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珂(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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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九月初的一天,幾個女學生在操坪裏打網球。

“看,鼻子!”其中一個這樣急促的叫,臉朝著她的同伴。同伴慌了,跳過一邊,從荷包裏掏出小手絹,使勁的往鼻子上去擦。

網那邊正發過一個球來,恰恰打在那喊叫者的腿上。大家都瞅著她那彎著腰兩手抱住右腿直哼的樣兒發笑。

“笑什麼,看呀,看紅鼻子先生的鼻子!”

原來那邊走廊上正走來一個矮胖胖的教員。新學生進校沒多久,對於教員還認識不清。不過這一個教員,他那紅得像熟透了的櫻桃的鼻子卻很惹人注意,於是自自然然把他那特點代替了他的姓名。其實他不同別人的地方還夠多:如同眼呢,是一個鈍角的三角形,緊緊的擠在那很浮腫的眼皮裏,走起路來,常常把一隻大手放到頭上不住的搔那稀稀的幾根黃發,還有那咳嗽,永遠的,痰是翻上翻下的在喉管裏打滾,卻總不見他吐出一口或兩口來的。

這時他是從第八教室出來,滿臉緋紅,汗珠擁擠的在肉縫中用力的榨出,右手在禿頭上使勁的亂搔,皮鞋也便在那石板上大聲的響;這似乎是警告,又像是歎息:“唉,慢點呀!不是明天又該皮匠阿二咒我了。”

氣衝衝的,他已大步的走進教務處了。

操場上的人都急速的移動,打網球的幾個人也就隨著大眾向第八教室走去。誰不想知道是不是又鬧出了什麼花樣呢。

“是怎麼一回事呢?”一個女生搶上前把門扭開。大家便一哄的擠了進去。室內三個五個人一起的在輕聲的咭咕著,抱怨著,咒罵著……靠帳幔邊,在鋪有絳紅色天鵝絨的矮榻上,有一個還沒穿好衣服的模特兒正在無聲的揩眼淚;及至看見了這一群闖入者的一些想偵求某種事件的眼光,不覺又陡的倒下去伏在榻上,肌肉是在一件像蟬翼般薄的大衫下不住的顫動。

“喂,什麼事?”扭開門的女生問。但誰也沒回答,都像被什麼駭得噤住了的一樣,隻無聲的做出那苦悶的表情。

挨牆的第三個畫架邊,站得有一個穿黑長衫的女郎,默默的愣著那對大眼,冷冷的注視著室內所有的人。等到當她慢慢的把那一排濃密的睫毛一蓋下,就開始移動她那直立得像雕像的身軀,走過去捧起那模特兒的頭來,緊緊的瞅著,於是那半裸體女子的眼淚更大顆大顆的在流。

“揩幹!揩幹!值不得這樣傷心喲!”

她一件一件的去替那姑娘把衣穿好,正伸過手去預備撐起那身軀時,誰知那人又猛的撲到她懷裏,一聲一聲的哭了起來。

好容易才又扶起那亂蓬蓬的頭,雖說止了哭聲,但還在抽抽咽咽的喊:

“這都是為了我啊……你,……我真難過……”

“嘿!這值什麼!你放心,我是不在乎什麼的!把眼淚揩幹,讓我來送你出去。”

當她們還走不到幾步,從人群裏便搶上一個長發的少年,一麵打著招呼,一麵便向她述說他不得不請她慢點走的理由,因為他很傷心這事的發生,他很能理解這事的內幕,所以他想開一個會議來解決這事。同時又有六七個人也一齊在發表他們個人的意見。聲音雜鬧得正像爆豆一樣,誰也聽不清誰的。但她卻在鬧聲中大叫了起來:

“好吧,這時你們去開什麼會議吧!哼——我,我是無須乎什麼的。我走了!”於是她挾著那淚人兒擠出了人眾,急急的向教室門走去。

教室裏更無秩序的混亂了。

“喂,誰呀?”

