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想又說:“我不殺她。她是我的女人。神師啊,請你老人家領我的皇後回到我們的老家吧!老家的水一喝就好了。也許在那裏,我們會重新開始。打完這場仗我就去看她。你去吧!”
群臣山呼:“天王聖明!”
巫師感激涕零,磕頭謝恩,領命出帳而去。
不一會兒,又有個士兵哭著來報告:‘大王大王!我們沒用,看不住。大王沒來,皇後投河死了。我們看見一隻鳳凰飛下來,淮河水變得像天池一樣清。老人也投河死了。”
苻堅“咣啷”一聲把劍扔了,一汪血倒卷出口,衝向皇後的方向。人伏地上。昏暗中他一直在詛咒這無窮無盡的世界。黑暗有多深,詛咒就有多長,他的詛咒抵達黑暗最深處。永遠詛咒,永永遠遠,直到天盡頭。
苻堅醒來時,肚裏饑餓不得食,轉眼見兄弟陪伴在身旁。苻堅緊緊抓住苻融的手:“好兄弟,你說我錯了嗎?”苻融望著他的臉,艱難的說:“即使錯了,我還是你的兄弟。”苻堅怒極反笑:“這樣說來,你和他們一樣,也認為我錯了。很好。全世界的人都背叛我,我也不害怕。我是世界的君王,沒人有資格背叛我。誰背叛我我就殺誰。不過請放心,我不會殺你,你是我兄弟。娘對我說,要我別欺負你。你說我欺負過你嗎?”
苻融想起小時候的事情,哭倒在苻堅懷中:“大哥,你一直保護我!”
苻堅大吼一聲躍起:“男人不許哭!好兄弟,我們去戰鬥!”
苻融抱著苻堅的腿不肯鬆手:“大哥,回去吧!”
苻堅一腳將他踢開:“娘都死了,你要我回哪裏去?”
苻融歪倒在大帳的角落,自己抹眼淚,不敢再勸他。看見他把玉缽摔碎,望北跪下,喊娘親。
三日後,謝玄三處大軍搶先完成集結,陳兵於淝水河畔,送信過來,要求決戰。建議秦軍半退,晉軍半渡,兩軍開到寬闊地帶放開手腳廝殺。苻堅同意,在回信上批了一個字:殺。謝玄看了,輕輕把苻堅的信折起來,放進內衣中,貼在心口上,無論走到哪裏懷中都帶著這個字。明白了,苻堅要求他殺。如果他不殺,不但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苻堅。
苻堅與苻融眺望淝水,但見白茫茫一片秋水,不知道有多寬有多深。遠處有笛聲傳來,縹緲空人心,淩厲催人魂,細聽卻又一片祥和,把人牽走。八公山上的草木皆有人形,猙獰下探。舉目望遠,晉軍大營排到天邊。苻堅緩緩吐了口氣,喃喃說道:“此亦勁敵也!是到決戰的時候了。也許明天就是世界末日,而我隻能站這裏。”又說:“難道我隻能站這裏嗎?人的一生不是泡在水裏,就是站在岸上。岸上的人看水裏,水裏的人看岸上,何處是彼岸?”
為寫這本書,我陪兄長到過合肥。後來我夢見一個人。我問那人:“苻堅在哪裏?”那人身上放射金光,使我無法直視,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要我先問自己,為什麼要問“苻堅在哪裏?”好奇?同情?羨慕?還是憎惡?我指蓮台說:“救人是救己。”那人收了身上金光,帶我參觀地獄。我在後麵,見那人的發髻非常像一個人,但我不能說出來。
我看見三間房。一間房是苻堅愛的人:他的父母,他的兒女,他的女人,他的兄弟,他的朋友。一間房是苻堅恨的人,無需舉例。在這兩間房中間,是他自己。坐在空空蕩蕩的房子裏,手裏捧著自己的心,打開,又合攏,打開,又合攏,打開,又合攏。永遠做這個動作,沒人懂。“他要坐到何時?”“他在等戰爭結束。”“什麼時候戰爭會結束?”
“當時以為戰爭已經結束。兩軍決戰於淝水。那天的值日天神告訴我:天氣晴朗,沒有一絲白雲。晚秋的風吹來,水響如銀鈴。這是一個好天氣,多少人在那天與心愛的人出遊。我已請求上帝,如果有雨,改天再下。如果有花,也不要提前開放。上蒼保佑背上行囊的人。那天的土地神告訴我:堅實的大地正在迎接所有回家的人,請女人背著她的兒子,老翁牽著他的孫女,在我平坦的背上放心行走。我已請求上帝,讓我再睡一會兒。雖然我麵朝地火,也不急著轉身。那天的水神告訴我:河水清清,請路上的人喝一口。不要擔心會把小魚小蟲喝到肚子裏,那是眾生靈的家。人是一條河,養育眾生。當一條河遇見另一條河,就會有幸福。我已請求上帝,讓我更清些,更淺些,不要讓人害怕。”
那人說:“當日之戰,是吉日中的凶煞,是良辰中的惡夢。希望我告訴你嗎?”我指蓮台說:“救人是救己。”那人於是牽我的手,我們的目光穿越厚土,看到那天地麵發生的一切。我看見血滲到土裏,染紅了樹根,一直滴下,滴在古代的骸骨上,瞬間就活了,沿著血滴之徑升騰,尋找那血的源頭去了。
夢回古戰場,我找不到方向。這是一個人的戰爭,也是所有人的戰爭。起起滅滅中,有些人的內心在崩潰。戰爭是人發起的,卻不由人來結束。人性的戰場上沒有贏家。我祈禱,與你一起來結束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