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諺雲:“過了驚蟄節,春耕不停歇。”可留在村裏的是“386199”部隊。這是人們對留守在村裏的婦女、兒童和老人的戲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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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三年早春二月的江中平原,處處還殘留著嚴冬的氣息,明媚溫暖的陽光剛捂出嫩綠的草茸,一場來自西伯利亞的冷空氣又凜凜侵襲過來,仿佛要驅走人們企盼已久的春天。天上的烏雲在迅疾地彌漫,一會兒天地間就變得陰暗起來,漢風的心情也同這天氣一樣,潮濕得要下雨了—— 他怎麼也找不著家裏的錢。
“木蘭,你到底把錢放到哪了?”他第四次問老婆道。
木蘭在屋前的那棵歪脖子桑樹底下“吭哧”“吭哧”地洗衣服,她頭也沒抬,沒好氣地說:“你吵死呀?錢!錢!前世差你的錢!”
漢風看看表,離上課隻有二十分鍾了。他跑出一把拉起木蘭,說:“你把錢給我行不行?”
“你幾時給我的錢?”木蘭把眼睜得圓彪彪地說。
“前幾天賣豬的錢呢?”
“沒了。”
“沒了?又沒買什麼東西了,怎麼就沒了?”
“沒了就沒了,你管不著。”
漢風直直盯著她足有一分鍾,把一股怒氣逼進丹田,問:“是不是又把錢給了你娘家?”
“哼!我要給,這豬又不是你喂大的!”
“我還是一家之主是不?”漢風再也忍不住,氣急敗壞地對木蘭吼道。
“沒有錢的家主是人嗎?”木蘭針鋒相對。
“你……”漢風無言以對,轉身進房,沒好氣地朝牆根的一個罐頭瓶踢去,那瓶“呼”地飛起,碰在牆上,碎玉濺珠地破了,裏麵的石灰揚起一團白霧。外麵的木蘭聽見“砰”的一聲,以為漢風在砸東西,慌忙進去。隻見漢風正彎腰撿錢,急探手一抓,漢風一閃,早躲開了。
“就像個強盜,藏在鬼地方你都尋得著。”木蘭竟笑起來,一邊說,一邊搶。漢風也不動,隻把手高舉著,說:“你防我倒真是像賊似的,把錢放在爛罐頭瓶子裏,虧你想得出。”木蘭力小,掰不彎漢風的手,支扭了一會,終是氣累,停下來問:“你要錢到底做什麼?”
“報名讀書。”漢風說道,“明年民師考試,考上就民轉公,吃商品糧,用不著種那鬼田了。”漢風讀書是真,是讀華中師大函授。而考試正吃商品糧,則純粹是“藝術的真實”了。木蘭果然一怔,“真的?”但旋急冷冷一笑,“哪有這麼好的事?就是有,也輪不到你,你的命有多重?別人不清楚我還不清楚?少廢話,錢拿來!”漢風急忙分辯說:“真的,我不騙你,要不你明天去問謝老師,學校裏有好幾個老師都報名了。”木蘭沉思了一會,問:
“明年讀行不行?”
“不行!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民轉公名額有限,競爭得非常激烈,這個機會萬不能錯過。”
木蘭聽了沉吟道: “可……我們這個小屋實在住不好了。一下雨連床上都漏。這賣豬的錢是我準備去買瓦的,一年積一點東西,過幾年把屋做起來,別人進來也有個看相。現在的人勢利,你沒有錢人家瞧不起你。再說民轉公也見不得是什麼好事——電視上不是常說好多國家老師的工資都發不下來,我看你就別想這個心思了。”漢風說:“屋可以不做,書是不可以不讀的。”木蘭就把嘴一撇:“喲喲!你看你把自己美的,你書讀那麼好,怎麼沒去當官還在摳牛屁眼?”漢風回道:“總比你這個隻讀過小學三年級的強。”這句話捅到了木蘭的痛處。漢風當過四年兵,平時不抽不賭隻愛看書寫文章,還是省報的特約通訊員,所以連村幹部都有些畏忌他,怕漢風用筆給他們捅婁子。漢風跟木蘭結婚,原也是迫不得已。原來漢風複員後,以前的女友梅想重續前緣,而梅的丈夫世光也是漢風的同學,無可奈何之下,漢風經人介紹認識了木蘭,不到三個月就草草結了婚。結婚那天漢風喝得酩酊大醉,在無人處大哭了一場。隻隔兩天,梅和世光便去了漢口,從此雙方音訊斷絕。木蘭也知道丈夫並不怎麼愛自己,所以兩人的心一直未真正融合過。現在一聽漢風這樣揭自己的短,不禁脫口罵道:“我就是沒文化,你去漢口找那個有文化的婊子好了。”漢風的心像錐子猛紮了一下,痛得一陳哆嗦,鬼使神差般一耳光扇過去,“啪”的一聲脆響,兩人愣住了,雖同床異夢幾年,但基本還能遵守“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從未兵戎相見過。木蘭從迷糊中醒來,劈胸揪住漢風,哭道:“你把我打死好了!你把我打死好了!你把我打死一心好去找那個騷婊子!”漢風愈加心煩,用力一推,木蘭踉蹌開去。漢風抽出500元錢,一頭紮進風中,屋裏不斷傳出木蘭聲嘶力竭的咒罵聲和尖亢的濠哭,漢風忽然覺得好累好累,像走進了沙漠一樣。抬頭望天,隻見雲團的空隙間露出青天的一角,泛出隱隱的笑意,仿佛在嘲笑人世間的種種尷尬和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