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誌明用兩根手指比畫著距離，近得幾乎要貼在一起，可是李誌明知道，這一條細縫一樣的距離，此時無疑一座大裂穀，今生今世永遠也跨不過去了。
他無力地垂下手，接著又幹了一杯。
“我真的很抱歉，但是事情發生了誰都無能為力，一切都隻是個意外而已，李誌明，所有的責任我一個人扛，但是曉芙沒錯，我希望你們倆還能好好過……”
“哈……好好過……”李誌明嘲諷道，“還怎麼好好過呢？我一閉上眼睛，就是你們倆深情擁吻的樣子，我他媽都覺得惡心……一個是我最愛的女人，一個是我最好的唯一的朋友，我真累了，你這個無心的意外，真的讓我沒一點兒辦法了。”
“別的我不管，但是你別傷害孫曉芙，她那麼愛你，她對你的愛已經超出我能想象的範圍，我實話告訴你，今天曉芙來找過我，她求我幫她跟你解釋清楚，你知道看著她那個樣子我心裏有多難受嗎？曉芙不是個傻子，如果她不是被你逼得走投無路了她不會去找我，不會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去冒這個險在這把火上再澆桶油！如果不是為了曉芙，我也不會在這個時候來蹚這渾水。我知道這麼做對你特殘忍，可是咱們每個人都對別人殘忍過，都是自私的，曉芙說得沒錯，我們都以愛的名義自私，我是這樣，李誌明你也一樣！”
劉濤說著，一仰頭也幹了一杯，他緊緊捏著杯子，指甲因太過用力而泛出跟杯壁幾乎相同的蒼白。
李誌明聽著劉濤的話，遲遲沒有開口，眼神空洞得像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劉濤看著他，心裏一陣被刺穿的疼，想到曉芙，想到這麼多年跟李誌明的感情，在即將煙消雲散的時候，竟然那麼讓人難受。
兩人沉默了許久，劉濤開口說：
“曉芙說，她在這個世界上幸福和快樂的根源就是你，如果沒有你，她就再也快樂不起來了……誌明，很多事情能過去就讓它們過去吧，我知道你暫時放不下，可你不是一直都相信時間能擺平一切嗎？”
“劉濤，我今天來赴你這個約，未嚐不知道你要跟我說什麼。其實我隻想告訴你，無論我跟曉芙以後怎麼樣，其實都是我早就做好的決定，是我倆本身的問題，一切的一切，都跟你沒關係，你真的不用自責。”李誌明低頭夾了一口菜。
“你什麼意思？你不會……”
“劉濤，咱們不說這事兒了。”李誌明打斷劉濤，“咱們現在就跟以前一樣，坐在這裏，不談感情不談工作，隻是喝酒聊天遙望咱們各自傻×的過去吧……我在北京，就你這麼一個哥們兒。但是今晚以後，我想隻能有緣再見了，希望你今後，一切都好。”
李誌明拿起酒杯，示意劉濤幹了，就在兩人仰頭喝下杯裏最後一滴酒的時候，李誌明的眼角終於還是滲出那麼一滴難被發現的淚，在小飯館的燈火通明之下，閃著晶瑩剔透的光芒。
這個晚上，李誌明和劉濤誰都沒有再提那件事情，他們喝著酒談著天，回憶著過往，然後傻乎乎地大笑，隻是笑裏少了當初的單純，多了此刻的悲涼。
那晚直到兩個人都喝醉了，才起身回家，走到飯店門口的時候，李誌明擁抱一下劉濤，帶著悲壯和決絕。
那是他們倆的最後一次見麵，那夜之後，在這說大也大說小也小的北京城裏，他們再也沒有見過彼此。
北京深秋的夜晚已經很冷了，李誌明步行回家，冷風把他的酒意吹散了不少。
在一場訣別之後，他有些落寞，一直以來他都覺得自己欠劉濤的。
可是現在，他覺得他不欠了，這樣也好……
