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reference_book_ids\":[6891491190315682829]}]},\"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遠方的呼喚
其實我一直不太清楚“鄉愁”究竟為何物,雖然我經常會覺得自己在品味著它。如果說,它是一種對故鄉或家國眷戀的情感狀態,那麼,這種情感或許有點像空氣,呼吸它時你感覺不到它,一刻或缺就頓覺憋悶。它也像極了戀人關係:失去了才意識到是你的。有人以為遊子或戍邊將士才最珍視鄉愁,其實並不盡然,我的記憶中就有許多時候,幾乎是在不經意中便與它撞了個滿懷。
印象最深的是:小學6年級時,有天夜裏我聽父親對母親說:我們申請回山東老家種地去吧——“老家”這兩個字眼突然像黃鍾大呂,重重地撞開了我的心扉。原來我們還有個血脈之地可以投奔。那裏長眠著我的列祖列宗,還有疼我憐我的父老鄉親,他們都在熱切地呼喚著我們:回來吧,這裏是你們永遠的避風港!好些天我都在巴望著回老家的時候快點到來——莫非,這份情懷就是鄉愁?雖然,回老家的心願直到許多年後才得以實現,但“老家”給我的某種感動卻成了永不消逝的烙印。
那時交通還很不方便,初次回老家探親的我,被村前那雖淺卻寬的大沙河擋住了腳步。一個素不相識的中年漢子說了聲“俺背你過去”,鞋一脫就背上我,喘息著蹚過冰冷刺骨的河水,連支煙也不接又蹚回去趕路。別一回,同樣是年關,正漫天飛雪。我探親回返,親戚讓一個才15歲的女孩挑著我幾十斤的包包送我去鄉裏汽車站。原以為不遠,誰知竟有十多裏路,我一步一滑,自顧不暇,小女孩因怕我誤車,埋頭咬牙,怎麼勸也不肯歇一下。到站時扁擔上落滿積雪,她卻滿頭熱汗,敞開的襖襟上濕了一大片,那是被熱汗融化的雪水……
某些特殊的地域、狀態,也是鄉愁的催化劑。比如,餘光中若非孤懸海外、飽嚐家國阻隔之苦,未必能寫出那愁腸百結、膾炙人口的《鄉愁》吧?而某些特殊的時段,比如黃昏,也是鄉愁的酵母。尤其對於獨在異鄉、對新環境充滿陌生、疏離感的過客,黃昏莫憑欄,憑欄欲斷腸。為何斷腸?黃昏那熟悉的氛圍,多麼輕易地勾起我們對故土、家人的那份親切而沉鬱的鄉愁嗬!早年一個黃昏,我在青海德令哈城邊漫步,忽見身邊馳過一輛泥汙疲憊的卡車,眼光掠過尾牌時,我竟忘情歡呼,追著汽車一頓傻跑,直到聽不見的汽車絕塵而去,才發覺自己竟濕了眼眶。隻因我邂逅的是一輛江蘇來的車!此時此地,這平素漠不關心的汽車竟成了親切多情的鄉愁之載體!
兒子在巴黎定居,我去那兒長住。那地方可謂風情萬種、事事俱足,我卻漸漸陷入某種迷離而不知其所以然的狀態中。直到有天我在塞納河的橋上,極目凝望著水上緩緩流淌的爛漫晚霞,心頭突地一下,竟跳出崔顥的詩句:“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鄉愁嗬,莫非你是在呼喚我,不要忘了生於斯、長於斯的國和家?
家,無疑是鄉愁最典型的象征。別看人類強大,實質與蝸牛或寄居蟹差不多,走到哪都少不了一隻有形無形的殼。蓋因家乃人生的精神脊梁,既是生命發源地,更是滋育其成長、寄托其情懷和希望的溫床。為什麼偏道月是故鄉明?隻因那兒有我們的家。所有的家都有個共性:白天我們四處謀生,晚來則同枕共寢;都是社會細胞,都靠親緣維係。沒有家,靈魂將飄若野鬼,血脈將斷如殘簡;國家也將荒涼無憑。而鄉愁,更是無從附麗。即便那些浪跡天涯的孤兒,他今日獨棲的那一樹綠蔭,那一領破席,於他而言,亦是個不可或缺的家呀!
