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雕愣了,低頭瞅瞅一臉無辜的托米,又瞧了一眼低頭不語的婦人,他氣憤地跨前一步質問她:是不是真有這麼回事?

婦人皺巴巴的老臉羞得通紅,結巴地辯解:“好狗當然是忠誠的,如果狗也跟貓一樣誰給口飯吃就跟誰走,那大家不都養貓了嘛!”

“既然這樣,您剛才為什麼不告訴我?”老雕氣得嚷了起來,“既然它對您這麼忠誠,那我還買它做什麼?”

“我怎麼沒有告訴您?另外,買狗的人都該知道,新買的狗都要在家裏拴一段時間,除非你買的是還不認路的狗崽子。”婦人硬著頭皮睨了一眼正朝這邊張望的人,繼續小聲嘟囔說,“狗跟人一樣,很通人性。它跟你時間長了,自然會對你產生感情,那時候你即使想放它跑,它也不會跑的。”

盡管覺得老人的話有道理,但老雕還是改變了主意。他心想:總不能因為買了一條狗,就讓我回家當典獄長吧!看來還該怪自己心軟。本來嘛,買狗就應該買小狗崽兒,不該買人家養過的。按狗齡折算,兩歲的狗已是花樣少年,將心比心,要是父母把我賣了,我肯定也會跑回去,幸好那人提醒了我,否則把它牽回家,豈不是給自己找麻煩?

想到這裏,老雕責怪:“這個情況您買狗前就該告訴我!要是知道它會跑,肯定我就不買了!”接著,他態度堅決地提出,“這狗我不要了,請您把錢退給我!”

“夫人,您這樣做事太不地道,這不是故意騙人嘛!”中年人嚴厲地在一旁幫腔,顯然能體會中國人的火氣。

圍觀的人逐漸增多,婦人的神色緊張起來,本來瘦小的身體更縮成一團,像怕兩個男人撲過來揍她。她苦著臉想想,沒能想出聰明的退路,於是將皺巴巴的手伸到皺巴巴的兜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鈔票。她捏錢的手很不情願地剛衝老雕伸出,又不由自主地縮了回去,她用試探的口吻問:“好心的年輕人,這二十歐元都要還您嗎?”

婦人老臉上細密的皺紋和可憐巴巴的眼神,再次觸動了中國人的情感神經。老雕的態度軟了下來,憑良心說:老人這樣賣狗確實不對,但也怪自己考慮不周。做生意嘛,就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意挨,既然買賣已經成交,人家就是不收退貨,我又能怎樣?這又不是在購物中心,既無保修,也不開發票。

“退我一半就行。”老雕回答。

婦人突然鬆了口氣,迅速抽出一張十歐元的票子遞給中國人,好像生怕他會反悔。托米像是受過訓練,那邊鈔票剛一返還,它就搖頭擺尾地跑回主人身邊,撲通一聲臥在地上,愧疚似的將腦袋埋在婦人坐著的板凳下。穿西服的男人表情嚴肅地站在一旁,等老雕將討回的十歐元揣回兜兒裏,他一本正經地警告婦人:“帶著你兒子回家吧,別再跑出來騙人了!”

婦人使勁點了點頭,嚇得不敢應聲,連眼皮也不敢抬一下。

老雕向中年人道謝,心情愉快地離開狗市。雖然一無所獲,並虧了十塊,但仍為自己能在狗市上碰到一位好人,並長了一些買狗的知識感到高興。他寬慰自己:要不是遇到那位好人,等那小東西被領回家後再偷偷跑掉,他還要多虧十塊歐元呢!這樣想著走著,腳步逐漸輕快起來。

回到家,妻子已把門廳打掃幹淨,並用一床舊毯子在門後做了一個鬆軟軟的狗窩,旁邊還放了一個水盆和一隻大碗。

“狗呢?”許玫問,並朝丈夫身後瞧了瞧。老雕下意識地用手在身後摸了摸,好像屁股上真長了根尾巴。

“沒買到。”

“怎麼會呢?”許玫不信。

“沒有看到合適的,過兩天抽空再去看看。”老雕寬慰妻子,並繪聲繪色地將狗市上發生的怪事講給她,一再強調自己“不幸中的萬幸”,“這年月,遇到什麼倒黴事也不比遇到一個好人更難得。”

許玫不屑地撇了下嘴,從鼻孔發出一聲輕蔑的譏笑:“傻蛋!你還真以為遇到好人了?他倆肯定是一夥兒的,現在說不定正在哪家小酒館裏拿你的救濟金喝酒呢!”

