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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嚴寒的日子終於過去了。鬆花江流盡了最後一塊冰排。難得的幾場微雨滋潤著街上剛泛青的楊樹,夜來的春風吹開了榆葉梅絢麗的花蕾。江堤二十根圓柱的環形紀念塔上,盤旋著幾隻遠方歸來的紫燕。
臨江碎石砌成的馬路邊,有一幢蘇式小平房。淡黃與粉白相間的磚牆,寬大的綠鐵皮屋頂,鑲著雕花圖案的房簷,高高的水泥台階。然而那不算小的院子裏卻沒有一點花草的綠色,顯得有幾分孤寂荒涼。
對著江岸的那扇窗前,坐著一個年輕女子。一頭烏黑的短發自然地彎曲著,襯出一張白皙而清秀的臉。她正埋頭於一本泛黃的書頁裏,興許是窗外燕子的呢喃驚動了她,她抬起頭朝院子裏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忽然,她急速地站起來,輕輕“喲”了一聲,情不自禁地撲向窗口,那本書,從她膝頭滑落了下去。
一樹爛漫怒放的紫丁香,突兀地挺立在牆角的綠柵欄上,輕盈如紗、恬淡似煙,又宛若一團遠方飛來的霞朵,在早晨的陽光下飄浮翻動,好似一陣風來,就會冉冉升空而去……她看得呆了。深深吸了一口彌散著紫丁香氣息的空氣。氣息很特殊,幽香中似乎摻雜著一股杏仁的苦味。年年一聞著這味,便知春是真的來了。她很想跑出去折幾枝這樣的花來插在花瓶裏,但走到門邊又停住了。丁香樹是鄰家的,好象故意為了逗引她的心思,才伸探到這院子裏來。
她心裏頓時充滿了失望。這古板的家庭,為什麼竟然連一棵小草都沒有!她記得她的丈夫說過,這是因為兩年前冠心病發作去世的老公公不喜歡花草的緣故。老頭子偏願在院子裏種上些茄子和辣椒、芹菜什麼的,澆上一點怪味的糞肥。她同老二結婚以後,郭家這老習慣,仍然不成文地沿襲下來。她提過幾次要種些花和果樹,隻有那個上大學生物係的老三郭立楠表示響應……“二十六歲了,竟好象還沒有開始生活……”
她久久地望著那花團錦簇的丁香樹,在心裏微微歎了口氣。近來,這句話竟象影子一樣總是緊緊跟著她。她剛剛過完結婚一周年紀念日不久,然而她卻並不覺得愉快。她為什麼常常覺得鬱悶,連她自己也很難講得清。
在窗前站得久了,暖烘烘的太陽曬得她燥熱起來。她脫下薄絨衣,脫了尼龍褲。好象仍然覺得熱。“丁香花開了,夏天就要來了。”她想。但是夏天也不能使她快活。是那部小說裏的情緒感染了她麼?那實在是一個過於悲傷的故事。
她把掉在地上的書撿起來,那是美國作家霍桑的《紅字》。她翻了幾頁,卻還是感覺熱得不行。喝了幾口涼開水,忽然想起了衣櫃裏新買的連衣裙。連衣裙是前幾天別人剛從廣州捎來的,她還沒顧得上試穿。
她很快打開衣櫃,抖開裙子,走到穿衣鏡前比量了一下。這真是一條漂亮的連衣裙,淡藍色的麻紗的確良,撒落著雪花形的圖案,顯得素雅大方。領口是“朝鮮式”的,鑲著銀色的尼龍花邊。
裙子的式樣很新穎,料子的花色也很叫人喜歡。她幹脆挽起長褲,三下兩下套上裙子,站在鏡子麵前欣賞起自己來:她的白白的皮膚配上這淡藍的底色無疑是和諧的,長短正好,剛剛露出圓渾的膝蓋。袖口窄長,從肩膀上包下來,不大不小。可惜腰太緊了些,這樣就顯露出她豐滿的胸脯。噯,不行不行,太“線條”了,領口也開得太往下,這象什麼話!挺好的一條裙子,叫人怎麼穿出去?
鏡子裏的她,“刷”地紅了臉。她似乎不好意思再看自己,順手拉過一條浴巾裹在身上。她在房間裏走了幾步,扯下浴巾又偷偷看了一眼:不行,還是不行,胸部太突出。這樣的裙子穿到學校去,一定會引得眾目睽睽。這不,算白買了。
“二十六歲了,還沒有穿過一件花衣服。”她懷有一點淡淡的憂傷,感慨地想道。“更不用說穿裙子了……”
“梅——玫——”有人喊她。是婆婆羅阡,一定是讓她到廚房去幫忙。她剛要跑出去,想起了身上這條連衣裙。她敢穿這條連衣裙到廚房去嗎?婆婆會生氣的。她要趕快把裙子脫下來,鏡子裏的倩影,卻又使她戀戀不舍。
真是一條漂亮的裙子。她不無惋惜地看了又看,真不願脫下來。為什麼就不能穿出去呢?——線條明顯,不正是女性的美嗎?她忿忿不平地想著,一邊費力地解著扣子。正在這時,門開了。一個中等身材的人影走了進來。她回頭一看,想要去抓浴巾,已經來不及了。
“你在幹什麼?”他站在地板中央,驚愕地瞧著她。他穿一身藍,戴一頂黃軍帽,五官端正,如果不是因為鼻子略嫌長了一點的話,也算得英俊。他就是梅玫的愛人郭立樞。
“不幹什麼。”梅玫轉過身去,繼續解扣子。她在幹什麼,他又不是沒看見,明知故問。
“別脫,我看看。”他踱著方步走過來,從背後捉住她的肩膀,一下子把她轉了過來。他的眼睛在妻子身上貪婪地掃了一遍,好象第一次發現她的美麗似的,連聲讚美說:“不錯,漂亮得很。”
“真的?”梅玫臉紅了。她很少聽到丈夫誇獎自己。他太忙,連端詳她的時間也沒有。就是兩年前在他突然間向她求愛的時候,他也沒有說過她漂亮。這樣的話,他是不屑出口的,也許隻是在心裏想想。
“側身,側過身子讓我瞧瞧。”他比劃著,突然來了興致。
梅玫美滋滋地側過了身子,把胸脯挺得高高的,好顯出她優美的體型,因為這是在自己愛人麵前,雖然她知道他對什麼“線條”並不感興趣。她對著鏡子微笑著,沒有留意到郭立樞已經在皺眉頭了。
“你說,我要穿到學校去會怎麼樣?”她問。
“你說什麼?”他顯然很驚訝。
“我……”她回頭看了他一眼,知趣地把後半句咽回去了。想了想,去解扣子。
“噯,別解別解。”他慌忙按住了她的手,“我沒說不好看呀。”
“好看,幹嗎不能穿到學校去?我在組織處工作,又不出頭露麵。”
“你看你,真是不懂。”他象哄小孩似地拍了拍她的頭發,“既然在辦公室也沒人欣賞,還不如就在家裏穿呢,每天回家來穿,穿給我看,怎麼樣?”他把麵頰貼近她,輕輕說:“要不,人家該說:瞧,郭立樞成天抓人的政治思想工作,自己老婆倒穿得那麼摩登,不如先去管管自己老婆呢!我怎麼做工作?”
“我不管!”梅玫賭氣坐在床沿上。她明白最後兩句才是郭立樞的心裏話。誰當校團委副書記的老婆誰倒黴,裙子也跟著倒黴。她本來倒也不一定敢穿這條“摩登”的連衣裙,可是郭立樞的這句話,卻不由使她滿心委屈。他這個人,從來就隻想到他自己。
“你看你,怎麼又看這樣的書。”郭立樞走到桌子旁邊,忽然很不高興地說。他抓起那本《紅字》,翻了幾頁,扔到一邊去。他最不讚成妻子讀外國小說,認為是浪費時間。還不如讀點兒《絨線編結法》。
“吊膀子書。”他咕嚕了一句。
“你看過?”她把書拿過來。
“怎麼沒看過?破四舊那幾年,這些書成箱成箱的,我們一看一宿不睡覺。看完了當然批判消毒。要說毒嘛,其實也不反動,不過這種書看了對人反正沒啥好處。”
梅玫不做聲,走到一邊去。
“我還忘了問你呢,”郭立樞劃著一根火柴點上了煙。“昨晚學校裏藝術係開舞會,是不是你也去了?”