“三級的,夢珂。”兩個男生夾在人聲中也這樣的低語著。

以後呢,依舊是非常平靜的又過下來了。隻學校裏再沒見著夢珂的影子。紅鼻子先生還是照樣紅起一個鼻子在走廊上蹬去又蹬來。直過了兩個月,才又另雇得一個每星期來兩次,一月拿二十塊錢的姑娘,是代替那已許久不曾來的,上一個模特兒的職務。

夢珂,她是一個退職太守的女兒。當太守年輕時,他生得確是漂亮;又善於言談,又會喝酒,又會花錢。從起身到睡覺,都耽樂在花廳裏。自然有一般時下的詩酒之士,以及販古董,字畫的掮客們去承奉他,終日鬥雞走馬,直到看看快把祖遺的三百多畝田花完了,沒奈何隻好去運動做官。靠了曾中過一名舉人,又有兩個在京的父執,所以毫不困難的起始便放了一任太守。原想在兩三年後再調好缺,誰知不久就被革了,原因是受了朋友的欺騙,在不知不覺中做了一點被牽涉到風化的事。於是他便在怨恨,悲憤中灰起心來,從此規規矩矩的安居在家中,忍受著許多不適意的節儉。但不幸的事,還毫不容情接踵的逼來,第二年他妻子便在難產中遺下一個女孩死了。這是他在十八歲上娶過來的一個老翰林的女兒,雖說也是按照中國的舊例,這婚姻是在兩個小孩還吃奶的時候便定下的,但這姑娘卻因了在母家養成的賢淑性格,和一種自視非常高貴的心理,所以從未為了他的揮霍,他的遊蕩,以及他後來的委靡而又易怒的神經質的脾氣發生過齟齬。他自然是免不了那許多痛心的歎息和眼淚,並且終身便在看管他那惟一的女兒中,夾著焦愁,憂憤,慢慢的也就蒼老了,在那所古屋裏。

這幼女在自然的命運下,伴著那常常喝醉,常常罵人的父親一天一天的大了起來,長得像一枝蘭花,顫蓬蓬的,瘦伶伶的,麵孔雪白。天然第一步學會的,便是把那細長細長的眉尖一蹙一蹙,或是把那生有濃密睫毛的眼瞼一闔下,就長聲的歎息起來。不過,也許是由於那放浪子的血液還遺留在這女子的血管裏的緣故,所以同時她又很會像她父親當年一樣的狂放的笑,和怎樣的去煽動那美麗的眼。隻可惜現在已缺少了那可以從揮霍中得到快樂的東西了。

她在酉陽家裏曾念過好幾年書,也曾進過酉陽中學。到上海來是兩年前的事。為了讀書,為了想借此重振家聲,她不得不使那老人拿歎息來送別她的獨女,叮嚀又叮嚀的把她托付給一個住在上海的她的姑母,他的堂妹。

這天當夢珂把那當模特兒的姑娘送出校後,自己也就跳上一輛人力車。直轉了十來個彎,到福煦路民厚南裏最末的一家石庫門前才停了下來。開門的是個三十多歲的娘姨,一見夢珂便滿臉堆下笑來,仰起頭直喊:“小姐,小姐,客來咧!”樓窗上便伸出一個頭來:“誰呀?夢妹,快上來!”

這是夢珂最要好的朋友勻珍。她倆在小學,中學都是同在一塊兒溫書,一塊兒玩耍。當夢珂到上海不久,勻珍的父親也把勻珍同她的母親,弟弟一股兒接到上海來了,自然是因為他的薪水加多了的緣故。自勻珍搬來後,夢珂也就照例的每星期六來一次,星期天下午才又回校。至於她姑母家裏卻要間三四個月才去打一個轉。所以她來上海兩年了,還不很能同表姊妹們廝熟,而勻珍家卻已跑得像自己家裏一樣。

勻珍是正在替她父親回一封朋友的信,聽著門響便問夢珂今天怎麼會有空來,是不是學校又放假,並請她坐,還接著說;“隻有兩句了,等一等好嗎?”及至沒聽到答聲,於是趕忙丟下筆,一麵把頭抬起:“不寫了。怎麼,你,你不舒服嗎?”

