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次險些毀稿之後,葉惠兒對吳敬梓的稗史創作有了較深的理解。她知道了,在丈夫心裏,那些書稿的分量並不比她輕。她還感到,那一時期丈夫對待朋友,幾乎也是誰重視他的稗史創作,他便最與誰交好。她還發現,丈夫那些最為交好的朋友幾乎都是忘年交。首先她是從丈夫與父親的關係發現的。沒訂親之前,丈夫就與她父親是忘年好友了,直到丈夫癡迷於寫稗史的今天,最替丈夫著急上火的仍是她父親,不是父親幫丈夫想出假托前朝的遮障法兒,丈夫哪能如此放開手腳去寫?連在開篇都敢把“這個取士之法卻定得不好”直接寫上去!葉惠兒還分明看得出來,丈夫最看重的另一個朋友程晉芳,更是忘年交,還有程晉芳的族伯程廷祚,也是他的忘年交。她已分明感到,要是沒了程晉芳及其族祖程廷祚這兩個忘年交的接濟,丈夫的稗史就沒法寫下去了。所以葉惠兒給丈夫排了一個心榜,榜上第一名是他的稗史,第二名並列的是他的三位忘年交程晉芳、程廷祚、嶽丈大人,第三是他的長子(也算是他的忘年文友),第四或許才是妻子葉惠兒。
對此,葉惠兒已無怨言了,因父親曾對她說過,敏軒的稗史讓他寫完吧,你多幫一點兒,他就能早寫完一天。有史以來,凡蘸心血寫出的文字,都不會沒用。
但葉惠兒想不透,那分別與吳敬梓相差十來歲的程晉芳和他族伯程廷祚,為什麼也都跟這既瘋癲又癡狂的窮秀才忘年交到這般深的地步。她隻能想透丈夫何以能成為嶽丈大人的忘年棋友。
據有關資料介紹,程廷祚是先於侄孫程晉芳成為吳敬梓忘年好友“至契”的。程廷祚原籍安徽新安(今歙縣),其曾祖時家遷居金陵,其祖父入清以後便棄了舉業而經營鹽業,家業逐漸豐裕,但仍熱衷以文會友,並建紫陽書院,崇祀朱熹。其父也一生未曾出仕,家道從此逐漸中落。程廷祚受其祖父輩影響,輕視官道,重視學業著作,其出生於康熙三十年(1691),比吳敬梓大十歲,自幼穎悟過人,十四歲便有千餘言的《古鬆賦》問世。當時的大學者洪嘉植認為他“必為儒宗”,因此,程廷祚“遂肆力諸經,毅然以聖賢為歸,不依傍門戶,而能通漢宋之症”(《金陵通傳》卷二十九《程廷祚》)。程廷祚二十三歲時就與北方大學者李塨有交往,說自己“少好辭賦,亦為製舉文,其於學術之是非真偽,未有以辨也”。李塨稱讚廷祚的“議論輝光,肆映如偉炬燭天”,認為自己的學說有了傳人。程廷祚三十歲時,六十二歲高齡的李塨南來金陵,兩人見麵論學。這一年二十歲的吳敬梓正經常在南京、安徽、江蘇之間往來,因同為安徽籍人士的關係,得以多次與程廷祚相聚。受程廷祚影響,吳敬梓後來也受到顏、李學說的影響。而顏、李學說一個重要的內容是反對八股科舉和程朱理學。程廷祚在《上李穆堂論書院書》(《青溪文集》卷九)中曾專門論述八股科舉的弊病。同時程廷祚對於《詩經》美刺詩的見解,也對吳敬梓產生過影響。程廷祚著有《青溪詩說》,吳敬梓也著有《詩說》。程廷祚認為,美和刺都符合詩教,對賢明君主,當可作詩美之,對昏亂之主,更可以詩刺之,而“詩之本教,蓋在於是矣”。他更主張刺之的目的仍在於救之,說“若夫詩之有刺,非苟而已也。蓋先王之遺澤,尚存於人心,而賢人君子弗忍置君國於度外,故發為吟詠,動有所關……詩人自不諱刺”(《詩論》六)。吳敬梓創作《儒林外史》,采取了“刺”的手法,就與此有關。程廷祚畢生致力於經學研究,除詩文以外,其他著述甚豐,曾與吳敬梓同時被薦舉博學鴻詞科試。後來,吳敬梓賣掉秦淮水亭,搬到偏遠的新居,與程廷祚的居所更近,因而兩人交往更加密切。
吳敬梓因與長自己十歲的程廷祚成為友好至契,才得以有了與程晉芳的忘年交友。吳敬梓與程晉芳真摯交往了多年,葉惠兒既想不透兩個讀書人何以忘年交好,更不可能想象得到,三百多年後會有人這樣評價說:傑出文學家吳敬梓,與鹽商俊彥程晉芳,親密交往十多年,貫穿於偉大作家人生旅途的中、後期。綜觀吳敬梓與程晉芳的交誼,堪為文士與儒商交往非常典型的一例。
有回葉惠兒問吳敬梓說,我爹沒給你當嶽父時,你們就是忘年交,這程晉芳小你十七,他族祖長你十歲,也都是你的好友,怎麼你就這般偏愛忘年交友?
吳敬梓覺得妻子問得有趣,便特別感興趣說,惠兒越來越有眼力啦。你想想,忘年朋友才最是純粹的,非心性十分相同不可。我與嶽丈若不是心性特別相投,怎能隔輩交誼到如今而不斷?
葉惠兒說,不是還有我的份兒嗎?我爹可不像你那般癲怪!
吳敬梓說,你的份兒當然有一點兒,但我家烺兒又沒法給程晉芳做夫人,他程晉芳為何還要和我忘年交呢?就因心性相投得很。我的癲怪在你爹眼裏不同凡俗!
葉惠兒心裏雖讚同這說法,還是撇嘴說,人家小輩程晉芳怎的和你相投得很?
那是乾隆四年(1739),吳敬梓正在家中整理詩稿,好友程廷祚差了人來,說侄孫程晉芳來他家,要吳敬梓過去會一會。程廷祚是吳敬梓朋友圈裏最有學問,也是他最為尊重的朋友。吳敬梓放下詩稿趕往程廷祚家時,已經聚了一群著名文人,陳希廉、樊聖謨、李嘯村等幾人都在,吳敬梓一下就被頭次見麵的程晉芳深深吸引住。這個風度翩翩的青年才子,給吳敬梓的第一眼印象很好,儀表瀟灑,而麵容誠摯,和吳敬梓見過的商家子弟分外不同。程晉芳彬彬有禮,舉止言談流露著大家公子樣。程晉芳因了程廷祚的關係,稱呼吳敬梓為吳先生。吳敬梓則直呼程晉芳的字——魚門。
程晉芳對吳敬梓仰慕已久,此次一見又增加了許多親近。
吳敬梓問起揚州詩壇的事,程晉芳說了二馬兄弟、江春、盧雅雨、程夢星四處詩社的事,並說到秀水派和前浙派。
當吳敬梓問及對當下詩風有何見解時,程晉芳一時語塞。他沒料到吳敬梓會在這麼多文人麵前同自己談詩,猶豫著謙遜地回答了幾句。吳敬梓聽後稱讚他有獨到見解,並加以鼓勵,讓程晉芳感到眼前的大才子不僅可敬而且可愛。
吳敬梓問程晉芳,聽說你每次揚州購書,都要雇了船運回去?
程晉芳忙說,那是傳說過了,隻是拿不了,無得辦法,隻能雇條小船回淮安去。
吳敬梓笑道,揚州都傳你最愛藏書,看來果真如此。
一旁的程廷祚笑道,沒想到你二人如此投緣,魚門大老遠跑來,是因他聽說先生的《文木山房集》已刻印成書。他要求見先生一麵,便是為求先生的書而來。
吳敬梓驚訝道,我自己還不知書已刻成,不過,到時我定將拙作相送。
程晉芳道,先生淮安那裏熟人眾多,如果先生不嫌棄晚生,可到舍下盤桓幾日,也好向先生請教。
吳敬梓見程晉芳如此誠意地邀請,慨然應道,我許久沒舊地重遊了,如若得閑,一定前往叨擾。
程晉芳見吳敬梓應允了自己的邀請,臉上一片喜色說,我知道先生除了寫詩之外,尤愛著書。先生對清文有芥蒂之心,願以白話著書,晚輩讚佩!天下無文堪悲戚,詩是詩,文章是文章!
聽程晉芳如此說,吳敬梓甚是感動。
程廷祚對程晉芳說,你能和敏軒先生交往,是一大幸。
吳敬梓由衷道,你這侄孫確是珍情重義之人。
在後來的交往中,葉惠兒的確覺得,吳敬梓與程晉芳雖然年齡上差別不小,他倆的確是一路子性體。在她眼裏,他們都是富家子弟,都喜詩文,也都心野,很難死守在家裏。喜詩文心野的人都喜歡相聚,狂吟豪飲的,老在誰家聚都會煩死人。不過葉惠兒終生感念初到南京時吳敬梓邀文友相聚並與她牽手春遊那回的風光和快樂。在葉惠兒想象裏,程晉芳也一定會是個與婦人牽手而遊的人。吳敬梓用文言告訴惠兒,程晉芳“其豪氣直摯,發於天性,嗜書籍若饑渴,視朋友如性命,救人之急,猶不減其家全盛時也”。這樣一個博學喜藝,又為人豪爽好施的商家儒子,他們之間自然成了忘年莫逆之交。
乾隆六年(1741)冬季,程晉芳又一次熱情邀請吳敬梓到淮安家中做客。吳敬梓十分高興地從南京出發,經揚州北往淮安。這次程晉芳隻邀請了吳敬梓一人,而且又把吳敬梓的情況與祖父程文階反複介紹,使祖父改變了對吳敬梓的看法,見他雖放棄舉業,但一心刻苦著書,而且兩人意氣甚投,相互促進,也不會累及孫兒舉業。當時程晉芳尚無半點功名,和同是功名淪落的吳敬梓在一起,當然都感到極為愜意。吳敬梓那次一住就是三個多月,於乾隆七年(1742)春季才返回南京寓所。
那次,回到南京的吳敬梓,對大中橋畔的家都有些陌生感了,葉惠兒嗔怪他說,你在外走得都不知哪兒是家啦!
乾隆八年(1743),吳敬梓再度去淮安、揚州的程晉芳處相訪。這時的程府在淮安和揚州都有房產,並準備全家向揚州遷移。吳敬梓此時家境更不如前,他隻身獨往,行囊如洗,連士子須臾不能離身的筆硯也沒錢置帶,程晉芳因之問道,筆、硯乃吾輩所倚以生者,何可暫離耶?吳敬梓自我解嘲道,吾胸中自具筆墨,不煩是也。
這次來程晉芳家,吳敬梓主要為尋求經濟資助,因而沒有久留便返回南京。
每次聚會,兩人皆對八股時文不滿意。程晉芳曾說,時文之學,有害於古人,詞曲之學,有害於詩。至於吳敬梓對時文的痛惡遠遠過於程晉芳,達到了“獨嫉時文士如仇,其尤工者,則尤嫉之。餘恒以為過,然莫之能禁”。兩人對時文的詬病雖有程度的不同,但他們都厭惡封建統治者借以牢籠士人,此為他們能締結深厚友誼的思想基礎。
葉惠兒還看得出,吳敬梓與程晉芳的交往中,總能得到一定的生活之需和精神慰藉。事實上,程晉芳給予了吳敬梓多次幫助,包括贈與盤纏與鹽米等資,不斷緩解了其家日益窮困的危機。作為摯友的程晉芳,在後來所寫《懷人詩》十八首之十六首中,形象描述了吳敬梓生活已困頓不堪的狀況。
寒花無冶姿,貧士無歡顏。
嗟嗟吳敏軒,短褐不得完。
家世盛華纓,落魄中南遷。
偶遊淮海間,設帳依空園。
颼颼窗紙響,慽慽庭樹喧。
山鬼忽調笑,野狐來說禪。
心驚不得寐,歸去澄江邊。
白門三日雨,灶冷囊無錢。
誓將乞食去,亦且賃舂焉。
程晉芳對吳敬梓的資助不僅僅是他前往程府相求,就是程晉芳來南京造訪,也依舊如此。乾隆十七年(1752)程晉芳來寧應試,不忘與其族祖程廷祚一道,到家探訪吳敬梓。看到的依然是“近聞典衣盡,灶突無煙青”這樣窘迫的生活。但後來程晉芳因經營的鹽行管理不善,家境也日趨敗落,漸顯窘況,對吳敬梓的資助便力不從心了。但他們的往來及感情至死不斷不減。
程晉芳還有一位忘年好友鄭燮(即大名鼎鼎的鄭板橋),他曾想讓吳敬梓與之相識,但無奈於吳敬梓的清高,終沒得見。一次吳敬梓受好友李苑邀請,說揚州雅雨公的老鄉高鳳翰和洞庭葉芳林已畫成《出塞圖》,請他同去揚州與眾文友為畫作題詩,以贈送雅雨公紀念。李葂相告,此行或許能請到在江淮極有名望的揚州八怪之一鄭板橋一同題詩。吳敬梓早從程廷祚、程晉芳等人之口及民間流傳中,知道鄭板橋其人其行。鄭板橋的好多事被傳得很是奇特,起碼吳敬梓讀到過鄭板橋的某些詩作,諸如:
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
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
又如:
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由於生活困苦,鄭板橋三十歲以後曾在揚州賣畫為生,實救困貧,托名“風雅”。在揚州賣畫十年期間,也穿插著一些遊曆活動。三十二歲出遊江西,於廬山結識無方上人和滿洲士人保祿。也出遊北京,與禪宗尊宿及其門羽林諸子弟交遊,放言高論,臧否人物,因而得了狂名。在京期間,結識了康熙皇子、慎郡王允禧,即紫瓊崖主人。可那時的鄭板橋還沒考取進士,與吳敬梓一樣,都是在科舉路上跋涉的讀書人。而此時,鄭板橋已是考中進士為官數載又退職休閑時,見他也不算巴結,所以吳敬梓是懷了想見之心的。吳敬梓雖也屬大怪之人,但對鄭板橋這曾有官階的大名人之怪,既自歎弗如,又不肯苟同,但若能得以相見,也覺是幸會。所以他便應了朋友之邀,一路顛簸到了揚州。果然揚州的文友們已將《出塞圖》裱好,那上麵早有人題字了,山東馬漢臣、李苑、周榘等二十二人均在畫幅兩邊題了詩,唯剩一片空白,是留給吳敬梓的。這是一幅展示盧雅雨的父輩當年奉朝廷之命出塞的畫,作畫者也是南京的一位名家。吳敬梓反複審視畫作,最後審慎落筆,書題了《奉題雅雨大公祖出塞圖》七言詩:
玉門關外狼烽直,毳帳穹廬犄角立。
鳴鏑聲中欲斷魂,健兒何處吹羌笛?