昨晚郭立樞是十一點回家的。梅玫迷糊中聽見他叫她,卻故意沒理。她知道他要問她舞會的事。其實她隻是在窗口看了一會,並沒有進去跳。他這個人,什麼事也瞞不過他。梅玫倒不是有心要瞞他,而是討厭他總象一根繩子似地牽著她,真叫她受不了。她本來很想進去看看,見郭立樞煞有介事地坐在樂隊旁邊,扭頭就走了。
“這種舞會,你去幹嗎?”他說。他喜歡用這種居高臨下的口氣同人說話,對妻子也不例外。
“是不是人家該說了,瞧,他成天抓思想工作,不去管管自己老婆!”梅玫酸溜溜地挖苦了一句。她可從來沒有用這種口氣對郭立樞說過話,她一向是溫和順從的,今天這是怎麼了?
郭立樞很有些窘,猛抽了一口煙,嗒嗒地撣著煙灰說:“你看你,說你不懂,就是不懂。”
“你懂!”梅玫突然來了火,衝他嚷嚷說:“你懂,你為什麼津津有味地去坐在那兒?就興你看,不興別人跳,沒見過這樣的!”
郭立樞冷冷一笑,搖著頭說:“你知道我在那兒幹什麼?”
“總不會是在做思想工作吧?”梅玫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正是,你懂不懂?”
梅玫驚奇地睜大了眼睛。
郭立樞自信地捋捋頭發,放低了聲音說:“頭腦任何時候都要保持冷靜,千萬不可發昏。最近的形勢你還不知道嗎?什麼思想解放、民主,什麼跳舞、辦刊物,馬上就要統統‘收’起來了。這話可是對你說。我還有閑心看跳舞?告訴你吧——我是在看跳舞的人!懂不懂?看看到底是哪些人在起勁,哪些人有什麼越軌的行為,哪些人……”
梅玫猛然打了一個寒噤。
“你……”她說不出話來。
“我這個校團委副書記不是白當的吧?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頭腦不要太簡單。我做的事情都是有道理的,這種舞會,烏煙瘴氣的,以後你少往跟前湊,嗯!”
郭立樞帶著一向被人服從慣的口氣說。他按滅煙頭站起來,走到她身邊,試圖吻她一下作為和解。
梅玫望著她的躊躇滿誌的愛人,三十歲的校團委副書記,突然從心底裏湧上來一股厭惡的情緒。那一年前在她眼裏還是稱心如意、十全十美的親愛者,此刻竟然變得醜陋起來。“他怎麼會有那樣長的一個鼻子呢?”她不悅地想。“以前竟沒有發現,他的鼻子會這樣長,好象一隻嗅覺靈敏的……”她慌忙把臉移開了。
他討了個沒趣,解嘲地“嘿嘿”了幾聲。幸好這時院子外麵有人喊他接電話,他戴上帽子很快走出去。走到門口,回過頭來說:“你有工夫,多幫媽幹點活,什麼‘紅字’‘黑字’的……”
門一關上,梅玫就沒好氣兒地把連衣裙連扯帶拽地從身上扒下來,狠狠扔在地板上。
“我讓你在家裏欣賞!”她嘟囔著,套上外衣,走到窗口去。
紫丁香依然很有耐性地站在那裏,默默傾聽著小屋裏這對年輕夫婦的齟齬。它那陰冷的花瓣,恰似一片迷蒙的雲霧,罩住了梅玫的心。剛才因為裙子帶來的一點兒喜悅此刻已全無蹤影。早上那種憂鬱感傷的心緒,又開始擴散上升……她到底為什麼不快活呢?是因為最近一個時期來,類似這樣的口角,在他們之間發生得太多了嗎?梅玫心裏稍稍也有一點責怪自己,她從什麼時候起變得火氣這樣大了呢?假如她能夠忍耐一點的話,也許就好了。但是不行,她非反駁他不可,他實在是太沒有道理了嘛。去年夏天穿裙子的人就有的是!這同他團委副書記有什麼關係?梅玫一百個想不通。他剛才說什麼?說他看跳舞是為了監視學生?他怎麼會是這樣?她以前怎麼會一點都沒有發覺?結婚使一切都變得赤裸裸的,她同他共同生活的時間越長,看到他身上的缺點就越多。嗬,愛情,莫非愛情竟是一層虛幻的紗幕嗎?
她和他是大學的同班同學。七四年,她從地區的一個工廠被推薦來上大學。第一次見到他,是在政治係全係的“評法批儒”大會上。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幾乎不用講稿地侃侃發言,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那年剛滿二十一歲,單純、天真,相信一切報上的宣傳和書本上的話,崇拜一切有識之士,對當時所有的“革命理論”全盤接受並深信不疑。而他,則能對這些理論加以解釋,闡述得頭頭是道。她對他充滿了好感。聽說,郭立樞在六八年是作為校紅衛兵團的頭頭、市紅代會常委帶頭去的農場,不久就因為吃苦耐勞而又能講善寫被調到場部機關。七二、七三年,他兩次放棄了繼父為他提供的招工回城的機會,很快入了黨,七四年名正言順地被農場推薦上了大學。一入學,學校就指定他當了班級的黨支部副書記,以後又很快當了政治係的理論小組組長,在全校嶄露頭角。當時已有一種估計,他畢業後可能作為學生幹部留校並進入校黨委。也許妒嫉是人的天性,他的“競爭對手”們,對他恨得咬牙切齒。梅玫記得,恰好是在批“三項指示為綱”的時候,由於去山區勞動,一連幾個月不能及時看到報紙,他表現得不夠敏感。不巧又在天安門事件前夕,有一個北京的同學給他寄來了當時流傳的“總理遺言”,被那些人暗中截獲,扣了他一頂“政治立場不堅定”的帽子。他沉默了幾個月,七六年夏天鼓噪一時的批“走資派”的“戰鬥”他沒有參加,整天躲在圖書館裏翻資料。有人說他在寫一篇有爆炸性力量的長篇畢業論文,準保一鳴驚人。不久後,“四人幫”倒台,不出一個月,他拿出了一篇批判“四人幫”的文章,大談自己從批判“三項指示為綱”時就產生的強烈的不滿情緒,雖然喝“狼奶”長大,但後期早有覺醒。慷慨激昂,義憤填膺。梅玫不由對他越發欽佩。凡是他打球上場,她必去觀看助興;凡是他寫的批判文章,她必反複讀上幾遍,有時還摘抄警句;她還偷偷幫他洗過兩次衣服,分電影票的時候,悄悄把他的座位同她分在一起……可惜他對於這些都視而不見,無動於衷。男孩子是粗心的,她並不怪他。到了三年級下學期,郭立樞勇敢地報名去西藏,更使她的這種崇拜達到了高潮。她抑製不住自己內心的激情,給他寫了一封信,向他表示了自己的愛慕之心,並表示願同他一起去西藏。他卻沒有任何反應。又過了些時候,傳來消息說這屆畢業生沒有去西藏的名額,他大失所望。那以後不久,她收到一封用歪歪扭扭的字體寫的信,信尾沒有落款,隻寫著他不願過早地考慮個人問題。她在被窩裏用手電照著信反複讀了幾十遍,為自己感到羞愧。他從而越發成了她心中的英雄。畢業分配時,鑒於他的一貫表現,既無幫派牽連,又無民憤,成了當然的留校幹部。清查工作結束以後,原來機關工作的幹部進行了調整,他就被提拔為校團委副書記。他上任就把團的工作搞得生動活潑,得到了大家的讚揚。人們都稱讚他政治上可靠、路線鬥爭覺悟高、工作有魄力、有才幹。當然,也有人造他的謠言,說他瘋狂地在追求省委一位部長的女兒,那位千金竟罵他是野心家。對於這些謠言,梅玫是一百個不相信的,一定是妒嫉他的人惡意中傷。結婚以後,她有一次曾經問過他,他不以為然地笑笑說:恰恰相反。恰恰相反,就是說,是那位部長的女兒追求他,他加以拒絕了。梅玫比較願意相信這個解釋。
自從收到他的那封信後,梅玫再沒有向他作過任何表示。熾熱的心燃燒著,鎖在她的心房裏,灼人的光焰烤得她胸疼。她畢業分配後被留在學校黨委組織處管幹部檔案,常常同他見麵,隻是敬而遠之。她覺得自己除了是個黨員以外別無所長,太平凡了,而他卻是個有遠大前途的人。他一定在等待著一個他理想中的人。
留校以後不久,有一次她的父親從地區到省裏來開會,抓了一個“吉姆”車到學校來看她,也順便看望他的老戰友、校黨委祝書記。祝書記送她父女倆下樓的時候,正好遇上了郭立樞。郭立樞怔住了,好象第一次認識她似的。晚上在食堂吃飯時間她:“你父親幹嗎的?”