李誌明希望一切真的能趕緊過去，他想有個新的開始，開始之後，他將拋開所有的記憶和往事，拋開被許多人不恥的廉價自尊心，好好地生活一回。
李誌明剛回到家，電話就響了。
電話是警局打來的，李誌浩吸毒被抓。
這個電話的內容對李誌明來說就像一道晴天霹靂，把他的五髒六腑都給攪亂了。
站在原地遲遲無法相信一切都是真的李誌明，突然感覺酒精衝頂，胃裏一陣翻騰，他衝進廁所，伏在馬桶邊吐了。
清醒了大半的李誌明腦袋裏“嗡嗡”地響，仿佛在夢中被人狠敲了一下，且是個無法逃避的噩夢。
在這樣一個孤清的夜裏，他突然感到一種孑然的淒涼。這時，他眼前慢慢浮現的，竟是春嬌的輪廓。
他掏出手機，懵懵懂懂地撥了號。
“春嬌，誌浩被抓了。”李誌明握著手機的手微微抖動，聲音中透出從不曾有的疲乏。
“什麼？”電話那頭傳來春嬌不可思議的聲音。
“警局剛剛打來電話，我覺得可能是有什麼誤會，但現在我必須過去一趟。我想……你能不能……”李誌明把接下來的話咬在齒間，卻遲遲吐不出來。
“要不我陪你去吧？或許我可以幫上什麼忙。”春嬌小心翼翼地問，甚至有些許局促。
李誌明心中突然微微泛起了一絲慶幸，慶幸春嬌總是能及時解除他的尷尬，慶幸在這樣突如其來的境遇麵前，自己至少不是一個人。
10
李誌明和春嬌趕到警局，說明情況後被民警帶到辦公區，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低著頭，雙手被銬住，癱坐在一張辦公桌前的椅子上，身後站著兩個民警。
“誌浩，你……”李誌明驚訝地看著眼前這個無精打采的幹瘦的黃發少年，眼眶深深凹陷，帶著吸毒最能留下的濃重的黑眼圈，全然不見了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的蓬勃樣子。
如果說在來之前李誌明還一直心存疑慮，那麼現在，他已經不能不相信。
李誌明心底湧起了一股夾雜著心酸的衝天的憤怒，“你這段時間到底在幹什麼！”
誌浩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又重新低下頭去。
那個眼神空洞得竟令李誌明的心驀地涼了下去。
但幾乎同時，他又被弟弟的這種頹廢重新激起了怒火：“我問你，你哪兒來的錢！哪兒來的錢去買……”
“跟你有什麼關係？”李誌浩突然打斷了他的話，歪著頭睥睨著誌明，語氣中滿是不屑。
“你說跟我有什麼關係！我是你哥！否則你以為我會管你？”李誌明大力捶了下桌子，幾乎是在咆哮，恨不得將桌後的李誌浩揪到麵前，狠狠地扇一個耳光。
“誌明……”春嬌皺著眉輕輕拽一下李誌明的袖子，示意他要冷靜。
“你現在又管我什麼了？除了每個月甩給我那點少得可憐的生活費？”李誌浩的眼神中透出誌明從未見過的可怕的陰厲，而此時這種陌生的可怕偏偏來自他血脈相連的親生弟弟。
“你這麼做對得起媽嗎？對得起你自己嗎？”
李誌浩不耐煩地一揚被銬住的雙手，“少來這套！你自己又有多少對得起媽，又有多少對得起我的？你隻知道衣冠楚楚地做出你那副貧賤不能移的做派，來質疑我提出的一切要求。你問過我的生活嗎？你關心過我在學校交了什麼朋友，受了什麼委屈嗎？我那天離開之後到現在，這麼久，你有沒有找過我，有沒有關心過我？我也不想你再來管我，現在你反而又跑到這裏冠冕堂皇地質問我。李誌明，你惡不惡心？”
李誌明的嘴唇艱難地抖動著，卻再說不出一個字。
