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到底能握住什麼樣的一種真實呢?
僅僅在片刻之前,我還置身陽光之下。我為神仙河穀的美與幽深陶醉。但現在,我明白了它們的膚淺。黑暗本身的深邃和強大,將我擠壓在中間。相對於陽光下人對心靈的放縱,這黑暗更具有約束力。
遠在非洲,在那些土著民族,對天、地、神的崇拜導引著人心。這一切構成了土著民族生生不息的根本,對天、地、神的恐懼,促使他們不斷地修正心靈,從而使得真誠與善良等其它一些品行至今還名副其實地被稱作他們的瑰寶。但大多數人類已經失去了這些。縱容、毀滅、死亡,將這個陽光下擁擠的星球,糟蹋成了一個連上帝也不願正視的血腥的廣場。
雖然有神仙河穀的美與幽深,但相對於廣大的醜與罪惡,它已經力不從心了。就如同陽光下最後的良知和正義一樣,沾著血跡的戰鬥,我們對勝利到底能抱有幾分期望?
7
我的無知和幼稚,使得我在這黑暗的洞中漸漸無所適從。這種簡單的黑暗,沉靜著象一個永遠叫我無法解開的謎。我匍匐前行,貼在冰冷的鍾乳石上,我憑借心靈揣測河流的走向。
這一刻,我看見了黑暗的頂端。
那是一枚碩大的花朵。在黑暗中,它的每一脈花瓣都象石頭般舒展。
這或許就是一種暗示——
我存在於黑暗中,並且正在被黑暗中的一切悄然接納。我的被陽光照耀多年的身體,此刻已漸漸被黑暗充盈。我如果不是在走向寂滅,就一定是在走向涅磐……
8
應該承認,我一直是個悲觀主義者。對人類苦難的認識,最初源於我對西部的浪遊。然而,對人類存在和生活的本身,我又始終抱一種樂觀主義的理想。地球上的時間與空間,在傷痕累累地走到今天時,苦難的礫石遍地皆是。我的悲觀,也許正是對人類生存悲劇的悲觀。
兩千多年前,屈原仰天嘯問,大地正處在一片黑暗與光明的交接處。屈原的悲哀,絕不隻是為他自己、為他心愛的女 ,而是整個楚國,也是某種意義上的家園與祖國。同樣,當蘇格拉底、柏拉圖們,漫步於古希臘文明的廣場時,他們看見的更多的或許正是陽光裏的陰影。還有龔自珍。陽光下的每一次犧牲,絕對就是對人類走向寂滅的反動。他們憑藉良知。但他們的良知,在不竭其流的人欲之河中,又是那麼渺小,甚至不及滄海之一粟。
在揮霍陽光的同時,人類是不是也正在不斷地揮霍自身?
9
大自然永遠恪守著共同的法則,就象這溶洞中的花朵,他們最終逃進了黑暗。真正意義上對生命的遁跡,大概就是它們萬劫不複的命運。它們來自哪裏又必將消失在哪裏,這些都已經無關緊要。我隻感到:人類個體微不足道的生命,在它們麵前,已經變得越來越孤獨,越來越缺乏自信心和勇氣了。
時間和空間的行進,絕不會因人類缺乏自信心和勇氣而停下來,駐足予以同情。不廢江河萬古流,大哲大智們在慨歎白雲蒼狗的同時,其實已經預測到了人類難以遏製的厄運。我在黑暗中已經接近了這樣一種真實——那就是,人類整體生存的苦難和個體生存的悖逆。
為什麼不能心平氣和呢?為什麼不能在黑暗淹沒之前,清醒地審判人類自身?
這需要艱苦的自省與自律,而這一點,恰恰又是世紀之交人類所最最匱乏的。我們還有什麼理由,單純地為人類在陽光下的生存而謳歌?
10
黑暗越來越沉重,黑暗中的花朵昭示著生命與時空的永恒。
我慢慢地往外走,我想自己正沿著一條河流回溯。黑暗中的一切正遠離我。想起早在三百多年前,當成千上萬的回民血染金積堡時那些個體生命沉入黑暗的一刻,也正昭示著一個民族及群體生命品質的升華。
同樣,當今天我們麵對沉淪與毀滅時,我們需要的也許正是黑暗中花朵所昭示的犧牲與寧靜。人類正被永恒摒棄,人類群體的每一次前行,都包容無數個體生命的鮮血與消逝。
也許是該回頭了。是該回到純粹與純淨的人類的童年。但是,發展的步履不可更改。這樣,人類便心存迷惘,且在迷惘與困惑中,成長、抗爭、毀滅、再成長、再抗爭……
這古老的溶洞及黑暗中的花朵,它們本是要自絕於人世的。而我,在走出溶洞,置身光明時,又到底能怎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