夢珂始終沉默著。

“哼,不知又是同誰慪了氣。”照經驗是瞞不過她,隻要一猜便猜中,心裏雖說已明白,口裏卻不肯說穿,隻逗著她說一些不相幹的閑話。

把臉收到手腕中靠在椅背上去了,是表示不願聽的樣子。

明白這意思,又趕快停住口不說。

勻珍的母親也走來問長問短,夢珂看見那老太太的親熱,倒不好意思起來,也就笑了。到晚上吃麵時,老太太看到那綠色的,新擀的菠菜麵,便不住的念起故鄉來。是的,酉陽的確不能拿上海來相比。酉陽有高到走不上去的峻山,雲隻能在山腳邊蕩來蕩去,從山頂流下許多條溪水,又清,又亮,又甜,當水流到懸崖邊時,便一直往下倒,一倒就是幾十丈,白沫都濺到一二十尺,響聲在對麵山上也能聽見。樹呢,總有多得數不清的二三個人圍攏不過來的古樹。算來裏麵也可以修一所上海的一樓一底的房子了。老太太不住的說,勻珍的父親撚著胡子盡笑。毛子,勻珍的弟弟,卻忍不住了:

“酉陽哪裏有這樣多的學校呢,並且也沒有這樣好……”

老太太還自有她的見地。本來,酉陽是不必有那樣多學校的,並且酉陽的聖宮——中學校址——是修得極堂皇的,正殿上的橫梁總有三尺寬,柱頭也像桌子大小。便是殿前的那一溜台階,五六十級,也就夠爬了。“哼,單講你那學校的秋千,看是多麼笨,孤零零的站在操坪角上,比起我們祠堂裏的來,像個什麼東西!未必你們忘記了?想想看:好高!從那桐子樹的橫枝上墜下來,足足總有五六丈,上麵的葉子,巴鬥大一匹匹的,底下從不曾有過太陽光,小孩子在那裏蕩著時,才算標致。你大哥在時,還常常當打到東邊就伸手摘那邊杈過來的桂花,隻要有花,至少也可以抓下一把來,底下看的人便搶著去撿花片。勻兒總該記得吧!”

勻珍眼望著父親,含含糊糊的在答應。

夢珂因此卻湧起許多過去的景象。仿佛自己正穿著銀灰竹布短衫,躲在岩洞裏看《西廂》。一群男孩子,有時也夾些女孩在外邊溪溝頭捉螃蟹,等到天晚了,這許多泥濘的腳在洞外便跑了過去,她也就走出洞來,趁著暮色回去。幺姑娘——看名稱總夠年輕吧——小孩們有時是叫幺媽的,這幺媽是曾在她家做過三四十年的老仆,照例是坐在朝門外石磴上等著她。

“快進去,爹在找你呢!”

先要把書塞給幺媽,是怕爹看見了罵人。爹一聽到格扇門響,便在廂房裏問道:

“是夢兒吧,怎麼才回來?”

於是幺媽就忙了起來,喊三兒——幺媽的孫女——去給姑兒打臉水,四兒去催田大的飯,自己就去燙酒,常常把酒從酒壇裏舀出,沒倒進壺裏去,卻漏滿了一地,直到喝的時候,才知道是個空壺,父親和夢珂都大笑,三兒四兒也瞅著奶奶好笑。被笑的就不快活,咕著嘴跑到外麵坪上去喚雞,三兒才又舀一壺酒來燙著。

喝酒的時候,兩人便說起夢話來。父親隻想再有像從前的那麼一天,等到當日那般朋友又忘形的再向他恭維的時候,然後自己盡情的去辱罵他們,來傾瀉這許多年來所嚐的人情的苦味……夢珂隻願意把母親的墳墓修好,築得正像在書上所看見的一樣,老遠便應排起石人、石馬,一對一對的……末了,父親發氣了,專想找別人的錯處好罵人。有時態度也會很溫和的,感傷的,把手放到他女兒的頭上,摸那條黑油油的長辮子,唉聲的說:“夢,你長得越像你母親了。你看,你是不是近來又瘦了……”夢珂於是便把手遮住眼睛,靠在父親的膝蓋上動也不動。

一到雨天,夢珂便不必上學校去。這天父親就像小孩般的高興,帶著女兒跑到花廳上——近來父親一人是不去的——去聽雨。父親又一定要夢珂陪他下棋,常常為一顆子兩人爭得都紅起臉來,結果,讓步的還是父親。

想到父親緋紅著臉隻朝著她搶棋子的樣兒,她不覺得微笑了。勻珍輕輕推了她一下:“笑什麼?”

