紮西拉姆·多多自幼便是個孤單的孩子,我習慣一個人想象自己的虛妄世界。少年時開始多思慮,滿心滿懷的念頭與言語,擠得肚腸都酸痛了,隻好寫下來,變成酸詞句。又到青年離家求學去,便總算因了這千山萬水,可以將千言萬語都寄予書信,借了問候友人的名分,自個兒滔滔不絕,也不管不顧別人是否有心聽聞,是否有絲毫興趣。直到網絡互聯,博客興起,便一擲紙筆,十指開始於鍵盤上,翻飛不已。字裏行間既是傾訴,又是紀實,但總歸還是一個人的自言自語。不料,一朝微博成風。本來念頭旋生旋滅,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非要拓成文句,已是戲論,已是蠱惑;現如今,更憑了絕不微薄的微博,宣之化之,引之導之,到底多少人,會因此將那些念頭,認假作真?怕我自己,便是第一人。
然而,微博之上,“溝通”之假象,的確吸引,明明是我自顧自說話,明明是你自顧自作答,竟即時虛擬出一幅惺惺相惜、吾道不孤的圖景。微博的火熱,會不會恰恰證明了,每個人都是孤單的孩子,需要信息的喂養,需要自我的證明,需要心靈的同盟?然而, 我一定是所有孤單的孩子中最孤單的,我從未欣喜於任何形式的認同,我更反感一切立場的朋黨。如果非要說我是一名文字工作者,那麼我一定是文字工作者裏麵,最不相信文字的——我自言自語二十年,沒有一句話、一個字能究竟指出,真實心性。所以我偷偷寫下了這些詞句,一如微博,瞬時而短小,靈光一閃,無依無憑,狡黠地躲過了反對,也拒絕了認同。即便最後它們還是變成了鉛字出現在你的麵前,我已無須知道你的反應——它與我交彙的那個刹那已經過去,它與你交彙的這個刹那,我無從過問。這些都不過是刹那生滅的,妄語。
語言和文字真的是不可執取的東西。當一句話說出來或者寫下來,它就不是你的了,你必須允許別人任意解讀、甚至誤讀。所以我最想說的話,其實在我開口前的那一刹那已經說完。2 ·
人們先是通過倉央嘉措的詩歌,來想象倉央嘉措,然後又通過想象中的倉央嘉措,來讀他的詩。人們無法完全理解倉央嘉措,同時又錯失了他真正的詩。這是所有詩者的無奈。因為人們以為詩乃是其作者製造的,必然就是作者的反映、是作者的一部分甚至全部。萬一詩歌,隻是詩者無意中拾到的遺珠呢?萬一詩歌,隻是詩者偶爾聽來的天外之聲?萬一詩歌,隻是詩者將自己委地成塵之後,與大地一同去接載的漫天花雨之一瓣呢?萬一詩歌,根本就是天地所作,僅僅是由最無知而又謙卑的詩者代筆而書呢?企圖通過詩歌去重構詩者形象這件事,使你錯失了在詩歌中讀取你自己的機會。文字無自性,如鏡,映心。那些說過的話,那些唱過的歌,那些冷暖自知的沉默生活和生命,不是截然的兩者,也並不完全相同。
我們把生命交給生活,營營役役卻也真真切切,生命因生活而活生生;隻是偶爾,我們也需要把生命還給自己——清白、清朗、自在、喜悅,就像當初上天將生命的資本交給我們時一樣。
靜下來,才知道,平日裏的忙,才是真正的懶。靜下來才知道,一直以來對自己的內心是如何的疏忽與冷漠——懶得觀照內心的深刻希求與恐懼,懶得追問自心的疑惑與困頓,懶得嗬護心地的柔軟與蘇醒。長久以來任其,任其隨了外境去奔波馳求,任其在客塵裏流浪易遷,這般的不聞不問,不思不量,竟也忍心!
常有些詞句,會忽而冒出來,有韻有折的,似心底住著個古時的歌姬,又像是胸中疊了幅散失的殘卷。於是將其寫下,成文時亦多任性,無格無律,無依無憑。若是有詩詞曲令的內行人見了,定會貽笑大方。然而,語出胸臆,恰如日出雲霓,無心卻理所當然。內行人的笑話,又怎麼能衝淡那個外行人,獨自的歡喜。
寮房院外,薄紙簡張貼了一副對聯:“心如朗月連天淨,性似寒潭徹底清。”每日經過倒也視作尋常,隻是今夜忽而發覺,聯中所描摹之性狀,實在難得。吾等心懷,懷忿懷嗔而難釋;彼之性情,輕慢輕浮而難降,此之為多,且由來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