“這不可能!”老雕自尊心受傷地叫起來,幾乎就在同時,他也恍然頓悟:知道妻子說的是對的。

“你這個書呆子,還以為自己是活雷鋒呢,那男的肯定是個托兒,也就你這樣缺心少肺的傻瓜才會上當。虧你還大學畢業呢,怎麼這點兒心眼兒也沒有?說不定哪天把我賣了,你還樂得流哈喇子!”許玫不留情麵地奚落他,剛開始還有點兒譏笑的意思,慢慢好像真動了氣。老雕心裏憋屈,又無從發泄,隻好硬著頭皮在心裏抵抗:哪天要是真把你賣了,日子倒也清淨了!不要說我要樂得流哈喇子,還要到大街上拿大頂……男人想歸想,臉上一點沒有流露。聽妻子奚落已經習慣了,更何況這次奚落事出有因。

“算了,不說你了。”許玫見丈夫並不還嘴,反而動了惻隱之心,“吃一塹長一智,以後咱倆都長個記性——你這人做什麼都行,就是不能去做買賣!你瞧著吧,明天我去替你出氣,五歐元就把那小畜生領回來!”

老雕聽了既沒讚同,也沒反對,他不知女人的這話有多少認真的成分。

夜裏,老雕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聽著妻子均勻的呼吸,眼前晃著托米的影子。忽然,他記起小時候聽過的一則童話:一隻窮人家的狗幾次被賣掉,但是幾次都不遠萬裏地跑回家,寧願跟著主人一起餓死,也不肯留在地主家裏。當時,他曾為自己懷疑狗的選擇是否明智而感到得意和反叛,現在想來,在成年人的世界裏,沒有比忠誠更珍稀可貴。想到這裏,他不禁喜歡起那條狗來。不管那個穿西服的男人是不是托兒,不管他講的是真是假,托米回到主人身邊、並將腦袋塞在婦人坐著的板凳底下的可憐樣子他看到了。老雕從心裏喜歡上了托米,因為它是一條忠誠的狗。

至於狡猾的婦人,老雕肚子裏的氣也逐漸消了。記得某位哲學家說過:“聰明人是總能裝窮的人。”狡猾也屬於聰明的一種。這時候,他腦子裏唱起了《一無所有》。的確,世界上窮人才最富有。因為富人的財富越分越少,而窮人的財富無論被分成千份萬份,結果還是一無所有……沿著這個思路想下去,老雕體內忽然湧上一股得意的暖流,皺褶的心仿佛被一隻大手展平。白天的受騙上當和妻子的奚落,非但未能給他留下陰影,反而讓他心安理得。黑暗中,他睜著眼睛悄悄盤算:明天一早,該如何提前扼殺掉妻子可能付諸行動的買狗計劃?

次日清晨,窗外還黑,老雕就一驚一乍地從床上跳起,一邊撓著大腿,一邊抖摟床單。許玫睡眼惺忪問他發什麼神經?老雕惡聲惡氣地罵道:“媽的,跳蚤!咬死我了!”

許玫也吃了一驚,但還是不忘奚落丈夫:“活該,誰讓你沒事兒亂發慈心?不用問,肯定是那條狗傳給你的!”