使君銜命出雲中,萬裏龍堆廣漠風。
夕陽寒映明駝紫,霜花曉襯罽袍紅。
顧陸丹青工藻繢,不畫淩煙畫邊塞。
他日攜從塞外歸,圖中宜帶風沙態。
搜圖指點到窮發,轉使精神同發越。
李陵台畔撫殘碑,明妃塚上看明月。
天恩三載許君還,江南三度繁花殷。
繁花殷,芳草歇,蔽芾甘棠勿剪伐!
落款為治晚生吳敬梓。
吳敬梓本想問何故沒能請到鄭板橋,但礙於麵子,終沒作聲。
轉眼到了年關,喝稀粥度日的吳敬梓日子不好過,所幸又是好友程晉芳打發人送來些錢米,讓吳敬梓度過了年關。事後有人問程晉芳,對這個破落窮秀才如此慷慨,你究竟有何希圖?
程晉芳搖搖頭說,吳敏軒在寫書,就算為一部好書傳世吧!
據有關史料記載,程晉芳生於康熙五十七年(1718),是吳敬梓至交程廷祚族孫,字魚門,原籍歙縣岑山渡。自高祖時由歙遷揚經營鹽笑並以此發家,至父程遷益業鹽入籍江都。其祖父輩程文正為康熙辛未(1691)進士,仕至工部都水司主事,工詩詞古文,著有詩文稿,善書法。父輩程夢星為康熙壬辰(1712)進士,官編修,多才藝,著《今有堂集》。弟侄亦多工詩文者。晉芳弟兄三人,排行第二。乾隆初期,程家極富貲財。在“兩淮殷富”中,“程氏尤豪侈,多畜聲色狗馬”(袁枚《翰林院編修程君魚門墓誌銘》)。其“兄弟三人,接屋而居,食口百人,延接賓客,宴集無虛日”(翁方綱《翰林院編修程晉芳墓誌銘》)。盡管程晉芳極富侈,但他在三兄弟中“獨愔愔好儒”,喜讀書,問經義,學古文詞,如袁枚所記曾“罄其貲購書五萬卷,招致方聞綴學之士,與共討論,海內之略識字能握筆者,俱走下風,如龍魚之趨大壑”(袁枚《翰林院編修程君魚門墓誌銘》);“獨尚儒術,所交聞人遍海內”(徐書受《翰林院編修程魚門先生墓表》)。何況,程晉芳為人豪爽,“性好施予”(引同前),招待四方來淮學者毫無吝色,各地學人都樂意和他結識。所以素來厭惡鹽典商人的吳敬梓也能與他結為至死之交。
21.孤獨在明朝
《儒林外史》的寫作後期,吳敬梓早就窘迫的日子更加艱窘,但他躲在自己假托的“明朝”裏筆耕不輟,雖然熬得臉上沒了一點兒光澤,自己卻渾然不覺。他整天閉門謝客,放出風聲,說去杭州遊曆了,半年一載不見得回來。
最盼稗史流傳於世的程晉芳,替他告訴淮安、揚州的好友們,說吳敏軒去杭州養病了,得痊愈才能回來。和他要好的嚴冬友知道吳敏軒的心思,便強忍著不再去打攪,並向眾好友證實,程晉芳說的是實情。所以南京的文友們,就連常被他約去“暖足”的窮朋友如汪京門、樊聖謨等人,也好久未與他謀麵了。
乾隆十四年(1749)冬,久久躲於“明朝”埋頭筆耕的吳敬梓,忽然接到詩人朱卉、徐紫芝、湯懋坤、姚瑩、黃河等清朝朋友的邀請信,一下有點兒受寵若驚。這些知己久未相聚了,吳敬梓強行放下難以舍手的筆,同朋友們見麵去。因長久孤寂地和“明朝”人物相守,使他見誰都有點兒陌生了。以往這樣相聚,他定會興高采烈飲酒,壯歲賦詩,語出驚人,惹朋友們狂呼擊掌的,這回卻大不同以往,隻喝了不多的酒,思緒便又沉浸到他的“明朝”一群有厄的文人中去了。
這天,蘇州城雪後初晴,梅花吐著冷香,正是文人們賞雪詠梅的絕佳時刻。若在往時,他必定把酒臨梅,詩興大發,這次輪到他賦詩時,他皺了一陣眉頭之後,癡人說夢似的道,你個高翰林這等祿蠹,怎能懂得這樣的道理:講學問的隻講學問,不必問功名;講功名的隻講功名,不必問學問。你甚至連公子哥兒婁三婁四都不如,他們尚能說出,俗語說得好,“與其出一個斫削元氣的進士,不如出一個培養陰騭的通儒”!
大家一時有的笑,有的吃驚,敏軒怎麼醒著說夢話啊?
吳敬梓忽覺走神了,忙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正把自己當成明朝的杜少卿,聽朋友遲衡山與祿蠹高翰林對話呢,這等祿蠹實在可憎!
眾朋友大為感動說,敏軒不把稗史寫完,他便不會從明朝回來了。
吳敬梓的確無時不在他的明朝裏與儒林人物對話。當他在除夕前經蕪湖、歙縣欲回南京的途中,路經寧國時突然發病。除夕之夜冷落的小客店中,吳敬梓黯然神傷。當時,他的稗史正寫到第三十八回《郭孝子深山遇虎甘露僧狹路逢愁》的前半回,說一個姓郭、名力、字鐵山的有名孝子,二十年走遍天下,尋訪父親曆盡千辛萬苦,正好遇見杜少卿一節。書中情節不由觸動了吳敬梓病中思子之情,也撥動了他的詩興,遂傷情地寫下一首《除夕寧國旅店憶兒烺》:
旅館宵無寐,思兒在異鄉。
高齋綿雨雪,歧路飽風霜。
莫詫時名著,應知客思傷。
屠蘇今夜酒,誰付汝先嚐。
寫這首詩時,吳敬梓蜷伏在寧國旅舍,聞聽城中炸響的爆竹,難挨眼前的淒涼與孤獨,一時老淚縱橫。自從乾隆元年(1736)開始,烺兒離開父母身邊,隨著幾位遠親去了京城。對於年幼的吳烺自謀衣食於異鄉,他深感愧疚。吳敬梓在家時就因想起烺兒,有時竟如孩子般號啕許久。每當這時,妻子也無計可施。
從乾隆八年(1743)吳敬梓四十三歲起直到乾隆十四年(1749)他四十九歲止,吳敬梓主要是在著述《儒林外史》,偶爾外出探訪友人則是為了謀求生活資助。這幾年裏,吳敬梓不但財產淨盡、衣食窘困,無力維持一般生活,長子吳烺便遠離膝下,獨自謀生去了。表麵上,吳敬梓的生活裏一直不缺悠閑與寧靜,書稿在一天天增厚。可葉惠兒知道,這樣的日子是敏軒最不願意煎熬的,越是沒人看他,他的心就越是孤獨。即便有妻子天天與他為伴,也驅不了他的孤獨,那孤獨隻有理解他“一代文人有厄”說法的人才能驅走。而嶽父不能總待在他家,長子吳烺和堂兄吳檠算是能理解一半的,所以葉惠兒時常托付老家的過客向全椒那邊捎信,說吳敏軒還在專心讀書,不定哪年還會參加科考,目的就是盼老家會有人來看看他,免得他被孤獨傷得太重。
循著這個音信,全椒那裏倒是來了兩位親人,特意尋到秦淮水亭來看望吳敬梓。這兩個老人讓吳敬梓一見麵就掉淚了。
乾隆十四年(1749)的梅雨季節,吳敬梓沒想到,來看他的竟是小時哺乳他的乳娘。乳娘在桂兒的攙扶下,已老態龍鍾。
吳敬梓與乳娘失去聯係近十年,她用自己的奶水把敏軒少爺喂大,怎能不讓敏軒一直牽掛。吳敬梓曾暗暗計劃,一旦銀兩寬裕些,或稗史寫完時,再回全椒一定要看看乳娘,她的日子不會太多了。這麼迫切的事情,到底沒讓他如願以償,因自從寫稗史以來,他手頭再沒有過寬裕的銀子和時間。
見乳娘在也已見老的桂兒攙扶下,從桃葉渡走過來,吳敬梓哭了。奶娘的這次來,讓他又回到眼前的清朝。
乳娘聽到了葉惠兒傳回來的信兒,就從三十多裏遠的馬廠集隨襄河的船夫趕向南京。自打吳敬梓舉家遷往南京後,她再也沒見過敏軒少爺。乳娘一路在想,敏軒少爺那麼有學問,現在一準是吳家的新老爺了。乳娘說話的語聲已很微弱,而且話語也不完整,常常是桂兒補充了一遍,吳敬梓才能完全懂得意思。
但是,生活在最底層的親人最能排解吳敬梓的孤獨。是這樣的親人,又把他從假托的前朝拉回來,看到自己置身的所謂太平盛世。
他從乳娘嘴裏得知,她原來在柴草市的家已經被襄河鎮裏的惡人給奪走了。她和丈夫卞魁回到了老家馬廠集那邊。馬廠集連年發大水,田地全被淹沒。逢上災年那是天意,誰也躲不過的,可讓乳娘生氣的是,她在襄河鎮裏的家,怎麼能說沒就沒呀?為了能找回自己的房子,乳娘一家花盡所有錢財,也沒能換來全椒縣衙的公斷,丈夫卞魁在一次又一次與惡人辯理中生生給氣死了。
已寫了多年稗史的吳敬梓,早看透了所有事物,已見怪不怪了。乳娘的這點兒冤屈對老人家來說,那是天樣大的。可是在縣衙,這哪裏是什麼冤屈。吳敬梓無法回答乳娘。
葉惠兒對乳娘說,你的敏軒現在也是個平頭百姓,他現在正寫書,他除了咬文嚼字寫書,啥都不行。
乳娘很費勁兒地聽過了葉惠兒的話,總算知曉吳敏軒在幹啥。乳娘就很痛快地說,敏軒會咬文嚼字,我就求他跟縣衙咬嚼一番!