“不幹嗎。”她回答。她從不願提起她父親,一個地委副書記,有什麼好炫耀的?
從那以後,郭立樞明顯地對她注意起來了。居然請她看了幾次電影,元旦時還請她到他家吃了一次餃子。她本來就是一堆幹柴,哪裏禁得住一點熱情的火星?他任何一點溫存親切的表示,都會使她忘掉以前的不悅,投身到他的懷抱裏去。一切都象應該發生的那樣發生了。她終於聽到她盼望了無數個日夜的話。當他把她摟在懷裏的時候,他告訴她:他早就愛上她了。開始是因為要去西藏,後來是因為怕牽連她,再後來……她對每一個字都不懷疑,早已在心裏全部原諒了他。
他們去年“五·一”結的婚,祝書記作主婚人,好不熱鬧。婚後到娘家去了一趟,地委副書記的小女兒,婚禮也夠排場的了。郭立樞外表嚴肅冷漠,關上門剩下他倆時,倒也溫情脈脈,梅玫覺得自己非常非常幸福。
……可她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覺得自己不幸福、不快活呢?梅玫望著天空中緩緩飛去的一行大雁出神。大雁飛去又飛來,隻一個冬夏,她的心情就發生了那麼大的變化。莫非她是一個見異思遷的人嗎?不不,她長那麼大,除了郭立樞,還沒有愛過別人。自從她踏進這幢舒適的小平房,開始承擔起妻子與媳婦的責任,她就常常感到一種無形的束縛與壓抑。沒有盆花的屋子使她覺得單調;很少有笑影的婆婆使她覺得陌生;那個古怪的大哥郭立檉,使她感到難受;而丈夫,郭立樞,卻很少能同她談到一塊去。在這個家裏隻有一個人,隻有老三郭立楠,是健康而生氣勃勃的。他一回來,這座房子裏就充滿了生氣,可惜他是住校的,梅玫在學校裏偶爾才能碰到他。因她是個組織處的幹部,很少走出她的辦公室。那裏四麵牆壁都是保險箱、檔案櫃,氣氛沉重、莊嚴。作為一個檔案室工作人員,需要同她所管理的東西一樣善於保守秘密、沉默寡言。郭立樞時常提醒她最好不要隨便同人家講話,她於是變得不善講話了。就是因為這個她才覺得鬱悶嗎?世界上管檔案的人多得很,人家下了班可以去幹自己想幹的事,但她不行。她一跨進這幢房子,就好象被幾道無形的目光鉗製著,使她連笑也不敢大聲。前些時她在街上買了幾張她喜歡的漂亮的電影明星照片,讓婆婆驚慌失措地扔進爐子裏去了。一次一群老同學來看望他們,大談北京和南方各地見聞,他們走後,郭立樞給她消了整整兩星期毒。她每天回來,幹什麼呢?織織毛衣,看看電視,讀讀小說。然而,讀小說也常受到郭立樞的幹涉。她覺得自己沒有結婚以前自由、愉快了,好象是綁在郭立樞身上的一樣東西。她對社會上正發生著的每一件新鮮事都感到興趣,而郭立樞卻大不以為然。兩人在一起無話可說,這是最最使人難以忍受的。是不是結婚就得這樣呢?早知這樣,她情願不結婚……梅玫望著街口一叢前幾天還是繁茂燦爛的榆葉梅,如今已掉落了滿地花瓣,心裏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哀。她從來沒有吝惜過自己的青春,把它慷慨地獻給了一個她所熱愛的人。可是那個人也同樣愛著她嗎?他說她穿連衣裙隻能讓他一個人欣賞,那麼她的青春,僅僅是屬於他一個人的嗎?或許屬於那四麵都是保險箱的檔案室,和這放滿了馬列經典、毛主席著作的書架的十四平方米的“安樂窩”嗎?和它們在一起度過自己的一生?不,她覺得自己好象根本就還沒有開始生活,沒有……她的眼睛裏充滿了淚水。有一滴,從腮上滾落下來,掉在那泛黃的書頁上了。她沉浸在一種自己難以排除的憂傷之中,竟連一個快樂的聲音連喊了她好幾遍也沒有聽見。
二
“玫姐!”“玫姐!”
一枝綴滿了翠生生的嫩葉的柳枝,冷不防從她的耳根邊伸過來,把她嚇了一大跳。柳枝跳躍著,一股新鮮的樹葉的氣息,撲進她的胸懷。她剛要伸手去撥開,窗台下爆發出一陣格格的笑聲。
“真用功,星期天還用功!”
那是一個響亮的男聲,剛勁中略帶幾分淘氣。
她眼睛一亮,見當院站著郭立楠。正搖晃著手裏長長的柳枝,向她高興地揮舞著。
“是你?楠楠,怎麼才回來?媽都等急了。”
她稍稍有些不好意思。幹嗎要打著婆婆的旗號呢?實際上,今天一個上午她不是都在等他回來過星期天嗎?
“喏,你瞧!”郭立楠從地上拿起一棵小樹苗,揚了揚,興奮地說:“猜猜,什麼樹?”
“我看不清!”
“快出來呀,出來!”
梅玫套上薄絨衣,三腳兩步跑到院子裏去。她抓起那棵小樹看了又看,隻好搖搖頭。
“楊樹?”她信口胡謅。
“不對。”郭立楠朝前麵努努嘴:“那是啥?”
梅玫回過頭去,看見了飄忽的一團紫霞。
“丁香!”她叫道,歡喜得真想跳起來。小楠楠沒忘她想種花的事,這比丁香樹苗更叫她高興。
“我天天幫我們生物係花圃的花匠大爺澆水,他看我心挺誠,終於答應送我一棵苗。這不,今天一早從學校直接到他家去挖來的,所以回來晚了。”郭立楠已脫了球衣,穿一件深棕色的條絨茄克,還直用袖子擦汗。
梅玫嘴角上掠過了一絲笑意。她的心兒忽然輕鬆起來,象那毛茸茸的綠葉般充滿了生氣。
郭立楠已從門鬥扛來了一把鐵鍬,快活地喊道:“玫姐,種哪兒?”
梅玫想了想說,最好是種在她的窗下。
郭立楠走過去,把鐵鍬伸開,忽然用一個漂亮的旋轉姿勢,在地麵上劃出了一個圓圈。然後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就興致勃勃地挖起土來。看他這種動作,還完全是個孩子,幹什麼總要帶一點頑皮相。誰和他在一起都會覺得快樂。但是在梅玫看來,郭立楠已經不是一個毛頭小夥子了,他是一個有思想、有頭腦的人。他每星期回來,總要給她講一些外麵的新聞和自己對於“時局”的看法。凡事他都有自己的見解。打倒“四人幫”以後,遲早必定要反對現代迷信,糾正冤假錯案,最先就是他告訴她的。
太陽把地麵曬得暄鬆,融化的雪水滲透到地底下去了。郭立楠甩掉了茄克,隻穿一件白色的尼龍衫,一邊輕輕鬆鬆地挖著那濕潤的黑土,一邊說:“玫姐,告訴你一個最新的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
“下星期三,學生會要組織一個報告會,請一位外地來的同誌談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問題……你聽不聽?”
“聽!幹嗎不聽呀?”梅玫著急地問:“誰?他是誰?”
“一位老社會科學工作者。五七年錯劃的右派,剛剛改正。”
“右派?”梅玫似乎想說什麼,卻沒說出來。
“為了這事,學生會同學校政治部好一番交涉,總算是勉強同意了,說還要請示校黨委,二哥他——”
“他怎麼?”
