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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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麵,天氣特別的好,微風裏有著初春時分的那種輕浮與軟弱,可屋子裏的氣氛幾乎恰恰相反。他們圍坐在一起,表情僵硬,像在開會,這是開會之前的沉默,微妙,溫吞,誰也不肯輕易開口。

父母親的房子要拆遷了。

一出現利益的問題人們就會開會。家庭裏也是這樣。兄弟三個以及他們的老婆們分別從三個方向麵向父親和母親,父母那裏像是主席台。主席台上的父親正流著口涎,像長牙的嬰兒那樣源源不斷,母親拿著小毛巾,熟練地擦著,但那動作分明是若有所思的,像在拖延某個時刻的到來。

如果有人正從窗外走過,如果這人碰巧向裏麵張望,他會以為他是在隔著窗戶看一部陳舊的國產故事片,他剛剛按下了暫停鍵或是慢放鍵。屋子裏的這一家人成了塑像,塑像們的表情如此清晰卻空洞,散發出催眠般的懈怠與昏暗,他不得不把無聊的目光轉向更無聊的虛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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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不算上這次的拆遷風波,薑家的三兄弟也從來沒有親密無間過:他們似乎一生下來就是有仇的,隻是為了互相複仇才先後托生到母親的肚子裏。

在這套擺設寒酸卻又故作斯文的老式教工公寓裏,到處都像古戰場一樣布滿了他們三人幼時惡鬥的種種遺跡--大衣櫥鏡子上方因為某次遠程射擊的瞄準偏差而失去了一隻角,因為不妨礙使用,就再未補上,長年累月的像瞎了一隻眼似的黑洞洞地睜在那裏;廚房一隻小方凳在作為輕便武器的使用過程中歪了一隻腳,人一坐上去就顫顫微微的,像老人口嘴中快要掉的牙;更多的是餐桌、書桌、門板以及廁所牆上用刀片、毛筆或各色圓珠筆留下的種種詛咒短語,或象形,或會意:

祝薑老大明天考○。(圓圈劃成了活靈活現的鴨蛋狀)

瞎子薑宣(旁邊還畫著一幅帶墨鏡的阿炳狀的人臉)。

判處薑墨死形!(有一個別字,但罵人者與被罵者在當時都認為是對的,其汙辱效果分毫不減)

薑墨××(兩個叉叉用粗粗的紅色畫在名字上,表示萬劫不複)。

薑印是個女人!薑印沒有屁眼!

等等,不勝枚舉。活像一次心血來潮的行為藝術展。

如果對這些牆上的短語展開研討--像對藝術表象進行一次深刻的理論挖掘,從潛意識、下意識及兒童心理、家庭環境因素並結合時代特色進行分析--我們可以大致推斷:這三個孩子中,老大薑宣的成績可能不錯,因而招來考“○”分的詛咒,另外,他因為過分用功,視力必定不行,這給他自己增加了一個“瞎子”的綽號;老二薑墨可能比較健壯強大,讓人不知如何下口,於是隻能泛泛地畫上紅叉叉並判處死刑;老三薑印則應是相當乖巧乃至陰柔,因而被惡毒地汙辱成另一個性別……

另外,我們還可以猜出,這個家庭的父親是位書法愛好者--薑宣、薑墨、薑印--他一廂情願地把對自己白宣、黑墨、紅印的愛好以一種迂腐而通俗的方式寄托在三個兒子的名字上。但顯然,他的家庭教育卻又是相對隨意的,這導致了幾個孩子在家中毫無忌諱的所作所為,而另一名監護人,也就是家中唯一的女人:母親,大概也不是足夠稱職,或者她是被三個精力旺盛的孩子給榨幹了精力,注重整潔與細節的女性特質一天天消失殆盡,從而對家中觸目可見的小號標語見而不聞,對那些破了相的鏡子、櫃麵、板凳更是沒有修理或更換的打算,似乎以此表示她對這片戰爭頻繁的領土的完全放棄……

哦,忘了,這屋子裏唯一富有趣味的裝飾--母親在客廳的牆上給三個孩子留下了三條身高刻度線,逢上哪個孩子的整生日就量一次,並用丈夫的小楷毛筆注明當天的日期和準確的高度,十幾年下來,三條稍稍彎曲的線就像三隻膨脹的蜈蚣似的爬在客廳的西牆上,在那光線不足的狹小客廳裏,這三條身高線倒成了偶爾來訪的客人們寒暄時的重要話題……

而不久,準確的說是再過兩個月,一條新開的馬路就將從這幾幢破舊卻依然保持尊嚴的老式公寓中間穿膛而過,所有的這些曾經記錄過薑家三兄弟的鬥戰史與成長史的痕跡將隨著發達的原位定點爆破技術和高強壓力的推土機而魔術般地灰飛煙滅。如果從浪漫主義的角度來看,這的確是足夠令人傷感和湎懷的,瞧瞧吧,這套老公寓裏,一張盤子就記憶著一樣美味,一把暗鎖就藏匿著一段秘密,一隻馬桶就吸納過無數欲望,一張床就孕育了全家的生命,一間房子就是一家人的曆史……