吳敬梓和葉惠兒都無奈地搖頭,老人家她不知道,所有的冤屈要想公平過來,就隻能向後人去控訴,隻有後人能說清楚前人的對與錯。吳敬梓待在他的明朝看清了眼前的事物,但看得自己都有氣無力了。當年意氣風發時,什麼不平都敢搏鬥,現在卻寫得太累,什麼多餘的力氣都沒有了。他隻能與葉惠兒商量,籌借點兒銀子,讓乳娘在南京吃上一頓好飯,再帶回去一些零花錢。這件事吳敬梓和葉惠兒竟然做到了。這在乳娘看來很合情理,也很容易,其實,吳敬梓和葉惠兒做的這點兒事,已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急慌慌走了十數家,最終塞進乳娘包裏的不過是五兩紋銀而已。但從與乳娘艱辛生活的對比之下,使吳敬梓覺得自己的艱窘日子算不得什麼了,更堅定了寫好稗史的信念。
後來,孤獨的吳敬梓又等來了曾照料他十幾年的廚娘。
廚娘香兒一直生活在襄河鎮,靠近襄河岸邊的幾畝薄田當年一歸屬到她名下,探花府就再也見不到她的影子了。廚娘陪伴父親吳霖起在贛榆任教諭的十年裏,雖形同夫妻,卻沒有留下一子一女。吳敬梓從少年到青年的這十幾年裏,在廚娘香兒前言不搭後語的零亂敘述中,拚貼出了許多歲月的片段,叫吳敬梓生生難忘。
吳霖起去世後,廚娘一直還在探花府居住,吳家散了,她也還在,陶媛兒離世,她依然沒有離開吳家。隻是吳敬梓迎娶了葉惠兒之後,又變賣了探花府的房產,廚娘才悄然離開吳家,隻身在襄河鎮邊兒上找了一處低矮小房,以給到她名下那幾畝薄田謀生。廚娘離開吳家時,吳敬梓曾多次跟葉惠兒商量,想把她也接到南京,像一家人似的生活在一起。葉惠兒也是在遲疑中,吳敬梓就把他們南京的家一步步弄向了沒落,再沒能翻過身來。
在淒苦的日子裏,吳敬梓一次次想起廚娘陪伴他們父子在贛榆的那些美好時光。印象最深的是康熙五十八年(1719)的中秋節。在吳敬梓的記憶裏,以前的中秋以及春節,偏偏是廚娘和他孤苦寂寥的日子。自從親娘故去,廚娘到了贛榆,他便跟著廚娘在偏僻的海州相依為命。這一年不同的是,陶媛兒從全椒趕來生孩子,吳敬梓即將當爹了。而那時他剛剛考取秀才,一切都是歡歡喜喜的。可是這一年老爺吳霖起把所有的銀子都挪用到學宮修建上,吳家的日子變得十分難過,俸銀抵不上債務,也沒麵子再回到全椒老家措借,弄得一家人連日常的米麵都接濟不上。所以廚娘便不僅僅是做飯的廚娘,也是討米的廚娘。不是海州這邊來了待產的兒媳,僅僅一個中秋節,哪會讓廚娘急成這番模樣?連續幾天,廚娘香兒起早三更走出家門,隨著城裏的婦女趕往海頭鎮,在天不亮之前,把靠岸的海鮮為彭州、淮安、蚌埠的商人們整理好裝上車船。這樣的活計,廚娘跟頭把式地幹了五六天,實在沒有瞞過教諭老爺。為了一家人能過上一個團圓像樣的中秋,她背著家人去賣工,辛苦做了迎海的零工。五六天的工錢,為全家換來了魚肉、鹵鵝、白米和豆幹等吃食,還有難得一嚐的花生油。這個中秋讓吳家充滿了濃濃的團圓之情。
吳敬梓和陶媛兒把廚娘早就當成了親娘,小兩口為老人的辛勞而過意不去。媛兒說,日子再難也不可讓娘偷偷去迎海。
廚娘香兒卻說,日子沒了接續,哪個不都是靠手腳去勞頓?我幹點兒,家裏不就方便點兒?
海州城的中秋朗月下,吳霖起嘬吸著肥碩的黃海秋蟹,卻不住地嗔怪廚娘道,還當你是我帶來的廚娘?你已是吳教諭的內人,不顧我這個教諭的臉麵,出去賣零工,保不住有閑言說不過去。
看著大家終於有一餐像樣的中秋晚宴,又看大家吃得這麼香,廚娘香兒就有了自己的理由,老爺麵前,我不是什麼內人,我就是下人。孩子麵前我也不是廚娘,我該是親娘。幹點兒活兒能換來一家人像樣的節日,什麼都值得。
吳敬梓還記得探花府分崩離析的那段日子,廚娘已經在吳家沒有任何名分,管家劉老爹在分配開銷時,也隻是跟普通下人一樣,遣給她可憐的一點兒銅錢。至於廚娘如何離開吳家,離開時又是啥樣的表情,吳敬梓那時已經無心留意。
廚娘極不願回憶這些陳年往事,能來到南京看看敏軒和烺兒就行了。敏軒是看到了,他的新夫人葉惠兒也看到了,就差一個烺兒了。
吳敬梓跟廚娘說,別嫌我窮,留在這兒咱們一起過吧?
廚娘搖搖頭說,我親眼看見嘍,你在寫書,聽說你寫的是不能賣錢也不能得官的書,我怎能再留下來給你添包袱?
吳敬梓猜想,廚娘這次來南京一定有事要幫,可是她隻字沒提。她隻是想念了。孤寂的人最苦的是想念。她想念敏軒,想念烺兒,想念當年的媛兒,也想念新娘子葉惠兒。
但廚娘在南京隻小住了三五日便執意離開了,臨走時把身上僅有的十兩銀子留給了吳敬梓,是悄悄放在他的書稿下麵的。
奶娘無名死於全椒馬廠集。乾隆十八年(1753)七月,洪澤湖水漲溢,高郵東羅壩決口,邵伯運河二閘衝決,下遊高郵、寶應一帶被淹。全椒等地均水患嚴重。河務布政使富勒赫上奏:南河各廳將歲修搶修錢糧任意虧空,致使工料無措。乾隆帝遂署尚書策楞、尚書劉統勳前往查核,發現浮冒蒙混種種滋弊,總計虧空十一萬五千餘兩,其外河同知陳克濟、海防同知王德宣虧缺,皆至二三萬兩;通判周冕應辦物料,全無儲備,以致二閘被衝,束手無策。乾隆帝諭示限虧帑人員一年賠補,到時不完,就地正法;將河督高斌、協辦河務張師載革職,留工效力贖罪。九月,黃河複決於銅山縣張家路,南注靈、虹諸縣,歸洪澤湖,奪淮而下。乾隆帝以秋汛已過,何致衝漫河堤,其中顯有情弊,便將該管同知李敦革職拿問,責高斌、張師載往同山勒限堵塞。不久,策楞奏劾同知李敦、守備張賓侵帑誤工狀。乾隆帝諭令將李敦、張賓即於該工正法,使在工人員知所懲戒。以高斌、張師載負恩徇縱,命將二人綁赴行刑處所,目睹行刑後,再行釋放。在受懲戒的官員中,就有當年草斷奶娘家房產侵奪案的全椒縣官。奶娘聽說了這件事,想著敏兒會把她的冤恨寫進書裏,死也瞑目了。
廚娘香兒死於安徽廬江縣,據說那是她的出生地。乾隆三十年(1765)正月,乾隆帝開始第四次南巡。乾隆帝四下江南的這宗大事,廚娘香兒聽說過,隻不過那時她在一所道觀裏,靜靜地等待晚年的盡頭。當乾隆皇帝到達江南的喜訊傳來時,廚娘香兒還在心裏惦念,敏軒要是還活著,能見到皇上就好了,皇上一準兒喜歡他的才華。其實,善良的廚娘哪裏知道,她日夜惦念的敏兒浸在苦水裏寫的都是皇上最不喜歡的文章,敏兒是不願見皇上的,即使見到了,皇上也不可能喜歡他。但吳敏軒感激廚娘對他的惦念,沒有包括廚娘在內這些底層親人提供給他的諸多經曆與信息,他怎能堅持把稗史寫完呢?
吳敬梓的一生,大半消磨在南京和揚州兩地,官僚豪紳、膏粱子弟、舉業中人、名士、清客,他是司空見慣了的。他在這些上層人士生活中看到官僚的徇私舞弊,豪紳的武斷鄉曲,膏梁子弟的平庸昏聵,舉業中人的利欲熏心,名士的附庸風雅和清客的招搖撞騙。加上他個人生活由富而貧,那批上層人士的翻雲覆雨嘴臉,他就很容易察覺到。而沒有奶娘和廚娘這些底層人的關愛之情,他是難以戰勝要命的孤獨和疲憊,耗十年心血堅持寫下去的。他一麵被一些人氣憤著,追趕著;一麵被另一些人牽念著,愛護著,艱難地在“明朝”跋涉,有時在大路上狂奔,有時拐進狹窄的小巷,有時攀上高山,有時又跌入低穀,到底堅持走過了很遠的路。當他窮無紙筆時,會有親人們的眼睛在遠處在身邊矚望著他。他常常苦苦地告誡自己,要不把稗史寫到自己心裏想的那個厚度,可就真的讓鄉裏長久傳為“子弟戒”了。那將是到另一個世界後也難以擺脫的曠世孤獨。
22.一部儒林終之一琴
大約在乾隆十四年(1749),即吳敬梓四十九歲那年夏天,他的儒林稗史終於寫完第五十四回《病佳人青樓算命呆名士妓館獻詩》。這一回,吳敬梓下了狠心,毫不留情地刻畫了一個混跡官宦人家與青樓之間的騙子讀書人陳木南。這陳木南一無所長,也不思自食其力,整天靠作幾首爛詩在官宦子弟中混排場,騙了錢再到青樓去嫖,騙得妓女都與他一同做起了當官的黃粱夢,不想夢中醒來那信誓旦旦的官人已逃債不知下落了。這一回中出現的,還有各色吃青樓飯及與青樓有聯係的人物,如廟上來收月米錢的尼姑,人參鋪裏來收嫖客賒賬銀的店夥計,還有讀了書隻會測字算命填自己肚子,連老婆也養不起而又休給嶽丈,自己剃發專當測字和尚,當了和尚又不甘光是測字掙個吃豬頭肉錢,還要與個賣弄詩才的混混因爭詩見高低而廝打得頭破血流。先生的白描筆法越到後來越加老到自如,對筆下那些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無奈、無聊、無賴,甚至騙子,不僅諷刺得淋漓盡致,而且揭露得入木三分。這一回,先生顯然直接操起了批判的刀子,把這騙子讀書人批得體無完膚。
寫到此時,這部耗時近十載的儒林稗史,所寫人物已成群結隊,難以數計,既熙熙攘攘,又白描得個個栩栩如生,窮極儒林各色人物形態嘴臉,此外,也有許多與儒林相關的比襯人物。按說,作者已用盡心思,把該寫的人物都寫到了,有以讚美之筆描寫的正麵人物,如王冕、遲衡山、季遐年、蕭雲仙、郭大力、虞育德、杜少卿、莊紹光、沈窮枝、鮑文卿、武正字、湯鳳池等等。也有以諷刺和批判之筆刻畫的反麵人物,如範進、胡屠戶、嚴監生、嚴貢生、馬純上、高翰林、魯編修、觀音庵的和尚、不學無術的考官、考中進士而不知蘇東坡為何人者、魚肉百姓的貪官汙吏等等。還有許多不反不正不惡不善的眾生人物,不計其數。但吳敬梓先生仍覺言猶未盡,心存遺憾。
該諷刺的諷刺了,該批判的批判了,該同情憐憫的也都盡了筆墨心思,先生還有什麼遺憾?他遺憾所寫那些正麵人物也隻是正麵而已,多無大作為。那些反麵人物也隻是反麵而已,這個世道拿他們也沒辦法。他自己寫來也隻是好言以褒譽,或冷言以諷刺罷了,也無什麼得力辦法幫助世人改變現狀。因之,書雖已寫完,先生心情並不欣喜若狂。他在思考自己的意猶未盡和心存遺憾的到底是什麼。
人生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不惑之年寫起,寫到已近知天命之年的吳敬梓先生,一定會從自己的命運曆程思考過,人到底應該怎樣活著。那些名垂千古,在各領域大有作為,獨領風騷的人,固然令人敬仰,但那多是時勢造就的少數精英!多數人怎麼活?或者再縮小一下思考範圍,多數讀書人怎麼活?
他當時所在的南京,與他相熟的名士都已漸漸消磨盡了。像他稗史中寫到的:“此時虞博士那一輩人,也有老了的,也有死了的,也有四散去了的,也有閉門不問世事的。花壇酒社,都沒有那些才俊之人;禮樂文章,也不見那些賢人講究。論出處,不過得手的就是才能,失意的就是愚拙;論豪俠,不過有餘的就會奢華,不足的就見蕭索。憑你有李、杜的文章,顏、曾的品行,卻是也沒有一個人來問你。所以那些大戶人家,冠、昏、喪、祭,鄉紳堂裏,坐著幾個席頭,無非講的是些升、遷、調、降的官場。就是那些貧賤儒生,又不過做的是些揣合逢迎的考校。哪知市井中間,又出了幾個奇人。”(《儒林外史》第五十五回開頭語)
先生把自己寫儒林稗史這些年,在南京相熟的一些健康心態的讀書人加工提煉一番,寫成了四個典型人物的故事,專門列為全書最後一回《添四客述往思來彈一曲高山流水》。此回應該寫畢於該年秋季。
吳敬梓在收尾這一回,用新添寫的“四客”寄托未來的理想,現在看似平常不過,可那時卻已很難能可貴了。那四客是:安身在寺院卻好書法的季遐年、賣紙火筒卻善弈棋的王太、開小茶館卻能作畫的蓋寬、當裁縫卻喜彈琴作詩的荊元。他們雖都是市井小民,但個個都有一副無病的好心態。他們四個綜合起來,將古代知識分子修身養性的琴棋書畫四種才藝正好占全。而寫在最後那個喜撫琴愛作詩的荊元,在城南三山街開了一個裁縫鋪,以裁縫手藝為生,一有閑暇便彈琴,還寫詩作畫,並且經常攜琴前往知音處品茗切磋。這四人都依仗自己的技能自食其力,所以都能保持自己的人格尊嚴。寫在最後愛撫琴的那個荊元就說:“每日尋得六七分銀子,吃飽了飯,要彈琴,要寫字,諸事都由得我;又不貪圖人的富貴,又不伺候人的顏色,天不收,地不管,倒不快活?”這荊元的話,就算說給當下一心奔小康的全中國百姓,也仍不過時的。吳敬梓把這樣一個人生心態最為健康的底層知識平民,放在形形色色人物的最後一個寫來,頗費匠心。清朝小說評家黃富民道:“一部儒林,終之一琴,滔滔天下,誰是知音?”此語足見先生用心之良苦。他是想在全書結尾處,借這荊元之琴,彈一曲高山流水,以覓天下知音的。書中,先生已讓荊元找到了一位知音,即那個清涼山中灌園的於老者。
但是,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二百年後,卓越的知音魯迅先生還在感歎,“偉大也要有人懂”!