“他們校團委恐怕還不知道,否則呀……”郭立楠笑了笑,好象要回避什麼,突然轉換了話題:“沒什麼,不談這些,沒意思。我給你講個笑話吧——“昨天下午,我們去看電影,走過報刊門市部那兒,看見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中年人,指著報亭上的那張《人民日報》一個勁嚷嚷:‘反標!反標!’沒人理他,他就要去找警察。我擠進去一看,他點著報上一篇題為《‘全麵專政’論是反科學的》的文章破口大罵,硬說那是反動標語。後來一個老頭把他轟走了,說他是個精神病患者,打倒‘四人幫’以前發病的,現在才從醫院出來。好象上一個世紀的人,什麼都不知道。你想想,這兩年來,社會發生了多大的變化……”
梅玫輕輕笑起來,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
她蹲在台階上,饒有興致地看著郭立楠有力地揮動著他結實的胳膊。他同他的異父同母的哥哥長得一點兒也不象。他的圓圓的臉很象母親,兩道眉毛之間的距離很寬,給人的感覺就是開朗,灑脫。眼睛不大,但熠熠發亮。糟糕的是他胖胖的臉頰上有兩個明顯的酒窩,他說完一句話,總愛抿抿嘴,表示老成自信,於是那兩個酒窩也隨之暴露無遺,顯得十分可愛。他動作麻利輕巧,不大一會兒,就把樹坑挖出個形狀了。
“噯,玫姐,你知道不知道,學校裏說要為學生辦個飯店,為啥到現在還辦不起來?”
“不知道呀。”梅玫向來消息不靈通。
他裝出一副神秘的樣子,說:“原來,開一個飯店要蓋三十二個圖章,到目前僅隻蓋了四分之一——八個!我一點兒都不誇張。這就是咱們的工作效率!”
梅玫點點頭,心裏直覺得好笑。她想到自己檔案室裏管的外調材料,一疊又一疊,積滿了灰塵,一次次運動所耗費的精力,也許教授們早就可以寫出幾本書來了。
她想起應該去提一桶水來澆樹,便走上台階,輕輕推開門,往廚房走去。她忽然看見走廊裏站著一個人,正呆呆地望著窗外的院子。是她,郭立樞的母親羅阡。她站在這裏幹什麼?瞧,她的臉色多麼陰沉,沒有一點兒笑容。嗬,對了,她一準是不讚成在院子裏栽丁香樹,可是她幹嗎不出來幹涉呢?
她看見梅玫走進來,很快離開窗子,回到案板旁去剁餃子餡。梅玫把自來水放得嘩嘩響,偷偷瞄了她一眼。她的頭發染得漆黑光亮,穿一件駝色開司米衫,係一條深紫色的圍裙,顯得端莊優雅。然而她的臉色卻很憔悴,眼窩下總有一圈黑黑的眼暈。聽郭立樞說,羅阡是後來嫁給郭自彬,也就是那個已經去世兩年的原省商業局副局長的。郭立樞的生父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以後,她很快同他離了婚。郭自彬以前也結過一次婚,因為女方不育,就分開了。他大概把“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看得很重。羅阡同他結婚以後,兩個兒子全部改姓郭,第二年就生了老三郭立楠。老頭子生前十分溺愛楠楠。凡事有求必應。可惜楠楠長得竟沒有一處象他,也不願同他親近。長大以後曾有好幾次惹得他大發雷霆。到後來,老頭倒喜歡起郭立樞來了。臨去世時,竟指定把存款留了一半給郭立樞。這是郭立樞同梅玫結婚前夕作為值得誇耀的事,鄭重告訴她的。梅玫雖然沒見過那位老公公,但使她常常覺得奇怪的是,楠楠怎麼竟會是他的孩子。要說他後來喜歡郭立樞,倒一點也不奇怪。郭立樞隻要想讓誰喜歡他,就一定能讓誰喜歡。他的母親把他視為家裏的頂梁柱,大小事都得問他,他實際上早已越過大哥代替了家長。梅玫進了郭家以後,羅阡似乎一直很提防她,唯恐她取代了郭立樞的位置,對她總是不遠不近,客客氣氣而冷冷淡淡的。她對郭立樞講過些什麼,梅玫自然無法得知,但羅阡不中意她,她是早有所感的。按說羅阡沒有女兒,梅玫的性情溫文爾雅,長得又漂亮,她應該十分喜歡她才是,但不,羅阡除了履行自己照看家務的義務以外,沒有更多慈愛的表示。
羅阡五十歲那年,老頭子還活著的時候,為了料理家務,就辦了提前退休手續。梅玫進門以後,發現家裏的一切都是井井有條的,這顯然是羅阡辛勤持家的結果。但梅玫憑著自己的直覺和女性特有的敏感,卻覺得羅阡是不幸的。她心頭一定壓著什麼重負,使她這樣的不快。可她當初為什麼要拋棄那兩個孩子的父親,走到這幢黯淡的房子裏來呢?郭立樞說過她是為孩子們著想,他從來沒有責怪過母親,而梅玫卻在心裏暗暗地瞧不起她。要是梅玫自己,決不會在患難中離開一個她愛的人。不過梅玫依然是同情她的。在這個家裏,三個“男子漢”除了關心自己的事以外,很少有人想到去體貼他們的母親。就連楠楠也沒有耐心陪她坐上半小時。那麼除了她以外還有誰能同羅阡貼心呢?梅玫抱著一片誠意幾次到婆婆房裏去,想同她聊聊家常,卻都被羅阡不冷不熱地“打發”回來了。究竟是這個家庭中有什麼隱私要對她這個“外來人”保密呢?也許在羅阡眼中,她還是個孩子呢?也許羅阡太不了解她,她在大學三年,積極是積極,緊跟是緊跟,可從來不搞小彙報,從來沒整過人。她看到羅阡痛苦,也象自己在受著什麼刑罰。然而羅阡卻依然冷若冰霜。
梅玫賭氣想:這回,種上丁香了,偏種!還要種上許多花,看你不喜歡!
她正胡亂想著,不防水嘩嘩溢出來了,羅阡走過來關上了水龍頭。她象是自言自語地說:“栽丁香,有點晚了,最好是葉兒沒長出來的時候。”
“您栽過?”梅玫驚訝了。
“栽過。”她抬起頭來,眼睛裏閃過一絲光澤,又熄滅了,“這院子裏,栽過一棵……讓拔了……”
梅玫沒有問下去,提著水桶走出去,一邊心想:讓拔了?當然是讓郭自彬老爺子拔了的。如果他……陽光真好。愈加顯出屋子裏的陰涼。不知哪裏飛來一隻蜜蜂,嗡嗡叫著,繞著梅玫的臉頰盤旋,嚇得她一動不敢動。郭立楠已經等得有點不耐煩了,坐在台階上翻看著幾頁寫著淩亂的鋼筆字的紙。
“媽說現在栽丁香有點晚了。”梅玫往坑裏倒著水,說。
“不晚,春天才剛開始,幹啥都不晚。”他樂嗬嗬地說,“列文虎克五十一歲那年才用顯微鏡發現微生物。”
“誰?什麼虎克?”
“十七、十八世紀的一位荷蘭生物學家。他祖上世代釀酒,他卻愛好磨鏡片,一生先後製成了二百四十七架顯微鏡。”
“這麼多!”梅玫驚歎了一聲,繼而笑起來,說:“看來,你也成了個小小生物學家啦!”
“二十年後吧!嗬,玫姐,告訴你,今年的研究生考試快開始了,我報了名,想去碰碰釘子呢!往下,複習就緊張了。”
“當然應該去試試。”梅玫高興地說,“你外語好,專業課再加把勁。不象我們,學了三年,什麼也沒學到。”
“你為什麼不上業餘大學或者函授大學呢?”
“不是早同你說過了嗎?你哥哥不答應。說我又不搞業務,而且,我要是晚上上業大,太遠,就不能回來住——”梅玫的臉緋紅了。
郭立楠根本沒有注意到嫂子的表情,他象大多數男孩子那樣大大咧咧,隻對自己鑽研的事情感興趣。他知道二哥是熱衷於搞政治的,但他也不應該反對梅玫學習呀。他往濕漉漉的坑裏覆上了幹土,舒了口氣,表示全部完工。
“給你念幾段詩,聽不聽?”他掏著褲兜裏幾頁揉皺了的紙,“真正的好詩。”
“當然聽!”梅玫挨近他坐下來。
郭立楠清清嗓子,用他那脆朗朗的聲音念起來。這是中文係一個姑娘寫的牆報詩,他實在太喜歡,忍不住去偷偷抄了下來。
……時間沒有失物招領處,
可以使我們討回丟失的十年。
但我們有落後的恥辱,
將使我們臥薪嚐膽。
梅玫覺得好象有一股洶湧的潮水,猛力撞擊著她的心懷,會衝去她靈魂中的汙濁,注入新的活力。她凝神聽著,真想自己也寫出這樣的詩句來……老年人也曾有過青春的曆險,
為什麼要把孩子
鎖進自己的經驗?