怪不得冰心會說:“在她頻頻回顧的飛翔裏,總帶著鄉愁。”
誠然!
歸老林泉
曾幾何時,大街上常見一輛卡車,喜氣洋洋,鑼鼓鏘鏘,送那些胸帶鬥大紅花的蒼蒼老者,謂之光榮退休。我到現在也沒整明白,這船到碼頭車到站,退休不過是人人必經的生命站點,談何光榮不光榮?既然光榮,請問我不要這份光榮,不退成不?顯然是不成的。
中國有句老話,“有子萬事足,無官一身輕”。這話貌似有理,但通常不會在人仕途通達之時說起,多半是在不太如意或變生肘腋、致仕之際,給人以某種安慰。實際而言,此話有一半道理,另一半則要分什麼人說。如果你從無一官半職,或是雞肋般破官,此言無疑正確。但別忘了,中國還有句著名老話,叫做“笑罵由他笑罵,好官我自為之”。如果你頭戴的是頂好烏紗,也跟我說什麼“無官一身輕”,恐怕我會以為你多少有些矯情,甚至懷疑你是不是被人舉報了。段子不也說嗎?有個“好官”退下來,成天鬱鬱寡歡。其妻深明其心,遂常召集全家會議,請此公“講話”。此公果然精神大振,我就說三點,三點裏麵又有三點,一氣狂歡下來,就此重振雄風雲雲……
所以,凡事都有個視角、立場和對象問題,比如有些專家疾呼延長退休年齡。專家同類,或那些“好官為之”者,多半會對此高論豎大拇指。而那些“一身輕”,或成天在流水線揮汗苦熬,並經年難撈幾天休假者,恐怕會衝專家瞪上一眼,甚至吼一聲破“磚家”吧?!
扯了半天,恐怕你早已猜到,我嘮叨這一套,或許已到退休這一站了。沒錯。我亦歸老林泉矣。而無論先前如何揣摩,想要知道“梨子”的滋味,還真得親口嚐了才行。退休這事,至少一年前我就在“未雨綢繆”了。而當終於“賦閑”,感覺完全不像想象得那麼纏綿、失落;卻又經常會習慣性地挾起包包去“上班”。這首先還是個適應新生活的問題,其次也有個感情因素。我這輩子雖沒混得“好官”,職業還是比較滿意的。而時日久了,“倦勤”之感常有,戀棧之情卻也不乏。人總是這樣“失去的才是你的”,“道一聲珍重”時才知道,早有根無形的情絲在,一朝掙脫,還真有點揪扯之感呢。
其實,退休最根本在於,盡管我們可以瀟灑地說是開始了人生第二春,畢竟生命是條隻能前移的直線;60年過去了,誰也不可能再迎得一個甲子。故退休實質昭示著生命的冬天更近了。不然,古代官僚怎會稱退休為“告老還田”“乞賜骸骨”?然冬天就冬天吧,以宗教視角看,它不是離“春天”也不遠了嗎?即以自然眼光來看,“功遂身退,天之道”也(老子)。凡事隻要符合宇宙法則,何樂而不為?再積極點看,莊子老婆死了,他“鼓盆而歌”。麵對惠施質疑,他坦然應曰:生老病死,不就如四季變化嗎?我妻子循著這條路,安靜踏實地睡在了天地間。我若哭哭啼啼,豈非太不懂生命真諦了嗎?
沒錯。凡事皆在你怎麼看。試想這莊老兒,死且不悲,又豈會慮什麼退休呢?我們做不到大哲的明智與豁達,做一半總可以吧?起碼,明乎適者生存之理,順乎天地自然之律,到什麼山,砍什麼柴,最好還爭取多砍些,總是可以做到的吧?
