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得意地叉著腰,對耿荻說:“我都給你看了,你也得給我看。”

耿荻還是不緊不慢把肉切成薄薄一片,用刀尖送到嘴裏,說:“三三你別現眼了,你姐姐羞得要跳水了。”

“耿荻你為什麼不脫?”三三簡直急瘋了。

“為什麼不脫?這還不簡單?”耿荻站起身,個子比三三高半頭:“因為我身上全是見不得人的東西。”

三三瞪著她,她也瞪著三三。三三突然“咯咯”笑起來,說她全明白了。大家問她明白什麼了。三三仍是狐狸似的眯細眼笑,說反正她全明白了。三三一邊笑,一邊還用眼去打量耿荻,不懷好意極了。

再看耿荻時,大家發現她有點心虛,雖然嘴裏還占著三三上風:“我警告你三三,再這麼下流,我就不跟你客氣了。”

事後大家都背著耿荻問三三,她到底明白了什麼。三三收起她一貫的胡鬧態度,對女孩們低聲說:“耿荻可能是個男的。”

女孩們“哇”的一聲,嚇得摟成一團。這時李淡雲已去了淮北,“拖鞋大隊”基本上歸耿荻領導。三三這個太邪的推斷,使她們感到命在旦夕。

三三要她們好好想一想,有誰見過耿荻尿尿?耿荻領她們去軍區大院的澡堂洗大池,曾幾何時她自己加入過她們的嬉水?問她,她不屑地撇撇嘴,說大池裏浮一層人油,打死她她也不下去。再說她家有自己的鍋爐,什麼時候樂意,什麼時候洗,何苦要圖大澡堂的“白洗”?聽聽這解釋也沒錯,但三三認為疑團正在於此。“對了,我想起來了!”蔻蔻一副毛骨悚然的眼神,口氣也像講恐怖故事,“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去藝校上課,穗子你記得吧?你那天騙老師說你拉肚子,叫我幫你請假?後來我叫耿荻陪我去了。高老師上了一會兒課,叫我自己先練習,她回家看看她孩子。耿荻就來幫我下腰,手把我抱得好緊。動作早做完了,她就是不放手……”

三三馬上問,耿荻的手碰到蔻蔻的要害沒有。蔻蔻讓一陣猛烈的羞辱嗆住,半天才點點頭,說好像碰到了。蔻蔻是個小美人兒,十二歲就常有男孩吹她的口哨。她和穗子一同做藝校舞蹈班的旁聽生,盡管硬胳膊硬腿大板腰,仍是迷死了老師們。大家問後來呢?蔻蔻說後來耿荻請她去她家住一晚。大家問,蔻蔻你去了?蔻蔻說……嗯。大家又問,耿荻家什麼樣?蔻蔻說:很大,耿荻一人住間大屋,牆上掛了她兩個姐姐的照片,都是當兵的。三三見大家亂跑題,嚴肅陰沉地瞪著蔻蔻,說:你肯定讓耿荻摸快活了吧?蔻蔻的臉頓時變了,說你媽×三三,你才巴不得讓人摸呢!叉多開也沒人摸!

三三這時心思全在大是大非上,對蔻蔻的衝犯也隻在心裏馬虎地記上一筆賬。她問蔻蔻看見耿荻脫衣服沒有。蔻蔻想了一會兒,說耿荻在屋裏搭了個行軍床,兩個人吃了好多炒花生,吃的眼睛都睜不開了。三三追問,你沒看見耿荻脫衣服,對吧?蔻蔻使勁地想:耿荻去刷牙,刷了好久,等她回屋來,我好像已經睡著了。三三說:哦,你睡著了呀。她又鬼靈精怪地一笑,看看“拖鞋大隊”的全體女孩,意思是:想象一下吧!這個小美人兒落在了人家手裏,又是半夜,又是睡成了一隻死豬。