隻要看到黎明,
哪怕僅僅一線,
青年也要飛奔向前;
隻要看到不平,
哪怕隻有一點,
青年也會忍不住叫喊。
接受挑戰吧,同時代的戰友,
先驅者在微笑中,
把一切留給了明天……
郭立楠忽然感到梅玫推了他一下。他抬頭一看,見二哥郭立樞正在開院子的門要進來。梅玫飛快地向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再念了。他懂得梅玫的好意,心裏卻有幾分不悅。正要走開去,郭立樞已經走了進來,手裏抓著一張紙,邊走邊嚷嚷:“瞧瞧,什麼樣的漫畫,都上了牆。讓我給撕了。”
“撕了?”梅玫走上去接過那張畫一看,原來畫麵的右邊立體豎著“民主”二字。但民主的主上的一點不見了,成了“民王”,王字上坐著一個體態臃腫滿臉橫肉的人。左邊還有另外一個“民主”,民主的主上一點被一個瘦小子緊緊抱住說:“我隻要這一點!”
郭立樞用短粗的手指點著左邊那幅畫說:“這個嘛,還差不多,就要那一點,是十足的個人主義者!”
郭立楠嘻皮笑臉地回答說:“不多不少,就要一點,也夠可憐的了,比那些想當民王的人,總還少點禍害!”
郭立樞剛想反駁,被梅玫拉進屋裏去了。兄弟倆除了不見麵,一到星期天就得吵架。梅玫已有和稀泥的經驗。
郭立楠在院子裏坐了一會,欣賞著剛栽下的那棵小小的丁香樹。與其說他喜歡丁香的花朵,莫不如說他喜歡丁香那一串串心形的果實,能在冰雪嚴寒中一直掛到春天。他原來並不怎麼喜歡植物,這些年的混亂中,他一直跟著幾個同學學繪畫,幻想著將來能畫一本科學幻想小說《海底兩萬裏》的連環畫。到了七七年,他高中畢業去農場勞動剛滿一年,大學開始招生,他們幾個小夥伴中突然興起了一股“科學救國”熱,紛紛棄畫從工,一個進了科技大學,一個去學數學了,他自己也不知怎麼就考到這生物係來了。好在他適應能力強,求知欲盛,又碰到了幾個嚴格的教師,沒過兩個月就對植物發生了濃厚的興趣,終於決定繼承達爾文和林耐的事業。為了實現這個目標,他將從今年開始逐漸把這院子變成“百草園”。這也許要冒一點兒觸犯家規的風險,不過到目前為止,母親並沒有出來反對。
郭立楠覺得有點餓了,就走進屋子裏去。廚房裏傳來媽媽同郭立樞的說話聲,他不願進去。推開大哥郭立檉的房門,又是滿地煙頭,空無一人。大哥今天休息,又出去幹什麼了?郭立楠轉了一圈,隻好走到客廳裏去。
郭家曆來閉門自守,從不好客。所以客廳是一個朝北的房間,屋裏總有點陰暗和潮濕。除了幾把椅子、一張長沙發、一隻酒櫃、一台電視和一張俄式黑漆長桌以外,沒有什麼多餘的裝飾。郭立楠把書包扔在沙發上,想躺下來看會兒書,剛仰起脖子,目光就同牆上玻璃鏡框裏父親的遺像相遇了。
說老實話,他一丁點兒也不喜歡這張照片。不喜歡的原因是多方麵的。父親有點顯得太胖,硬挺著脖子,好象故意要裝出一種威嚴的樣子,表情很不自然。他活著的時候,郭立楠記得小時候看見他在大會上作報告,就是這個樣子。在郭立楠的印象中,父親是個古板、固執的人,他的神情總是那麼不容置辯,說話的口氣是命令式的、強製的,對家人、鄰居無一例外。他還有許許多多清規戒律,比如說,每天早上六點半收聽天氣預報(除此以外的文娛節目他一律不聽),每天晚上喝一杯濃濃的紅茶(照樣打呼嚕)。他不過夏至決不摘帽子,過了秋分必得穿上皮坎肩。他不允許孩子們在地板上跳躍,不許孩子們大聲說話,不許在吃飯時把椅子腿翹起來。他沒有朋友,也不喜歡孩子們的朋友。不管誰來他都不正眼看。連郭立楠都有些怕他。楠楠九歲那年,他有一次喝了酒,忽然抱過郭立楠來要親熱親熱,竟把兒子嚇哭了。平時郭立楠隻要看見父親在家,就想盡辦法溜出去。不過聽媽媽講,父親還是十分值得尊敬的。他抗戰開始就在關裏參加了八路軍,經受過嚴酷的戰爭考驗,從當司務長開始,一直當到團後勤處長,師後勤部副部長。解放以後進城,接管了商業工作……由於他對上級恭謹唯命,工作也過得去,又從不得罪人,一向是萬事如意。每次搞運動,他都好象注射了“抗血清”一樣,安然過關。“文化大革命”,他挨了幾天鬥,也是局裏最早結合的一個幹部。所以家人沒怎麼遭罪,單憑這點,媽媽就得象伺候皇帝一樣地伺候他。有一個難得來串門的親戚說過,老郭大哥一生隻犯過一次錯誤,那就是他的第一次結婚。但這也不是他的責任,他事先怎麼知道那個女人不會生孩子呢?郭立楠覺得很不公平的是,他竟比媽媽整整大十六歲。他很少同她呆在一起,從來不同她一起去看電影,門口來一輛小汽車,總是把他獨自一個人接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好幾年前,他還曾經粗暴地撕掉過郭立楠的一隻風箏,隻因那上頭畫了兩個長翅膀、光屁股的安琪兒。為了這件事,楠楠心裏一直沒有原諒他,以至在他去世時,隻掉了不多不少兩滴眼淚。
郭立楠眨眨眼睛,滿不在乎地衝著鏡框做了個鬼臉。照片上的目光是嚴厲的、冷冰冰的,好象在詢問家人們有沒有違反他生前製定的一切家規……假如郭立楠一直在這樣的目光下長大,他也許會變成一個地道的郭自彬第二。然而,“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使郭自彬足足有好幾年時間心神不定,自顧不暇,放鬆了對小兒子的管教。郭立楠的少年時代基本上是在別人家裏度過的。這也許是那幾年中一種奇特的社會現象。從小學起,郭立楠就有兩個要好的同學,一個同學的爺爺是大學教授,爸爸是位工藝美術家;另一個同學的爸爸是一位報社編輯。他們家裏都有各種各樣的書籍和畫冊。郭立楠象著了魔似地成天鑽在別人家裏,如饑似渴地閱讀那些同他年齡很不相稱的大書,以此填補他空虛而又渴求著知識的心靈。十年浩劫中尚有幸免於難的角落,十年混戰也給一些有誌者造成了不可多得的良機。這十年中,許多青年的時間和精力,都象流水一般白白淌過去了。但也有一些人,或是出於偶然,或是由於個人獨特的資質,卻把時間換成了知識儲存下來。郭立楠的家庭是古板的,父親隻要求孩子們嚴格遵守一切他定下的規範,而並不真正關心他們。母親卻謹小慎微,以為孩子不學壞就是天大的幸事。老大郭立檉對別人的事漠不關心,而郭立樞這些年又忙於自己的功名利祿,對小弟不屑一顧。郭立楠就是在這樣一個環境裏成長起來的。他很象僥幸被吹落到草原上來的一棵樹種,得到充足的生存空間、陽光和雨露,沒有因為環境的限製而變得畸形。也很象山區水庫裏的鯽魚,由於避免了嚴重的現代工業汙染而長得肥碩,甚至改變了某種遺傳弱點,這在生物學上,稱為“定向變異。”當郭立楠在七七年秋天鬥膽報考大學時,還遭到郭立樞的嘲諷,直到錄取通知書來了,全家才大吃一驚。