而乾隆十四年(1749),吳敬梓先生寫出的文稿,不僅當時,就是現在,讀者也不如《三國演義》《水滸傳》《金瓶梅》多。那時,剛寫出來正被眾文友們傳閱著,以至於吳敬梓一時竟記不確切有些回傳到了誰的手中。吳敬梓的忘年交摯友程晉芳先睹為快,評價說,該書“窮極文士情態”,“刻畫何工妍。吾為斯人悲,竟以稗說傳”。
吳敬梓費了很大功夫,才把散傳各處文友手中的稿子一一收攏回來。齊全了的手稿被他攤成幾摞,這就使得屋內顯得更加狹小,致使家人每每出入,都要小心翼翼,避免弄亂。青磚地麵襯得一摞摞整齊的黃稿紙,像平地矗起一幢幢營房。吳敬梓像巡營的將軍,時常繞著那一摞摞黃紙或轉或坐,每翻整一遍都要花費好多天時間,更困難的是再把這些書稿歸回原樣,就難了。書稿在翻開時,吳敬梓隻需自己一人即可,可是再往回歸整時,他一個人便力不從心了。這時,他隻好再賴著臉求惠兒幫忙。
在滿屋的稿紙間,吳敬梓常常是睡至半夜再翻身爬起,把油燈點亮,磨墨潤筆。他早已熟記,稿紙已有四千多張,每一張都兩尺見方。
葉惠兒問燈影下的吳敬梓,你已寫有四千多張了,還往下寫?
吳敬梓笑說,我說多少遍了,我寫的書論“回”不論“張”!
葉惠兒辯道,論回也好,論“張”也好,每次翻檢起來不都是我一頁一頁幫你數,手指都數出繭子了,還要數?!
吳敬梓便有莫名的激情洶湧起來,燈光下,又有些稿紙上多了些塗改的墨跡。
這樣的日子反反複複又是三兩個月。屋中的手稿如同夜裏腹瀉的孩子,一會兒躺下,一會兒又折折騰騰爬起來。忽然有一天,從清晨翻到黃昏的吳敬梓終於停下手,用清水洗淨了案頭的筆硯說,吳敏軒從此不再折騰夫人翻檢四千多張紙了!
丈夫這一句平常話,卻說得妻子心潮澎湃。十年了,四千多張草紙上的字跡,就像桃葉渡旁邊的玉蘭樹葉,歲歲榮枯,到了今天,終於不再葉落葉長了。葉惠兒不知道他的敏軒該不該此時停筆,心裏的重負卻油然逝去。
停筆後的吳敬梓,終日麵對他的書稿發呆。此刻他最擔心的是他的屋子能否漏雨,因為南京的雨季馬上又要到了。葉惠兒說,不要發呆了,家父前日打發人捎來十兩銀子,快拿去請人修房子吧,一旦雨來了,你的書稿我可再翻檢不起!
吳敬梓喜出望外想,倘若修房能餘下點兒碎銀,一定買幾斤酒喝,已有幾個月滴酒未沾了。於是他急慌慌去了夫子廟雜市,找修房的工匠。慣於讀書寫書的吳敬梓,不會與工匠講價錢,說了要幹的活兒便直截了當問要多少工錢,哪想幾個泥水匠張口就要十四兩銀子。
吳敬梓不由緊張起來。他年輕時手鬆,誰張口向他哭窮要錢,他總是要十兩便給二十兩。現在窮困到滴酒難得一沾了,他還是不好意思跟人講價,尤其對幹苦力這些人,更難啟齒少出錢,但苦於囊中羞澀,便狠了狠心,紅了臉說出個九兩的數來。
工匠們心底的實數其實是七兩,因一般講價都是攔腰砍一半的,便得便宜賣乖說,看你是個老實讀書人,就少要你些,九兩就九兩吧!
吳敬梓滿口謝著人家,把工匠們帶回家幹活兒。
泥瓦匠們對自己手中的工具寶貝似的愛護著,可對吳敬梓那些書稿,卻不知愛惜,有時走著不便,竟然從上麵踩過去,心疼得吳敬梓直說好話,求各位師傅高抬貴足,不要弄髒他的書稿。
工匠們卻說,這些東西挪來挪去的,還得千加小心萬加小心,耽誤多少工啊?
吳敬梓便又給他們加了一兩銀子,也便把自己盼了多少天的酒加給了工匠們。雖然遺憾,但一想也就罷了,這些工匠都是窮人,一兩銀子分到每個人手裏,也能買些鹽米呢!
稗史脫稿這段日子,吳敬梓的身體尚還安好,隻是極想飲酒,又沒有閑錢,他便想學自己新添寫的“四客”那樣,找點兒活兒幹,自食其力。他便想到了離家半裏遠的有錢大戶徐家,何不到那裏尋個掙錢的活兒幹幹?抄寫文章,教少爺讀書,或是給他家修族譜等等,都是可以幹的,反正想要喝酒,就隻有此路一條。
於是吳敬梓找上徐府,向掌櫃說明來意。徐掌櫃見他流落到這般狼狽境地,也不想雇他做事,便難為他說,我家眼下隻缺“賃舂”的苦力。你個大先生家如何幹得了這活兒?
所謂“賃舂”就是受雇為人舂米,這種下人的苦力活兒,吳敬梓向來沒有做過。聽徐掌櫃這麼一說,原本也是不想做的,可自己家既缺米,又無酒喝,也清高不得了,便在氣勢上仍保持著清高說,我吳敏軒原本是全椒小地方過來的人,舂米不怕,就是工錢需貴些。
徐掌櫃笑道,隻要你能把活計幹下去,工錢隨你開口。
吳敬梓十分氣盛說,那就一升米一兩銀子!
徐掌櫃也十分爽朗,秀才大先生舂香米,一升米一兩銀堪值!
吳敬梓咬牙在徐家舂了五天香米,掙到手十兩銀子。徐掌櫃舍得十兩銀錢,無非想看看文人的窮酸相。而掙得十兩銀子的吳敬梓,居然暗自高興,覺得自己不僅能寫出書來,還能憑自己的力氣謀來酒錢,豈不是長進啦!稍感傷心的是,他不能理解,寫了十年書,竟不如舂五天米為家人解一點兒憂,豈不也屬一代文人有厄?
吳敬梓生活的大清康雍乾時期,隨著理學地位的逐漸鞏固和八股製藝的強大控製力,多數文人已失去獨立人格的銳氣,雖有少數人還沒有完全失去自我,但群體已失去尊嚴和責任感,成了八股製藝的奴才。吳敬梓屬於那些少有沒失去自我,甘願以苦行恢複自尊的個別有骨文人。吳敬梓追崇魏晉文人風骨,有對群體人格複歸的強烈願望,因而使他所寫眾多儒林人物,形成兩大體係:一邊是以犧牲自我與個性為代價,追求功名利祿之徒;一邊是保持獨立人格,講究文行出處的瀟灑士人。
稗史放在家裏無處刊刻的日子,吳敬梓也無心再找別的事做,特別煩悶的時候,便到夫子廟去逛,倘遇到知己,或能被邀吃杯水酒,倘誰也遇不到,便到茶館小坐,無錢買酒,便自飲清茶解悶。
有一天,吳敬梓正在茶館裏喝茶,常去秦淮河青樓的幾個花花公子也來了。他們一瞧吳敬梓這副寒酸樣兒,就你一言我一語含沙射影起來:這是什麼打扮?百姓不像百姓,讀書人不像讀書人,帽子上像蹲著隻烏龜!
吳敬梓聽出那含沙射影是衝他來的,便生了氣,但自知不是這群浪蕩公子拳頭的對手,便端詳撫弄了一番眼前的茶壺,然後旁若無人吟出一首諷刺詩來:
嘴尖肚大柄兒高,壺水未滿先晃搖。
量小不能容大佛,半寸黃水起波濤。
聽得一清二楚的公子哥們你看我我看你,咂摸話裏的滋味,正覺辛辣嗆人,內髒很不舒服時,吳敬梓昂然起身,拂袖而去。
每遇這種尷尬,吳敬梓多半是被傷害者。盡管他犀利的諷刺言辭能讓這等小人啞口無言,也沉重地提醒自己正被貧窮纏繞,可能長久被許多人看不起。
胡適就曾經論說過:“夫萃天下之人才而限製於資格,則得之者少,失之者多,正是這個道理。”國家天天掛著孔孟的招牌,其實不許人“說孔孟的話”,也不要人實行孔孟的教訓,隻要人念八股文,作試帖詩;其餘的“文行出處”都可以不講究,講究了又“哪個給你官做”?不給你官做,便是專製君主困死人才的唯一妙法。要想抵製這種惡毒的牢籠,隻有一個法子:就是提倡一種新的社會心理,叫人知道舉業的醜態,知道官的醜態:叫人覺得“人”比“官”格外可貴,學問比八股文格外可貴,人格比富貴格外可貴。如果社會養成了這種心理,就不怕皇帝“不給你官做”的毒手段了。
吳敬梓窮多年心血寫成的一部《儒林外史》,用意就是要促成這種社會心理。他寫周進、範進那樣熱衷科舉的可憐,他寫嚴貢生、嚴監生那樣貪吝的可鄙,他寫馬純上那樣酸,匡超人那樣辣,他反過來寫一個做戲子的鮑文卿那樣可敬,一個武夫蕭雲仙那樣可愛。再看他寫杜少卿、莊紹光、虞博士諸人的學問人格那樣高出八股功名之外。這種見識,在二百年前脫稿於吳敬梓之手的《儒林外史》裏就有了,真是可驚可敬的了。
一想到自己已寫成了這樣一部書,吳敬梓又覺自己是個大富翁,誰也傷害不了自己了。
二百多年後,胡適先生還是言中了吳敬梓命運的症結,那就是更多的庸人俗子,多半嘲笑他無能,沒當上官。沒當上官的吳敬梓,每在世道上行進一步,注定會很艱難。
江淮的文友尚不知吳敬梓已經辛酸到如此地步,隻是一直在等,敏軒先生的稗史什麼時候才能刊刻付梓。
最先過來看望吳敬梓的竟然是苕苕。苕苕也曾搶著空當讀過傳閱中的《儒林外史》幾回,其實誰也比不上苕苕對大先生這書的期待更迫切。書第一回寫的那個王冕,已是洪武皇帝時期的古人,可是看起來就是眼下大清朝一個奇特的文士,可王冕又與身邊的文士有著那麼大的差異。王冕自造一頂極高的帽子,一件極闊的衣服,遇著花明柳媚的時節,把一乘牛車載了母親,手執鞭子,口裏唱著歌曲,在鄉間以及湖邊,到處玩耍,惹鄉下孩子三五成群跟著他笑,他也不放在意下……使得苕苕忍俊不禁,深深被吸引住了。書中杜少卿一手攜夫人,一手持酒杯遊清涼山等情節,更讓苕苕耳目一新。
苕苕的到來,讓吳敬梓欣喜若狂,因為她帶來了亳州的古酒,籃子裏還有鹵鵝豆幹和那麼多煮花生。葉惠兒對苕苕的出現,也沒有醋意了,她發自內心對苕苕有了敬意。
在大中橋吳家擁擠的屋舍裏,一摞一摞的書稿中間,苕苕一圈圈圍著轉,她對書稿裏的故事充滿了向往。她對葉惠兒說,嫂嫂啊,曾經我愛唱敏軒大哥寫的唱詞,那唱詞讓人悅耳清神,可這些儒林故事,不用人唱,讀來就有趣,甘鳳池老爹的故事也被寫進去了!
葉惠兒注視著興奮異常的苕苕,再看看燈影裏堆積在地上的書稿,隻是懵懂地說,還是歌好聽,又能掙錢。這書還得自己拿錢刊刻,就算刊刻出來,會有幾個人花錢買呢?還是歌兒好,瞎子也能聽!
苕苕說,歌兒是年輕人唱的,我是再也唱不得啦,要還能像當年那樣唱就好了,可以掙錢幫大哥刊刻這書!
桌上的吳敬梓睡意沉沉,亳州老酒把他的臉色漲紅,惠兒和苕苕都不忍叫醒他。
朋友們逐漸聽說吳敬梓的稗史已經脫稿,便不請自到,自帶了酒菜來道賀,離得近的程廷祚、樊聖謨、王溯山、陳希廉等人來得早些。他們都像對待自己至親家的新生兒一樣,希望刊刻前能起出個好書名,這個說一嘴,那個提一個,竟提出了一堆:
《秦淮水亭筆記》《儒士稗聞》《驚世儒林稗傳》《儒生稗史》等等,就這一個稗字,最引人說。
程晉芳說,怎麼非在一個稗字上打主意,其實這稗字最不適合這部超凡脫俗的雅書!
大家說的書名都沒能叫吳敬梓滿意。
一個個夜晚,吳敬梓難以入睡,當葉惠兒端著油燈走過一摞摞書稿的刹那間,吳敬梓忽覺她像走在一片樹林,他忽然一聲喊,我的稗史就叫《儒林外史》啦!