2014年
雖然說,人生的每一個日子都是富有意義的,但是總有一些時間節點,讓我們特別在意,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比如,2014年。
首先,我於這年11月下旬到魯迅文學院參加了“第二屆高研班”學習十周年紀念活動。看到那幾乎一如故往的舊校區,和自己曾住過半年的宿舍,望著那些親切而熟悉卻又明顯布滿滄桑的老師、同學的麵孔,真不敢相信,整整十一年光陰就這麼溜走了。好在,同學們都沒有虛度自己寶貴的年華。回眸遠眺,十一年前的“魯二期”,恰如一個助推器,將我們推向了人生和創作的加速期……
提到創作,就在這次會上,老同學紅孩告知我,到2014年,中國散文學會成立30周年了,命我寫點感想。而我屈指一算,雖然我是從1976年開始發表文章的,但起先主要是寫詩,後涉足小說創作。我的散文創作,則恰是從1984年起步,至今也已耕耘了三十周年了。我在這一年應江蘇省報之約,發表了第一篇散文。此後便一發不可收,完全停止了詩歌創作,專以小說和散文作為我創作生涯的兩翼。隨著馬齒漸增,我益發喜歡輕便不羈、靈動多情且可直抒胸臆的散文隨筆寫作。迄今,我已在各國及省以上報刊包括《人民文學》、《人民日報》等,香港《大公報》、馬來西亞《南洋商報》等,發表了數百篇大小散文,結集出版了五部散文著作。其中第二部《禪邊淺唱》一書,還曾獲得中國散文學會第二屆冰心散文獎——這個日子,距今年剛好又是十周年。而這次獲獎,對我益發熱愛並堅持的散文寫作,無疑是一劑良好的激素。由此也可見,中國散文學會的存在及其工作,對許多作家個人乃至中國散文事業的成長、壯大,有著不可低估的重要意義。
新近,有個文友發短信問我,說要去作一個散文講座,問我對散文寫作有什麼高見。我回他曰:沒有高見,更無秘訣,唯有八字心得:真誠為文,見性見情。
是的。我始終這麼認知來著。某種程度上說,這也是我欣賞和寫作散文的一個基本原則。雖然散文是一種最為自由寬泛和便利(以致常常被人誤解為好寫)的文體,散文方家們也是高家莊的地道,各有各的招;但不論你藝術上是什麼主義什麼派,風格上是婉約還是豪放,拿出來的東西卻必得是有著鮮明個性和豐沛情感、真實自如而有些實實在在的體悟的。如果還要再說得具體一些的話,我想強調的是:散文不能淪為任何工具,不能為所謂“正能量”背書。散文不能人雲亦雲,無病呻吟,更不能跟風撒嬌,裝瘋賣傻。散文應是特立獨行者的歌吟,先天長著一雙慧眼。散文的脊梁上插著風骨的標簽。散文渾身洋溢著“真性情”。即:表露著真實的題材和摯誠;吟詠著作者的個性和特識;飽蘊著歌者的深情與大義。
這種認識,也與我這次重回魯院,與同學們紀念學習十周年時的感悟有關。座談中,我發現每個同學的言談、所有的回顧與感慨,都真摯、深情、樸實且不事雕飾,因而也都像極了一篇篇即興的散文。聽來令人動容。而實際上,這流逝的十年,又何嚐不是每個同學在用生命揮灑著一篇篇既有共性又富有個性的“大散文”?同學們盡管有的已升任司局級幹部,有的已著作等身,卻都脫不開“喜怒哀樂、閱盡滄桑”之規律。各人有各人的苦與樂、各人有各人的收獲與付出,甚至還有過生命之虞!如在翻滾多圈的出事車中僥幸生還的董立勃,在幾乎毫無反應時間的手術台上被粗暴切去一側乳房的向春,還有亦曾與癌症和心梗殊死拚爭的王玉芳、梁琴;而我自己,也在一年前因突如其來的重症肺炎而差一點命歸黃泉——我們的命運與生存軌跡,雖然並不起眼,反映的卻是人類生存的大波折,大曆練。如果我們的散文創作不能如生活本身一樣真實、曲折而深沉,那寫得再多,又有什麼意義,又能算什麼文章?
眼下,當我敲打此文的時候,忽然又意識到,新的一年又在天邊閃現了。而過去的無論是十年,還是三十年,我們跨越的與其說是時間,不如說是文化、心理、社會、年齡的鴻溝。陡然神聖起來的是我們的感覺,而非真正的時間。自然的、本質的一切依然是舊時風采。花不會更紅,草不會更綠,風不會更勁,雨不會更猛;然而,想到這是又一個風風雨雨、充滿悲歡離合的十年、三十年之端,想到那創造、勾畫我們生命的時日將永不再來,誰的心不怦然而動,如花綻放?