郭立楠是這個家庭中第一個走向新時代的春天的人。當他滿腔熱情地投入大學裏的新生活時,久已積攢在他心中的許多新奇而大膽的思想,都象解凍以後的魚兒一樣活躍起來。他越是追慕陽光,越見家庭留在他心中的陰影;他越是渴望藍天,越覺得自己翅膀的沉重。他幾乎不願回家去了,連想也不願想到它。他很早以前就是這個家庭的叛逆者了。但他依然每個星期天回來。除了因為必得遵守母親的命令,回家改善兩頓夥食以外,也許就是為了見見嫂子梅玫。他沒有姐姐,自然把梅玫當成自己的親姐姐看待。梅玫那親切、文靜的微笑和談吐,使他對她產生一種姐弟之間真切的依戀之情。正象他說話喜歡抿嘴那樣,思想認識的敏銳總還不能完全遮掩住殘存的孩子氣。他什麼都告訴梅玫,好象她是一隻保險箱。不過,她可決不是隻會替他保管東西。她不但喜歡聽他給她講些有趣的新聞,更喜歡聽他分析問題。什麼民主與法製,十七年同十年的關係……她聽得很專心,雖然似懂非懂,但過後必定認真思索,下次就會向他提出一個獨立思考後產生的問題。郭立楠覺得有人認真地傾聽自己的談話是一種莫大的享受,感到自己的話被人重視是快樂的,所以他同她談話不無愉快和收獲。郭立楠尤其覺得在這個家裏,他居然也有了一個熱心而忠實的聽眾,實在是一件幸事。況且,關於他自己在班上挨了批評之類的事,也隻能同玫姐去講,她不象媽媽那樣怨天尤人,唉聲歎氣,而會用幾句熨貼的話兒把你的煩悶委屈趕得無影無蹤。不過,每次談話以後,他總得伸伸舌頭,要她千萬不要告訴他的二哥。這時她那雙好看的眼睛就會眯起來,嫣然一笑走開去……“楠楠——吃飯了!”是媽媽在廚房裏喊。郭立楠從沙發上跳起來。
梅玫把熱騰騰的餃子端上來了。還有幾碟小菜:紅腸、新鮮的水蘿卜豆芽拌涼菜、鹹鴨蛋、酸黃瓜。
羅阡往每個人盤子裏倒了一點醋,舀了一勺蒜泥。對郭立楠說:“韭菜餡兒的,今年頭一茬韭菜,嚐個新鮮。學校夥食不好,讓你帶點鹹鴨蛋去也不聽……”
郭立樞在坐下吃餃子之前,把蹲在窗台上的一隻大黑貓抱了起來,親熱地朝它“咪咪”了一聲,把它放在自己的膝蓋上。黑貓長得壯壯實實,一身緞子似的長毛,油光鋥亮。他最喜歡這隻貓,貓也通人性,全家五口人中就同他近乎。他夾了一隻餃子放在它麵前,它轉了一下眼珠,把頭扭過去了,對著牆壁一動不動。
“大黑一點兒不饞。”他拍拍它的光滑的皮毛,往自己嘴裏塞了一隻餃子,慢條斯理地說:“不是我吹,我訓練出來的貓,就是跟別人的不一樣。從來不偷食,又聽話……”
“你可別誇它了。”羅阡往楠楠盤子裏撥著熱餃子,“昨天它還從前頭飯店裏叼回來那老大一塊肉,讓我給送回去了。你說它不偷食,它盡在外麵偷,耍兩麵派。你到小棚子裏去瞧瞧,盡是吃剩的骨頭……”
梅玫禁不住偷偷笑了一下。她想這隻黑貓,真不知是誰教的,在家裏活象個正人君子,一出去就無惡不作。瞧它那雙眼睛賊溜溜的,裝得倒挺斯文。她揚起臉對郭立楠說:“以後你不妨研究研究動物心理學,培養這種‘兩麵派’大概也要有一套理論的。”
郭立楠嘴裏塞得滿滿的餃子,嘟嘟囔囔地說:“還不是有人‘以身作則’唄!噯,不信,我給你們講個笑話——”
羅阡趕忙說:“吃完飯再講。”
郭立楠晃晃腦袋說:“抓革命促生產,講個笑話吃得多!你們聽著啊:從前,有三個讀書人上京趕考,路過一座高山,聽說山上住著一位‘半仙’,能推算出到底誰能考上,誰考不上,於是便上山去求教。”
他一本正經地講著,而且還一個接一個不停地吃著餃子。
“聽了三人說明來意,‘半仙’緊閉雙目,伸出一個指頭,卻不說話。三人不解其意,請求解說。‘半仙’搖搖頭:‘此乃天機,怎可泄露。’三人無奈,隻好下山而去。‘半仙’的徒弟悄悄問他:‘師父,你對三人隻伸一根指頭,是什麼意思?’‘半仙’回答說:‘傻瓜,這個竅門還不懂?他們三個人,將來如果有一個考中,那一個指頭就表示考中;有兩個考中,就表示有一個考不中;三個都考中,就表示一齊考中了;如果都沒考中,這一個指頭就代表一齊落榜了。’”
話音剛落,梅玫馬上響亮而開心地笑出聲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差點連餃子都噴出來。羅阡半天才反應過來,也忍不住吃吃地笑起來。
“此乃天機,”郭立楠嚴肅地說:“這隻大黑貓,怕也是有人給它傳授過天機啦,才學得這麼聰明乖巧。名師出高徒嘛……”
郭立樞突然把手裏的碗重重放在桌上,不客氣地打斷了他,大聲對羅阡說:“媽,大哥怎麼還不回來?”
羅阡搖了搖頭。
“又上那個女的那兒去了?”
“還能上哪兒呢?同他說過多少次了……”羅阡放下筷子,歎了口氣。
房間裏的空氣,驟然緊張起來。好象“那個女的”,是一個凶惡的妖魔,會勾去郭立檉的魂靈。梅玫和郭立楠顯然都明白郭立樞指的是什麼,誰也不願插嘴,隻聽見筷子和盤子的聲音。“這頓飯又吃不好了。”梅玫想。郭家到底碰上什麼邪氣了,連飯都吃不安生。
那隻貓果然十分乖巧。它似乎嗅著房間裏的氣氛有點不對頭,十分知趣地縱身一跳,到院子裏去了。
郭立楠狠狠地瞪了那隻黑貓一眼。他雖然是學生物的,所有的動物中卻最最不喜歡貓,而且幾乎到了仇恨的地步。他憎恨貓的媚態和溫順。然而,貓和老虎、猞猁都同屬貓科,動物學的分類完全一樣。但虎矯勇,猞猁凶殘,貓卻狡猾而善於逢迎,生性截然不同,差異如此之大,大自然這個神奇的造物主,給人多麼深刻的啟示啊……三
這天晚上的電視節目是英國故事片《簡·愛》。郭立楠本來很想當天晚上回校,但舍不得這個片子,就留了下來。郭立樞平素並不太愛看電視,這天晚上卻早早調整了天線,從自己房間裏搬來一隻輕便軟墊折椅,舒舒服服坐了下來。郭立楠忽然發現:二哥凡是遇有外國片,同自己一樣,也是場場不拉的。
可是電視結束後,郭立樞卻照例把兩腿一伸,打著哈欠,連連搖頭說:“嗨,什麼玩藝兒,沒意思沒意思。”
梅玫說:“怎麼沒意思?”
“你說有什麼意思?無非又是平等、自由、博愛那老一套……”郭立樞點著一支煙,擺出一副開明公正的架勢,“我首先聲明,我並不反對這種片子上映,開開眼界也好嘛。可是簡·愛那個時代……”
角落上傳過來一個年輕女子的談話聲:“簡·愛在那個時代,尚能堅決地去反對封建傳統意識,提倡女子獨立,男女平等,我們今天呢?從精神狀態來說,女性還受到多種束縛,妻子常常是丈夫變相的傳聲筒。無論如何,簡·愛是有個性的……”
郭立樞很不高興地回頭一看,原來是梅玫剛才領進來看電視的一個女朋友,正同郭立楠談得熱烈。他最討厭這個女人,聽說她不久前同丈夫離了婚,而原因在他看來根本站不住腳。他不喜歡這種人到他的家裏來,尤其是同他的妻子那麼親密。他決定“敲”她們一下。
“個性?什麼叫個性?誰會沒有個性呢?有人急躁,有人拖拉,是個人嘛,總是有個性的。這個問題根本不存在。就象有人常常好說:×××有思想。有思想怎麼的?誰沒有思想?沒事兒坐在那兒想想就有了……”
在座的似乎都被他這一番“高見”震懾住了。那個女朋友緊緊咬住了嘴唇,不知是生氣還是想笑。
郭立樞見大家不答話,來了興致,“就說我前幾天剛看過的一個內部片《脖子上的安娜》吧,那叫什麼玩藝兒!剛才我已經聲明,我並不一律反對這種片子上映。但它到底有多大的教育意義呢?安娜婚後把她的父親和弟弟都忘了,跟人家跳舞調情,這到底有什麼教育意義?”
