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從老婆手裏領零花錢,窮人要說話(1 / 3)

九月的第三個星期日。

和往常一樣,天很早就亮了。來自蒙古高原的冷空氣將西太平洋副熱帶高壓推向南方,快速漂浮的雲朵攜裹著極地的冰粒、北方的微塵,也許還有漸漸消弭的驚雷,就像從冰箱冷凍室裏拿出來的白毛巾,輕輕蓋住滾燙的世界。大地和人類,都在這個早晨,悄悄鬆了口氣。

陳小蘭穿著長及腳踝的花裙,臉上紅撲撲的,站在廚房門口,唱歌一般喊著:“健康,沒米了,等下去菜場買袋米回來,行嗎?”

“唔?”林健康看完一段文字,才從晚清望平街的報館回到現實。他有意滯後數秒回答老婆,以彰顯獨立人格。“行!”他簡短地應道,不管手上多忙,最後,林健康總是要向老婆的建議投降。退一萬步講,出體力,是大男人的本職。

林健康摸摸口袋,心裏一沉,糟了,這個星期的零用錢花完了!前天,也就是周五,上午有課下午開會,中午留在辦公室,被幾個青年老師叫去小飯館聚餐,劈柴付賬,正好花了二十五元。以往他不太願意參加這種活動,但若次次拒絕,就有為了人民幣而自絕於人民的嫌疑,所以他維持著拒絕三五次參加一次的頻率。

在臥室兼書房的小屋裏兜了一圈,他僥幸想,抽屜夾縫裏會不會塞了些漏網之魚?伸進去一摸,錢沒有,灰一手。問陳小蘭要嗎?自尊心讓他難以啟齒。雖然他也清楚,最後這袋米還是要陳小蘭出錢,但他寧願拖一拖,讓陳小蘭主動給錢。他拿起剛才放下的書,鬱悶地繼續讀下去。

林健康中等個子,皮膚黝黑,五官端正。無論上課、沉思還是走路,他的眼神慣常望向遠方,仿佛彼處才真正存在著一個絢美廣闊的世界。說話時,偶爾抬起眼皮瞧對方一眼,細長眯縫的眼睛閃電般亮了,讓人冷不丁心裏一震。他給學生們的印象,就是一位高傲、正直、心無旁騖的年輕學者,學生們可不知道他內心深處的煎熬。

陳小蘭聽見了林健康的回話,心情舒暢地再進廚房,老公有學問有才氣,前途無量,又懂得尊重老婆,雖然家裏經濟不寬裕,但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她算得上是個幸福的人。因為愛健康,愛這個家,所以她也熱愛做家務,房子是老工房,外加潮濕狹小,但陳小蘭依然能把廚房打掃得窗明幾淨,將房間整理得溫馨整潔。她喜歡邊哼歌邊幹活,有時怕吵林健康,就在心裏哼。可哼著哼著,還是情不自禁唱出了聲。窗台上兩棵水養小菜心,白裏間綠,一天就能長高半寸。陳小蘭擦幾下油煙機,便衝著小菜心端詳一番,那股朝氣蓬勃的勁兒,秀氣謙遜的勁兒,把整個房間襯托得上進清新。

油煙機滴油,陳小蘭出來找舊報紙,準備鋪在瓷台上,一抬頭:“健康,你還沒去呐!”她驚訝地問。

林健康“嗯”了一聲,不接話。房間突然陷入沉寂,整座樓仿佛下沉了兩分。

“哦!”陳小蘭趕忙說,“我太糊塗!”一邊脫手套,一邊不安地瞧了林健康一眼。

林健康麵容嚴肅,胸脯挺得很高。陳小蘭慌忙跑到書桌邊,從抽屜裏拿出五十元紙幣,塞進林健康的褲子口袋,柔聲道:“辛苦了,老公!”她親昵地貼住林健康的臉頰,“換上我去買,肯定拿不動!”她的手順著林健康的脊背溫柔下滑,似乎用這種方式為自己的疏忽道歉,她不想讓林健康產生任何屈辱的感覺。