辦公室裏出現了一種難以言狀的僵局，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像被釘在了原地。
久久地，李誌明用盡力氣壓住自己心頭的那團火，幾乎是用從嗓子裏擠出來的聲音說：“我隻再問你一遍，你哪來的錢？”
李誌浩靠在椅背上，頭往左邊一揚，用一種近乎得意的語氣說：“春嬌姐給的。”
“什麼？”李誌明和春嬌同時驚呼出聲。
“春嬌，你……”李誌明側過頭，瞪大眼睛，充滿了詫異。
春嬌不知所措地看看誌明，又看看誌浩，漸漸顯出無法置信的神情，“誌浩，那個錢，難道你……”
“春嬌，什麼錢？我怎麼從來不知道？”李誌明右手攥住了春嬌的一隻胳膊，像一個溺水的人去抓一根稻草那樣用力又虛弱。
“誌明……我……”
“你們兩個真煩！上次我走了之後，春嬌姐到學校來找我，給了我十五萬讓我拿去還給孫曉芙。我當然是要先解決自己手頭上的問題。”李誌浩甩了一下頭發，滿不在乎地說。
“李誌浩……”李誌明突然感到一陣恍恍惚惚的頭昏，他定定地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弟弟，“你不喜歡我管你，我也不會管你，從今天開始，你就給我待在這兒！”
說完這句話，李誌明站起來，帶著一身的決絕，轉身向外走去。
春嬌深深地看了誌浩一眼，輕歎一口氣，也站起來緊隨其後跟了出去。
走到警局外，李誌明突然頓住腳步，疲倦摻雜在夜色裏，瞬間包裹住了他不算高大的身軀。他用力吸進一口氣，又用力吐出，像是要吐出這段時間來積壓在胸中的所有苦悶。
久久，他輕輕地說：“春嬌，我好累，我到底做錯什麼了，還是命不好！”
春嬌望著誌明的背影，蕭瑟得仿佛秋天裏一片掛在枝頭搖搖欲墜的樹葉。
她突然想起這個承受了生命裏的反複無常的男人不過二十八歲。
“誌明，我相信誌浩是一個好孩子。他隻是需要一點時間，你不能一下子就強行去扭轉他。”春嬌走到李誌明身邊，抬頭看向他在夜裏有些朦朧的側臉。
“我知道，我知道……對了，那筆錢，我會盡快還你。”李誌明沒有看春嬌，隻是低下頭，閉緊了眼睛。
“李誌明，”春嬌看著這個仿佛隻剩下空殼的男人，心裏突然有了氣，“為什麼你每天都在想著怎麼樣還別人的，你自己的生活呢，在哪裏？”
“春嬌，我應該怎麼辦？”李誌明睜開眼，像是在問春嬌，又像是在自言自語，眼睛裏閃爍著一種微弱的星星點點，隻有春嬌明白，這是李誌明近乎絕望時才會表現出的軟弱。
“什麼叫應該怎麼辦？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冬天的第一場雪什麼時候到來，陽台上的花什麼時候發芽，這些都是順其自然，而不是按照預定的軌道去做的事。從小到大，你都活在別人的‘應該’裏，應該上一個重點大學，應該有一份體麵的工作，你都做到了，但是這是你自己真真正正想要的嗎？”
李誌明沒有應聲，春嬌頓了一下，索性繼續說下去：“你每天忙忙碌碌把自己當牛馬用，連親自給阿姨寄快遞的時間都沒有。我隻是每天看到你的樣子，都替你感覺辛苦，你不是鐵人王進喜，改革開放那麼多年了也不需要你一個人嘔心瀝血實現現代化。你有沒有想過，現在你最重要的是什麼？是在這裏糾結著‘應該怎麼辦’嗎？你有沒有想過，阿姨要的真的是那些漂亮衣服，那些大瓶小罐的保養品護膚品嗎？誌明，你不像誌浩，他的路還長。而對你來說，有些事，一錯過，就是永遠地錯過了。”
春嬌一口氣說完這些，認真地看著李誌明，“誌明，這些，你明白嗎？”