在過去的時日裏,我們像托爾斯泰筆下的“一兜靼韃花,長在塵土飛揚的灰色大道旁。她有三個枝丫:一枝被折斷,上頭吊著一朵沾滿泥漿的小白花。另一枝也被折斷,上麵濺滿汙泥,斷莖壓在泥裏。第三枝耷拉在一旁,也因落滿塵土而發黑。但她依舊頑強地活下去,枝葉間開了一朵小花,火紅耀眼。”
活著,是一個多麼簡單卻又多麼了不起的事實!活著揮別舊日的人們,我們有福了!活著擁抱新時代的人們,願我們都好自為之!
浪漫與現實
有首禪詩流傳甚廣。即無門慧開禪師的“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到底是開悟之人,豁達、開朗、睿智,還不無浪漫情懷。凡夫俗子,幾人堪比?禪師道得也確實在理。生而在世,如果你到了夏日就哀歎“赤日炎炎似火燒”而覺不著習習涼風的舒暢;進入冬天就畏懼“風刀霜劍嚴相逼”而看不到漫天飛雪的飄逸,顯然是無法快活的。西方諺語也有類似意思,所謂有人能看到杯子裏還有半杯水,有人看到的卻是杯子裏隻剩半杯水了。顯然,前者是樂觀主義者,或曰開悟之人,而後者,無疑是悲觀主義者了。
誰不想開悟?誰不知道樂觀主義者活得瀟灑快樂,因而“日日是好日”呢?然而,這世上究竟是樂觀主義者多一些,還是悲觀主義者多一些呢?我不得而知。我能確信,我自己似乎更像是個矛盾主義者,或者美其名曰現實主義者吧。即我時而是個樂觀主義者,比如夏日裏若得閑於樹蔭下高臥片刻,我會由衷地讚歎涼風好爽;時而又是個悲觀主義者,比如昨夜,我就被一隻該死的蚊子折騰得幾乎一夜無眠。想撲它遍尋無影,燈一關它即刻哼哼於耳。此時讓我想象習習涼風(空調就開著呢)非但無濟於事,徒增心頭的無名怒火。最終我不得放棄了殲滅這個壞蛋的念頭,(其實也困乏絕望了),總算勉強入夢。
說到蚊子,不禁又想到禪師。到底是開悟悲憫之士,據說許多和尚對蚊子是采取共處政策的。頂多驅趕出帳,甚至還以身飼之。這顯然與他們的信仰有關。問題是他們睡得安穩嗎?我想或許是的。另一種情狀似可佐證這個看法。比如我常見露宿街頭的民工呼呼酣睡——雖然時不時會於夢中抓頭撓耳,畢竟他們是睡著了的。當然,這是一種無奈。白日的勞頓和條件的限製讓他們被動地取了一種順其自然的原則,隻要你咬不死我,權以我血換睡眠吧。如此看來,他們似乎也可算得上現實主義者。雖然是被動的現實主義者。
而人生裏豈止蚊擾這種小小的煩惱呢?張愛玲就有言:人生是一襲華麗的旗袍,隻是上麵長滿了虱子。虱子可不比蚊子,蚊子僅僅在夏日裏擾人,虱子可不管你春天是不是有百花,秋天是不是有月亮的,它的哲學隻有一個詞:那就是吸血。何況,人生裏何止隻有吸血的虱子?較之煩人百倍的“虱子”都多了去了。此時你就是把春有百花秋有月當經念,恐怕也未必樂觀或瀟灑得起來!