望著勻珍更兀自好笑。那梳雙丫髻的勻珍的影兒在眼前直晃。還有王三,袁大,自己二伯家的二和大,幾人在一塊時,總喜歡學那些男孩子跑到後山竹園裏接竹尖。常常自己接到半路便在一棵大樹上溜了下來,卻竄到桃樹上去,並且撿起大桃子去打勻珍的丫髻。尤其好欺侮豬八戒,這是她給袁大的渾名,但袁大卻頂同自己要好。這自然是因為又常護著她的緣故。頂有趣還是瞞著幺媽偷一籃竽頭,幾人跑到山嘴上一棵大鬆樹下燒來吃。撿毛栗,耙菌子……現在想起這些來,都像夢一般了。還有那麻子周先生,講起故事來多麼有味,胡子在胸上拂來拂去的……

越想越恍惚,什麼事又都像明確在眼前一樣,連看牛的矮和尚,廚房田大,長工們也覺得親熱了起來……

最可憶的,還是幺媽,三兒,四兒……爹爹的鐵青緞袍,自己的長辮,銀灰竹布短衫……

剛剩她和勻珍兩人時,她便把腳伸到勻珍的椅欄上去,先喊了一聲“勻姊!”

“夢,想起什麼了?”手慢慢伸過去,握著。

“勻姊!”

“……”隻把手緊了一下。

“我厭倦了學校生活。”

“果然是同人慪了氣。”口氣還是不說出,隻默默的望著她。

“我想回去,爹一人在家,一定寂寞得不像樣……還有袁大她們都要念我的。”

勻珍心裏卻想:“你也常常忘記了你爹的。哼,袁大,人家都快有小孩了,誰還會同你玩……”

及至她聽了勻珍勸她不要回去的許多話,她又猶豫不決。真的,現在回去是再也沒有人同她滿山滿壩的跑,誰也不會再去擋魚,誰也不會再去采映山紅。至於爹呢,現在有五叔家兩個弟弟搬到這邊來念書,想來也不會很寂寞。幺媽也還康健,三兒,四兒想都長大了——但,但是……學校呢……

想到這裏,忍不住又憤怒起來:

“勻姊!無論如何我是不回學校去。”

於是她訴說:怎樣那紅鼻子當大眾還沒到的時候欺侮那女子,那女子駭得亂喊亂叫,怎樣自己聽見了跑去罵他,惹得那人惱怒了她,反在許多人前麵去誣蔑她,雖說那許多同學都像很能理解她,但那無用,那冷淡,那事過後的奮勇,都深深的傷了她的心。她真萬分不敢再在那裏麵住下去。無論如何得換個學校也比較好點。

兩人商量了一夜,還是決定得先寫封信告訴姑母,她們在上海住得久,對於學校的好歹也知道些,並且早先進這個學校,也是姑母的意思。

第二天下午從弄巷口上,車鈴馬鈴便一路響了進來,這是姑母來接夢坷的車子。表哥曉淞親自也來接她。這是一個剛滿二十五歲的青年,從法國回來還不到半年,好久以前便常常在雜誌上看到他的名字,大半是翻譯點小說。這天穿灰嗶嘰袍,非常謙卑的向勻珍說了幾句感謝的話,便扶著他表妹跳進馬車。穿製服的馬夫把韁繩一緊,馬便的得的得的走了起來,鈴聲又不斷的響出去。弄巷兩邊門裏的婦女都隨著鈴聲半開著門來瞧。車剛走出了裏門,表哥便起始向她送過許多安慰的話;她寫給她姑母的信,是被大眾都看了,並且都能理解她,同情她,歡迎她去。“你是知道的,我家還住得有四個頂有趣的朋友。”最後他又稱讚她的信寫得非常之好,滿含有文學的意味,令人隻想一口氣讀完,舍不得放下,完了時,又希望還能再長點就好。

這是她初次聽到這樣不傷雅致的讚語,想起在酉陽中學時,那些先生們的什麼“……如行雲流水……”過火的批語,以及喊給別人聽的“第一名”的粗魯聲音來,這真是使她不覺的眨起那對大眼驚詫的望著表哥。於是他也望著那濃密的睫毛驚詫起來:“嗬,竟還有如此的一雙美麗的眼嗬。”

馬車走進了大門,便慢慢的踱著,繞過一大片草地,在台階邊停下。樓上涼台上有個黃毛小頭伸出來在喊叔叔。走廊上也正走出來表姊:

