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清香桐城(1 / 3)

獨特的風格是一個城市存在和發展的靈魂。城市無論大小,大者如北京,貴為一國之都,莊嚴崇高;上海,名副其實的東方大都市,開放活躍;小者如江南姑蘇,水聲欸乃,委婉之極;再如張家港,雖無豐厚的文化遺存,但文明美麗,也算獨標一幟。我的家鄉桐城,同上述城市相比,雖缺乏北京紫禁城的大氣,也沒有上海的繁華;雖難比姑蘇的溫潤,也不曾如張家港般精雕細琢,但也一樣在一千三百年的曆史風雨中,靜靜地立著,並活了下來,並且不斷地在擴大、在拓展、在延續、在創造和擁有輝煌。

桐城的靈魂就是書,就是文,就是雅,就是實。我常在心靈上暗暗用兩個字來概括這座小城的風格,那就是___清香。

唐至德二年,桐城設城。地處皖中,“山盡山複起,宛若龍眠形”的龍眠山恰給這小城做了青翠的屏依。何以名桐城?或曰:春秋時桐國公邑於此,城內桐溪至今仍蜿蜓清流,足以證之。而我偏不信。我寧願相信桐城是萬桐之城的傳說。自小時,在鄉間山前田後,隨處可見一棵棵青桐。或虯或曲,或舒或攏,其上所結桐子,黃時則撲之,聊可補貼家用。“桐子青,桐子黃,桐子樹下望婆娘”,童謠腆腆,至今猶在耳際。稍長,我便信了桐城之名得之於萬桐,當初建城之時,城郭內外,青桐遍野;桐花香裏,城牆巍然。那桐花的素樸、典雅之中,或可正預示了這座城市的將來。而在桐花的素樸、典雅之中,隱隱透出的淡淡的清香,是否正開啟了這座城市書香不絕的源頭?

清晨或者黃昏,小城泊在朝霞或夕暉中,將一千多年來的風雲際會,都悄悄藏在文廟的大殿裏。風鐸鳴響,則使人禁不住抬頭,想聽聽小城到底要訴說些什麼?是它的光榮,還是它的恥辱?是它的悲哀,還是它的歡欣?

都有,又都不全是。小城的傾訴,同滿城樟樹所散發出的清香一道,深邃恬雅。你得屏息靜聽,且要細細地想,細細地咀嚼,細細地回味。這樣,你聽到了宋畫第一李公麟筆下馬蹄的嗒嗒聲,“馬蹄嗒嗒是個美麗的錯誤”,這馬蹄卻雄健、激越,它掀開了有宋桐城的漫漫長卷。許多的人物過去了,許多的人物又鮮活起來。白描的桐城,因為這馬蹄,在大宋的史冊上響亮地點了一腳。以至於今日,龍眠山的媚筆泉和李公麟隱居的龍眠山莊,還時時可聽見馬鳴蕭蕭,使人想起蘇轍的《龍眠山二十詠》,也使人覺得,這座依山而建的小城,還永遠在期待和希望、昂揚和奮進著。

“有井水處皆歌柳詞”,宋時白衣卿相柳永,可謂風光已極。其詞纏綿悱惻,其聲哀婉幽絕,然其深入民間,采詞民間,故人皆歌其詞。這座小城,在有清三百餘年的王朝曆史中,它的名字也如“柳永”這個名字一樣,在神州大地上傳誦,以至有人歎曰“天下文章,其出於桐城乎”?

確實,清初甫定,文壇凋謝。一部分文人守亡明貞,不肯出來;另一部分人雖降清,卻時時有失節之虞。及至五十年後,方苞以戴名世《南山集》案罹禍,不死卻以布衣值南書房,一方麵其心中對亡明不無遺老之念,另一方麵又感皇恩浩蕩,所以殫精竭慮,入值之餘,則會二、三文友論諸時文。一個文學流派就這樣誕生了,後來劉大魁又稍事總結,及至姚鼐,則體係備矣。煌煌大清文壇,唯桐城獨尊,斯時其氣勢,該是何等的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時光荏苒,桐城先賢除了名字就隻剩下了文章。後人朗朗讀之,亦不勝感慨。兒時鄉間,一燈如豆,我隨家父讀《左忠毅公軼事》,歎公節烈;讀《登泰山記》,心向往之。一個文學流派綿延二百餘年,恒久不絕,原因固然有多方麵,但“桐城”二字畢竟藉這些文人的筆,馳聘汗青,甚至,“桐城”二字已超越了簡單地理意義上的一縣之地,彌漫到了江南、江北,白山黑水。對於有清,桐城已不僅僅是桐城,桐城已成為中國散文藝術發展的不可逾越的巔峰。

明月之夜,木樨飄香。桂影斑駁,蘭舟依然。紫來橋下水,擷著龍眠山的鍾靈氣韻,在月色裏靜靜流過小城的心襟。這時,設若獨自走上車轍深深的古橋,你一定能看見有小舟緩緩溯來,俄頃,便有三、五青衫士子係纜泊舟,沿河邊石級悠然而上,踏上麻石條鋪就的老街。老街上應有一座古色古香的茶樓,士子們進樓坐定,一壺清茶便端了上來。不需品,茶的清香已經漾過來,真的龍眠山上茶,含著天地雲霧之精華,也擷著二八少女唇邊的幽香,直讓士子們個個神清氣爽。於是,論道談文開始了,文字如珠璣般在茶樓裏滾動,俯拾一顆,也許就是一篇傳世佳作。這裏麵,一定有被腰斬的戴名世,《南山集》猶在,先生之痛尤烈。品茶時,他更多地想到的應是他的《憂庵集》,故裏槐花,兒時課讀,民謠俚俗,怨婦征夫,一座城,完完整整地裝在他的心裏。當他赴死的那一刻,以指蘸血所寫下的,也許正是“桐城”二字。茶香清心,也可療疾,但怎能療救一顆悲忿淒涼的士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