3

可惜,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對這套老房子做過任何多情的凝視和追思,因為除了父親和老大薑宣,這個家中的其它成員根本就缺少相應的雅致情調,而父親,雖然曾經貴為中學語文教研室主任,卻在兩年前因為一次突如其來的中風而導致偏癱,口角歪斜、吐字不清,連喝兩口水都會濕了半邊衣領,他現在全力關注和研究的是如何順利暢通而又不失體麵地解決每日進食三餐、數次小便及一次大便……

而家中唯一的浪漫主義衣缽的繼承人,老大薑宣,卻被眼前如大山般壓來的現實主義完全擊倒--父母的老房子要拆遷,這變故將像地震一樣把安逸的生活徹底翻了個,並帶來一係列亟待解決的問題:父母在拆遷過渡期間怎麼弄?租房子還是住兒子們家?租房錢平均分攤?或者在兒子們家輪流住?這還是個相對短期的問題,更重要的是,作為長久之計的拆遷安置,父母們得另外買房安家,如果買房子,這買房的大事,誰來張羅?差的錢又如何貼補?最主要的是父親半身不能動,他需要精心的照料和相對安適的生活條件,而不管與哪家兒子兒媳同住,不論是短期的還是長期的,都要考慮到各人的孝心、耐力、經濟等諸多綜合因素……作為薑家的長子,薑宣不得不作出上下求索的姿態,並務求解決方案的公開公正、兼顧公平。

而事實上,從兄弟三人從小到大的關係、性格及既成局麵來看,薑宣其實是沒有能力解決任何實質問題的,就算是他這次開了天眼、有了神助,但兩個弟弟及弟媳婦們,甚至包括他自己那做會計的老婆也未見得就真會聽他的安排。唉。

說起來呢,薑宣是長子,做父親的曾在他身上注入最熱切的新鮮勁兒,在薑宣還不會講話的時候,父親就開始給他念唐詩三字經,入睡之前播放兒歌磁帶,平常講話使用完整的書麵語和標準的普通話,把一個中學語文老師所能想象到的育兒方法全都用上了,甚至還把著薑宣滿是肉窩的小手在白淨的宣紙上寫橫劃豎,弄得滿紙像畫滿了錯亂的樹枝,母親心疼那輕白昂貴的宣紙了,便叫起來:行了,還要再培養一個浪費宣紙的呀!

字雖然不練了,但父親那種種居心積累的刻意熏陶已經足夠把薑宣培養成一個本分而內向的文科型孩子了,除了看書學習,他自小幾乎沒有別的愛好,這固然造就了他一流的學習成績,卻也引起了薑墨、薑印由衷而深刻的鄙視,他的出色使他已經從父母那裏得到了太多的讚賞和嗬護,因而在兄弟間私下發生的任何爭執或利益分配上,薑宣從來都沒有取得與他大哥地位相稱的結果,他是被排斥、被損害、被汙辱的典型人物,他是兄弟三個中的弱勢個體。因此,就憑他,就是想破頭也是無用功,他是不可能擺平得了薑家這場錯綜複雜的拆遷“事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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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此時此刻,在這個家庭會議上,薑宣那種皺眉深思、低頭不語的模樣完全就隻是一種姿態,以屏蔽和掩飾他無能為力的現狀,倒是他身邊的妻子嚴曉琴的神色更為恰如其分,她那雙曾經紋過眼瞼後來又重新洗去的眼睛仍舊像十五年前剛剛嫁到薑家時那樣閃閃發亮,她帶著幾分老於世故的神情鎮定地一一細瞧著在座的一家人。

今天,除了老大老二家的兩個小孩,一大家子八口人全都到得齊齊整整,嚴曉琴感到很滿意,因為,她,才是這次家庭會議真正意義上的召集人。

此前,為了醞釀這次會議,嚴曉琴還是動了點腦筋。主要是看到丈夫薑宣麵對拆遷一事那心神不寧卻又無所作為的窩囊樣兒,她在憤怒的同時感到了自己肩上的重任--局勢很明朗,三個兒子就有三個家庭,就代表三個方向的利益共同體,每家都必須有一個人作為小團體的精神領袖,以調動全部的主客觀因素來爭取最有利於本體的長遠利益。

嚴曉琴的女兒明年就要中考,眼下的每一天都是至關重要的衝刺階段,現在的考學多重要呀,哪個家庭不是當了頭等大事在抓?一切可能產生的幹擾因素都要絕對排除在外!所以,公公婆婆是無論如何是不能住自己家的,這道理說來人人都會點頭讚同,可要真正實施恐怕還得費些周折。並且,看看吧,這個徒有大哥其位的丈夫是指望不上的,所以,她就必須出山。嚴曉琴雖然當初學的是財會,但她通曉兵家之爭的基本原理: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現在最要緊是摸清老二薑墨、老三薑印包括公公婆婆等所有相關人物的真實想法,這樣,她理所當然地想到了要召開一個家庭會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