被燈光照得高高大大的惠兒,這一刻也覺得,還是丈夫起這書名最好。
吳敬梓完成《儒林外史》書稿這一年,他家的生活可謂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簡直食不果腹,不得不到處“乞食”了。在這一時期,經常周濟吳敬梓的主要是程廷祚、程麗山、程晉芳,這程家三個親戚與吳敬梓交情最深,而程晉芳對他的援助最多。但因程晉芳也是個看重學業,不善經營管理的儒生,他的鹽行也已敗落,家處窘境。吳敬梓另求門路便常到王溯山家去,想從這位交情深些的畫家好友那兒尋找《儒林外史》往下的出路。
出路還沒找到,吳敬梓的次子藜叔在全家“乞食”的日子裏患了急症,不治而亡。這次打擊對他來說太過沉重了。他受過多次喪親之痛,滿心已傷痕累累,這一次便有了風雨飄搖的感覺。他聽不到惠兒的勸解安慰,隻見她悲傷欲絕地痛哭,吳敬梓覺得自己也要被擊垮了。他恍恍惚惚,藜兒的樣子在眼前晃來晃去,睡夢中時常驚醒。《儒林外史》刊刻的事不得不擱置在一邊。
他來到皖南,每天站在山上,靠看雲彩驅逐心頭的愁痛。
他的皖南之行,在朋友的幫助下,慢慢拂退了濃重的心疼,又遠赴浙江遂安,去向故交遂安知縣吳培源請求幫助。
不管怎樣艱難,一代諷刺小說大師,飽受艱辛與屈辱的不第文人,總算在生前看到自己滿意的著作完稿了。不像他之後的曹雪芹,隻留了半部《紅樓夢》給後人,其餘半部卻為他人續寫。
馮沅君、陸侃如合著的《中國文學史簡編》認為,全書故事情節雖沒有一個主幹,可是有一個中心貫穿其間,那就是反對科舉製度和封建禮教的毒害,諷刺因熱衷功名富貴而造成的極端虛偽、惡劣的社會風習。這樣的思想內容,在當時,無疑是有其重大的現實意義和教育意義的。加上極精準生動的白話語言,栩栩如生的白描人物刻畫,優美細膩的景物描寫,出色的諷刺手法,其思想性藝術性均獲得了巨大成功。
23.出版家門前的滯留
乾隆十六年(1751)陽春,正是江淮少雨的好時節。揚州天寧寺裏的揚州詩局,人們正在忙碌。金兆燕不過是這裏的勘校,因他是把心靈活細的好手,詩局的掌櫃對他格外看得上眼。
吳敬梓出現在金兆燕麵前時,正是臨近傍晚的時刻,他清瘦的臉上滿帶疲憊,尤其是他的身後,還跟著一輛來自南京的馬車。
吳敬梓沒有寒暄,隻是告訴金兆燕,我的車上,是我的書稿,書名叫《儒林外史》。
金兆燕麵對這個早就以友相待的表叔,隻能半開玩笑說,表叔的大作脫手,早該前去恭賀,卻勞您送上門來!
吳敬梓急不可耐說,棕亭賢侄,你們這是大清國有名的揚州詩局,不是專事詩書刊刻的嘛,我不往這裏送,還能送哪裏?
揚州詩局本是很有來頭的。康熙四十四年(1705),江寧織造、通政使兼兩淮巡鹽禦史曹寅在揚州創辦了一個大規模的編校出版機構,就是這“揚州詩局”。當時的任務是,奉旨校刻《全唐詩》。這樣一項重大出版工程,被揚州詩局承擔過來,賺的是國庫銀兩。
《全唐詩》是清朝初年編修的一部彙集唐朝詩歌的集子。全書共九百卷,目錄十二卷,共收唐、五代詩近五萬首,是一部較完整的唐詩總集,反映了唐代詩歌的繁榮麵貌。揚州詩局就設在揚州天寧寺裏。康熙四十四年(1705)的三月十九日,“上發《全唐詩》一部,命江寧織造曹寅校刊,以翰林彭定求等九人分校”。曹寅奉旨後,即積極著手籌備,全身心投入校刻《全唐詩》上,從康熙四十四年以後至次年期間(1705—1706),曹寅所上的奏折很多內容與刊刻《全唐詩》有關。次年四月十六日,玄燁《禦製全唐詩序》寫成頒發,補刻詩序,冠於書前。曹寅校刊《全唐詩》時精益求精,創造了中國古代雕版印刷上以“軟字精校精刻”見長的“康版”風格,把中國雕版印刷史向前推進了一大步,也成為康乾時期獨特的文化標誌。
據史料稱,曹寅要把揚州詩局設在天寧寺裏,是因為天寧寺內就駐有巡鹽禦史的行署,屬於兩淮巡鹽禦史的房產,而且十多年前孔尚任曾住在天寧寺東廊待漏館。揚州詩局設在天寧寺,既不用出去另外找房子,也便於管理,有利於提高校刊《全唐詩》的質量,加快校刊速度。
金兆燕被招進揚州詩局時是乾隆六年(1741),那一年他二十三歲,已中了秀才,從全椒來到揚州,進入揚州詩局,不過是謀個事糊自己的口。在揚州詩局,金兆燕所幹的差事,始終不離詩書,也不外是為以後的科舉找些方便。
金兆燕在揚州詩局是很有作為的年輕人。在他與程晉芳的交往中,也一直對吳敬梓十分尊重,他們真摯往來,向來是相互依靠的忘年朋友。在吳敬梓剛剛開始撰寫稗史的時候,金兆燕曾說過,先生大劄老成,一旦擱筆,不妨到揚州詩局這邊來找我,興許我能在刊刻上幫你點兒忙呢。本來先生的稗史脫稿一事,金兆燕也從程晉芳那裏聽說過的,隻是手頭的事多一些,尚沒得空走一趟南京,不想,大先生今日已出現在他的麵前。
吳敬梓費盡周折從南京雇了車馬,走旱路風塵仆仆地來了。他的車馬停在天寧寺外,自己稀疏的發辮已有些淩亂。他手撫車上包裝整齊的書稿,等待棕亭開口說怎麼辦。
金兆燕已看出吳敬梓急切的心情,可詩局對書稿能否收留是有說道的,必得征詢局主才行。
據資料介紹,揚州的刻書印刷業有著悠久的曆史,有據可考的唐、宋以至元、明各朝代均有不同程度的發展。到了清代,隨著鹽商的崛起,經濟的繁榮,揚州發展成為全國重要的經濟和文化中心城市之一。其間,與經濟和社會相聯係的書籍刻印業異軍突起,迅猛發展,轟動朝野的《全唐詩》《佩文韻府》和《全唐文》三部古籍巨著分別於康熙、嘉慶年間在揚州刊刻而成。故此,揚州的民間出書也非常活躍。
民間出書,又名私家刻書,早於宋朝印刷檢測,據考證早在東漢時期就已經出現,後流行於清朝。民間出書與雕版印刷廣泛的運用有關。具體操作需以下步驟:
第一步是刻字:將字紙反貼在木板上,再將每個字一筆一筆雕刻成陽凸字。
第二步是印書:先用一把刷子蘸了墨,在雕好的板上刷一下,然後用白紙覆在板上,另外用一把幹淨刷子在紙背上輕輕一刷,把紙拿下來,一頁書就印好了。
第三步是裝訂:一頁一頁印好後,裝訂成冊,一本書也就成了。
到清朝乾隆時期,私家刻書已廣泛流行。清代是中國傳統印刷業發展的最後階段。書籍的刻印技術在承接前代發展的基礎上,又進了一步。當時的雕版印書,仍沿襲明朝以官刻、私刻、坊刻三大係統發展。
官刻書,相當於今天的政府部門出書。清代的政府刻書,初期主要集中在內府,由司禮監經管刻書的製度。官刻分為以下幾類:
第一是清代皇帝的著作如:順治十二年(1655)刻印的《資政要覽》。
第二是重刻前朝的各類著作如:經史著作、科學、文學等各類研究成果,《通典》《通誌》《文獻通考》等前代的政書。
第三是方略、紀略著作。軍事告成,必定編纂成書,編年為序,記錄事情的全部經過。
第四是刻印字書、類書、叢書。清代統治者為了鞏固其專製統治,加強民族之間的融合,大量編纂漢族、滿族、蒙族等各民族文字用書。
第五是詩文集的刻印。
第六是天文曆象之類書籍。
吳敬梓的《儒林外史》脫稿時,揚州的出書機構,除了金兆燕所在的揚州詩局之外,還有許多私家刻坊。埠外也有官辦的書局。
清代的坊間刻書更為興盛,刻書數量很大。曆史比較悠久的如:學名士分任校勘的江南書局較早,不久後的金陵官書局、浙江官書局、四川官書局等相繼成立,相當於今天的各種出版社。
除此之外,揚州還有私家刻書的店坊,而且相當繁榮。詩歌以及清話本的流行,引起文人紛紛出書。清代的個人出書多為私家刻書,稱“家刻本”或“家塾本”。通常有兩類:一類是著名文人所刻自己的著作和前賢詩文,這類書大都是手寫上版即所謂寫刻。選用紙墨都比較考究,是刻本中的精品,世稱精刻本,大多具有很好的文學性,比如詩集等。另一類則是考據、輯佚、校勘學興起之後,藏書家和校勘學家輯刻的叢書、逸書,或影摹校勘付印的舊版書。
吳敬梓的書,讓金兆燕很是發愁。揚州詩局,是不可隨意接過一單生意的,別的且不說,關鍵是這裏昂貴的刊刻費用,吳敬梓是絕對拿不出來的。還有,凡是揚州詩局能應承下來的書籍,都要經過專門的校勘審驗,很難說他能過得了關。
眼下,這些肯定是定不準的,關鍵是大先生的書稿已經不起折騰,應該找個可靠地方安頓下來。金兆燕替他著急,便費心說通了局主,暫且把書稿收留在詩局的卷房。卷房是專門保存待印書籍原稿的地方,這裏十分安全可靠,不用擔心水、火、蟲、鼠等任何危害。但,凡是存進卷房的書稿,都要花費些保管銀的。金兆燕知大先生窘困得很,哪裏付得出保管銀,他便跟局主討了個人情,好歹把書稿安頓下來,以免再隨疲憊不堪的作者到處奔波。然後,金兆燕把吳敬梓到來的消息通告給程晉芳。不多時,幾位要好的朋友便在程晉芳召集下聚會在瘦西湖畔的酒家。
瘦西湖畔,程晉芳和金兆燕眼見大先生淚流滿麵,連連道賀他的書完稿,以讓他高興些。吳敬梓掌著酒樽,一口又一口地狂飲,淚水迎著襲來的清風潸然而下。大先生無語,邊飲邊泣,迷茫的眼神裏充滿了悲傷。歲月在他軀體和容顏上刻出了太鮮明的印記,一道又一道,每一道都讓幾位朋友觸目揪心。
程晉芳得知,這樣一部書稿在揚州詩局刊刻出來得兩千兩銀子,私刻坊也少不了五百兩。
程晉芳驚訝,如在前些年,這個數目對他來說並不大,可是他的生意已一落千丈,確是拿不出來了,這可難啟齒跟大先生說放心的話了。
吳敬梓邊飲邊泣,不覺爛醉如泥。程晉芳和金兆燕把他送到驛館,仍不見醒來,便陪在他身邊商討對策。金兆燕說,這部書稿勘審最少得一年,詩局能否接下還不得而知。就是刊刻出來,也未必是叫賣的書。大先生的書肯定是好的,可別人不一定這麼看,起碼這樣的書眼下是不叫賣的,詩局不會做賠本生意。倘讓大先生私刻刊出,他必定也拿不出必付的銀兩。他隻能以書稿尚待勘驗,得一年之後才能審定,那時再想銀兩的辦法,了他的心願。程晉芳也一時想不出比這更好的辦法。
告辭的吳敬梓,把渺茫的希望留在了揚州詩局,也把一副沉重的擔子壓在了金兆燕肩上。回到南京的吳敬梓又得到了愛子吳烺的訊息,他已從京城往南京返還,要回家來完婚。
自離家之後,愛子吳烺曾隨劉湘奎學習天文算學,與江蘇吳縣精於天文的褚寅亮也成了好友。他漂泊到京城後,過著勉強的溫飽日子,忙於生計的同時,也樂於著述,除詩文《杉亭集》外,還有科技著作《周髀算經圖注》《勾股算法》《五音反切圖說》以及《學宋齋詞韻》等。《學宋齋詞韻》是吳烺和(歙)江叻、吳鏜、程名世同輯。
現在烺兒回來了,吳敬梓便暫且把《儒林外史》刊刻的事放到一旁,當務之急是籌辦兒子的婚事。
為了籌辦烺兒的婚事,吳敬梓更感心力交瘁,這不如刊刻書籍,沒錢可先把書稿放在那裏等待,婚禮卻等放不得。自己一生一事無成,寫了本書卻懸而未刻,生了三個兒子已死了一個,老大要成婚,卻湊不足辦婚禮錢。盤算來盤算去,他總覺得無論怎樣,也不能對不起死去的前妻媛兒。烺兒從小就吃盡了苦頭,無論如何要把他的婚事順順當當辦了。
葉惠兒見丈夫麵對烺兒的婚事,眉頭皺得一籌莫展,便積極幫他想辦法,把吳敬梓從老家帶來的書籍變賣了一些,把自己值錢的首飾賣光了,隻留下幾件打算給兒媳做見麵禮,就再無辦法了。
吳敬梓這些年靠朋友接濟已太多,再無顏麵開口求人了,便想,古老中國,都講先安家後立業,自己活了大半輩子,也沒立成一個正業,索性把安下多年的家賣掉,幫兒子把家安了,好幫他快點兒立業。於是決計賣掉正住著的秦淮水亭,換到城郊小屋去住。
葉惠兒看出丈夫實在是被逼無路了,欣然同意,這反叫吳敬梓心裏更覺對不住惠兒。自從惠兒跟了自己,日子過得每況愈下,連稍微好一點兒的衣衫也不能添上一件,總是縫縫補補,如今首飾也賣了,再把水亭屋賣了,實在對不住她。
惠兒說,有你牽著我的手遊山那一日,我就知足了,哪個女子如我那樣風光過?!那一天好日子,勝過偏房二奶們一輩子的花天酒地!