當然,樂觀主義本身是沒錯的。但有時,恐怕還得再來點“現實主義”為宜。比如對付蚊子,能撲你就撲,而且力求除惡務盡。撲不到你就承受它,或者多噴點藥水、多點個滅蚊器什麼的,盡管我們也不得不因此而吸點毒霧,其效果終究要比光念叨幾句百花或秋月來得實用得多。
其實,無論是春有百花還是倒春寒,秋有明月還是葉凋零,都是自然和人生不以個人意誌為轉移的客觀規律。因之,最明智的態度應是順乎其規律,順乎自己的才智、機遇和境況;不以晴喜,不以陰憂。今天下雨就過雨天,明天天晴就過晴日。該做什麼做什麼,能做什麼做什麼,可做多好做多好。逆境無須多悲觀,順境不要太陶醉——能如此,未始不就是一種浪漫,一份充滿禪意的福分了。
欣賞“哭年”
記得,季羨林先生曾經談及中國人和印度人的曆史觀念之差異。他說:“印度人的時間觀念是很有意思的,與我們的大不一樣。我們可以為玄奘西天取經起程的年代爭得不亦樂乎,是貞觀元年,還是貞觀三年?我們爭得津津有味,但印度人卻十分不理解,不就是兩三年的事嘛。就是一兩千年,印度人也不放在眼中。關於世界名劇《沙恭達羅》作者的出生年代,在印度有兩種意見,這兩種意見之間,相差了1000年。在他們心目中,差個1000年又有什麼關係呢?因此,馬克思說,印度沒有曆史。這是很深刻的……”
——1000年光陰哪!這都不放在眼裏,印度人確乎夠瀟灑的。不過,這種時間觀恐怕不是整個印度國的特色。我就看到過另外一種報道,相比而言,其反映的時間觀就更為另類了。
說得是,全球無論哪個國家或民族,都有慶賀新年的傳統。而到了新年這一天,又無不載歌載舞或張燈結彩,極盡喜慶歡快之能事。偏偏又是那個印度,卻有一個民族,是以號啕來迎新年的。個中緣由也簡單直白:他們的哲學認為,新年到來,意味著生命又少了一年,是為一哭。
對此,聞者無不引為滑稽,俱道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一笑了之。而我笑則笑矣,卻又欣賞之情油然。
我笑的是:這個民族未免太不夠浪漫,朗朗乾坤之下,誰不明白過一年便少一年?以笑賀年,以樂度年原不過是浪漫加樂觀,可謂明智又超脫。胡為在新年,兒女共沾巾?
我欣賞的也恰恰在於我意識到,若論浪漫、樂觀與明智,這個“哭年”的民族實際比誰都有過之而無不及。首先是他們的逆向思維可嘉,憑什麼過年時候隻能笑?而別人笑時我又憑什麼不能哭?且他們哭得極有板眼,恰如莊子,老婆死去,鼓盆而歌,誰能說這不是一種難能可貴之大樂觀、真樂觀?其次是他們正視現實之勇氣可嘉,人生苦短,誰無此慨?爽爽快快為一哭,未必比掩耳盜鈴之狂歡來得悲觀;睜大眼睛看現實,至少比眯著眼睛之浪漫顯得坦率些。
當然,這麼說,並不等於我從今開始亦將邯鄲學步,以哭度年。或哭或笑,一樣過年,生命不會因此或多或少,本質原也是殊途同歸。讚賞幾句“哭年”,不過希望世人不可輕易嘲諷自己不習慣的思維或風俗。某些逆向思維看似不合常倫,實質大有深意存焉。而我倒希望自己能得樂且樂,這未嚐不是一種有價值的哲學。何況我絕不敢在新年裏,去冒那被人當瘋子的風險。
未見麵的女房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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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法國,拉羅謝爾市,我們自駕遊的中途。快到時,兒子去了通電話,便按動密碼,帶我們進了幢現代化的公寓樓。在五樓一戶人家門前地氈下摸出鑰匙,便順利進了屋。應該說,這樓盤質量不低。烏亮閃光的電梯間,公共過道全鋪著長條木地板。屋裏也非想象的那種簡易裝修的出租房,而是一應俱全、幾口大衣櫃都掛得滿滿當當的自住房。也就是說,沒人租住時,女房東一家還住這裏。