“你今天把它買回來,看我怎麼宰了它!”老雕發狠地說。

“神經病,你還做夢我會把它買回來?我不把你趕出去就不錯了!”女人說完也翻身下床,先仔細檢查了自己身上有無癢跡,之後手腳利索地開始撤床單、換被套,並將丈夫身上的衣服扒光,然後跑到衛生間開洗衣機。

未等聽到洗衣機開轉,老雕已經安安生生地睡著了。

2008年。冰島在國際金融風暴中麵臨國家破產。

這一年全世界多災多難,牡丹快餐館的老齊家也沒有逃過。

十二月初,老齊十六歲的小兒子羌羌隨學校組織的冬令營到山區滑雪,結果因大轎車翻車不幸遇難。節日一過,齊家為孩子舉行了葬禮,許老板一家也參加了葬禮。看著白漆描金的棺槨和鮮花一起被一鏟鏟凍土逐漸掩埋,在場的人心都碎了。

葬禮之後,許玫幾天沒有說話,一向潑辣開朗的女人變得神經兮兮,疑心重重。無論小建去電影院還是遊樂場,她都覺得不放心,即便孩子由丈夫陪著,她也每過半小時就撥一個電話。當然,她不會流露出自己不祥的擔心,而是問小建的衣服穿夠了嗎,讓丈夫順路買一些水果,或告訴他們晚上電視裏播一個節目,問他們想不想看。老雕理解妻子的心思,對她表現出無比的耐心,不厭其煩地讓她放心,告訴她此刻自己正攥著小建的手。

羌羌的遇難,讓老雕心裏也震了一下,盡管世界上每天發生著種種不幸,但那些痛畢竟不像身邊的痛傳遞得這樣迅速,這樣直接。更何況,老雕自己也是父親。葬禮上,當他跟老齊握手時,他從男人眼中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了絕望。當時他什麼也沒說,難受的同時,他偷偷慶幸,慶幸災難沒落到自己頭上。

那段時間,熟人聚在一起,總免不了提起羌羌的事。如果死的是成年人,大家還能坐在一起追憶,可是悲劇的主角是個孩子,大家除了說“那孩子很可愛”外,再也說不出別的什麼,於是大家都安慰老齊,說他“幸好還有兩個孩子”。老雕跟老齊也這樣說過,說他“幸好……”說這是“不幸中的萬幸”。的確,在這種情形下,老雕也不知該怎麼才能安慰朋友。這句話聽起來是個安慰,但琢磨起來有點冷酷:似乎悲劇的第一受難者並不是孩子,而是大人,似乎因為羌羌還有兩個哥哥,父母就可以不必那麼難過,至少難過就能減輕一些。

新年前,許玫跟丈夫商量給兒子買回了一套架子鼓,為了讓想當鼓手的小建不用再去文化館練鼓,老師也可以來家裏教。老雕開始並不同意,一來孩子學鼓隻是一時興起,說不定明天就想改學吉他;二來,打鼓太吵,不要說鄰居受不了,在這麼小的房子裏,老雕自己都覺得鬧心。但許玫堅持,她說小建如果有了自己的鼓,自然就會學下去,她也覺得樂隊裏就屬鼓手最酷。至於太吵,她說沒事兒,父親明年就會給他們買套別墅。老雕無話,他明白妻子買鼓的真正原因,是減少孩子外出的風險。在這個問題上,他作為父親,沒什麼好爭。

聖誕過後,許家姐妹本來商量好兩家人一起到巴黎去過年,許珊的公公在那裏工作,但是動身之前,許玫猶豫再三,還是打了退堂鼓。

除夕夜,許老板夫婦在自己的餐館裏和大女兒一家吃年飯,許玫主動提出:可以讓小建到父母那裏待兩天,一來給老人解悶兒,二來她想趁這兩天丈夫放假,一起好好收拾一下家。許老板非常高興,平時他要央求女兒十幾回,才能接外孫過去住一個周末。“你們是應該開始收拾了,”老人當即跟女兒承諾,“餐館馬上進入淡季,我準備給你們物色套房子,爭取春天讓你們搬進去。”