變賣了秦淮水亭,吳敬梓一家遷居到大中橋邊。這兒是南京城的邊緣,沒了秦淮河畔的歌舞樂聲和大街小巷的喧嘩,倒是更安詳恬靜了。一片竹籬圍著幾間正屋和廂房,地方也不比秦淮水亭窄巴,院子裏滿是樹木和芳草,一出門,東麵是鍾山,西邊是青溪。惠兒比原來更為高興,這兒有種菜的地,養雞豬也是行的。看著院子,惠兒盤算起未來雞鴨成群的時光。如能那樣,家裏可以自產自足節省很大一部分開銷。
烺兒的婚事便是在這裏舉辦的。
被請來的南京文友有吳蒙泉、龔退庵、馮粹中、牛草衣、宋潤九、塗長卿、沈瘦岑、樊聖謨、顧秋亭、戴瀚等人,當然不會少了揚州那邊的程晉芳。程晉芳曾建議吳敬梓,也該屈尊請一請大名鼎鼎的詩人袁枚。這袁枚雖未與吳敬梓謀過麵,但卻是程晉芳的詩友,他給牽個線,袁枚大概不會不來。程晉芳想讓吳敬梓屈尊請袁枚,主要是為刊刻《儒林外史》著想。因這袁枚,不僅住在南京一帶,而且算是這一地區最為富有且有官身的文人。袁枚本是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後來在江寧(當時的南京所在縣)小倉山買下大片土地築成隨園,曾著有《隨園詩話》。乾隆元年(1736),二十一歲的青年才俊袁枚參加朝廷舉行的博學鴻詞考試,在二百多碩儒中,他是最年輕的。乾隆三年(1738),他中舉人和進士,在江寧及溧水等地做知縣,三十三歲時就“隱居”在他的隨園了。在袁枚看來,他處在盛世,到處都是雨露陽光。他在給自己的友人(也是吳敬梓最要好的朋友)程晉芳的信中說過:“我輩身逢盛世,非有大怪癖、大妄誕,當不受文人之厄。”照當時情況看,這話對號入座很可能指的是吳敬梓,因當時當地,沒有哪個文人比吳敬梓更“大怪癖、大妄誕”並“受文人之厄”了,而且直接宣稱過“一代文人有厄”。袁枚這話的意思很分明,即,如果你受了“文人之厄”,就應該從你自身找原因,是因你自己“大怪癖、大妄誕”。袁枚之所以這麼說,因為他的經濟狀況極好,但他的上輩則是較為貧寒的。同代文學家姚鼐為袁枚寫的墓誌銘說,他的祖父、父親、叔父“皆以貧遊幕四方”。“遊幕”是給人做幕僚,也稱師爺。所以袁枚特重視賺錢理財。他卸任為文後,賣文的價格越來越貴。他的同代人伍拉納之子作的《批本隨園詩話》透露,袁枚經常吹噓自己的詩文得到某名公巨卿賞識,實際隻是他的某種宣傳策略,“借以嚇騙江浙酸丁寒士,以自重聲氣耳”。袁枚自我宣傳後,身價越來越高,有些富戶不惜酬以重金,一篇墓誌銘的潤筆費可達一千兩銀子。王英誌《袁枚評傳》中列有統計材料,袁枚的《小倉山房文集》共有五百三十多篇文章,其中碑傳、墓誌銘、行狀、書事一類傳記文有一百五十多篇,內寫九卿督撫以上的多達五十多篇,占到百分之十以上,這是一個很可觀的數字。為大官寫文章,或得名或得利,對袁枚提高名氣作用自然很大。鹽商安麓村因刻孫過庭書譜,請袁枚題跋,袁枚隻寫了二十二個字,即“乾隆五十七年某月某日隨園袁枚印可時年七十有七”,安氏便給袁枚的潤筆費二千兩銀子,每個字近百兩。為了進一步擴大知名度,袁枚將自己的各種著作刊刻印行。袁枚曾談到兩位友人資助他出書,實際上據《批本隨園詩話》說,當時有些人為附庸風雅,借詩話傳名,賄賂袁枚的很多,要入書可以,但要給銀子!這樣“有替人求入選者,或十金或三五金不等,雖門生寒士,亦不免有飲食細微之敬,皇皇巨帙,可擇而存者,十不及一,然子才(袁枚的號)已致富矣”!伍拉納之子見過袁枚數次,又見過袁枚的妻妾,吃過她們做的飯菜,關係很熟悉,所述的可信度很高。與出作品集相聯係,他又廣收門生,包括眾多女弟子,這是他最為人詬病之處,章實齋就大罵袁枚收女弟子是開惡劣之風,在他的名著《文史通義》中對袁枚大加批判。但袁枚不以為然,我行我素。像他得意的女弟子嚴蕊珠“典簪環為束修,受業門下”就是突出的一例,女弟子將首飾典當出去,學費是欠不得的。同時弟子自然要看老師的書,這又擴大了他著作的發行量。袁枚簡直是將文化作為一個產業來做了,當時會做的人不多,幾乎沒有競爭,就看自己臉皮厚不厚了。
袁枚雖然三十三歲就“隱居”到隨園,好像遠沒到今天所謂的退休年齡,但他是得到吏部正式批準的,“退休金”不會少,他自己稱為“清俸”。這退休金更有一種象征意義,說明他是為官的貴文人。鄭板橋贈袁枚的詩中曾說:“不買明珠買明鏡,愛他光怪是先秦。”“光怪”的東西是指古玩,除古玩外,袁枚收藏的同時代名家字畫就更多了。那也是一大筆財產。由於袁枚有經營頭腦,資產越來越厚,到晚年時達到“田產萬金餘,銀二萬”。因為他太富有了,他不會想到別的“文人之厄”的。他的朋友程晉芳喜歡幫助別人,最後自己也變窮了,袁枚對程晉芳“性善泛施,有求必應”曾提出警告,說如果弄得自己“饑寒交迫,活且不能,樂於何有?”這就是說自己沒有大量收入,還去幫助別人,這不可取。
和袁枚形成鮮明對照且截然相反的吳敬梓,怎能為自己出書而屈尊乞求袁枚參加兒子婚禮呢?能那樣的話,吳敬梓就不會窮成乾隆時期幾乎最窮的文人了。
兒子的婚禮倒是在吳敬梓眾文友的窮歡樂中辦完了,似卸去了一副重擔,但《儒林外史》刊刻這副重擔,壓得他多病之身更加傾斜,甚至隨時便可傾倒一般。
當所有賓朋都從鍾山腳下的新居散去,幾近襤褸的吳敬梓又出現在揚州詩局金兆燕的眼前。金兆燕無法用語言回答長輩朋友乞求的眼神,隻好又背著他去找程晉芳商量。
程晉芳不敢再提袁枚,便想背著吳敬梓找找鄭板橋,看看揚州這位八怪之首,能不能幫幫南京的吳大怪人。
24.猝逝揚州未瞑目
鄭板橋可不是好見的。金兆燕和程晉芳打聽了一陣子,聽說鄭大怪人到四方雲遊去了,他倆隻好先湊上幾十兩銀子,權當吳敬梓回家的盤纏和眼下度日的救命錢,也表示兩位忘年小友會把他的重大心事放在心上。
兒子完婚後等待書稿刊刻這段難挨日子,吳敬梓和書畫家樊聖謨等人終日泡在一起,幾個月之後,吳敬梓寫出了《金陵景物圖詩》,共二十三首,由樊聖謨用正、草、隸、篆各體抄出,刊印或裱成條幅。憑著樊聖謨在書法上的名氣,加上吳敬梓“博學鴻詞”科被舉薦在士子當中產生的名望,每日倒也賣幾個錢,減輕一時的囊中羞澀,但於《儒林外史》的刊刻,卻絲毫作用也沒有。
半年後,金兆燕又來找吳敬梓說,前日有人送信,長蘆鹽運使盧雅雨調任兩淮鹽運使,邀請他去揚州幸會,到時看看,也許能對刻書之事有一線希望。
乾隆十八年(1753)夏,揚州的盧府裏,四方名流雲集。吳敬梓得知金兆燕所在的詩局就依歸盧府所管,甚感欣喜,所以他在揚州無心遊山玩水,一心隻想著《儒林外史》刊刻的事。聚會了幾次之後,盧雅雨連《儒林外史》的寫作都隻字未提,刊刻的事就更不要有何指望了。他又去探問金兆燕說,晉芳先前提過見見鄭板橋的,他這揚州大怪與袁枚那種太戀錢的人不同!
鄭板橋應該是吳敬梓眼中的一棵儒林大樹,他們骨子裏的狂怪反叛性格是相通的。鄭板橋年長吳敬梓八歲,號稱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因此他比吳敬梓幸運得多,做過官,盡管辭官回家,“一肩明月,兩袖清風”,唯攜黃狗一條,蘭花一盆,但他有官府給的退休金,便沒經曆過吳敬梓那樣的饑寒交迫。沒做官之前的鄭板橋,也曾有過辛酸生活,但當了官又被免官後,再回揚州賣字畫為生,身價與前大不同了,求之者甚多。他卻厭惡那些附庸風雅的暴發戶,就像揚州一些腦滿腸肥的鹽商之類,縱出高價,他也不加理會。高興時馬上動筆,不高興時,不允還要罵人。有回為朋友作畫時,他特地題字以做坦率自白:
終日作字作畫,不得休息,便要罵人。三日不動筆,又想一幅紙來,以舒其沉悶之氣,此亦吾曹之賤相也。索我畫,偏不畫,不索我畫,偏要畫,極是不可解處。然解人於此,但笑而聽之。
寫字畫畫,斤斤計較酬金,鄭板橋毫不隱諱,而且明定出可笑的怪潤例:大幅六兩、中幅四兩、書條對聯一兩、扇子鬥方五錢。凡送禮物食物,總不如白銀為妙。蓋公之所陝,未必弟之所好也。若送現銀,則心中喜悅,書畫皆佳。禮物既屬糾纏,賒欠尤恐賴賑。年老神疲,不能陪諸君子作無益語言也。
吳敬梓也聽過鄭板橋定潤格,規定凡求其書畫者,應先付訂金,並作潤例,頗為風趣。當時,許多豪門巨紳,廳堂點綴,常以得到板橋書畫為榮。但鄭板橋不畏權勢,生平最不喜為那些官宦劣紳們作書畫,這與袁枚多給官紳們作序寫墓誌恰恰相反,所以吳敬梓對鄭板橋要比對袁枚高看。但畢竟他倆都是舉業成名為官後再為文的,身份、地位和心理都會有較大差距。以吳敬梓那狷狂性格,萬不得已他是不會主動求見的。他知道,鄭板橋被貶官後,三頭毛驢一車書,兩袖清風而去,卸任後作的畫有題雲:
烏紗擲去不為官,囊囊蕭蕭兩袖寒。
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江上竹漁竿。
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畫幅上三兩枝瘦勁的竹子,從石縫中挺然而立,堅忍不拔,遇風不倒,鄭板橋借竹抒發了自己灑脫、豁達的胸臆,表達了勇敢麵對現實,絕不屈服於挫折的人品。
鄭板橋筆下之竹,正是他自己人格的象征,這讓吳敬梓生出無盡感佩而自愧弗如,愧的是不能像他那樣幫有冤仇災難的百姓做點兒實事。猶豫再三他便想,如此性格相投的鄭大怪人,竟不是我吳敬梓的朋友,這是說不過去的。該見不該見的,我吳敬梓都見了,卻唯這板橋先生未能謀麵,這緣分差在哪兒呢?
不多日,吳敬梓在揚州又和幾個文友聚在一起,大家談起皇上南巡之事,說注定會在揚州停駐的。人們還從地方官那裏得知,皇上江南之行還有會見名流雅士、招納賢才之舉。文友們議論,聽說鄭板橋先生已得到當地官府邀請,估計吳先生也會受邀的吧?吳敬梓卻說,皇上見不見不打緊,打緊的是想見見鄭板橋先生!
席間大家又講鄭板橋捉弄汙吏和奸商出高價買他的竹,而把所得銀錢助人為樂的故事,讓吳敬梓很開心。程晉芳不失時機又問吳敬梓到底想不想見鄭板橋。
這話竟問到吳敬梓的痛處,因已喝多了酒,忽然失控對大家道,我吳敏軒愚鈍啊,要是有這揚州大怪一半的智慧,《儒林外史》也不致壓於庫房不得見天日!
他又大口飲了酒說,可惜我吳粒民既窮極又愚鈍,定是鄭大先生不想見我,那我吳敬梓也就不想見他啦!
自從吳敬梓用馬車把書稿送到揚州詩局,揚州便有了一個他最難成真的夢想。至今,書稿已在那裏壓了一年有餘,而刊刻之事仍音信杳無。他已實在無顏再追問金兆燕和程晉芳了。倘若當初能拿得出銀子,當年刊刻,差不多兩千兩銀子便可完成。而到眼下,已漲成沒兩千五百兩銀子是刊刻不成的。他甚至不無懊悔地想,當年自己以掌門長子身份管探花府家業時,手稍稍緊一點兒,怎麼也不至於攢不出兩千兩銀子啊!
