麼不好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