她們約好當晚一定設法讓耿荻露餡。耿荻八點鍾準時到達“拖鞋大隊”的秘密據點——作家協會辦公樓三層的一個女廁所。耿荻一手轉著她的自行車鑰匙,一手拎著個麵粉口袋,吹著“唱上一支心中的歌兒獻給親人金珠瑪”的口哨大搖大擺而來。女廁所的門閂死之後,耿荻把麵粉口袋遞給三三,說你們自己分吧。麵粉口袋裏裝著二十多個不合格皮蛋,女孩們磕掉蛋殼上的泥和麩皮,驚喜若狂:二十多個蛋個個不臭,隻是每個蛋都是半虛半實,一個蛋殼裏隻有半個蛋。

耿荻還是那樣,臉上帶著淡淡的輕蔑,看這群文人之後開葷。她們一個個飛快地往嘴裏填著,眼睛卻盯著別人的手和嘴,生怕別人吃得比自己快。耿荻無論帶什麼食物,她們都這樣就地解決:在地上鋪一張報紙,七八個人圍著報紙蹲下,完全是群茹毛飲血的狼崽。耿荻甚至相信一旦食物緊缺的局麵惡化,她們也會像狼崽一樣自相殘殺。耿荻不時帶些食物給她們打牙祭,似乎就是怕她們由“反革命狗崽子”變成狼崽。看看這個洞穴吧,可以誘發任何人野性發作——這個早已被禁用的女廁所裏,堆滿石膏雕塑的殘頭斷肢。女孩們老熟人似的曾將它們介紹給耿荻:這是獵神黛安娜的大奶子,這是大衛王的胸大肌,這是欲望之神薩特爾的山羊身體,這是複仇女妖瑪杜薩的頭發。沿著牆壁懸置一圈木架,上麵有兩個雷鋒頭像、四個巨大的劉胡蘭麵孔,眼珠子大如皮蛋。還有幾雙青筋暴露的大手,那是陳永貴的。也可能是王鐵人的。

眨眼間二十多個皮蛋全進入了她們的消化係統。女孩們這時全在想一個問題:假如把耿荻的真麵目揭出來,往後還會有皮蛋吃嗎?再往下想,她們在學校和馬路上挨了別人欺負,沒有耿荻,誰去為她們做主?每次她們把狀子告到耿荻那兒,耿荻便上她們學校去,用自行車帶著她們招搖幾圈。光是她車子的檔次和她的氣勢,就讓人明白她是什麼來頭了。

念起耿荻種種好處,女孩們實際起來。有皮蛋吃,有耿荻又寬又方的肩膀做保護傘,何必非要揭開她的真相呢?尤其冬天來了,她們的父親全被押到五十裏外的農場,原來拮據的收入又多出一項給父親們添置冬衣、被褥、營養品的開銷。耿荻在這個冬天給她們的情誼和援助,更顯得珍貴。應該說,她們已把耿荻作為靠山,作為安全的大後方。靠山是雌是雄,又有什麼關係。

李淡雲在春節回來了。這個陌生的李淡雲,又黑又粗,留著女流氓式的鬢角,一點兒“海涅”,“普希金”的痕跡也沒了。兩幫子男知青為了她打了一仗,雙方都有傷亡。李淡雲回來是為了鑲牙,那場仗也打掉她兩顆牙齒。她偷了她母親的金項鏈,打算包兩顆金牙。她回來就和耿荻相處得親密無間,三三告訴“拖鞋大隊”,說她姐姐和耿荻一天到晚密談,李淡雲抹淚,耿荻長歎。三三刺探,耿荻就轟出去,小家夥懂什麼。