不僅大衣櫃、壁櫥,這家人的每個房間包括衛生間、過道裏都可謂滿滿當當。當然,滿而不亂。如走道裏沿牆打著好幾口立櫃,下層整齊碼著大大小小的鞋子,中上層排滿碟片、小擺設和壇壇罐罐。廚房裏油鹽醬醋瓶靠牆排開十來個;鍋碗瓢盆、刀叉碗碟還有十幾雙筷子塞滿了上下八個大櫃子。最有意思的是,我住的房東女兒的房間裏,凡有空牆幾乎都貼滿女兒稚氣的彩筆畫和她的各種照片。照片大多是這個估摸5、6歲的小女孩穿著芭蕾服的形象。除了默然就是微笑著的小女孩未免顯得老成,幾乎沒一張照片是咧開大嘴的。莫非她母親就是個內斂的人?她床頭兩個大大的柳條筐裏,冒著尖地堆滿各種顯然早已不玩的舊玩具。沿牆直到天花板還一排排碼滿大大小小玩具盒。看看裏麵竟有不少是空的。地下則像保齡球柱一樣,豎著一長溜五彩飲料瓶,擰開看個個都是空的!冰箱上除了密集的冰箱貼,還有多張筆跡不一的大小紙條,細看是以前租客們留下的。寫著的都是對女房東“熱情周到、設施齊全,環境舒適”的感謝。
我相信這些讚譽都是真心的。因為雖未謀麵,但女房東卻讓你時時感覺到她貼心的存在。她每天要來一兩個電話,問我們有沒有不便或問題。告訴我們哪裏停車方便、哪裏購物實惠,哪裏值得去看看;電磁爐、咖啡機、烘幹機怎麼使用;冰箱裏的牛奶、果汁和雞蛋盡管取用,不另算錢雲雲,一說就是十來分鍾……
感覺我們進入一個不設防的城堡。屋裏的點點滴滴,都像是女房東隱約的心跡。我揣摩這是個熱誠、能幹卻多少缺失某種情感甚或安全感的人。因為我從滿屋不見一件男士衣物推測出,這應是一個單親家庭。這麼看的話,她那可愛的女兒為什麼多少有些不舒展,她們為何連空瓶空盒也愛收著,或許下意識想填充些什麼?而且,女房東的經濟恐怕也有些吃力,否則,誰願將自己的住房出租給陌生人?
臨走時,正對門牆上那半人多高的大幅油畫再一次引起我注意。畫麵上那個身穿米黃色長風衣,一手提個大皮箱,一手拎著好幾個馬甲袋的年輕女子,正側仰著臉,倔強地望向遠方。天邊的風把她頭發吹得那麼蓬亂,那麼滄桑——這不是女房東自況,至少也是她鍾情的意象。不然,她不會把這麼一幅作品掛在如此顯眼的地方吧?
鴿子
鴿子,是大多歐洲國家特有的風情。中心廣場不必說,城中幾乎每條街道都有鴿子。我居住在巴黎時,住所周邊、房前屋後,一抬頭就能看見飛翔在空中或棲息在屋頂的鴿影,一招手就會有幾隻鴿子以為我要喂食而飛落腳邊——由於沒人傷害,它們幾乎不防人。平時常在街上或人群中大搖大擺地漫步,姿態優雅而雍容,模樣漂亮而精神。這些毛色大多呈亮麗的灰綠色的精靈們,或專心致誌地東啄啄、西叨叨,或睜著那雙亮晶晶的綠豆眼,東張張、西望望。一見我真灑下麵包屑,頓時一湧而至,四麵八方都響著撲簌簌的振翅聲,有時竟多達幾十隻。不過它們都很斯文,互相間並不爭食或撲咬、擠兌。
“舉翼淩空碧,依人到大邦。粉翎棲畫閣,雪影拂瓊窗。”
我喜歡這些小家夥,它們給城市平添祥和、安寧的氣息。因此我每天都去喂喂它們。隻是時日一長,卻又發現喂不勝喂,感覺國外的鴿子也未免太多。難怪在俄羅斯時,聽說他們給鴿子喂避孕藥以控製其數量。在巴黎雖然也常見別人喂食,畢竟是少數遊客或長椅上閑坐的老人,與鴿子的數量完全不成比例。那它們平時都靠什麼吃呀?尤其冰天雪地時,四望一片蕭瑟,地上毫無蟲子或草籽跡象。而這些鴿子成天都在飛上飛下、走來走去地四處覓食,其體能消耗顯然很大,有時見它們啄食處隻有些細小的砂粒,根本沒有食物,居然還繁殖得這麼多。想想這些小生靈們,表麵看活得瀟灑自在,實質要比人類辛苦和頑強得多呢。從這個角度上說,它們在都市的存在,對我們也很有啟迪和勵誌意義。而且比起國內的同類來,這些鴿子真可謂幸運兒了。上百度搜下鴿子的詞條,前麵好幾條介紹的是鴿子的營養價值及烹調方法。菜市鐵籠裏關著的,也有蔫頭耷腦的待宰鴿子。我在餐廳裏也曾滿口流油地讚美過烤乳鴿的美味。無怪我們的廣場上難覓鴿子的倩影,否則它們也難保不成為人們的盤中餐。
不過我並不想因此過責我的同胞。飲食習慣和文化、審美乃至信仰密切相關。西人多信基督教,而聖經中的鴿子,可不是一般的生靈。耶穌受洗時,鴿子曾被當作傳下來的聖靈。而大洪水時期,諾亞方舟派出去尋求陸地的,就是鴿子。第一次沒成功,七天後再次見放出鴿子,這次它嘴裏銜著橄欖葉飛回來。諾亞由此判斷,地上的水已消退。後世的人們就用鴿子和橄欖枝來象征和平。既神聖又是和平的使者,紀念和愛戴還來不及呢,談何吃它?當然,咱雖然沒有尊崇鴿子的傳統,僅從審美、競賽、軍事作用來看,美麗的鴿子也值得我們高看一眼。何況一切生命本質上都是平等的地球子民,人類並不像有些人自詡的是什麼宇宙精華、萬物靈長雲雲。能不殺就不殺,能不吃就不吃一切生靈吧。這不僅是善的要求,也是同為生命所應有的惺惺相惜呀!