“我剛想總該到了吧。”

微微的又感到了些不安,當自己被一種濃豔的香水,香粉氣緊緊的擁著時候,手指不覺的有點跳動在另外一隻柔膩的纖手中。

客廳中有個亂發的男子,穿一件毛織的睡衣,蜷在屋角裏的一張沙發上。

夢珂認得他。他還是她在小學時一個上一級的男生。是如何的頑皮呀,常常被先生扣留著要在吃晚飯時才準回家的一個孩子。

她把頭側過去,注視的想考察那一張已不像從前肮髒而是洗得幹幹淨淨的臉。

“嗬……是……”當他忽然認識出她是誰來的時候,嘴裏如此結結巴巴的喊著,雜亂的短發便在沙發上魯莽的搖了幾下。但表姊已攜著她的手走出了客廳的門。表哥才走過去拍著他的肩:

“喂,好了些嗎?”

在屋後的走廊上才找著姑母,一個已正在稍微發胖的四十多歲的太太,打扮得還很年輕。頭頂上已脫了一小撮頭發,但搽上油,遠看也就看不出什麼,兩邊是攏成鬅頭形,蓋住一大半耳朵。拖著一幅齊腳的緞子長裙,走路時便會發出一種(糸左率右)(糸左率右)沙沙的響聲。這時候是剛在廚房裏吩咐怎樣做玫瑰鴨子轉來,微帶點疲倦,把眼皮半垂著,躺在一張搖椅上,椅子便在那重的身軀下緩緩的,吃力的搖著。走廊的那端,有四個人圍著一張小圓桌在玩撲克。

夢珂一看見姑母,卻裝成快樂的樣子一路叫了進來,這大約是由於她明白,她懂得她父親的囑托,懂得自己一人獨自在上海時,一切是必得依著姑母的話,雖說自己是隻想暫住在勻珍家裏。

姑母也給了她許多安慰的話,要她不要著急,等明年再去考學校,這裏伴又多。就是要練習圖畫時,等下還可以給介紹一個教員呢。

大表哥兩口子早就丟了撲克跑過來。表嫂非常湊趣,接著說:

“可不是,我們家又更熱鬧了呢,(扭過頭去)哼,楊小姐!我可不希罕你,你盡管回去。”接著又得意的笑。那穿黃條紋洋服的少年,從桌邊踱過來也附和著笑。

可是楊小姐呢,正狂熱的在搖著夢珂的手,並把左手抱著她的肩膀:“嗬,夢妹,夢妹,好久不見你了嗬……”

這熱烈的表示,又微微的駭了她一下,但竭力保持那原有的態度,“嗬,是的,好久不見了,是的……”於是又張開那驚疑的大眼望著。

表姊給她介紹了那學經濟的學生,那穿黃條紋洋服,戴寬邊大眼鏡的。挺著那高大的身軀,紅的麵頰上老是現著微微的笑,不待聽他說話的腔調,一眼便可認出這正是個屬於北方的漂亮的男子。

不久行李也從學校搬來了。夢珂獨自留在特為她收拾出的一間房子裏,心旌搖搖的站在窗台前,模模糊糊的回想適才的一切。客廳,地氈,瘦長的花旗袍,紅嘴唇……便都在眼前舞蹈起來。為想故意去打斷這思想,把手撐在窗台上,伸著頭去看樓外的草坪:陽光已跑到園的一小角上去,隔壁紅樓上一排玻璃窗正強烈的反射出刺目的金光。汽車的喇叭聲,不斷的從遠處送來。及至反身來,又隻看見自己的兩隻皮箱淩亂的,無聲的,可憐的攤在那邊矮凳上,大張著口呆呆的朝自己望著。於是她不覺的又倒在靠椅上。一雙手便蓋到臉上去,忐忑的心又移到了那渺茫的將來。