一天清早,耿荻用自行車把李淡雲帶走了。下午她馱回的李淡雲又陌生一層:一張青臉,眼神卻哀婉美麗,尤其在看耿荻的時候。不久三三告訴“拖鞋大隊”,李淡雲造孽不淺,打下一胎四個月的小毛頭。大家便找著借口來到李淡雲床前,覺得再也不能和她平起平坐,人家已經是超越了巨大羞恥,經過巨大流血犧牲,永別了女孩時代的人了。她們用半是恐懼半是崇拜的眼光看著懶洋洋靠在床上的李淡雲,替她倒帶血的尿盆,洗帶血的褲衩。李淡雲的母親一邊端紅糖水、細掛麵,一邊說井蓋了蓋子麻繩總找得到一根吧?不行你們大家借包老鼠藥給她,省我點紅糖掛麵。李淡雲回道,是人家耿荻送我的掛麵!她母親冷笑一聲說,光榮啊,做個破鞋還吃營養夥食,補好再出去作怪啊!

等到她媽發現她的金項鏈變成了李淡雲的兩顆牙,便不再手軟。她用雞毛撣子把李淡雲好好抽一遍,便請耿荻帶她走。耿荻把李淡雲接到她姐姐一個同學家住了一個月。李淡雲康複之後,“拖鞋大隊”設宴歡送她回鄉下。她們還是老伎倆,用八角錢買十個鍋貼的籌簽,再用刀仔細剝開籌簽的表層。籌簽是馬糞紙做的,兩麵蓋著飯館的紅印。剝開的籌簽和新的馬糞紙膠合,再塗一點紅印泥,浸上菜油和鍋灰,在晚上使用,完全混得過去。這樣一個籌簽就成了兩個,她們半買半劫地備足了晚宴。報紙推開,鍋貼也分成九份,大家吸溜著口水等著耿荻。李淡雲說,這次多虧了耿荻。大家都說那可不是,天大地大不如耿荻恩情大。

“就算耿荻是個男的,我也認了。”三三突然來一句。

穗子說:“耿荻要真是男的怎麼辦?”

蔻蔻古怪地笑笑。李淡雲耷拉著眼皮:心裏有數的樣子。

三三指著李淡雲:“你肯定知道,耿荻是不是男的!一開始你就知道!我早就發現你們倆眉來眼去!”

“放你的屁。”李淡雲不屑地說,看也不看她妹妹一眼。她現在是見過世麵的人了,懶得和三三這個十三歲的黃毛丫頭一般見識。

“她是耿荻的幫凶。”三三指著她姐姐對大家說。“她幫著耿荻打進‘拖鞋大隊’,幫耿荻隱藏下來。真陰險啊,我們光屁股、尿尿、洗澡都讓人家看去了!還讓人家摸了呢!”

“你少煽動,李逸雲。”李淡雲說,還是懶得細說分曉:“吃醋就說吃醋,不就是人家送我的掛麵紅糖沒你份嗎?”

“你巴不得耿荻是個男的!”

“我是巴不得。她要真是男的,我就跟她好了!可惜天下沒那麼好的男的!”李淡雲以一種飽受創傷的過來人口氣感慨道。

穗子雖然年幼,但她發現李淡雲不光是賭氣。李淡雲眼裏含著不無美好的癡心妄想,盡管嗓音笑容都純粹屬於一個女流氓。

“怎麼樣?果然不出我所料吧?”三三對大家說:“我們全上了李淡雲和耿荻的當了!”

李淡雲哼哼地笑,說李逸雲你有種扒了耿荻褲子嘛,這半年你偷吃偷喝也吃胖了,多幾個爪牙不怕扒不了一條褲子。三三說你還別激老子,老子扒貓皮扒兔子皮都是老手,軍管會孫代表女兒的褲子,我也扒過幾回。李淡雲說,好,李逸雲,你今晚要不扒耿荻的褲子,我們全體扒你的。她轉臉問大家同意不同意,大家說同意。墮了胎的李淡雲似乎成了她們的長輩,對她都有些敢怒不敢言。

耿荻一進來就發現氣氛異樣。她把一麵粉口袋大棗擱在報紙上,便解開棉襖扣子。她發現所有眼睛都往她解開的襖襟內部看。她撕一張報紙,墊在地上,兩腿一盤,坐定了。這時她發現所有眼睛轉了方向,全朝她褲襠方向來了。