李誌明也看著春嬌，看著這個一直站在他身後最懂他的女孩，他甚至從來不知道這個女孩身上有這樣大的一種能量，竟能一下子打開係在他心中千頭萬緒的結。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牽住了春嬌小小的手掌。
“春嬌，謝謝你，多虧有你。”
春嬌的手被突如其來的溫熱觸感灼得顫抖了一下，她極迅速地從李誌明的大手中抽離出來，裝作自然地把散落在耳前的發絲別到耳後，笑著說：“說了多少次了，我們之間不說謝謝，多生分。”
淩晨的街道冷冷清清，寂靜到連一聲鳥叫都沒有。
春嬌和誌明並肩沿著馬路牙子慢慢往回走，他們默契地都沒有說話。
一樣的沉默，卻是兩番心境。
11
另外一邊，第二天一大清早，孫曉芙接到了趙程程的電話，趙程程的聲音很冷漠，她還在因為劉濤的事情跟曉芙生氣，很久以來一直躲著她。
“程程，你終於給我打電話了。”這個電話讓剛從睡夢中醒來的曉芙心生感動，可是接下來趙程程說的話，讓孫曉芙悲從中來。
“曉芙，我打來不是跟你示好的，劉濤醉駕被抓了，現在在派出所，我爸和他爸已經動用了所有關係但是沒用，你去看看他吧。他可能……會被拘役……”
孫曉芙傻了，她不知道劉濤發生了什麼，掛斷電話的孫曉芙從床上爬起來隨便抓起一件衣服穿上就瘋了一樣往外跑。在拘留所裏，她見到了劉濤。
才十幾個小時的時間，劉濤就憔悴了許多，胡楂兒已經長出來了，頭發也變得淩亂，嘴唇幹裂蒼白，看著讓人心疼。曉芙的眼眶紅了，眼淚一滴一滴地落下來，她看著劉濤，想說點什麼，但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傻丫頭，哭什麼？不許哭！”
“劉濤你幹嗎呀？你這是幹嗎呀？”曉芙哭著說。
“我又沒死，你哭什麼呀？”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都多大啦，還整天這麼讓人擔心。”
“別哭了行不行啊，我求你了……多大點兒事兒啊……我犯下的錯，就應該我來承擔。咱們每個人都犯過錯，都得為自己的錯付出點代價不是嗎？”
“可是你知不知道你是要坐牢的呀？你不覺得你這代價有點兒大嗎？”
“嗨……人不都說嗎，真正的男人這一輩子要麼當過兵要麼坐過牢，我沒當過兵，但是能坐牢，出來以後，哥們兒還是一條漢子，多棒！”劉濤故作輕鬆地說。
“棒個屁！你告訴我，你昨天晚上去哪兒了？你為什麼喝這麼多酒？你是要開車的你不知道嗎？到底是有什麼身不由己的事情，讓你這麼不知深淺的呀？”
“男人的事兒，你就甭管了，事情都已經發生了，問這麼多沒意思。”劉濤打著馬虎眼兒說。
“你去找李誌明了？”
“瞎猜什麼呀？都說了讓你別管！不是！”劉濤說著，把頭撇向一邊。
“劉濤，這麼多年了，你還是那樣，一說謊就把頭撇開。你怎麼那麼傻呀，你明知道開著車幹嗎喝那麼多酒？你去找他，你為什麼不跟我說一聲啊？”
“曉芙……我就是希望你快樂……”謊言被識破了，劉濤沒有再繼續隱瞞，“我跟誌明，這是最後一次喝酒了，從此以後，我跟他就不再是兄弟了，但是你們倆要是還能繼續，就好好過，沒有我夾在中間，一切都會好很多的。”
“你說得多輕鬆啊，怎麼可能沒有你夾在中間，你已經進入我跟他的世界了，你自己不知道嗎？你想要撇幹淨，哪有那麼容易？”
“如果真那麼不容易，那你就等我半年唄，半年之後，等哥們兒成了真漢子出來，重新追你。”劉濤笑著說。
“就沒有別的辦法嗎？”