它的一生
有天見工人在修剪屋後的石楠叢時,驚出一隻拳頭大的幼貓。一般而言,流浪貓尤其幼小的,都會畏人。這隻走路還晃晃悠悠的小貓,卻毫不知懼地纏在工人腳邊喵喵叫。它的母親呢?怎麼不管它?
我心有所動,便繞到屋後將小貓抱起來。這是隻灰黃毛色間雜的幼貓,看年齡不超過一個月,渾身的毛蓬亂幹枯,摸著脊背像條刀背,叫聲也嘶啞無力,顯然是餓的。我想我得救救它。盡管小區裏流浪貓很多,每年新生的小貓不計其數,但物競天擇,自然淘汰,最終成活的總是少數。而你不在意也罷,在意到,則覺得它們怪可憐的。
我把它抱到門前,倒了些牛奶給它。它像餓漢撲向麵包一樣,頭幾乎埋在小碟裏,吧唧吧唧地狠舔一氣。於是我又喂它些魚肉,它歪著頭飛快地吃光了。再抓點貓糧給它,照樣吃掉。這小子胃口這麼好,應該沒啥病吧?我覺寬慰。鄰居是個愛貓人士,她拿了兩包幼貓營養液過來,說這是進口的,裏麵是魚、豆、麵和益生菌混合物,特適合為這種貓恢複體質。於是又給它倒了半包,這小子也不客氣地舔了個幹淨。我找了個紙盒給它當窩,想讓它住在陽台上。畢竟它可能有什麼病,我可不想讓它進屋裏來。問題是這小子或許把我當母親了,我不在它就嘰哇亂叫,見了我就往我身上爬,還經常拱我家紗門想進屋。而這季節白天熱了,晚上還蠻有些涼意,它卻死活不肯睡盒子裏,蓋上蓋它也會鑽出來。我隻好找個塑料筐,把它倒扣在裏麵,以防它夜間跑丟。不意次晨發現它拉了灘稀屎在筐裏。好在它胃口照樣很好,喂什麼吃什麼,白天也知道到院裏去“出恭”。而且,它顯然已認我這兒為家了,跑不多久就知道搖搖晃晃地爬三級台階回到食盆前來。於是我又讓它飽餐一頓——或許就是這害了它?次日夜裏睡覺前,我見它早早地像個小球樣,頭伏在蜷緊的四足上睡著了。它不會受涼吧?我覺得夜風有點大,可是它仍不肯睡進紙盒,我隻好隨它去。天亮前我忽然醒了,趕緊去看它。隻見它側躺在筐中一動不動,近看則大吃一驚,它身邊又有灘深黑的稀便,而它已僵硬了……
唉,現在想來我還有些後悔,明知外麵夜天還涼,幹嗎不把它放家來,或者想想保暖的辦法?還有,它那麼虛弱,怎能沒節製地喂它東西?或許它是有什麼先天疾病的,如果還在樹叢裏,恐怕一夜也挨不過,現在它畢竟還享了兩天口福呢……可是,無論我怎麼自我安慰,總還有些諸如“無常”“生命的脆弱”“多艱”等念頭纏上心來。記得吳地有個“一歲死到一百歲”之說,可它連一歲還沒到呢!當然,盡管它也是生靈,畢竟還是動物,其生死隻能聽憑自然法則擺布。而我是人,還是多想想與人類命運和福祉相關的問題吧——然而,如果可能,我們更積極地參與對動物與環境的關愛,豈不更好?……
我歎口氣。找了個塑料袋把它裝上,扔到了垃圾箱裏。
聞啼鳥
有天我偶然意識到,那每天都準時喚醒我的啁啾鳥鳴,突然消停了好幾天,耳邊惟餘連綿梅雨。雖然沙沙雨聲與“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有異曲同工之妙。但那些平日裏聽慣了的低吟淺唱或引吭高歌都哪去了?怪不得聽慣伴侶酣吼的人,一旦清靜了,反倒若有所失,不安於席呢。對了,鳥兒在雨天如何將息?躲入樹洞?隱於屋簷?有那麼多安全的避雨處嗎?尤其廣袤曠野或漠漠樹林,它們將如何挨過急風暴雨?想必隻能在巢中或枝葉下哆哆嗦嗦地忍受風刀雨劍,苦苦挺住吧?挺住,是它們,又何嚐不是我們生存的不二法門?