離開飯館,夫婦倆頂著漫天的焰火開車回家,客廳裏的聖誕樹彩燈閃爍,到處扔的都是兒子的玩具。難得的清靜。老雕趴在電腦前看金融新聞,同時跟幾個散在五洲四海的哥們兒用MSN聊天,從金融危機的高峰現在算不算過去,到奧巴馬上台後美國的政策,偶爾跟一兩個從未謀麵的網友打情罵俏。老雕本是個幽默的人,但他的幽默在自己家裏越來越沒市場,銀行裏更是要一本正經。他還發現,自己的表情越來越單一,偶爾大笑之後,會立即反思自己是不是該笑,隻有在網上時能放鬆一下。

臥室裏,許玫邊看電視邊收拾衣物,直到半夜才想起給父母掛電話,要在前些天,她不可能一小時不問兒子的動向,哪怕是在父母家裏。老雕注意到妻子的變化,嘴裏沒說,但心裏寬慰,但願齊家悲劇在她精神上投下的陰影能逐漸化開,但願她的情緒別再跟前段時間那樣焦慮緊張。以前,男人確實嫌過妻子快言快語,碎嘴嘮叨,但發現女人一旦沉默起來,要比歇斯底裏更可怕。老雕暗中籌劃:這兩天該做些什麼飯?是不是該陪她去看場電影?還是兩人開車去哪兒走走?

這時,老雕聽到妻子叫他過去搭一把手。讓他意外的是,許玫收起大床上的兩條單人被,讓他登上梯子爬到櫥頂,把塞在箱子裏的雙人被掏出來,隨後兩人一起動手套上被套。看著被套上久違了的喜興圖案,老雕的心裏熱乎起來,他趁妻子低頭扣被套的紐扣的時候,仔細端詳了一下許玫。

結婚十年,夫妻倆雖天天住在一起,但他再沒像結婚前那樣仔細地觀察過她,或者說,他想觀察,女人不容他仔細觀察。結婚後重複的日子,瑣碎的家務,單調的日程,習慣的爭執……尤其是孩子,養一個孩子,就像填一個無底洞,不僅要填進去兩個人的精力、體力、心力和財力,還要讓夫妻倆的關係逐漸從情人變成親戚,從親戚變成同事,再從同事變成室友,最後變成了凱爾泰斯說過的“戰友加獄友”……在那種純粹為事務、義務、責任活著的使命性的關係裏,浪漫的元素漸漸削減,成了用來裝飾和點綴的奢侈品。和那麼多橫在麵前,需要人一個個解決的現實問題相比,浪漫顯得蒼白無力,變得幼稚可笑。如同父母在哄孩子睡覺時所講的童話,孩子們聽著入眠,在夢裏悲喜交加,大人們如釋重負,起身去洗衣洗碗,算要交的賬單。在成年人的世界,浪漫是“不切實際”的同義語。日常的瑣碎,是一把把銼刀,日複一日地打磨掉人們個性的棱角,讓夫妻間不知不覺地變得陌生。

陌生——這怪誕的感覺老雕並非從來沒有意識到,他意識到了,但未敢正視。聽過那麼多看過那麼多,他知道這是絕大多數婚姻的規律性結局。他跟許玫,婚後一直平靜無波,應該稱得上和諧了,他倆之間既沒有欺騙和猜忌,也沒有厭倦和不滿,老雕甚至沒想過可能改變,需要改變。此刻,看到妻子將雙人床又鋪成了新婚的樣子,男人的心突然軟了,化了,開始纏綿,開始流淌。他深情地望著妻子,望著這個已變成自己胳膊腿兒了的女人。老雕暗暗發誓,以後一定要好好待她,盡量溫柔,盡量耐心。