“不用別的辦法，我們錯，我們就得擔，不過就是半年而已，我怕什麼？這半年，讓我在裏麵好好思考思考，理清一下頭緒，總覺得我的人生至此，發生了太多事情，很多事情都是圍繞著你轉的，等我理清楚，我就出來了。如果那個時候你還沒有結婚，而我依然喜歡你，我還是會追你，孫曉芙，也許我這輩子都隻會喜歡你。”劉濤堅定地說。
曉芙看著劉濤堅定的目光，眼淚再次落下來，然後，她一字一句地對他說：
“劉濤，你真是個傻×！”
說完，曉芙站起身，抹掉臉上殘留的淚，轉身走出了拘留所。
幾天之後，劉濤的判決下來了，醉駕被判拘役六個月，即日執行。
12
從拘留所出來的孫曉芙，遊魂一般，打車直接去了李誌明家。
對於劉濤即將被拘役的事實，她無法接受。
可她更沒辦法接受的是，她心裏的一個念頭，不停地折磨她，總是反複提醒她：心細如發的李誌明，之所以沒攔下喝得爛醉的劉濤酒駕，是因為想要報複。
是的，報複。
這樣的念頭在孫曉芙的心間揮之不去，她很怕去麵對李誌明的卑鄙，而讓她更怕的是，她竟然不相信李誌明了。
那個就算告訴她天圓地方，她也會毅然相信的李誌明，終於消失不見了。
可她並不死心，她握緊手中那僅剩一息的魂魄，想要最後再進行毫無意義的放手一搏，尋那個過去的李誌明回來，也尋那無條件相信李誌明的自己回來。
孫曉芙敲開李誌明家的門時，春嬌已經上晚班去了。李誌明剛從警局回來不久，一臉倦容，跟她在拘留所見到的劉濤沒什麼區別。
“曉芙……”看見孫曉芙，李誌明出奇地沒有感到意外，他已經沒有力氣去追問曉芙為什麼來，來了要幹什麼。整整一夜在警局麵對警察麵對那個已經因為吸毒變得麵目全非的弟弟，已經讓他疲憊不堪。他現在隻有滿心的自責，怪自己為什麼在那天李誌浩走後就再也沒有過問過他的近況，為什麼不能對李誌浩再多哪怕一點點關心。
警局裏，當他得知李誌浩的錢是春嬌拿給他讓他還給曉芙的時，李誌明更覺得自己對春嬌也多了一份歉疚，他覺得自己就是個混蛋，一個不折不扣的大混蛋。
“你這是怎麼了？你們這都是怎麼了？一個個的，為什麼都是這副德性？”看見李誌明這個樣子，孫曉芙急了，她不懂為什麼一夜之間，她身邊兩個最親近的男人一下就變了個模樣。
“曉芙，我今天好累，有事情明天再說，好嗎？”李誌明拖著聲音，話沒講完就要轉身。
“李誌明，你知道嗎？昨晚劉濤醉駕出了事故被抓了，可能會被判刑。”孫曉芙的聲音不大，卻透著一份微微的冷酷。當然了，這份冷酷，是衝著李誌明來的。
“哦？”李誌明稍稍抬了下眉毛，卻並沒有顯示出孫曉芙希望看到的、能證明他無辜的那種意外，“是嗎？那我就不去看他了，你幫我問聲好吧。”
“問好？你覺得劉濤需要你問這一聲好嗎？”孫曉芙心裏泛出冷笑，“你為什麼不去看他，是因為覺得虧欠嗎？”
李誌明看了一眼孫曉芙，沒有說話。
“李誌明，你為什麼讓劉濤喝酒？為什麼讓他酒後開車回家？你心思那麼細膩的一個人，這麼做，不覺得自己很惡心嗎？”孫曉芙一氣拋出了一連串的問題，不知是因為她的猜測得到證實，還是她其實並不願承認心中所想，所以幹脆破釜沉舟，求一個痛快。
李誌明帶著嘲諷的笑，有些無奈地搖頭。
“你笑什麼？”
“曉芙，我們在一起三四年了吧，真沒想到，在你眼裏，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就是因為我覺得你不是這樣的人，今天才會站在這裏質問你。”
“那如果我現在跟你說一句，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知道他開了車，我也完全沒想過這件事情，你會相信我嗎？”
