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自己以前對自然萬物的描述,還停留在渾茫的認識上,這樣的認識既要加強,又要讓更具體的分析去補充和落實。比如說河流和山脈,它是半島地區的重要存在,有自己的固有質地和獨特麵貌,這都是不能忽略的—從具體開始,感受一個廣大地區的自然、它的詩意,以便使一部長長的書獲得一種天籟的背景,這會使我安定下來。以前寫作中的某種隱隱的不安,終於在一年年的遊走中得到了解答,這就是:我以前沒能夠、或是沒有很好地得到大自然的持續支援;我對於生命活動的這個大背景、自然背景,所有的理解幾乎都停留在過去—我童年和少年的感想和印象中;而我對社會層麵的認識卻是在不斷更新的。這就是我長期不安的原因之所在。
如上的覺悟對我是十分重要的。對一片土地的入迷,是我遊走中最重要的動力。這讓我不斷地諦聽和叩問—我越來越接近了一種旋律,它將要藏在長長的文字中,浪漫一點說,它是源於山川大地的一曲長調,也是我永遠追求的一個主題。這個主題到底是什麼我還講不清,但知道它的深長、廣大和慈悲。人間的一切苦痛在這種旋律裏淹沒了,起起伏伏,讓我有寫不完的感動。這真的是大自然給予我的,是在長長的遊走中感悟的。
討論:
香港的山水/奢侈的享受
我非常有幸跟教授朋友去爬了幾次山,十分驚訝:原來香港有這麼美的地方。這是第三次來香港了,前兩次都是在人流、在水泥叢林裏轉,到銅鑼灣、旺角這些“揮汗如雨”的地方,這次才發現香港有另一些更好的天地、更讓人喜歡的天地—這裏有那麼好的水、那麼好的山。但是同時也發現:爬山的人不太多。
在浸會大學第一天的茶會上我生出一個感慨:一座真正美好的城市,就要有自己的山、自己的水,還要有自己的一撥獨立思考的文化人。其實香港一切都具備,多麼好的山水和文化人,多麼完美的一座城市。可是我們要用好這三個條件,因為她已經具備了,就在身邊。不但爬山的人不多,九龍塘公園、蓮池淨苑這麼好的園林,裏麵也比較冷清,常常隻有十幾個人。這讓前來享受的人覺得奢侈極了、覺得可惜。這是因為香港的生活節奏太快了,人們太累了,他們不是不喜歡,而實在是沒有時間。
怎樣回到這些天然存在的美好地方?這裏的大自然、山山水水,好到讓許多地方的人心生嫉妒。
心靈的超越/最柔軟的部分/文學是仁慈
親近大自然可以健身,可最重要的收獲可能還不是身體方麵。它讓人從慣常的生活節奏中、從固定的生活內容裏脫離出來,這種形式上的改變會讓人的心靈有所超越,這才是非常重要的。
現代人那麼匆忙、時間過得那麼快,主要原因就是我們不能夠超越,很難用另一副眼光重新打量我們自己、還有身邊這個世界。我們在不知不覺中失去一小時、一天、一年、一生,不知老之將至,回頭一看,這輩子還沒有為自己好好生活過—因為我們壓根兒就沒有時間,沒有自己的時間,沒有我們個人的一個月和一年。於是我們就強迫自己靜下來,到大自然中去,去找回自己的權利。我們要擁有個人的一小時、一天,並由此一點點擴大,更多地掌握個人生活的節奏—這意味著掌握自己的命運。
有人可能說,登山、寫作、讀書,這些對我們來說太奢侈了,我們整天為生活忙碌,哪有時間。最後還是糾結在“時間”兩個字上。這似乎是真正的理由,但我們最好不要被說服。
回想起來,在二十多歲之前,我個人的生活是極其窘迫的,特別是到處遊走的那段時光裏,很多時候甚至有點惶惶不可終日,安居都成問題。可是回憶起來,自己讀書最多、最被感動、書籍給予最多的時候,恰恰也是那段時間。看來困頓的生活有時離文學更近,而不是更遠。相反,一些富有的權勢人物有大量時間可以自己支配,可是他們離文學十分遙遠。他不能理解文學,早就喪失了這種能力。為什麼?因為其中的一部分隨著財富的積累、職位的升高,越來越跟山川大地、跟普通的生存拉開了距離。這樣的人是難以接近文學的。我們為什麼說文學不是一門專業?就因為它是生命的組成部分,是心靈對完美和善良的追求,是心中相對來說比較柔軟的那一部分,是每個生命裏都有的。所以隻要是不枯燥的人、有能力把握自己的人、有想象力的人,都必然熱愛文學。這從一個人看是這樣,從一個民族看也差不多。
說到民族,可以看看法國。法國人很浪漫,是出名的愛文學愛藝術的群體,講幹活,比許多東方人“懶”多了,比中國人的勤勞也差多了。移居海外的某些中國人一有時間就幹,星期天也不休息,教堂也不上,攢下一點錢就開個鋪子。所以那樣的中國人遍布世界各地,都在不停地做事情,使得當地人很有意見。因為這種不能停止的奔波,競爭力太強了。對比之下法國人不太“勤勞”,隻是非常浪漫。但也就是這麼小的一個民族,人口不多,看她的國民生產總值,更有軍事、藝術、文學,都是世界的上乘之作,所謂的泱泱大國也不能望其項背。這就帶來一個令人深思的問題了:這樣的一個民族為什麼會做出那麼驕人的成績、擁有那麼大的創造力?