見吳敬梓如此說,誰都不敢跟他提見鄭板橋及刻書的事了。
可吳敬梓腦子裏,隻有揚州詩局、程晉芳、金兆燕、《儒林外史》整天旋作一團。這令他眩暈的旋團裏,揚州是天,《儒林外史》是月,程晉芳、金兆燕和他自己都是忽明忽暗的星。而他這一顆,則屬於王冕觀天象時看見的那顆被貫索犯著的文昌星,正在厄運中掙紮求索。
吳敬梓獨自在揚州小客棧裏住著,夜裏從醉夢中醒來,渾身奔湧的血流漸漸凝固,身子拙笨,大腦一片茫然,幾乎忘記自己是來做啥了。最後隻有與他交情最深的程晉芳還敢來看他。程晉芳的可貴之處在於,從前盡管家裏很富有,但他一心放在讀書和做學問上,把大部分的資財都用在買書和接濟讀書人上了。他曾買過五萬多冊書,不是自己占有,而是供那些想讀書的人來讀。有很多貧窮的讀書人到他這裏來讀書,還提供食宿,還能與他交流學問。程晉芳最好交友,“遇文學人,喋然意下,敬若嚴師。雖出己下者,亦必推轂延譽,使其滿意”。他的文友雖很多,但最看重的是袁枚和吳敬梓等。
據有關專家的考證資料介紹,《儒林外史》中不少人物與程晉芳有一定關係。例如,書中重要正麵人物莊徵君,就是以程晉芳的族祖程廷祚為原型創作的。莊徵君這個人物在《儒林外史》第三十四回至第四十九回屢屢出現,說他“是朝廷征召過的”,禮部侍郎徐某曾推薦過他,太子太保某欲納為門牆,但莊徵君卻不願意走這個門路,“閉門著書,不肯妄交一人”,是吳敬梓讚佩的人物之一。再如《儒林外史》中莊徵君有個族侄叫莊濯江,有的研究專家認為,此人就是按照程晉芳的形象來塑造的,而更多的專家認為是以程夢星為原型來寫的。程夢星是程晉芳的伯父,夢星雖為伯父,才名也很高,然晉芳卻有些不同看法。袁枚《隨園詩話》之十二雲:“魚門雖呼午橋為伯父,意頗輕之。”《儒林外史》第四十一回中出現的莊濯江,雖是一個才士,又能詩畫,但卻隱去翰林身份,更像一個商人;而且一雙眼睛老是在青年才女沈瓊枝身上轉溜。這恐怕是吳敬梓受了程晉芳“微言”影響的結果。沈瓊枝這個大膽、潑辣、多慧而且一身正氣的年輕女子形象,更與淮安鹽商關係密切。按《儒林外史》所敘,沈為常州貢生沈大年之女,小時喪母,生活艱苦。其父將她嫁與揚州鹽商宋某,宋卻以妾納之。沈女知後,將其室金銀器物捆載,易裝逃至南京,以賣自製繡品、詩扇為生。後被江寧知縣協查拿獲。因沈係才女,並能當庭作詩,得知縣賞識,差人善解揚州,並囑妥善解決。事實上,沈女的原型為鬆江女子張宛玉,她誤嫁淮安鹽商程某,而非揚州鹽商。沈不耐其俗,因而私逃去南京的。後得江寧知縣袁枚妥善解決。當時淮安經營鹽業程姓商人,有十三家之多,均為程晉芳的族人。此事發生時,正是吳敬梓二次來淮之際,他可能親見親聞此事,因而將此事改頭換麵寫入《儒林外史》第四十一回中。
因為程晉芳對吳敬梓有著如此莫逆的關係,吳敬梓不能不把絕望中忽然又想見鄭板橋的打算說給程晉芳。這回程晉芳卻明確搖頭說,以我之見,大先生的書隻能由私人刻坊刊刻了!哪兒刻都得有人掏腰包才行,此人必是有錢而不戀惜的人物,就如你我當年家財萬貫且樂於助人那樣的主兒。我看鄭先生不會對此事熱心。他交往的多是書畫怪士,文人都不曾交。他在山東當過縣令,寫《聊齋》那位蒲鬆齡,他就從沒見上一麵。他與沒有官身的稗史文人,定是有隔膜的!
程晉芳這番話,對吳敬梓說來相當沉重,他也不是沒這樣想過。但無望的人總得尋找希望,但凡有一絲希望,便會當救命稻草去抓的。聽程晉芳說出官身二字,吳敬梓便像一隻皮球被刀子刺穿,一下泄了氣,不得不把鄭板橋這根想象中的稻草徹底放棄。
程晉芳也無法再就刊刻的話題說下去,隻是勸他從長計議,先安心養息身體,留得青山在,才能有柴燒。
刊刻的事沒一點兒希望,程晉芳隻好勸吳敬梓回南京家裏好生養病。吳敬梓來時走的旱路,回時想走水路,順路看看邗江,再過一回鎮江和真州,從燕子磯進南京城。
吳敬梓離開揚州那天,沒等程晉芳送行就在黎明時候,到了玉漕河碼頭。黎明的揚州,像瘦西湖裏浴過的美女,嫵媚而安詳地睡著,玉漕河碼頭一片寧靜。埠口周邊的商鋪一家也沒開門。吳敬梓站在碼頭望著晨曦中的觀音山和鐵佛寺,不覺眼裏折出淚光。
直到太陽升得很高了,玉漕河碼頭仍沒有船隻過往。碼頭上人也極稀少。吳敬梓問過路人才得知,玉漕河碼頭已經好幾天沒有船來了,人們都去茱萸灣頭乘船。於是心中空落落的吳敬梓便來到城護城河東邗江畔的茱萸灣頭,這裏是京杭大運河經由揚州的最大碼頭。可是這裏卻依然是莫名其妙的冷清。一打聽,邗江上的所有船隻,上停在黃玨埠頭,下停揚子江邊的三江營。吳敬梓再一打聽,才知道,去南京隻有去施家橋乘車馬,打真州那麵走陸路。
直到這時,吳敬梓仍不知為什麼邗江和揚子江的水路都不通船了。他隻好按指點,去往施家橋,找到了去南京的車馬。
馬車在鞭聲中跑起來那一刻,吳敬梓回望揚州,那揚州已像是在夢裏了。孤獨的回鄉路上,吳敬梓默默無語。車夫耐不住寂寞,與他搭訕說,好多人都在緊趕慢趕來揚州,你為甚忙著離開?
吳敬梓反問車夫,為什麼好多人要趕來揚州?車夫笑他簡直是讀書讀愚啦,竟沒聽說乾隆爺要來江南巡視。這些天邗江上的船都不許行走,那是給乾隆爺讓道哪!
吳敬梓將信將疑,車夫說,你沒看邗江兩岸多了那些彩牌坊,不年不節,不是皇帝來,誰會花費這麼大的氣力。邗江邊水田裏,沒有稻苗的,都用麻秧染上綠色了,這不是給皇帝看還能給誰看?
此時的吳敬梓更加不再流連揚州,便對車夫說,即便皇上想在揚州見我,我也斷無心想見皇上!
車夫很是奇怪,你這個先生真是怪,連皇帝都不想見!
吳敬梓無言以對,也不再跟車夫說話,聾啞人一般。
乾隆帝下江南的消息,揚州府上一年就知道的。在這之前,揚州府派出官員勘察路線,修橋鋪路,蓋建行宮。還請來了一大堆文人名士研討迎駕方式。為了一博龍顏大悅,揚州府要求,乾隆爺可能經過的禦道一定寬闊平直,不寬不直的,就拆房子,平祖墳,還借整肅盜匪的名義把無辜的平民投進監牢。
乾隆爺來了,揚州城龍光四射。乾隆乘的禦舟被稱為安福艫、翔鳳艇,共有五艘,製作工藝極其精美。皇帝出巡的排場更是奢華得驚人。隨行的王公大臣、侍衛官員有兩千多人,水路上動用大小船隻總共一千多艘次,陸路上征用乘馬六千匹、馬車四百輛、駱駝八百頭,征調纖夫三千六百人、服役的民夫上萬人。從北京到杭州,興建了行宮三十所,沒有行宮的地方,就搭起黃布城和蒙古包氈房。凡是禦駕經過的道路要灑水除塵,沿途三十裏以內,地方官員一律穿上官服迎駕,所有的紳士、讀書人、老年百姓都要到現場排隊跪拜,以顯“盛世”氣象。
地方官員和富商為了討好皇上,挖空了心思。他們在河道裏安排龍舟燈舫,在岸上搭建彩棚,揚州府把皇家隊伍要路過的地方,全在城外用紅綠綢緞裝飾成一枚巨大的桃子,十多裏外就能望見,乾隆帝的禦舟一到,突然煙火大發,巨桃開裂,桃子裏出現一個劇場,有許多真人在演戲。
揚州迎駕的隊伍也十分龐大,一些文人名士也排列在州府官紳之後,隻是遠遠地望見從船上走下一群人,誰也沒有見到皇帝的龍顏。據說,乾隆帝在揚州大虹園停留時,誇讚說,這裏風景不錯,很像北京南海的“瓊島春蔭”,就隻少一座喇嘛塔。
揚州官員聽見了,暗地買通太監取得圖樣,立即興工,很快就添造出一座喇嘛白塔。這些操辦的官員、富商,都得到了乾隆帝的褒獎。
江淮以及江南地區讀書人很多,乾隆帝就宣布增加所到地方的官學生員名額,還破格賞賜六百多人進士及第的資格。對於沿途居住的退休老臣,乾隆帝給予特別的優待和禮遇,每次來迎駕,都要升一級官爵。乾隆帝用這些辦法,籠絡漢族讀書做官的人,以及民心。
乾隆帝的南巡在揚州駐停不過五天,他的龐大船隊便一路向南行駛,一些達官顯貴便想著法兒尾隨而去。
與皇上背道而行的吳敬梓,博學鴻詞科的京試都曾被巡撫舉薦過的,這種邀文士迎鑾而有好處可得的活動,若他也感興趣的話是有可能受邀的,但他早已沒了興趣,隻身一人遠遠躲開了揚州。
乾隆十九年(1754),吳敬梓再次奔赴揚州,為的仍是書稿刊刻的事。而這時《儒林外史》手稿已由金兆燕安排,搬出了揚州詩局,轉入金兆燕朋友的私人刻坊保存。吳敬梓此次來揚州,是想看看,轉入私家刻坊的書稿運氣如何,見仍無希望,便覺逗留揚州已無意思,決定早早回南京家中去卒歲。
渡江南歸之前,吳敬梓傾囊中所有備了酒食,邀集友人前來聚會了一次。痛飲數杯之後,他便有了醉意,吟誦起張祜的《縱遊淮南》詩來,而且吟誦了好幾遍:
十裏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
人生隻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
詩中的“人生隻合揚州死”一句,他反複吟誦數遍,在座的友朋無不詫異,但不解何故。隔了幾日,即農曆十月二十八日,吳敬梓愛子吳烺的朋友、詩人王又曾剛好從京南返,路過揚州,聽說吳敬梓也在揚州,便按打聽到的地址前往拜訪,竟見到了。
王又曾字受銘,又字毅原。浙江秀水(今嘉興)人。他曾數度客遊秦淮,聞知吳敬梓文名,但始終未能謀麵。乾隆十六年(1751),弘曆南巡那次到了江寧,召試士子,他和吳烺同時參加考試,“均蒙異數”而被賜舉人授內閣中書,又同時北上京華供職。兩人“共風雨,數晨夕,至專且久”,交誼極為深篤。王又曾此次南返,終於拜會到吳敬梓,聽王又曾說吳烺情況尚好,吳敬梓心情也好了一些,又從兒子身上生出一線刻書的希望。
臨回南京前,吳敬梓又去王又曾的船上回拜。大運河的水聲與槳聲一聲接一聲地響著,漕運船頭的燈火明明滅滅,與天上的星星連接在了一起。吳敬梓十分亢奮,揮手遙指遠處,對王又曾說,待明年我的烺兒回家轉,也許我的《儒林外史》便有望付刻了。
王又曾也深信不疑,縱觀大清國,年年都有人刊刻出書,大先生的文采極好,一本好書的刊刻該不會太難。
王又曾與吳敬梓兩人雖係初次晤麵,但分外投機,上下古今無所不談。離船上岸之後,吳敬梓一再邀約王又曾來日與烺兒同到南京家裏相會,直到王又曾應允,方依依分手。
當晚,吳敏軒回到寓所時夜色正濃。他因心情好轉,又獨自小飲數杯,雖然有些醉意,但神誌還清楚,自行脫衣解帶上床休息。此時已是下半夜了。這一天從晨至暮,吳敬梓都在會客,精神極為興奮,但身體卻十分疲憊。上床安枕不到一頓飯工夫,由糖尿病並發的高血壓症突然惡化,痰湧不絕,連藥物也來不及服用就辭世了。店家於驚懼之中,撫屍呼喚,客官客官,你快點兒醒來,千萬別在我這裏歸西,壞了我的生意啊!
吳敬梓眼睛睜著,但再也沒能發出一絲回答店家的聲息。
慌作一團的店家,一時弄不清過世於店裏的吳敬梓身份,不住地責怪,這先生一住就是十幾日,也不知他是誰人。店家無奈之下急惶惶報到官府,說從沒見這死者正兒八經吃過飯食,就當是餓殍吧?!