但雨水會淹死蟲子,或逼蟲子拱入深穴。鳥兒以何充饑?有的季節,草籽、果實或糧食也沒成熟,它們吃什麼?而果實和糧食成熟之地,未必就是鳥兒天堂。“黃鳥黃鳥,無集於穀,無啄我粟。”人們用會草人或鑼聲驅趕它們。極端年代,如我兒時的除四害時期,更是鳥雀們的絕命浩劫。家家戶戶的街坊們,端著臉盆鐵鍋,一見雀影便狂喊濫敲,可憐的鳥雀們魂飛魄散,亂飛一氣,終至力竭而亡。我工作後,因乏油水,常抬個長梯掏車間簷下的鳥窩。一點大的雀蛋,我吃過不少。後來又迷上氣槍,晚上用手電往樹上一照,瞄準那白生生處一扣扳機,幾乎百發百中。由此看來,鳥兒的命運亦和人類一樣,天時地利人和,主宰的因素太多。例如生於當年的鳥兒和而今強調環保和禁槍年代的鳥兒,其命運高下,何止道裏計?不過就我而言,即便不禁槍也不會再做壞事了,反而痛恨那些張網捕鳥的家夥。
或許這就是“倉廩實而知禮節”吧?然更多的可能是一種潛於人類靈魂深處之天性的複蘇。年齡或歲月的浸潤亦起了催化劑作用。一個中老年人對生命本質的體悟,是一個孩子或青年人所不可比擬的。人到中年,飽經滄桑,世態炎涼和生活磨礪,足以使人對生命、對和平、幸福產生不同程度的再認知。雖然愛不愛鳥兒並非這種情感的主要標誌,但如我這樣,對它們作為一種生命產生前所未有的敏感與愛屋及烏式的憐惜,應該不是一種奇怪或難以理解的情感。
其實,小小鳥兒在某些方麵堪為吾師。首先,這些恐龍的後裔能夠不假外物而自由飛翔,其生存進化史也比人類長得多。同時,鳥兒中還有許多不屈不撓、萬裏高飛的候鳥。比如鴻雁,為了生存,為了繁衍,它們“星未沒河先報曉,柳猶粘雪便迎春。”並如歌中唱的那樣“鴻雁,天空上,對對排成行……鴻雁,向南方,飛過蘆葦蕩”。而且,候鳥的飛翔看似優雅、瀟灑而浪漫,實際上更多的是辛苦、艱難、疲憊甚至絕望。有許多候鳥根本到不了期望中水美草肥、陽光充沛之地,便累死在距理想一箭之遙的草灘上。而所有到達目的地的候鳥,大多已“為伊消得人憔悴”,耗得骨瘦如柴,隻剩一具軀殼!但是沒有候鳥會因此而不飛翔,不追逐新的境界。說這是它們的宿命也好,是理想也罷,都對。但至關緊要的是它們心中始終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執著信念。這信念是什麼?我非鳥,不得而知。但我希望能常念鴻鵠之誌,不讓時光或世故铩我之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