郭立楠站起來就想走。話不投機半句多,他可不願意在這兒聽郭立樞販賣他的假道學。自己明明看得津津有味,看完以後總要故作姿態地罵上幾句,好象不貶低這部片子就顯不出他的正派與純潔,真叫人惡心。那些一本正經的人,其實都是魯迅小說中的“四敏”先生,表麵上道貌岸然,暗中卻打著“肥皂”的主意。
“你別走,有點事對你說。”郭立樞指指沙發,示意郭立楠坐下。
梅玫拉著她的女朋友回自己房間去了。羅阡還在客廳裏摸來摸去地拾掇。
郭立樞說:“我中午接到學校政治部的電話,說學生會在星期三要組織一場學術報告會,請一位外地來的同誌作報告,你聽說了嗎?”
“知道!”郭立楠交叉著腿倚在門框上,不情不願地回答。他不願告訴郭立樞,這位學者的邀請,同他有很大關係。是他最早得知這位學者被請到這個城市來參加一個座談會,並在會上作了一個精彩的發言,就積極向學生會推薦。因為他是學生會的幹事。
“你知道這個人的曆史情況嗎?”郭立樞問。
“知道。不就是個‘右派’嗎!”
“你知道他當時為什麼被打成右派?”
“知道。不就是為了一篇說真話有見解的文章嗎!”
“你了解那篇文章的內容?”
郭立楠有些不耐煩地說:“知道又怎麼樣?他那篇文章是談社會主義社會應該尊重人的創造力和個性的問題。五七年他就敢講這樣的話。”
羅阡正走到門邊,聽到這句話,站住了。她的臉色微微有些發白,但兩個正在激動中的兒子誰也沒有注意到她。
“我不過是隨便問問。”郭立樞輕描淡寫地說,“五七年就這樣講,當然是很不簡單的。嗬,你說的是五七年,文章發表在哪一個月,哪一家刊物呀?”
“對了,你最好去找來讀一讀。《新華月報》上有目錄,署名荊原。”郭立楠沒好氣地說。
羅阡忽然搖晃了一下,急忙扶住了門框。
“媽,你怎麼了?”郭立楠驚愕地問。
“沒什麼、沒什麼——”她很快走出去。
“荊——原。”郭立樞站起來,在客廳裏來回踱步,皮鞋踩得地板哢哢響。“這次他來,打算講些什麼呢?”
郭立楠不作聲。
“我知道,你是一個小小的‘解放’軍戰士,正雄赳赳、氣昂昂地前進在四個現代化的道路上。”郭立樞說,“很好。我羨慕你的勇氣。請相信,我是支持學生會工作的。學術報告會,我舉雙手讚成,請荊原來講話,也未嚐不可。在這個問題上,政治部的同誌還有顧慮,怕捅漏子。我跟他們說,這沒什麼,誰不解放思想,誰就跟不上時代……”
郭立楠疑惑地看了二哥一眼。他覺得,如今“解放思想”似乎成了一個時髦的名稱,象大街上的超短裙。
郭立樞沉吟了一會,似乎隨口說:“噯,楠楠,星期三你去聽報告的時候,筆記盡量記詳細一點。最好別落字。你知道,我坐在台上……記錄不大方便。”
郭立楠很想問:“這個活動是學生會主辦的,你們校團委‘領導’上台湊什麼熱鬧?”轉念一想,大概時髦的東西總是人人喜歡的,也許郭立樞也受到了目前新思潮的感染?於是改口說:“這有什麼不方便?”
“噯——”郭立樞不以為然地說:“你不懂,我得掌握會場。哪裏顧得上記呢?對了,你還應該多注意些大夥的議論,看看有些什麼反應……”
“然後向郭副書記彙報,是不是?”郭立楠打斷他,用譏諷的口吻挖苦說。郭立樞要弟弟給他當“竊聽器”,早已不是第一次了。郭立楠一聽就來火。
“你這是什麼話?”郭立樞沉下了臉,覺得很失望。
“別這麼嚴肅,這兒不是辦公室。”郭立楠聳了聳鼻子,咧嘴笑笑說,“你要記錄——自己去買架錄音機,它會忠實地為你服務!”
他說完,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哼著歌。
小弟這最後一句話倒提醒了郭立樞。他立即決定明天去設法借一架錄音機。學校裏有箱式的,那不能用,目標太大。他需要一隻袖珍的,藏在口袋裏,誰也不知道。這樣的話,這份錄音帶就隻掌握在他一個人的手裏。
他又點著了一支煙,盤算著,心裏暗暗懊悔不迭。梅玫早就嚷嚷要買錄音機聽音樂,他就是不同意。他聽過那些錄音帶,全是些烏七八糟的東西。什麼“美酒加咖啡”,什麼“假如我愛你”。可早知有這樣重要的用途……郭立樞覺得煙頭燒疼了自己的手指,猛然從煙霧中抬起頭來,卻看到了牆上繼父的遺像。他正用陰鬱的目光望著自己,問著隻有他能聽懂的問題……。
他閑得無聊時,常常喜歡獨自對著繼父的鏡框出神,琢磨自己心裏的一些事情。郭立樞自幼就很尊敬他的繼父,這不僅是母親教育的結果,而多半是因為他親眼看見繼父受到人們的尊敬。常有小汽車開到門口來接他去開會,那車門必得對著院門,差一步都不行;有穿破舊衣服的來找他,隻能站在台階上說話;他抽“中華”香煙,說起話來,“這個……這個……”顯得很有氣派。為此郭立樞很感激他的母親,他覺得她是屬於那些在大是大非麵前不會糊塗,不感情用事的女人。由於她的當機立斷,才給他們兄弟帶來了較好的前途。還在小學的時候,他就為自己生身父親感到自卑,上了中學,則暗暗羨慕弟弟郭立楠。他到現在也還記得他八歲那年,繼父用小汽車把母親、他和哥哥接到這個家裏來時,自己那種興奮和膽怯的心情。這幢有五個房間的蘇式小平房,獨門獨戶,牆壁和天花板上印著花,在他看來,簡直象一座宮殿。
可是哥哥郭立檉卻是一個書呆子。他那年十三歲,進了初中,中學生登記表上依然填寫自己生父的姓名和職業,結果團就沒入上。大學還是考了兩次,因分數特別高,才勉強錄取的。比郭立檉小五歲的郭立樞,具有一般孩子所沒有的政治嗅覺,他很快明白了繼父的職務對他的用處。中學裏,由於他堅決同生父“劃清界線”順利入了團。到了“文化大革命”初期,他利用混亂的機會,將自己檔案中有關生父周子軒的很少一點材料全部清理幹淨,從此便成為省商業局革委會副主任郭自彬的親生兒子了。十多年過去,現在,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連吸煙的姿勢,也都十分象他的繼父。他在心裏早已把繼父作為自己效法的楷模了。
郭立樞唯獨不喜歡繼父遺像上那種誌得意滿的神氣。他僅僅隻當了一個副局長,有什麼可滿足的呢?正因為他滿足,他就隻能終身當一個副局長。可是在郭立樞看來,人生應該是永無止境地奮鬥,應該一往無前地去獲得自己所需要的東西。他三十歲的道路走得容易嗎?他不是從障礙物上一個個越過來了嗎?他也有失足,失足了馬上轉彎;他也有挫折,挫折了馬上回頭;一步一念之差,全在於自己精心權衡。郭立樞是個有理想有抱負的人,他瞧不起那些靠父母的權勢吃喝玩樂的紈袴子弟,認為一個人應當在社會上有自己的一番作為。他雖不讀小說,倒也鑽研過幾本《拿破侖傳》、《凱撒傳》和《梅特涅》之類的書,懂得個人的命運同時代、政治的密切聯係。他學會了觀察和等待,學會了不露聲色。盡管他心裏認為一切新思潮都是暫時的,未來科學家的檔案最終仍將依靠他這樣的人來掌握,但他在公開場合總是舉雙手讚成“思想解放”、讚成“科學與民主”,還偶爾罵幾句極左思潮……郭立樞的腦袋裏究竟真正在想些什麼,這是沒有誰會知道的。
“可是到哪裏去借錄音機呢?”郭立樞打了一個哈欠,又想起這件事來。忽然他記起梅玫說過他的一位女朋友好象有一隻袖珍錄音機,便喜出望外地跳起來,很快往自己房間走去。
他正要推門進去,忽然聽見房間裏傳出低低的說話聲。他趴在鑰匙孔上一看,心裏頓時有幾分氣惱。梅玫正坐在床邊,同她的“女朋友”談得火熱。他側身把耳朵貼在鑰匙孔上,想聽清她們在談些什麼,無奈她們的聲音太輕,什麼也聽不見……他煩躁地想:又是這個離了婚的女人!