大家在聽李淡雲講農村的事,一麵用手指剝開大棗,若有蛀蟲和蟲卵,就搓一搓,或用筷子刮一刮,再放進嘴裏。李淡雲說打架打得最凶的兩個男知青本來要判刑的,結果,突然被軍隊籃球隊帶走了。女孩們都說,當兵多好啊,扔的次品皮蛋、蛀蟲棗子也夠我們吃的。於是大家便問耿荻:耿荻你兩個姐姐當兵,你幹嗎不當兵去?耿荻把嘴一撇,肩一扛,答複全在裏頭了。

“耿荻舍不得你呀,蔻蔻。”三三說。

耿荻白牙一齜,對蔻蔻笑笑。

“耿荻你到底為什麼不當兵?”女孩們追問道。

耿荻說:“這還用問?”細眼眯得更細,幾乎是調戲的表情:“我走了你們怎麼辦?”說完她立刻哈哈大笑,馬上否定了她剛才酸溜溜的戲言。

李淡雲說:“三三,你不是發現了重大疑點嗎?說出來給耿荻聽聽。”

三三隻是剝棗裏的蛀蟲,假裝沒聽見。

耿荻卻並不問“什麼重大發現”。她也用心地對付棗裏烏黑的蟲卵,把它們清除在報紙上。

大家都靜默下來,不時有人飛快地看一眼耿荻,她的藍褲子、藍棉襖從來沒像此刻這樣難以看透。

“我就知道你孬貨一堆。”李淡雲激將三三。其實李淡雲眼下的心情非常複雜,希望三三和耿荻交鋒,打出個水落石出,又怕一架打下來,真相是大白了,可臉也撕破了,她們就永遠得罪了一個最難得的朋友。耿荻是怎樣來的?耿荻是在一個城市的人都朝她們白眼時來的。

“孬貨也比爛貨強。”三三說。

耿荻牙疼似的咂一下嘴。

李淡雲也不知道她究竟希望耿荻是男的,還是女的。她說:“耿荻,三三說你……”三三一隻拖鞋“啪”地砸在李淡雲肩上。二話不說,李淡雲已把那隻拖鞋拍了回去,拍在三三額頭上。耿荻馬上立在兩姐妹中間,一手按住一個髒話四濺,涕淚橫飛的音樂家後代。

大家呆呆立在石膏大腿、石膏胸脯之間,看耿荻不偏不頗的拉架。一年多下來,耿荻拉架已拉得很好。加上她原本有手勁,動作張弛自如,很快把李淡雲推到薩特爾的山羊身子後麵。她一再警告大蝦一般彈動的三三:“再動我,我傷了你筋骨啊!”三三被捺在黛安娜肥大的胸脯之間。耿荻聲音低八度:“我真傷你啦。”

三三雖然仍在朝李淡雲跳腳,動作卻一點點小下去。耿荻毫不費力地一個手扼住她,另一個手騰出來撿跌爛的劉胡蘭麵孔。耿荻看上去力大、度大,完全是個對女孩們既慣使又小瞧的大男子。

這時有人在門外吼道:“裏麵什麼人?”

大家一下子張大了嘴。她們全聽出門外的人是孫代表。她們隻聽孫代表訓過一次話,但把他的口音刻骨銘心地記住了。那是軍管會剛進駐作家協會的第二天,所有“反動作家、畫家”的子女被集中到食堂。一個英俊和藹的中年解放軍走上去,管大家叫“孩子們!”他告訴“孩子們”自己姓孫,是軍管會的負責人。在部隊大家叫他“孫教導員”,孩子們叫他“孫叔叔”就可以了。孩子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渾身正氣的叔叔,簡直就是他們心目中的戰鬥英雄。孫代表要孩子們放心,隻要他們與反動的父親們劃清界限,揭發父親的反動言行,祖國人民決不虧待他們。

一個孩子問:“揭發我爸什麼呢?”