妻子洗完澡後,老雕也泡在浴缸裏打了個盹,爬出來時,覺得渾身的皺褶都舒展了,而且從裏向外地冒著熱氣。臥室的燈已經關了,老雕輕車熟路地摸索上床,鑽進溫暖的雙人被窩,忍不住將身子貼向妻子,伸手將她摟在懷裏。許玫已經睡著了,呼吸均勻,像嬰兒一樣,偶爾在他手臂裏抽搐一下。男人的臉埋在妻子的脖頸,可以嗅著她浴液的香氣和自己浴後的熱氣。片刻之間,男人的身體就興奮起來,酥癢難忍,但他還是盡量忍著,一動不動地摟著她,不想弄醒她。他知道妻子很累很乏,尤其是這一個月,她腦子裏沒有一秒鍾不惦著兒子。盡管她的擔心有點神經質,甚至歇斯底裏,但老雕還是能夠理解,盡量忍受。她是女人是母親,她跟孩子的關係更多成分是直覺的,缺少父親對孩子那種理性的冷靜。作為父親,老雕當然能設身處地地分擔老齊的喪子之痛,但不會像妻子那樣,失控得拿自己置換他人悲劇中的角色,就像莎士比亞劇的觀眾,沉浸於他人的悲劇,是對自己浪漫的驗證。

浪漫——這早就失落掉的感覺忽然又在他的意識裏重現,老雕欣慰地發現,妻子也是浪漫的,盡管她的浪漫不能總跟自己的同步。不過今晚,女人要比他浪漫許多,若不是她想起,老雕不會想起來掏這床雙人被。妻子的浪漫沉得很深,爆發得突然,竟叫男人感動得不知所措。他從背後抱著她,克製著自己,盡量將欲望潛移到想象,他感覺自己又站在那個閣樓客廳的那扇窗前,在夜色中俯瞰:

樓影黢黑,路燈昏暗,街石閃亮,月光將陰影投向各個方向的各個角落,窗外的街那麼窄,窄得假如有人策馬經過,長靴上的馬刺會蹭到房子的牆上,假如這時有人追殺,騎士的長槍隻能刺向夜空,刺向他,刺向他站在的閣樓小窗。修道院的門黑洞洞的,一隻貓突然穿街而過,反光的街心閃過兩個鏡像的影子。老雕屏住呼吸,怦怦心跳,他的意識與知覺先是模糊一片,而後逐漸聚焦,如同陽光下的放大鏡聚焦在廣場上一隻逃生無望的黑螞蟻上。他感到她的發梢撩撥、耳垂的蹭癢、後頸平滑和脊背的貼燙,他感到自己抵著她的地方燎灼如火……妻子也許醒了,也許隻是在夢裏醒了,她的身體在悄悄回應,慢慢地,慢慢地,逐漸整合成一道重合的波,並不迅速,並不激烈,但每個波峰波穀都清晰可辨,如同老練的騎手,將馳騁變為鞍上的舞蹈。呼吸,急促,喉嚨,鹹腥,就當老雕逐漸看清那顆懸在夜幕後即將墜落的流星的刹那,女人突然大喘一聲坐了起來,如噩夢乍醒。

“怎麼了?”老雕著實被嚇了一跳,胸口怦怦地劇烈狂跳。

許玫發了一會兒愣,沒有應聲。

老雕摸了摸她的脊梁,試探地問:“做夢了,是吧?”

女人搖頭。

“那你?”

“沒事兒,我沒事兒。”黑暗中,許玫抱歉地擰過身子,溫情地攥住丈夫的手。

“你呀,沒事兒你都這麼嚇人,要有事兒,還不得要了我的命。”老雕的話聽起來像嗔怪,但語調之中並無嗔怪之意。想來妻子的精神還沒有完全放鬆,再說,他倆好長時間沒做愛了,不要說許玫了,老雕也覺得有些陌生。忽然,女人咯咯笑了兩聲,笑得老雕心裏發毛。

“咳,瞅你這麼一驚一乍的,幸好我有心髒沒毛病。”

許玫重新躺下,臉轉向丈夫,親熱地勾住他的脖子。老雕感到她的腦袋裏在盤算什麼,但猜不出來,事實上,他的亢奮還沒有退去,他並不想現在動用智力。房間裏重又安靜下來,黑暗中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老雕摸了下妻子的臉,他的手指沿著耳根繞到枕後,並在風池穴上按了兩下,許玫舒服得像貓一樣將臉在丈夫臂肘裏蹭了蹭。這個動作他已經好久沒做了,真是好久了。他將手慢慢移到她的胸,他感覺到妻子的乳峰在指腹下變硬,但是女人用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怎麼了你?你不想嗎?”老雕的語氣裏帶著親熱的挑逗。

“當然想。”

“那你?”

