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沒有站起來,他就那麼坐著。他隻是抬起胳膊往臉上擦了擦,他想擦掉臉上的汗水,可他沒有想到,他的胳膊很髒,抹過之後,他才發現胳膊上都是髒兮兮的汗水。
那警察本來走在後邊,可他閃了幾閃,就搶到了前頭,站到了李四的麵前。
李四當時想,他來幹什麼?他又不是我的孩子。
那警察卻先說話了,他朝李四長長地伸著手,他說把你的身份證拿我看一看。
李四當然知道他的意思,但他不想理他,他覺得他的話沒頭沒尾的,他把目光投到了孩子們的臉上。
他的嘴巴卻緊緊地關閉著,他不想開口,他想聽聽是誰最先叫他爸爸。
孩子們就散開在警察的身旁,都在愣愣地看著他,沒有人說話。
終於,李四發現李瓦的嘴巴連連地動了動,但是沒有聲音,他想他媽的,這小子什麼時候得了結巴了,叫一聲爸爸這麼難?
李瓦的話終於出口了。
李瓦說,你,你聽到沒有,把你的身份證拿出來。
李四猛地瞪了李瓦一眼,但他還是沒有做聲,他把目光轉到了李香他們的臉上。
那警察又說話了。這一次,他蹲下了身子,蹲在李四的麵前,聲音很低,也很平和。
他說大爺,你有身份證嗎?讓我看一看吧。
李四的心裏一下舒服多了,這一舒服,李四忽然糊塗了。
李四手也不擦,就從身上掏出了身份證。
那警察接過身份證的時候,那種神態誰都可以想象,高興得就像抓到了壞人了。他一看到那上邊的人名,就知道不用再說什麼了,他兩根手指緊緊一夾,就把身份證高高地舉過了他的頭頂。李瓦他們沒有看到那身份證上的人頭,那人頭剛好夾在警察的手指裏,那是他有意夾的,他覺得,讓李瓦他們看到那上邊的名字就什麼都不用再說了。
那是我父親的名字。我父親叫胡來。
李瓦他們全都看到了胡來這個名字,而且看得一清二楚。
那警察把我父親的身份證狠狠一摔,摔在了李四的腳下。
然後,他起身走了。
李四想這人怎麼這樣呢?他看了看腳下的身份證,伸手剛要撿起,突然,有人把垃圾狠狠地踢到了他的身上。
是他的李瓦。
李瓦指著他的父親,狠狠地警告道:
老頭,好好撿你的垃圾吧!
就這一聲警告,李四的心頭突然一陣絞痛,像是被刀深深地插了進去。他想憤怒地站起來,他想給他一個耳光,可他竟然站不起來。他隻有一雙憤怒的眼睛,狠狠地盯著他,但他的眼睛盯不了多久,就被閉上了,因為他的另外兩個孩子,他的女婿,他的兒媳,還有他的孫女,他們都憤怒地把垃圾踢到了他的身上,踢得垃圾滿天地飛舞,他睜不開眼睛,也張不開嘴巴,最後,一屁股倒在了地上。
隨著那些滿天飛舞的垃圾,李四聽到的盡是惡毒的咒罵。
他們說:想過好日子是不是?做你的狗夢去吧!
他們說:死去吧老頭!別以為長得像我們父親,就可以冒充我們的父親了!死去吧!
劉大奇還上來給了他一腳,狠狠踢在他的大腿上。
他說你兒子呢?你兒子哪兒去了?
李四心想我兒子不都站在你旁邊嗎?你說我兒子哪兒去了?
劉大奇說,你告訴他,要是再敢騷擾我的豔豔,當心敲爛他的腦袋!
說完,一個一個憤怒地揚長而去。
看著他們走去的背影,李四好久才從垃圾堆裏坐了起來。
隨後,他放聲大哭。
我從外邊回來的時候,李四還在亂糟糟的垃圾裏坐著,我看到他兩眼血紅。
他說他永遠都不會原諒他們,他們把那麼多的垃圾都踢到了他的身上,他永遠都不會原諒他們。總有一天,他要讓他們統統跪在他的麵前,他說總有一天。好像他恨的不是他的孩子,而是幾個趁火打劫的惡人。
但我告訴他,我最恨的卻是他,是他李四。
我說你應該對他們說話呀,你怎麼能一句話也不說呢?
他說,他們都認不出我是他們的父親,我對他們說什麼呢?
他說他說不出。
我說有什麼說不出呢?你首先得讓他們聽出你的聲音呀,你可以叫他們的小名,你可以說出他們很多很多的事情。你不說他們怎麼能認出你來呢?你在他們的腦子裏你已經死了,你知道嗎?
李四卻因此憤怒了起來。
他說死了怎麼啦?我就是燒成了灰,他們也應該認得出來!我是他們的父親,他們是我養大的,他們有什麼理由認不出我來?
我說你他媽的做夢,你還沒燒成灰呢,他們都認不出你了,你要是真的燒成灰,你說還有誰能認出你呢?
他卻一口咬定,他們沒有理由認不出我來。你說他們有什麼理由?
事情都成了這樣了,他還找理由?真他的有點可恨!
我說你這老頭你怎麼這麼強呢,你要是這麼強你就永遠回不到他們的身邊,你相信嗎?
李四沒有給我回答,他隻說,反正他們認不出我來,我回到他們身邊又有什麼用呢?
他說隻要他們認不出他來,他就永遠也不認他們。
我死也不認。他說。
他就是強!
他說他們隻要往我身上聞一聞,他們都能聞出我是他們的父親來。他說他們根本就用不著看什麼身份證。看身份證幹什麼?那身份證是什麼東西?就因為身份證上的名字不是我的,我就不是他們的父親了?荒唐!荒他媽的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