孫代表想了想說:“比如說,你爸偷聽敵台。”散會之後,孩子們看著孫代表雄赳赳的背影相互安慰:“我爸就是真的偷聽敵台,我也決不揭發。”

這時孫代表在門外喊話:“你們不出來,我要派兵來砸門啦!”

“拖鞋大隊”明白孫代表光杆一個,手下兩個兵春節回鄉了。她們搬了大衛王的中段和瑪杜薩的上半身,抵在門上。耿荻用手勢叫大家千萬別亂,她和李淡雲正拆下一寸厚的隔板,打算用它抵門。

“不要藏了,我已經看見你們了!”孫代表說。他麵孔貼在匙孔上,鼻子擠得扁平,往熄了燈的女廁所窺視。

現在推過來的是人麵羊身的薩特爾,穗子和蔻蔻騎坐到它雄厚的背上。

“好,不出來就不出來吧。我可以給你們父親罪加一等。誰讓他們指使自己兒子搗亂破壞啊?!……”

耿荻咧開嘴無聲地仰天大笑。所有女孩都張牙舞爪狂喜:這個笨蛋孫代表做得多低級?露馬腳了吧?

“不然,就是你們的父親教你們在裏麵偷聽敵台!”

女孩們還是手舞足蹈,心想,你愛說什麼說什麼吧。父親們反正早已成了“不齒於人類的臭狗屎”,處境還能再往哪兒壞?

等她們靜下來,發現孫代表早已走了。耿荻一拉門,說完蛋了,那家夥把門從外麵拴住了。

直到第二天清早,孫代表才回來。他看見一攤渾濁液體從門縫下流出來,便同情地問,女廁所馬桶全堵死了吧?不如把那些牛鬼蛇神石膏像做尿罐,反正那個“特嫌”雕塑家早跳樓了。

雙方又對峙了一天,孫代表告訴她們,昨晚他不過用了根鐵絲拴的門,那玩意太不結實,今晚他換了根拇指粗的火通條,絕對保證大家安全。說完他便告辭回家睡覺了。

他一走,女孩們做的頭一件事就是尿尿。半袋蛀蟲棗子已吃完,到後來她們連蟲卵也不清理了,直接扔進嘴裏嚼。剩下的就隻有自來水了。耿荻說隻要喝水就死不了。至少七天之內都能喘氣。大家就不停地喝水,然後不停地尿尿,把所有的雪白石膏像底層都泡成了黃色。

四個馬桶隔間的門都被釘住,耿荻每次都得從門上方翻進去。女孩們蹲在地上看她翻,矯健是沒錯的,不過畢竟不省事。這樣麻煩自己,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耿荻的第二條長腿一蹬地,人已騎在門框上了。她無意間發現蹲在地上的八個女孩全把臉伸向她。黑暗中十六雙黑洞洞的眼睛織成黑色的火力網,將她牢牢鎖定。她感覺到她們伺機已久,等的就是這一刻。

“耿荻你幹嗎呀?”她們中一個聲音問道。

她回答了一句。但那陣致命的狼狽感使她馬上忘了她回答了什麼。

“撒謊吧?你每回說拉肚子,我們都聽見你不過是小便。”

她們中另一個聲音說道。耿荻想,果真中了她們的埋伏。原來這群女孩也是這“懷疑一切”大時代的一部分。耿荻騎坐在兩米高的門框上,看她們整齊劃一地站起來,站在比例懸殊的巨大白色雕塑之間。

耿荻一貫的態度回來了。她愛理不理地笑笑,說:“管你們什麼事——我拉不拉肚子?”

“你幹嗎非爬那麼高,費那麼大勁翻進去呢?”

“這你都不知道?”耿荻又一笑:“我要臉呐。”女孩們稍愣又問:“你怕什麼?!都是女的!”耿荻不理睬她們了,一條腿極有彈性地著陸於幹涸的馬桶。

所有女孩在外麵屏住了呼吸,聽著裏麵的每一響動。耿荻說:“真文雅啊——大文人的千金們!”