許玫沉吟了一下說:“你再忍忍,明天吧。”

“這有什麼好忍的,你不會入了大衛教吧?”老雕邊笑邊動手動腳。

許玫好像根本沒聽到丈夫的話,仰頭親了他一下說:“我算好了……”

“算好了什麼?”老雕被說得莫名其妙。

“從明天開始幾率最大,”女人柔聲地說,“我不想浪費你的子彈。”

“什麼幾率?”男人的腦子正處於缺血狀態,沒有心思開前戲的玩笑。

“明天開始,你就是想逃我也饒不了你。”女人嬌嗔地說。

“你在說什麼?”老雕追問,但他馬上明白過來:許玫算的是懷孕的幾率!他騰地火了,感到自己受到了愚弄,覺得自己遭到了算計,“真見鬼!原來你在動這個腦子!”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妻子今天的溫柔背後,原來藏著這樣冷靜的具體籌算。

“你不想再要個孩子嗎?”女人忽然問他。

出於憤懣,老雕喉嚨緊得說不出話。

“讓小建也可以有一個伴兒。”她繼續解釋。

“不……這不是想不想要的問題。”事實上,老雕確實沒想過這個問題,但是現在讓他難受的確實並不是想不想要的問題,而是,“想要也不能這麼要啊。”

“不這麼要怎麼要?我都三十七了,不再跟以前那樣,你撒個籽我就結個瓜。”許玫的心思隻集中在自己的計劃上,並未察覺到丈夫情緒的跌落。

“那這也得商量啊。”老雕終於說了一句,可這並不是他真想說的。

“我這不是告訴你了嘛。”許玫摟著丈夫,臉在他肩上親熱地蹭著。

“可是……”老雕心裏憋得發慌,莫名的火氣發不出來。他當然明白,說來說去,還是因為許玫受了羌羌車禍的刺激,在這個問題上,他沒法要求女人跟他一樣理智,也不忍心把這話說破。他知道,如果把話說破了,不僅女人很疼,他自己也疼。

不管怎樣,老雕身上的火被撲滅了,他鬱悶地歎了口氣,背向女人翻過了身。許玫推他,他沒有反應,她從背後摟住他,依戀地跟他貼在一起。此時的老雕像一個被人傷害了的啞巴孩子,想吼想叫想跳起來砸東西摔東西,但他最終仍一動未動,由妻子摟著,一動不動,沒有掙紮。

眼淚順著男人眼角流下來,但是女人並不知道。

第二天,為了補償昨夜的虧欠,許玫從早晨起床直到晚上上床,努力扮演了一天的賢妻。元旦清晨,整座城市還宿醉未醒,她就從冰箱裏取出冷藏了幾個月的鹿肉泡在熱水裏化凍,並開始乒乒乓乓地剁菜拌餡兒揉麵擀皮包餃子,她叫父親店裏的小夥計送來蝦仁和豆腐,自己抽空下了趟樓,買了一瓶紅葡萄酒。

老雕一覺睡到中午,起床的時候,廚房裏已經蒸汽騰騰,他看到妻子忙活的樣子和歉意的微笑,即便昨晚的事還耿耿在心,他也不再有抱怨的理由。平時許玫很少做飯,不是男人下廚,就是一起去自家的飯館,如果再懶,就打電話訂張比薩餅,今天她能做這麼一桌,起碼表現出她殷勤的努力。這些年,妻子萬事都圍著兒子,經常讓老雕覺得自己並不在場,即使在場,也像一個局外人。餓了嗎?吃飽了嗎?好吃嗎?還想吃嗎?這樣的問題許玫一天要問兒子十幾遍,但從來沒想過問問丈夫:累了嗎?老雕有時真覺得累了倦了煩了厭了,可是自己覺得又有什麼用?他在家中的角色沒人替代。

