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雅娟終於又開口了:“你認為我騙你?”
陶姮便也沉默了,更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那,你睡吧,算我自討沒趣!”
喬雅娟將電話掛了,陶姮握著話筒發愣。
不知何時,丈夫已下了床。他站在床邊,一手持杯,一手伸向她,掌心托著小小的一片安眠藥。他經常失眠,安眠藥是家中的必備藥。
她疑問地看著丈夫。
他不無同情地說:“要不你更睡不著了。”
她默默放下電話,接過水杯和藥片,乖孩子似的服了下去。丈夫替她將杯放在床頭櫃上,她立刻仰躺下去,閉上了眼睛。
丈夫隨之也上了床,關了燈。她一翻身,又背對著丈夫,並且主動向丈夫偎靠過去。丈夫也就又從她身後摟著她,愛撫著她。
黑暗中,陶姮說:“喬雅娟不信我感冒了。”
丈夫說:“你本來就是在撒謊。”
也許是為了抵消掉一部分自己的話的批評意味,他又吻了她的肩頭一下。
她溫柔地問:“你還想嗎?”
丈夫不明白地反問:“想什麼?”
她撲哧笑出了聲,莫測高深地說:“真不明白就當我沒問好了,睡吧。”
不料丈夫將她的身子一扳,使她臉朝著他了,追問:“不行,你得把話說明白,要不我也肯定失眠了!”
她就捧住他的臉,給了他一個深情的吻,語調中滿是歉意地說:“都是電話給攪的,算我欠你一次,啊?下次加倍償還。”
一向,在星期六的晚上,他們總是要好好做一次愛的。他們將做愛說成是“充電”。對於他們,做愛也確乎類似充電。星期日睡一上午懶覺,星期一夫妻倆都會精神煥發地去工作。但那一個夜晚,陶姮實在是沒有良好的情緒和丈夫全心全意地做愛了。
丈夫這才明白她的話。他也又吻了她一次,照例吻在肩頭,理解地說:“算我欠你一次,下次應該加倍償還的是我。”
陶姮就又背貼著丈夫寬闊的胸膛了。雖然服了安眠藥,她還是毫無睡意,小聲說:“我們好久沒去教堂了,明天咱們去教堂吧。”
丈夫說:“好啊,我也早想去了。可你,為什麼忽然想去教堂呢?”
陶姮認真地說:“我什麼時候變成了一個複雜的女人啊,又虛偽,又多疑,又想不開事,這真慚愧。明天我要去告解……”
藥效終於發揮,她的話聲越來越小了……
沃克是一位虔誠的基督徒。他家族的每一位成員都是虔誠的基督徒。不過,目前他的家族成員健在的已經不多了,如果以至親關係而論的話,那麼僅有一人了,便是他的弟弟。他弟弟是加州大學的哲學教授。他的家族成員中學者教授出了不少,是一個典型的知識分子家族,也是一個典型的中產階級家族。對於他和陶姮的婚事,他父母當年是持反對意見的。理由隻有一條——陶姮不是基督教徒。
沃克當年為了愛情據理力爭。
他說:“在美國,甚至在整個歐洲,年輕的女孩子中,又能有多少虔誠的基督徒呢?”
父親說:“正因為少了,我們希望你能與一位篤信基督的女孩子結為夫婦。”
母親說:“那樣,就等於我們這個家族為延續基督教的神聖影響做出了一份貢獻。隻有你的妻子也是基督教信徒,將來你們的孩子才能也是。”
他父親還鄭重聲明:如果陶姮不打算皈依基督教的話,做父母的也就絕不能參加兒子的婚禮。而且在他們婚後,父母不便和他們來往。
於是雙方陷入了僵持。
為了愛情,陶姮表示,她完全可以對基督教采取一種信奉的態度,但請求允許她暫不施洗,姑且先做一名教外信徒。實際上,她當年所言的“一種信奉的態度”,指的是對基督教文化的興趣而已。她不僅對基督教文化有興趣,對佛教文化也有興趣。
當年她曾對沃克說:“你幹脆這麼對你父親講,我來到美國之前,在中國已經是一名虔誠的佛教徒了。基督教和佛教的教義,有許多方麵是相一致的。既然如此,我是一名虔誠的佛教徒,和是一名基督徒不也沒什麼兩樣嘛!”
“你……真是佛教徒?你可從沒對我說起過……”
沃克當時呆呆地瞪著她,仿佛忽然不認識她了。
她調皮地一笑,說別當真,我不是佛教徒,不就是為了咱倆能順利地結成婚嘛,你就那麼騙騙你父母不行嗎?
