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艱難的一年裏,我曾無數次對自己說:“等我寫完了,等這一切都結束了,我一定要寫一個很長很長的後記。”這話其實類似於泄憤,尤其是在我覺得要寫不下去的時候;也類似於多年前準備高考的時候,在晚自習的間隙,對著窗外夜空用力地咬著筆杆發誓:“等我考完,就把這滿桌子的書都燒掉。”
結果高考完了之後,我沒有舍得燒掉任何一本書。一樣的,十年後的今天,在《南音》的最後一個字敲出來,《龍城三部曲》也隨之結束的今天,我卻突然覺得,好像,沒什麼好說的。
2008年2月,我寫下了《西決》第一章的標題:“待你歸來”。到2012年1月,《南音》出版,差不多四年了。足夠一個人大學畢業。而我,卻因為一直都在跟這個姓鄭的家庭打交道,覺得四年隻是一轉眼的事情。我從不認為我寫了一部家族小說,因為像我這樣一個生在工業城市,度過了人際關係簡單的寂寞童年的人,不可能對所謂“家族”有什麼深刻的情感。我自己是個永遠的異鄉人。我的爸爸媽媽各自經曆了跟複雜的中國現代史相關的漂泊,在一個不是他們故鄉的地方,偶然地安了家,我常常跟朋友們開玩笑說,我是我故鄉那座城市的“第二代移民”。從童年時代起,我就知道,這個我出生,長大的城市,隻是我一個人的。那種感覺,換了一個成長在一家幾代在同一片土地上盤根錯節的“家族”中的人,怕是怎麼也不會懂的吧。
我總是喜歡待在一些讓人忘記歸屬感的地方。比如,剛到法國時那個國際語言班,30幾個學生來自20多個不同的國家;比如,我實習的時候,那間五位同事各自的母語正好湊齊五個大洲的辦公室;還比如,現在,這個隨便一個地鐵站裏能聽到各種方言的北京。五湖四海的混亂交錯,總是讓我在第一時間聯想到“江湖”這個詞。可是在我的小說裏,永遠隻有那麼孤單的一座城。龍城。
他們都問我,龍城是你的家,太原嗎?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覺得很像,但又不是。不過,我所有偏愛的人物們的故鄉,都是這裏。“龍城”最終會變成一個龐大的墓地,林立著所有這些角色的墓碑。——我知道,我又在比喻了,有時候我真恨自己為什麼總是要用這樣的方式表達自己,看著好像故弄玄虛。其實是因為,很多時候,想到一些複雜的事情,我眼前出現的就隻是一些畫麵而已,我也很像試圖用清晰,明白,說明性質的語言把它們概括出來,可是,最終,我隻是描述了我看見的那些畫麵——有時候顏色濃烈,有時候帶著氣味和溫度,偶爾,還有聲音。
把它們都寫下來,就是龍城。那個世界是我的,我創造的。
為什麼要寫作呢?因為那是件讓我快樂的事情。——在開始寫《西決》之前,問題和答案都是這麼簡單。可是自從《西決》開始,我從寫作裏獲得的痛苦越來越多,多到有一天我突然發現,“快樂”和“快樂”之間,居然隔著那麼漫長的距離,這一路的地貌,複雜到我無從判斷。因為我再不能像當初那樣,簡單天真的相信著:自己認為對的東西,就一定是美的。內心深處,早已開始質疑自己的審美標準,質疑自己深愛的東西的合理性,質疑我所追求的那種小說的意義……有那麼多時候,我都想找個人跟我談談這個。我不需要任何虛妄的鼓勵和安慰,不需要任何人跟我說“我相信你能做到”,我隻想有人能看得清我掙紮在一個泥潭裏,那或許並不是沼澤一般的絕境,卻足夠摧毀我世界裏的每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