今天是一個例外。午飯時,許玫一個勁兒給他夾菜,一個勁兒地問他:好吃嗎?吃飽了嗎?讓他覺得很不習慣,還有妻子的片刻不停的微笑,他也不習慣……可妻子對他笑,總不能給她一副冷臉,於是也很努力地笑臉相迎,但這樣笑的次數越多就越感到尷尬,終於,當許玫再次為他夾菜時,老雕把筷子往桌上一撂說:“我吃飽了!”隨後心煩意亂地站起來走進了客廳。

坐在沙發裏,老雕盯著電視廣告,腦子裏閃出一個很難聽的詞:陰謀!他知道妻子的溫柔是她計劃中的一部分,是經過籌算的,是下過決心的;當她決定不跟妹妹一家去巴黎,當她決定把小建送到老人那裏住兩天,當她決定把單人被換成雙人被,當她把生理性高潮從昨夜移到今夜,現在這頓飯和她臉上的笑,也是她事先決定好了的,接下來的半天和一夜,都已在她的計劃之中。

陰謀——此時此刻,盡管老雕覺得自己不該這麼想,至少不該想到這個詞,但又想不出比這個更準確的。再要個孩子?(老雕又開始運用反證法)我不想再要個孩子嗎?為什麼不想?有什麼理由不想?再退一步,有什麼理由反對?沒有,沒有理由。老雕喜歡孩子,經濟上也不成問題,從妻子的年齡講,現在確實是“最後機會”……反證的結果:他並不反對再要一個孩子,不過問題是,他不反對再要一個孩子的理由仍不是妻子想再要一個孩子的理由!想到這裏,他的思維又開始錯亂,他的情緒又開始變壞,最後隻得強迫自己不再去想。他打開DVD,繼續看《越獄》的第四季。

當老雕聞到野味的肉香,窗外的天已黑了下來。許玫再次喚他吃飯,他並不想吃,但也不想讓妻子掃興,於是坐到飯桌上,悶著頭勉強嚐了兩塊。他看了眼掛表,八點半了,隨著秒針遲疑的走動,心裏的焦慮逐漸遞增。他抬眼朝妻子瞟了一眼,許玫正溫存地望著他,眼神裏充滿信任的期待,那是對安全和幸福的由衷期待,說心裏話,他又何嚐不這樣呢。老雕開始感到溫暖,感到逐漸跟妻子同步。

晚飯後,許玫這邊洗碗,那邊已為丈夫放滿了澡水,然後跟孩子似的拖他上床。

在床上,老雕表現得十分配合。可糟糕的是,他越想盡力讓妻子滿意,潛意識內的抵抗也越頑固,使他的注意力無法集中,最後折騰到筋疲力盡,仍沒有高潮,吞噬他的是一股洪水般洶湧的沮喪。女人耐心地安慰他鼓勵他刺激他,但無濟於事,結果隻能讓他更加無能。

淩晨,夫妻倆躺在黑暗中,像兩條曬在岸上的魚。空氣變涼,老雕蓋上被子,背衝妻子蜷成一團。許玫輕輕摸他的背,但像鞭子抽他一樣疼。

“怎麼了?”女人問。

男人搖頭,他能感到妻子呼出的熱氣。

“累了嗎?”她又問,聲音顯得非常體貼,“累了你就先睡吧,睡足了再說。”

“這跟睡不睡沒關係,是我不行!”老雕苦笑,心中煩躁。

“別胡說!”許玫笑著打斷他,“昨天你還急成那樣,今天怎麼就不行了。”