曉芙看著他，陷入了沉默。
“你瞧，這就是我們倆之間的信任，多可悲，其實早就不見了，隻是咱們倆，都在硬撐……就像你當時跟我說你跟劉濤沒什麼，你讓我相信你，我也不能一樣。”
“李誌明，我知道信任沒了，可你有沒有想過，這是為什麼？”孫曉芙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定定地說。
“為什麼……事到如今，來探究一個為什麼，還有必要嗎？”李誌明嘴角的那絲嘲諷的笑沒有消去，他依舊搖了搖頭。
“有必要！你介意我跟劉濤的事，怪我怨我，你自己又何曾對我沒有一絲隱瞞呢？難道你沒有責任嗎？”孫曉芙說著，語氣中帶了一絲焦急，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一步，“誌明，我說這些，不是要討伐你的。隻是我們既然已經知道，問題出在哪兒，為什麼不能好好地補救，把那份信任重新找回來呢？”
“話都說到這分兒上了，曉芙，你不覺得太晚了嗎？”李誌明笑了，帶著痛，“你還是這麼天真，天真在這裏不是貶義詞，是我真覺得你好。曉芙，你太美好了，你其實值得一個更好的男人，帶給你安穩的日子……”
說到這裏，李誌明有些哽咽，曉芙意識到李誌明言語中的意思，眼眶也泛起了霧氣。
“為什麼太晚了？你沒有那份心，所以才會覺得太晚了！誌明，不晚，真的不晚。我們在一起這麼久，我們之前那麼好，我們重新把它找回來，隻要我們一起努力……”孫曉芙幾乎是哀求似的拉住了李誌明的手。
李誌明深深地歎了口氣，他慢慢把自己的手抽開，“不可能了，曉芙，我們分手吧，對我們都好。”
曉芙愣住了，她一字一字地問：“李誌明，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其實我已經想了很久……”
“你胡說！”孫曉芙突然尖叫起來，李誌明不由得一頓。她攏了攏頭發，臉上重新掛上了像往常一樣的甜甜的笑，還是那樣嬌弱又惹人憐愛，“我今天確實太急躁了，因為劉濤的事太突然，我很難過，有點失去控製。是我不對，誌明你累了吧？你好好休息，我改天再來找你。”剛音剛落，曉芙轉身就要離開。
“曉芙，”李誌明上前一步抓住了孫曉芙的一隻手臂，“你別走，聽我說……”
“你別說了！”孫曉芙回身用力想甩開他的手，臉色陰鬱得可怕，“你要說什麼？你還想說什麼？你還能說什麼？！”
李誌明死死地抓住她，硬生生扳正了她的身體，“我們不能再這麼下去了，我們分手吧。”
“分手？你憑什麼跟我分手？李誌明我哪裏對不起你，你憑什麼這麼對我？”孫曉芙歇斯底裏地掙紮起來，兩隻手狠狠摳住李誌明的小臂，指甲深深地嵌入李誌明的肌肉。
“曉芙，你冷靜一點，你其實也清楚，我們早就應該分開了！”李誌明聲音大得幾乎是吼出來。
孫曉芙突然真的冷靜了下來，她愣愣地看著李誌明，眼眶慢慢變紅了，“誌明……我知道我很任性，又愛鬧脾氣，但是……我們馬上就要結婚了……我……我以後都改。真的，我保證……”說到最後幾個字，語氣已經變成無助的嗚咽。
“不是你的問題，曉芙。你很好，你特別好。全是我的問題，我們之間已經沒有愛了你知道嗎？”李誌明看著她軟弱的樣子，依舊硬下了心腸說道，“如果是一年前的我，我會當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照著我們的人生計劃，結婚生子，白頭偕老。可是現在我明白了，正是因為我得過且過了太久，那麼辛苦地把自己騙了這麼久，才弄成今天這個萬劫不複的局麵。你明白嗎？我並不是一時心血來潮跟你鬥氣，做出這個決定對我來說沒你想的那麼簡單。可如果我繼續把一切壓在心底跟你結婚，這樣對你太不公平，我不能允許自己這樣自私地對你，不能這樣對一個把最好的時光都留給了我的好女孩。”