沃克這才長出了一口氣,說當然不行。說他寧願父母不參加他們的婚禮,也不願用她的話騙自己的父母。
後來,多虧沃克的弟弟從中調和,沃克的父母才勉強同意了陶姮那種“姑且”的請求。沃克那位是哲學教授的弟弟很善於做思想工作,尤其善於做“活的思想工作”。他說:“耶穌不但愛他的信徒,肯定也愛一切愛他的信徒的女人。如果因為她們暫且還不是他的信徒就拆散一對戀人,肯定是有悖基督思想的。”
就這麼兩句話,矛盾迎刃而解。他們婚後,沃克的父母不但與他們來往頻頻,而且很快就開始喜歡起陶姮這位中國兒媳婦來。在他們結婚一周年的紀念日,沃克的父親還用毛筆在宣紙上寫下了“智趣善賢”四個大大的漢字,鑲在美觀的框子裏送給他們。美國老公公用磕磕絆絆的中國話說,那四個漢字代表他們老兩口對陶姮這位中國兒媳婦的評價。他們還感謝她使他們學會說許多中國話了。而陶姮,對待他們也像對自己的父母一樣,一向發乎真心地孝敬著。沃克的父母是在同一天去世的,一個逝於上午,一個逝於下午,都是以八十多歲的高齡,逝於醫院的同一間病房的。在他們的葬禮上,陶姮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有次陶姮以一種討教的口吻問丈夫:“親愛的,你既然是一名虔誠的基督徒,那麼真能做到別人打了你的右臉,而你會心甘情願地將左臉也伸過去嗎?”
丈夫不假思索地說:“隻有傻瓜才會那樣,你的丈夫肯定不是傻瓜。絕大多數神職人員也許會那樣,因為他們是教眾的榜樣。而我既不是傻瓜,也不願做任何榜樣,我隻不過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基督徒。如果打我右臉的是老人、孩子或婦女,我想我會微笑著把左臉也伸過去的。而我認為,通常情況之下,即使他們還想打你,往往也就不忍再打了。但如果是年齡比我小的男人,那就另當別論了。如果他明擺著是在欺負我,我會反過來把他的牙打掉的。你丈夫有時候可不是好惹的,我是個自衛意識和自衛能力都挺強的人。”
陶姮咯咯笑了,她說親愛的,你的話證明你對基督教的信仰並不虔誠嘛。
丈夫卻莊重地說:“按中國的哲學,法乎其上,才能取乎其中啊。這是符合一般邏輯的。我對我的宗教信仰的態度就是這樣。”
而陶姮,她對於基督教當然並無抵觸。她隻不過難以信服天堂和地獄之說罷了。但是卻有些相信因果報應。因為前者是無法證實的,而在現實社會中,後一種現象卻是不少的,知道得多了,往往令人不由得一信……
第二天,在教堂裏,陶姮真的向神父懺悔了一通。懺悔自己不應以虛偽的態度對待別人相求的事,也懺悔自己不應以複雜的心理猜度一位好朋友的品格……
出了教堂以後,丈夫問:“心情好些了?”
她由衷地說:“好多了。”
同時卻暗想,既然國內已經沒有親人了,那麼以後少回國幾次吧。少回國,少惹是非。
懺悔之後,她即著手辦理李辰剛委托於她的那一件事。正如丈夫說的,因為李辰剛兒子的英語水平與留學所要求達到的水平相差甚遠,而且語文、數學兩科都有不及格的記錄,操作起來頗費周折。美國雖然也講關係、講情麵、講通融,但絕不像在中國那樣隻要關係硬便一路綠燈。何況陶姮隻不過是那所大學裏五六百位教授中平平常常的一位。她懇求丈夫出麵協助一下,丈夫拒絕了。他說學習那麼差的一個孩子,還非出國留學幹嗎呢?陶姮說,正因為學習那麼差,在中國也許連所普通的大學都考不上,所以隻有曲線獲得大學文憑啊。丈夫說,如果他真來了,學習跟不上,畢不了業,甚至被取消學籍,別人一打聽原來我也是推薦人,那就連我的臉也丟盡了。咱們兩個人,應該確保一人不因這件事而丟臉。究竟確保你還是確保我,這倒可以由你來決定。陶姮苦笑了,說那就還是確保你吧。如果確保我的話,對你不是太不公平了嗎?於是她一邊繼續盡力而為地進行,一邊不時向李辰剛“彙報”情況,提醒他不到最後辦成,都要做好她辦不成的思想準備。而李辰剛每次與她通話之後都會這麼說:“陶姮,你辦事,我放心。我對你的辦事能力充滿信心,你也要對自己充滿信心嘛!”——口吻聽來亦莊亦諧,卻令陶姮分不太清究竟是莊的成分為主,還是諧的成分為主。又像是一位大大的首長,在和藹可親地勉勵小小的下屬,為的是使下屬能夠心懷感激,誠惶誠恐地明白——這件事交給你辦,那可是對你的倚重,否則這份“工作”早分配給別人了……
丈夫雖然拒絕參與那件事,但暗中還是給予了不少協助的。幾度山窮水盡,幾回柳暗花明,當終於對最後一位關鍵人物也遊說成功之後,陶姮一回到家裏就讓丈夫看她嘴唇。丈夫奇怪得直眨巴眼睛,她說的話卻是:“我覺得我嘴唇磨薄了。”盡管辦成的是別人委托的一件事而已,夫妻二人還是覺得有必要慶賀一番,於是他們到一家消費價格最高的飯店去美美地撮了一頓。在餐桌旁,她打李辰剛的手機,想將好消息及時告訴他。李辰剛的手機響了近一分鍾他也沒接。無奈,她隻得給他發了一條短信。第二天中午,也就是中國夜裏十二點鍾左右,李辰剛回了一條短信是——我們又決定讓兒子到英國去留學了,一切謝謝!
陶姮的索然無法形容,卻沒對丈夫說。有次丈夫問起,她編了一番謊話,說那孩子想通了,認為自己還是有必要在中國提高。提高英語,明年再議。丈夫反倒釋然了,說這才是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