林健康身體僵硬,伸出右手禮貌地搭了搭她的腰,昂頭步出家門。

進了菜場直撲米攤,沒還價,買了三十斤大米。林健康提溜著米袋,在蔬菜和水產品之間轉悠了幾圈。空氣裏混合著魚腥味和汗水味,他卻什麼都聞不到。這個小小的菜場,此刻就是他的棲身之所,他兩眼望天,發條機器人一般,沿著白瓷台子拐彎,順著西芹的指向前行,賣米的攤販好奇地張望了他幾回,也見怪不怪了。林健康去年博士畢業,留校任教,做了大學曆史係的講師。專業前景看好,一年發表三篇論文,博士論文也談好出版社,預計明年出版,還接到了北京和香港兩個學術會議的邀請函。

學問有了,口袋裏卻窮得叮當響。每月工資一千出頭。一學期上三門課,每周七學時,期末拿到的課時費總計九百八十元,聊勝於無。論文稿費千字三十,一篇不過三四百元,比理工科稍微好點,人家發表論文,還要作者倒貼版麵費。專著大概也隻有幾千塊稿費,明年才能到手。

林健康不抱怨,這是他自己選擇的人生。他打心眼裏不看重金錢,商人的事業是創造財富,傳承財富;大宅門裏的老祖宗想的是子子孫孫綿延萬代;林健康的野心,是在肉身化為塵埃後,人們還能在圖書館裏借閱他的著述。他要留下精神遺產。

目標是清楚了,可現實生活每每讓人尷尬。陳小蘭碩士畢業,在大學附屬中學當老師,工資獎金補貼加起來,等於兩個林健康。她每周給林健康發放三十元零用錢,還發放購物經費。憑良心說,陳小蘭是個好妻子,對林健康,隻有鼓勵,沒有埋怨。她一年比一年更有女人味,時不時撒個小嬌,用身體語言向林健康傾訴著愛情和忠貞。以前談戀愛,她隻要擺出小女人樣子,林健康立刻就會條件反射,湧出男子漢大丈夫的萬般豪情,就是摘不下天上的星星,也要搬幾塊隕石回來。可現在,她越是小鳥依人苦心經營,林健康越是愧疚,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這個“人家”雖是自家老婆,也讓他英雄氣短。

林健康也想過,是否幹點副業掙點錢,但衡量利弊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第一,幹副業,勢必擠占幹正業的空間。他現在三十出頭,正是出成果的大好時光,應該多寫論文多出書,趕快奠定學界中堅位置。有了學問,有了學術地位,將來申請國內外科研項目,出國講學開會,拿老外的工資補貼,機會多多,經濟狀況自然好轉。

第二,他心裏仍以學術為重,在外行看來就是放不下學者的架子。幹副業,最常見的是編寫曆史普及讀物。但曆史學博士,曆史係老師,所受訓練以及職業定位,都是從事學術前沿研究,若轉寫通俗讀物,在學術上就是倒退。除非江郎才盡,或者退休賦閑,大多數博士不敢輕易涉足此域。

林健康的心從此分成兩半,一半負責痛苦,一半負責安慰。男人是視覺動物,隻要看不到錢,鋼鐵之軀就能向著學術頂峰堅定行進,大部分時間,他是一個驕傲的人。今天,錢又跳出來了。林健康在菜場走了好幾圈,心像造紙廠的原料,漚過、搗過、砸過,經曆無數折磨,最後沉靜下來……化為一張簇新的白紙。急速的腳步壓住了劇烈的房顫,理性戰勝了感性,林健康歎口氣,緊了緊身子,準備回家。

前麵一位老太太,左手拎著一袋米,右手掛了四五個塑料袋,矮小的軀體被土豆青菜拽著,晃晃悠悠倒下去。林健康趕緊上前兩步:“當心!”扶住老太太胳膊。

定睛一看,他脫口叫道:“伯母,是您呐!”

原來是研究生時代的同屋丁一鳴的丈母娘。

“丁一鳴呢?這麼重的東西,您怎麼不叫他來買?”

“哦……你是?”老太太一下想不起林健康的姓名,“小丁忙,我順手就帶回家了。”老太太滿頭白發,腈綸圓領衫上起滿了密密麻麻的小球,腳上穿了雙罕見的敞口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