梅玫這半年多來性格很有些改變,極有可能就是同這個女人接觸太多的緣故,他想。梅玫早先溫柔文靜、樸實單純,現在又是連衣裙,又是高跟鞋,還常常愛對社會上的事發表批評意見,對學校黨委的工作發牢騷,回到家裏來,為了一句無關緊要的話也會同他爭論不休,真是奇怪。上星期天他讓她給她父親寫信,要梅書記同祝書記打個招呼,暫時不要派他到黨校去學習。她說什麼也不肯。郭立樞把這一切都歸罪於那個離了婚的女人!
“呼!”他故意用鞋尖踢開了門,抬手看了一下表。
那個女人見他進來,馬上就起身告辭。走的時候,竟然也不正眼看他。傲然昂頭而去。這大大刺激了郭立樞的自尊心。梅玫送她出去,郭立樞一眼瞅見她床頭的那本《紅字》,換成了什麼《茶花女》。
郭立樞很惱火。梅玫回來時,他很想發作。但想到還要同她商量借錄音機的事,隻好忍住了。
“梅玫,你,能不能幫我借到一隻袖珍錄音機?什麼牌的都行。”他和顏悅色地說。
“錄音機?”她覺得很奇怪。“你要錄音機幹什麼?”
“錄音。有一個人,要到學校來做報告。”
“噢,我知道了。一個剛改正的右派,對吧?”梅玫洗了臉,脫掉外衣上了床。“這報告會同你們校團委有什麼關係?”
“聽說這個人……”郭立樞本來想說:“這個人很值得注意。”話到嘴邊又改變了主意。“不是,是我自己用,我想聽得仔細點兒。”
梅玫很感興趣地從被窩裏探出頭來說:“錄音機嘛,剛才走的小黎就有。到時候我幫你錄好了。”
“她?”
“她怎麼?”
郭立樞把兩隻鞋重重甩在地板上:“我告訴你,你以後少同這種人來往!”
“這種人?她是哪種人?梅玫也生氣了。”“不許你這樣對待我的朋友。你根本不了解她,她……”
“好了好了,我沒有時間聽你講故事。我也不要她的錄音機。你以為我自己就借不著?這種報告會,你最好少去參加!”
郭立樞鑽進了被窩,一把抱住了梅玫,想把她拉到自己身邊來。沒想到梅玫使勁蹬了一下被子,翻身徑自朝裏邊陲了。他仰起脖子推推她,她就是不理。郭立樞陪著笑說:“你看你,我也是為了你好……你的工作可是機要性質……”
“機要,機要,你以後把我也鎖在保險箱裏算了!”梅玫嚷嚷起來。如果這時不是聽見了外麵篤篤的敲門聲,她真想同他吵一架。
大門很快開了,一個低沉的男聲,有些抱歉地說:“媽,還沒睡……”
梅玫聽出來,是大哥郭立檉回來了。他穿過走廊,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是羅阡的抱怨聲:“又這麼晚,造的什麼孽……放著好端端的姑娘不要,偏要她……唉……”
他的腳步停住了。有些慍怒地反駁說:“不要說了,媽媽,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明白……”
一聲沉重的關門聲,震得整幢房子沙沙響。
“這個家……吵架、爭論、不和……簡直是受罪!”梅玫又往裏麵挪了挪,似乎害怕碰到郭立樞冰冷的腳。她好久沒有睡著,黑暗中仿佛浮現出楠楠那張生氣勃勃的臉。在這個家裏,唯有楠楠是快樂的。
四
客廳裏古老的掛鍾打了十一下。
郭立檉推開自己的房門,發現郭立楠正躺在帆布的行軍床上看一張報紙。
“回來了?”他冷冷地說。郭立楠每星期天回來,都是住在他房間裏的,他既不歡迎也不反對。
郭立楠笑咪咪地遞給他一張報紙,指著第一版說:“瞧!”
郭立檉接過報紙,見第一版上用紅筆勾出了一個大方塊,是篇通訊報道,題目叫做《戴著鎖鏈攀登的人》,副標題是:工人工程師試製成功具有世界先進水平的漸開線凸輪樣板母機。
他拿報紙的手震顫了一下,慌慌張張地讀下去。他並不知道自己在讀著什麼。黑色的小字,象車床的鋼屑一樣在眼前蹦跳,飛旋,有一粒飛進他的眼睛,把眼睛紮得生疼,象要湧出淚來……“大哥,”是楠楠的聲音在耳邊響著:“他這種漸開線凸輪樣板母機,是不是就是你當初想搞的那種?”
郭立檉驚奇地抬起頭來,望著這個長得極象母親的異父弟弟。他,怎麼會注意到報紙上這樣一則消息呢?
“你,怎麼知道的?……”
郭立楠抓抓頭皮,吞吞吐吐地說:“好幾年前,我在你桌上看到過你畫的圖紙,就是這種母機……我知道你在搞設計,老是想:要是成功了多好!要是成功了多好!……我差不多都背下來了。前天看到報,心裏就閃了閃,特地拿回來問你……我想,你要能堅持到現在,是不是也……”
郭立檉心裏湧起一股暖流。沒有什麼比感到自己的勞動被人重視和關心更容易被打動,即使是一顆冰冷的心。在這個家裏,這個二十歲的異父弟弟,竟然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關心他的事業的人,這不能不使他心裏頓時充滿了感激。但他馬上又感到了深深的悲歎和遺憾,正如楠楠所說,這個成功者不是最早向它挑戰的他,而是別人……郭立楠明白自己捅了大哥的傷心之處,心中頗有些不安。聽媽媽講過,大哥六八年從大學畢業後,分配到他現在所在的那家機床廠。他在車間勞動了一個階段後,發現工廠的磨削加工設備和工藝太落後和繁瑣,就想設法改進。他苦苦琢磨了幾個月,把“巴斯噶定律”的原理首次運用於磨削加工。這個提案的某些部分,廠生產組的頭頭們連聽也沒聽說過,立即遭到了許多人的激烈反對。批林批孔運動以後,他被打成白專典型,扣上了“複辟回潮”、“崇洋媚外”的帽子。他幾次不服申訴,卻變成“妄圖翻案”,罪加一等。他的繼父“郭局長”並不支持他的行為。楠楠還一直懷疑是他同大哥工廠的書記打了什麼招呼……近十年來,運動的浪潮推過來湧過去,郭立檉的那個方案被壓在黑暗的浪穀下,無人問津。他自己也不敢再對它窺視一眼,生怕因它再招來什麼災禍。可是,突然間,有人證明了他的設想是對的,成功了。但成功的卻不是他……郭立楠對這位性情孤僻的大哥抱著深深的同情。
大哥比他整整大十四歲。他倆的輪廓很象,五官卻極其不同。郭立檉今年三十五歲,蓬亂而長的灰白頭發,大而無神的眼睛,肮髒的領子裏伸出來瘦削的腦袋,好象蝸牛一樣隨時隨地會縮回到它的貝殼中去。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好象怕被自己的聲音嚇著。郭立楠常常覺得他很象果戈理筆下《外套》中的主人公阿卡基耶維奇。或者象生物實驗室櫥窗裏的一束幹枯的水稗標本。
可是大哥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一個人的呢?他從小就是這樣?他有一個什麼樣的童年?他的生父又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他愛他嗎?也許他小時候受過太多的痛苦,才使他過早地失去了歡樂?郭立楠覺得在大哥那緊鎖的心房裏,一定深藏著許多不願為人所知的秘密,他替大哥焦急而又無能為力。在郭立楠的觀念中,並不存在什麼血緣觀念,他是把大哥當成自己的親人看待的,隻是大哥總遠遠地躲避著所有的人……“對了,大哥,下星期三下午我們學校有個學術報告會,聽說很精彩的,你去聽聽吧!”郭立楠熱情地對郭立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