一陣沉默,氣氛尷尬。過了一陣,許玫忽然冒出一句,“好了,別瞎想了!你就是真的不行了,咱們還能做試管嬰兒呢。”這話聽起來是安慰男人,實際是女人在安慰自己。

老雕心裏又被戳了一刀,憋了24小時的怨氣和委屈終於爆發。他猛地掀開被子,坐在床沿兒,青筋怒脹地衝妻子喊道:“我瞎想?你以為我願意這麼瞎想!在這個家裏我是什麼人?我算個什麼東西?我是兒子的保姆,老婆的種豬!你一旦決定了什麼,我就得跟孫子似的跟著你轉,我對你總是理解理解再理解,可你什麼時候理解過我?你什麼時候想要理解過我?!你說我瞎想,我確實是瞎想,我已經瞎想一天了。我不是不想再要一個孩子,而是不想這麼要,你明白嗎?你自己好好想一想,你說你的腦袋正常嗎?你想再要個孩子,原因是怕小建哪天萬一出事好有個替補,對不對?你以為羌羌死了,老齊因為他還有兩個孩子就可以不用那樣傷心?另外,我們怎麼跟小建解釋?告訴他,我們之所以想給你生一個弟弟,是怕你哪天被車撞死……”

老雕隻顧發泄,不知道許玫的臉已在黑影裏變得鐵青,她氣得渾身哆嗦,掄起胳膊扇了男人一個耳光。老雕啞了,一個趔趄跌到床下,許玫捂著臉嗚嗚地哭了。

寂靜空城。老雕已在街上暴走了幾個小時,腦子裏的火早已熄滅,隻剩下一堆無生命的炭灰。樹上的彩燈已從聖誕閃到了元旦。寒風刺骨,雪片飄搖,路麵白得刺眼,空氣黑得窒息,黃色的街燈將他的影子投到前邊,拋到身後,時而交叉成灰色的十字。他盯著自己匍匐的影子在雪地上移動,但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

忽然,手機響了,肯定是許玫打來的。老雕沒接,他實在無力去聽女人的哭鬧,他已經聽了這麼多年,不僅煩了,也失效了。不到五分鍾,手機連響了好幾次,隨後是手機留言和一封短信。老雕猶豫了一下,打開短信:

快回家吧。上午還要去接孩子。玫。

老雕下意識地刪掉短信,然後把手機揣回兜兒裏。兜兒裏的暖和,讓他感到身上的寒冷,腳趾頭凍得失去了知覺。天光未亮,但藍色漸深,天上的藍和路上的白,讓人感覺極不真實。前麵是個有軌電車站,站上沒人,老雕看到候車亭裏有一小塊沒落雪的磚地,肮髒的灰色讓他感到一種反常的溫暖。他決定過去站一會兒,想點什麼,至少想把注意力從凍麻了的腳趾頭上移開。

他站了一會兒,不覺得暖和。車輛漸多,行人仍少,從遠處駛來了早班車。正當有軌電車進站的同時,有一隻貓嗖地穿街而過,雪地上閃過一對鏡像的灰影。那隻貓停在了鐵軌當中,綠瑩瑩的眼珠轉向老雕……幾乎在同時,車輪碾過,戛然停車。

這一切實在太突然了,老雕大張著嘴,卻沒有呼吸。

車門打開,無人上下;車門關上,緩緩啟動。老雕的視線隨車身移開,沒敢去看鐵軌上的血腥,但是幾秒鍾後,他還是忍不住拿眼角望去。黑色的屍首抽搐了一下,居然站了起來,縱身躍上人行道,抖了下雪,若無其事地走開了。

盯著那串梅花腳印,老雕猜不出來:這是它的第幾條命?

⊙文學短評

這是一篇關於兩性關係的優秀小說。講述了一個男人性壓抑與反抗的故事,它顛覆了通常的女性主義神話,在策略上卻分享了女性主義的話語資源。細膩委婉地道出了一個男性在夫妻生活當中遭遇的種種不公正和壓抑。做愛與不做愛,完全由女主人決定,男人成了傳宗接代的機器,這是男主人公最不能接受和最感到壓抑的地方。因此,在最後時刻,他向強迫他同床的妻子提出了強烈的抗議。小說提供的經驗相當獨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