這就好比一個人,他勤於思考,手不動,但一動就是深思熟慮之後的動作—這就避免了無用之功。相反,那些盲目的勞碌,像一隻沒頭蒼蠅一樣的忙碌,這也算勤勞?這是懶惰的另一種表現:懶於思索,沒有信仰,缺乏恒久堅守的力量。思索、信仰、堅守,需要生命當中極大的忍耐力,極大的頑強,這難道不是最大的勤勞、最大的勇敢和意誌力?
我們早就習慣於這樣的表達:隻要一談到自己的民族就把“勤勞”“勇敢”擺在第一位。但是比起那些熱愛文學藝術的浪漫民族,我們這方麵其實並不突出,更不是“唯一”。所以我們說一定不要把文學當成某種專業技術,因為愛文學就是仁慈,就是把生命裏麵最柔軟的那個部分拿出來,就是追求完美。這樣對於世界、對於創造,都會加倍有力。哪一個地方熱愛文學,哪一個地方的人生活得就有尊嚴;哪一個地方的人踐踏文學和藝術,哪裏的生活環境就會冷酷,就會不近情理、沒有光彩、沒有想象力。一個人不會用詩意的眼光去打量世界,當然也不會為這個世界去創造詩意。
所以我們對今天麵臨的所有問題可以有多種解釋,也可以隻有一種解釋,這就是:文學的缺失。我們脫離了詩,脫離了藝術,而對於一個民族,這一切是極其必要和不可或缺的。這樣說,不是一種奢侈的、有閑階級的空談,而是勞動者才有的覺悟。
文學的作用/從根本上解決人的問題
有人說城市人扭曲了自己的價值觀,對許多痛苦並無察覺。可是這種體察會在某一個時刻從心底泛上來。在鄉村人看起來,城市人的生活可能是值得羨慕的,也可能是很可憐的。事實上會遇到很多的農村人,他們認為大城市住起來並不好,還是住在鄉村更舒服,說如果長期呆在城裏就要瘋掉了。反過來,大城市的人到鄉村去住也可能不習慣—比如文革時期很多的知識青年下鄉,覺得苦得不得了,回城後寫了大量的文章,那大多不是歌頌,而主要是控訴。這讓許多農村出生的人極不理解。其實人對生活容易產生習慣,要害問題是各自從自己習以為常的生活裏麵看出它的毛病來—就是說,要認識問題,就要跟日常生活拉開一點距離。這一點很重要。人很容易被日常生活同化、淹沒,最後迷失了自己。
談到香港城市的發展急速,環境要不可避免地遭到破壞,汙染了大自然等等,文學就無能為力了。文學有什麼辦法緩解和減慢這種破壞?今天到新界、西貢和國家地質公園去看,那裏的自然環境都是很美的,如果下一步它們也遭到了破壞,文學會有什麼辦法呢?大家都知道,文學的作用是極其緩慢的、卻是從根本上作用於人的心靈的。還有,文學有時連這樣的功利性都沒有……
解決生活問題,有沒有什麼東西比文學更加快速同時還更加可靠?想一想,可能沒有什麼比原子技術更快速更徹底的了,可是它同時帶給我們人類更大的危險。很多能帶來迅速改變的、威力巨大的東西,往往也是極不可靠的。比如絕對的權力可以迅速改變一個地方,發一個命令就可以改變一條街道,產生截然不同的麵貌;可是同樣的權力又會做出相反的決定,會否定以前,帶來可怕的折騰。生活當中的兩極是相通的,越是快速有力的、能夠迅速改變我們生活的東西,越是曲折和緩慢的、沒有力量的;而越是極其緩慢看不到後果的那種改變,越是強大和頑固的。所以有時候我們常常急於求成,會是適得其反的,因為其中的道理十分複雜。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學實在是有力量的。
城市的獨特魅力/足夠的綠色和詩意
年輕的一代在城市化物質化的環境中成長,早已習以為常,有時會忘記打量其他的方向。香港好去的地方特別多,這一方麵是它的地理環境決定的—這裏有許多海島,山水情調濃厚,還有一大片濕地保護區;另一方麵也是香港人盡力維護的結果,植樹種草,建了那麼多公園。一個城市搞成這樣要經過很多代人的不懈努力。
但是現在香港的擁擠也是事實,這部分原因是她麵積太小,而湧來的人口又太多。市區有些地方可能是世界上最擁擠的路段,可能因為這裏太有魅力了,別處的人就忍不住要往這裏跑吧。城市的確有獨特的魅力,這也是鄉村不能取代的。但城市的弊病,讓人厭惡和痛苦的那一部分,也是顯而易見的。這說明我們在創造城市的時候,人類的想象力還是有限的。我們在努力追求和創造完美,結果還是留下了各種各樣的遺憾。有些弊病是與生俱來的,喜歡不喜歡也就這樣了,這不能不讓人慨歎。
但香港作為現代都市,她在極小的一個區域所做的開拓,值得許多地方學習。一座現代城市的管理運轉,是非常困難的。讓她有足夠的綠色,有足夠的詩意,有充盈的文化空間,這是最理想的。
作家的恪守/詩與真的原則