“反革命大文人的千金。”她們隔一扇堵死的門糾正她道。

最終還是靠了耿荻的長腿,捅開門上方一塊木板,伸手出去拔下火通條,大家才突了圍。孫代表到最後也不知道與他頑抗了兩夜一天的都是誰。

端午節那天“拖鞋大隊”全體逃學,背了各種食品去看她們的父親。路程有五十華裏,她們仍是五輛自行車,輪流騎,也輪流被人馱。每輛車把上都掛著大大小小的網兜,裏麵盛著過期羊肉罐頭和各種殘次食品。她們把過期豬板油用小火熬煉,煉出的油居然也白花花的,再撒些鹽和花椒,香得命都沒了。根據各自父親不同的刁鑽癖好,她們還挖地三尺地弄到一些精致物件,比如穗子爸曾經隻用藍吉利剃須刀,蔻蔻爸隻用純細棉的手紙,三三爸每頓飯後必喝一口白蘭地助消化,綠痕爸隻用“友誼牌”冷霜。穗子帶得最多的,是她爸需要的薑茶。穗子爸有胃氣痛,一年到頭離不了薑茶。

太陽滾燙,女孩們開始罵穗子,自己不會騎車,還帶那麼多東西。耿荻說:“真是一幫小女人,整天計較小破事。穗子,來,坐我車上。”自從那次女廁所抗戰,耿荻索性就是一副小爺兒姿態,常常說女孩們頭發長、見識短,雞零狗碎,胸無大誌。

耿荻騎得比其他女孩快,不久便和大家拉開了距離。

穗子發現耿荻是個很懂體貼的人,過一點兒小坎都提醒她坐穩,大下坡時還叫穗子抱緊她的腰。穗子覺得自己心跳得有些超速,這個耿荻要是個男孩該多麼可愛。她想或許所有人都和她一樣,暗暗愛著一個有可能是男孩的耿荻。她們陰謀加陽謀,不斷伺機要揭下耿荻的偽裝,其實就是想如願以償。

穗子突然發現自己的手在摸耿荻的辮子。沒有這兩個辮子,事情就一點也不荒謬了。

“耿荻,誰給你梳的辮子?”

耿荻笑了,說:“你怎麼知道不是我自己梳的?”

“這種反花你的手得反過來編才行。”

“原來你一點不傻呀!”她又是那樣仰天大笑。“是我家老阿姨給我梳的。我從小就是她給梳頭。她也準我媽給我剪頭。”

穗子不響了。她在想,或許耿將軍家風獨特,為了什麼封建迷信的秘密原因把個小子扮成閨女了。但穗子還是覺得這太離奇了。三三發動的這場“大懷疑”運動,大概是一場大冤枉。她知道耿荻和大家拉開距離之後,三三就要正式布置了。原先耿荻不參加她們這次探親,說你們是探望你們的爹啊,又不是我爹,我去算誰?大家說,去吧去吧,你不想見我們這些著名的反革命爹呀?不想看看他們脫胎換骨之後嘴臉還醜惡不醜惡?耿荻答應同行時,哪裏會想到一張天羅地網已悄悄張開。

穗子真想告訴耿荻,你逃吧,現在逃還來得及。但她絕不能背叛“拖鞋大隊”。穗子已背叛了老外公,她已經隻剩“拖鞋大隊”這點患難友情了。耿荻的車下了坡,三三她們的車剛剛上到坡頂。她們在商量今晚宿營時如何剝去耿荻的“偽裝”。耿荻沒有退路,沒有出路,隻能決一雌雄。七雙手將會按牢她,然後好戲就登場了。穗子看見四輛自行車正交頭接耳。三三會說:“這年頭什麼偽裝都有。穗子外公多像老紅軍啊,結果是個老白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