“那麼你覺得現在這樣就對我好，就公平嗎？”孫曉芙絕望地仰著頭，嘴唇半張著，就像一條將要渴死的魚。
“曉芙，你是個好女孩，長得漂亮，家境又好，你嫁給我，算我高攀了。我當然可以若無其事地跟你結婚，順理成章地享受你帶給我的一切。可如果那樣，我才是個十足的王八蛋。你要的不是我對你有多好，你要的是我對你的愛，可是，我再也愛不起來了……跟一輩子的沒有愛情的婚姻相比，我寧願現在就結束一切，總好過騙你一輩子，無休止地受煎熬。”
孫曉芙慢慢止了淚，她精致的妝容被淚水衝出了縱橫的溝壑，深淺不一地盤扭在臉上，讓李誌明莫名地感到陌生。
“好，李誌明，既然如此，你告訴我，你從來沒有愛過我，過去的一切，你都是騙我的。”她用手背狠狠地抹了一下臉，蹭上一片淡淡的汙色，“隻要你說了，我馬上就走，一秒都不多留。”
“曉芙，我真的寧願從來沒有愛過你。”李誌明的臉痛苦地扭成一團，“可是，怎麼可能？跟你在一起的這段時間，是我人生最幸福的回憶。我不能因為這個結局就否定過去的一切，我沒辦法，我不可以……”
“李誌明，你會後悔的……”
“我知道我會，但也許我們分開了，對你對我，都能是一個新的開始。我雖然下一秒就可能會後悔，會自責，會被全世界當作王八蛋，會一輩子欠著你，可是，我不能現在就自私地把你留下。曉芙，別恨我，此時此刻，我比誰都要恨你眼前這個叫作李誌明的人……”
“李誌明，我恨你……”曉芙蹲在了地上，聲音低下來，“可我更恨我愛你……”
李誌明看著蹲在地上無助的曉芙，想要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他怕自己一伸手出去，現在所有的篤定，都會瞬間灰飛煙滅。
時間凝固了片刻，曉芙忽然抬起頭來，眼裏有了微弱的光，“李誌明，我現在放下我所有的驕傲，再問你最後一次，真的不可能了？”
李誌明輕輕地搖了搖頭，眼裏有了淚，他低下頭去，不想讓曉芙看到此時流淚的他。
這個動作讓曉芙的心徹底碎了，她看著無助的李誌明，眼中那一絲微弱的光，霎時滅了。
她的嘴角揚起一絲慘淡的笑，沒有再講話，隻是默默地轉身，踉蹌著步子離開了。
就在她轉身的那一瞬間，她突然覺得心裏有那麼一個角落空了，釋然了。
其實早該就這樣結束了吧？
曉芙問自己，可是她給不了自己答案，她隻是在想，也許李誌明說得對，即使再這樣硬著頭皮往前走，未來的路，也不會太長了。
她跟李誌明一直都是兩個世界的人，也許在這個故事的一開始，她就不應該站起來問李誌明那個問題。
一開始，兩個人就不應該遇見。
而在劉濤跟她表白的那一刻，在兩個人嘴唇貼在一起的那一秒，其實注定了她跟李誌明的關係完了。
隻是這一串省略號太長，一直到今天，才點上了一個扭曲的句號。
再見了，李誌明；再見了，我的愛人。
在回家的出租車上，孫曉芙的哭聲嚇到了司機師傅，她把自己青春最後的眼淚，獻祭給了這個夜晚。
從下一個日出開始，孫曉芙才真正地成長為了一個女人。
這樣殘酷的成人禮，本不該屬於她這樣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