夜晚,她更是不能安睡的輾轉在她的那張又香又軟的新床上,指尖一摸觸到那天鵝絨的枕緣,心便回味到那一切精致的裝飾,漂亮的麵孔,以及快樂的笑容……好像這都是能使她把前兩天的一場氣忿消失得淨盡,而隻醉一般的來領略這些從未夢想過的物質享受,以及這一些所謂的朋友情誼。但,實實在在這新的環境卻隻擾亂了她,拘束了她,當她回憶到自己的那些勉強裝出來的樣子,做得真像是非常自然的夾在那男女中笑談著一切,不覺羞慚得把眼皮也潤濕了。過後才又拿起許多“不得已”的理由,算是來寬恕了自己被逼迫做出來的那些醜態,但暗地裏卻不敢真的便把那一點愧心放下。如此的翻來覆去的,好半夜都不能睡著。真的,想起那自由的,坦白的,真情的,毫無虛飾的生活,除非再跳轉到童時。“難道這裏來的人都是不坦白,不真誠……”最後隻好歸怨到自己。為什麼自己不忠實的來親近這裏所有的人。

“他們待我都是真好的……”在這樣默念中,才稍稍含了點快意睡覺去。

的確的,這家裏是誰也都歡迎她的。第一是表姊提議到她的那件黑線呢長袍樣式已過時,應當還長些,並且也大了,衣料更覺得太粗,所以第二天一清早便把自己剛做好的一件咖啡色紐約綢的夾袍送來。她怕過分拂了別人的好意,雖說她一走路便感覺到十分不適意那窄小的袍緣,蟋(糸左率右)的絆著腳背,便是那質料的柔滑,光澤也使她在人前時會害羞得舉止倒呆板起來。尤其當她忘記了快走時,那珠邊很魯莽的就碰在桌邊或門緣,她又得急速的改變那走路的姿勢,心就去惦記著那珠子總得又碰碎了幾顆。

澹明,一個專門學校的圖畫教員,在她來的第一個晚上便得知這正是一個在學習繪畫的女子,並且那明眸,那削肩又給了他許多興趣,也就清理了幾本頂好的是從法國帶回來的裸體同風景畫給她。她自然非常珍貴的拿來放在特為她安置的寫字台上,以便無事時翻來看。

白天常常同表嫂陪姑母談話,當表姊們上學去時。後來又在她們處學會了撲克。倦了就找麗麗(表嫂的三歲的女兒)玩。晚上多半躺在床上把在曉淞處借來的幾本小說從頭到尾的細看。曉淞又特買了一盞杏黃色小紗燈送她,這是正宜於放在床頭小幾上的。

時光是箭一般的逝去。夢珂的不安也就隨著時光逝去。慢慢也就放心放膽的過活起來。自然是比較又習慣了些這曾使她不敢接近的生活。

晚餐後是一天頂熱鬧的時候,大家總得齊集在客廳裏,那學經濟的北方先生便放開嗓子唱起皮黃來。醉心京調的楊小姐和表姊也就打起尖銳的小聲跟著那轉折處滾。曉淞同澹明常常述說著巴黎的博物館,公園,戲院,飲食館……夢珂總是極高興的聽著,有時也插進些問話。自己又存心的靠近那幼小時的同學坐著,希望能又找到一個可以重複再談著過去的一些樂事的人,當又沒有同勻珍在一塊的時候。在第四夜這談話終於開始了。

“我想你會不很記得了,我是和夢如同班,在酉陽縣立高小時。”

“怎麼,會不記得你,‘丙丙’!”

“早就不叫這個名字了,‘雅南’,是在中學時就改了的。”不好意思的笑裏又微露出一點被人不忘的得意。“近來夢如她們呢,還好吧?”

“我大姊嗎,前年就嫁到秀山,近來二伯母一想起她時就哭。你是幾時來的呢?”

“上月才從南京到這裏,病了學校不好住。如果我早知道你也在上海,又同他們有親,那我早就去訪你了。親,如若不是為了也有這芝麻大點親時,我也不會住在這兒,也不會遇見你……”

於是每夜他們總坐在一張長靠背椅上講著五六年前的一些故事,但當雅南有點諷刺的影射到這家裏某人時,夢珂便把眉頭一蹙:“呀,九點半,我要去休息了。”或者便驚訝的問著:“表姊呢?表姊在哪兒呢?”於是站起來離了客廳。雅南微微感到失意的把頭又縮進睡衣點,蜷成一團,默默的聽其餘的人談音樂,跳舞,戲劇,電影……等到大眾要散的時候,他才一步一步拖回自己的房去。

很明顯的,表姊是不喜歡雅南。有一天晚上,當她剛離開客廳的時候,表姊便也隨著她出來。一手附著她的臂膀,兩人並排的踏上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