許多人談到,文學必須真實、必須有勇氣。這是對的,但這不能僅僅從社會層麵去談,因為藝術最終還是要超越一般的社會表態。它最終要落在人性的層麵,這是它最本質最核心的部分,是最有力的表達方向。看一個作家的著作,如果看過其全部作品的三分之二,就可以做出判斷了。好的作家不可能回避也沒法回避社會問題,他應該是恪守“詩與真”的:“真”是真實地描繪人與社會,反映人類社會形態;“詩”是煥發自己的想象力,超越一般的再現和記述。“詩”與“真”合成的力量才能抵達人性的深處。文學不是匿名信,文學也不是大字報,文學就是文學,它的最強大的力量,是要看能否深刻地表達了人性內容,能否走入和揭示人性中最曲折隱秘的那些部分。如果離開了這個本質,文學將變得廉價,變得不能夠久遠和流傳,也就沒有了價值。所以我們不能誤解文學的功用,不能背離文學本身,真正理解它的使命之所在。
一個作家在漫長的文學道路上,忠實於“詩與真”,恪守自己的原則,經受各種各樣的誘惑和考驗,是並不容易的。
想象的基礎/人性和貓性
《野地和酒窖》是前不久我在香港出的一本書,寫了很多海邊的生活,但並不完全是我親身的經曆。一個作家寫了很多生活場景、塑造了各種角色,不可能都是本人的經曆。但是個人經曆常常是想象的基礎,它構成了想象的可能。
前蘇聯有個作家叫巴別爾,是很有名的短篇小說作家,他的代表作是《輕騎軍》,寫了紅軍部隊裏很多殘酷而有趣的事情,包括所謂“反麵的東西”。一位做過輕騎軍司令員的當權者看了很憤怒,說這個作家歪曲了他的隊伍,理由是寫作者根本沒有在那支部隊裏生活過。
說到作品與生活真實的關係問題,類似的質疑是很常見的。這是對文學創作規律的不解。
作家不僅寫人間的生活,還有太空和神話,如果寫妖怪,也不一定去當一次妖怪。當然做神仙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文學是以個人的生存經驗作為基礎,然後才展開一切的想象。他想象力的大小強弱,就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他是否成為優秀的作家。
即便是寫了動物,比如以一隻貓為主角,也還是要以自身的生活經驗、以對人性的理解為基礎去虛構的。不能深刻地理解“人性”,就不會深刻地理解“貓性”。作家是從人性的深處出發來觀察一隻貓的,不然將一無所獲。
世博會的口號/生活太不自然
這次上海世博會提出的口號是“城市讓生活更美好”。作為一個口號,它包含著我們所要追求的城市理想。現在的城市有很多問題、需要努力的方麵,它並非盡善盡美。所以說這樣的口號也是一個目標,而不是什麼定性的判斷句式。
現代人要解決的無數難題,其中的一大部分就集中在城市裏。暴力問題,教育問題,就業問題,這其中的大多數難點主要存在於城市裏。
如果像剛開始講到的那樣,我們的城市是夾在密集的森林中的,可能現代城市病就少得多了。但那隻是一個神話般的境界,現實生活當中實在難尋。總之城市背離了大自然,這種生活太不自然了,就要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幾乎沒法根治。
作家的出身/藝術之靈
我們可以發現這樣一個有趣的問題:到目前為止,中國文學和外國文學中絕大多數傑出的作家,純粹寫城市生活的還是比較少的,無論過去或現在—屈原、李白、杜甫、蘇東坡,大量的詩文都在歌頌祖國的大好山河,魯迅《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社戲》等最生動的篇章,都是寫了鄉村。有些寫城市生活為主的作家,也有鄉村的關照和鑲嵌,不是單純的城市思路。俄國的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和普希金、萊蒙托羅夫、契訶夫,都是寫大自然的能手。他們不是單純的“城市動物”,筆勢開闊,與上帝創造的各種生命平等相處,尊重它們,賦予非常細膩的感情,與萬事萬物進行對話和潛對話。
有時候我們覺得過去與今天十分不同:大師深深地感動了我們,他們的世界比起當代作家不知要開闊多少倍。這到底是為什麼?想來想去,歸根結底就在於他們與上帝創造的所有的生命、所有的一切—飛鳥、蟲子、樹木、河流……都能夠深入地交流。這種交流一旦中斷了,人的心靈世界就會變得狹窄,也就寫不出感人至深的作品了。
看來所有的大師們,他們的藝術之靈都離不開大自然,離不開大地、星空和海洋。
(2010年5月2日,小標題為整理時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