衙役大怒說,揚州城是皇上聖臨不久之地,豈會有餓殍?立即親往店中調查,似覺在盧大人家的文人聚會時見過,便找程晉芳詢問,方知是吳敬梓。
程晉芳見床榻上已僵硬的吳敬梓,遺相極其狼狽,不覺淚雨滂沱,立即向揚州文友發出訃告,眾位文友紛紛前來料理。店家原以為尋找逝者家人要耗費許多周折,不想卻是這麼容易。
王又曾於二十九日淩晨在舟中收到訃聞,不禁驚歎:又曾願見之心,積之數歲,得一見矣,而先生遽一夕而殞。人生怪愕之事,無逾於此!
即刻,王又曾也趕赴吳敬梓寓所,協助料理喪事。大家在檢點遺物時發現,除了典當衣服的錢還剩一點兒之外,已囊空如洗了。王又曾見此窘況,立即去兩淮鹽運使署,向盧見曾訴說詳情。盧見曾盡管並未特別青睞吳敬梓,也不勝傷感,慨允承擔一切喪葬費用。
一切安排妥當之後,金兆燕親自扶柩,將吳敬梓的遺柩從揚州用船運回南京,直到吳烺從京城匆匆趕回,人們才把吳敬梓安葬在南京城西北的清涼山下。
吳敬梓最為莫逆的忘年之交程晉芳,專門寫下一篇《文木先生傳》。全文如下:
文木先生傳
先生姓吳氏,諱敬梓,字敏軒,一字文木,全椒人。世望族,科第仕宦多顯者,先生生而穎異,讀書才過目,輒能背誦。稍長,補學官弟子員[1]。襲父祖業,有二萬餘金。素不習治生,性複豪上,遇貧即施,偕文士輩往還,飲酒歌呼窮日夜,不數年而產盡矣。
安徽巡撫趙公國麟聞其名[2],招之試,才之,以博學鴻詞薦[3],竟不赴廷試,亦自此不應鄉舉[4],而家益以貧。乃移居江城東之大中橋,環堵蕭然[5],擁故書數十冊,日夕自娛。窘極,則以書易米。或冬日苦寒,無酒食,邀同好汪京門、樊聖謨輩五六人,乘月出城南門,繞城堞行數十裏[6],歌吟嘯呼,相與應和。逮明,入水西門,各大笑散去,夜夜如是,謂之“暖足”。餘族伯祖麗山先生與有姻連[7],時周之[8]。方秋,霖潦三四日,族祖告諸子曰:“比日城中米奇貴,不知敏軒作何狀。可持米三鬥,錢二千,往視之。”至,則不食二日矣[9]。然先生得錢,則飲酒歌呶[10],未嚐為來日計。
其學尤精《文選》,詩賦援筆立成,夙構者莫之為勝。辛酉、壬戌間[11],延至餘家,與研詩賦,相贈答,愜意無間。而性不耐久客,不數月,別去。生平見才士,汲引如不及。獨嫉時文士如仇[12],其尤工者,則尤嫉之。餘恒以為過,然莫之能禁。緣此,所遇益窮。與餘族祖綿莊為至契[13]。綿莊好治經,先生晚年亦好治經,曰:“此人生立命處也。”
歲甲戌[14],與餘遇於揚州,知餘益貧,執餘手以泣曰:“子亦到我地位,此境不易處也,奈何?”餘返淮,將解纜,先生登船言別,指新月謂餘曰[15]:“與子別,後會不可期。即景恨恨[16],欲構句相贈,而澀於思,當俟異日耳。”時十月七日也,又七日而先生歿矣。先數日,裒囊中餘錢[17],召友朋酣飲。醉,輒誦樊川“人生隻合揚州死”之句[18],而竟如所言,異哉!
先是,先生子娘已官內閣中書舍人[19],其同年王又曾轂原適客揚[20],告轉運使盧公[21],殮而歸其殯於江寧[22]。蓋享年五十有四。所著有《文木山房集》、《詩說》若幹卷。又仿唐人小說為《儒林外史》五十卷,窮極文士情態,人爭傳寫之。子三人,長即烺也,今官寧武府同知[23]。
論曰:餘平生交友,莫貧於敏軒。抵淮訪餘,檢其橐[24],筆硯都無。餘曰:“此吾輩所倚以生,可暫離耶?”敏軒笑曰:“吾胸中自有筆墨,不煩是也。”其流風餘韻,足以掩映一時[25]。窒其躬[26],傳其學,天之於敏軒,倘意別有在,未可以流俗好尚測之也。
可以告慰一代文豪的是,他的愛子吳烺,後來得官中書舍人,乾隆三十五年(1770)俸滿引見,升山西寧武府同知,後署理知府。任內多善政,這算是可讓吳敬梓瞑目的事吧。但一直替吳敬梓保護著《儒林外史》手稿的金兆燕明白,《儒林外史》何時能刊刻出來,才是真正能讓吳大先生瞑目的事。可這事,何日才能辦成啊?!
這一年江淮的冬天奇冷無比,淮河、大運河都出現過冰凍。金兆燕犯愁《儒林外史》刊刻之餘,也在掛念,大先生在另一個世界,會有人陪他暖足嗎?!
[1]弟子員:漢代稱太學生為弟子員。明清稱縣學生員為弟子員。
[2]趙公園麟:趙國麟,字仁圃,山東泰安人。康熙進士。乾隆間累官至文淵閣大學士。
[3]博學鴻詞:科舉考試的一種名目。這裏指清乾隆二年(1737)舉行的一次。
[4]鄉舉:鄉裏舉薦。
[5]環堵:四周的土牆。陶淵明《五柳先生傳》:“環堵蕭然,不蔽風日。”
[6]城堞(dié):城牆。堞,城上如齒狀的矮牆。
[7]麗山先生:程麗山,與程廷祚(綿莊)是同輩,事跡不詳。
[8]周:通“賙”,救濟。
[9]不食:這裏指斷炊。
[10]歌呶(náo):歌喧。
[11]辛酉、壬戌:指乾隆六、七年(1741—1742)。
[12]時文:科舉應試之文。明清時指八股文。
[13]綿莊:程廷祚,字啟生,號綿莊。乾隆初以諸生召試鴻詞科,未入等。自此遂不應鄉試,閉戶窮極以終。
[14]甲戌:乾隆十九年(1754)。
[15]新月:初出的月亮。
[16]悢悢(liàng):惆悵。
[17]裒(póu):聚集。
[18]樊川:唐代詩人杜牧,字牧之,京兆萬年(今陝西西安)人。晚年官至中書舍人,居長安城南樊川別墅,後世因稱“杜樊川”。所引詩句見《縱遊淮南》。
[19]烺(lǎng):吳烺,字苟叔,號杉亭。吳敬梓長子。中書舍人:明清時掌書寫誥敕等事。
[20]同年:科舉時同榜考取的人。王又曾:字受銘,號轂原,浙江秀水人。乾隆進士,官刑部主事。著有《丁辛老屋集》。
[21]轉運使盧公:指兩淮鹽運使盧見曾。見曾字抱孫,號雅雨,山東德州人。時官兩淮都轉鹽運使。
[22]殮:給死者穿著入棺。殯:埋葬。江寧:今江蘇南京市。
[23]寧武府:今山西寧武。同知:知府的副職。
[24]橐(tuó):盛物的袋子。
[25]掩映:遮掩襯托。
[26]窒:遏製。躬:身體,引申為本身。
25.不朽
一代文豪吳敬梓,猝死於乾隆十九年(1754)揚州一家小客店裏,險些被當餓殍收屍。他是在對《儒林外史》能否刊刻問世的等待中病猝而死,死得悄然無聲卻令人心寒。
吳敬梓的遺像,是由他的畫家朋友王溯山憑記憶畫出來的。這幅畫像,成了後來《儒林外史》各種刻本的作者像。在畫像絲絲縷縷的線條裏,後人似能看出畫家深深的思索。王溯山是在思索自己的百幅畫也抵不住吳敏軒那部尚無望刊刻的《儒林外史》嗎?還是在訴說最受愧對的是大先生這樣說真話諷時弊,留下無價之作,生前卻分文無得的不公嗎?一部傑作的代價,非得是許許多多的債務和貧病早亡嗎?世道是怎麼了?作畫的可以自定潤格,甚至未經動筆就可先得酬銀大筆,可吳敏軒那麼好一部大師之書,生前所得卻是無盡的白眼和無休賒借!
王溯山畫完吳敬梓的遺像,獨自在大文豪多次駐足過的地方,焚燒了成刀的黃紙。這些紙,足可以讓先生在另一個世界,不用欠債賒紙便可著書立說了吧?
這以後的日子,更讓金兆燕陷入無盡的焦慮。大先生留下的手稿成了他心頭的巨石,一天不刊刻於世,便一天沒法輕鬆。那時的揚州詩局,刊刻的生意十分紅火。來自朝廷的禦文宗卷多得忙不過來;來自省州府道官員的文集卷冊多如牛毛。刊刻的費用也一路攀升。按著市價估算,吳敬梓的《儒林外史》刊刻下來,沒有五千兩銀子怕是辦不到了。
兩年後,金兆燕辭去了揚州詩局的差事,去了一個很小的私人刻印社謀生,同時開始備習科試。他到刻印社之後,承擔的校勘事務更加繁瑣而辛苦。這個活兒,金兆燕一共做了十多年。
直到乾隆三十一年(1766),金兆燕省試中了進士,官任揚州府學教授,才得以通過一個小刻印社,把《儒林外史》刊刻於世。這個刻本至今已失傳,但它卻是《儒林外史》的最早刻本,也是嘉慶八年(1803)臥閑草堂本最原始的草考本。
值得一提的是,與吳敬梓同時代的山東人蒲鬆齡,曾在四十歲時寫成的狐鬼小說《聊齋誌異》,也未能及時刊刻出來,現存最早的刻本,也成於乾隆三十一年(1766)。蒲鬆齡卒於清康熙五十四年(1715),這一年吳敬梓才十四歲。《聊齋誌異》正版刻本麵世時,距蒲鬆齡去世已半個世紀。真是一代文人有厄啊!
值得告慰先生英靈的是,《儒林外史》早已成為中國十大古典文學名著(或說五大古典文學名著)之一,也成為不朽的世界文學名著,不斷有各種文字的新版本問世。先生賒酒餓腹寫下的傑作,如今年年都有稿酬奉獻給全人類。
《儒林外史》是部有著思想家氣質的文化小說巨著,是高雅的文學傑作。它與通俗小說有著截然不同的品質。
中國乃至世界近代長篇小說,結構方式多由主要人物(即主人公)和基本情節為主線,構成一個首尾連貫的故事。《儒林外史》則是對中國百年知識分子厄運進行反思和探究,把幾代知識分子放在這個大曆史背景中去描寫,人散事散而主題思想不散,獨創出“全書無主幹,僅驅使各種人物,行列而來,事與其來俱起,亦與其去俱訖,雖雲長篇,頗同短製”(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的形式,有意別於傳統通俗小說靠緊張情節推進,人物臉譜化、類型化的窠臼,而力求遵循生活原貌,描繪真實鮮活的日常生活自然形態,這樣的寫作追求至今仍不落伍。
吳敬梓先生根據自己親身生活經驗,又假托前朝,對百年知識分子的厄運進行思考,以此為綱線,以“楔子”為針“敷陳大義”,“隱括全文”,最後以“添四客述往思來彈一曲高山流水”呼應開篇,而使全篇渾然一體。全書大體可分三大部分。一大部分主要諷刺科舉製度下儒林各色可憎人物,如周進、範進、王德、王仁、嚴貢生、嚴監生等等,及社會上的腐敗和墮落風氣。二大部分主要是描寫君子文土,如作者自況的杜少卿,及遲衡山、莊紹光、虞育德、蕭雲仙等真儒名賢的思想行為。三大部分,主要描寫真儒名賢理想的破滅,社會風氣更加惡劣,以至於陳木南、湯由、湯實二公子等已墮落到泡在妓院談論科場名士風流的地步。可貴的是,先生並沒絕望,因而除在開篇塑造了一個完美的理想人物王冕,又在結尾添寫了自食其力的四位知識新人,以呼喚與寄托未來。
《儒林外史》,既沒有驚心動魄的傳奇渲染,也沒有情意纏綿的動人描寫,而重在展示隨處可見的日常生活和人的精神麵貌。全書寫有二百七十多人,除儒林中各色人等外,還把與之相關的三教九流人物密切寫入,從而成為中國封建社會晚期的巨幅社會風俗畫卷。
《儒林外史》注重通過平凡生活中平凡小事的描寫,塑造人物性格,毫無類型化、臉譜化之感。幾百個人物,不但性格各異,而且內心世界也多有描涉,細致入微地體現出入物性格的發展變化。同時,這部巨著改變了傳統小說以說書人的評述模式,用客觀敘述方式,不對人物妄加評論,而把評斷的權力完全交給讀者。
“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領袖人物陳獨秀在《〈儒林外史〉新敘》中曾說:“中國文學有一層短處,就是:尚主觀的‘無病而呻’的多,知客觀的‘刻畫人情’的少。《儒林外史》之所以可貴,就在它不是主觀的,理想的——是客觀的,寫實的。這是中國文學書裏很難得的一部章回小說。看了這部書,試回頭想一想,當時的社會情形是怎麼樣?當時的翰林、秀才、鬥方名士是怎麼樣?當時的平民又是怎麼樣?——哪一件事不是曆曆如在目前?哪一個人不是惟妙惟肖?吳敬梓他在二百年前創造出這類的文學,已經可貴;而他的思想,更可令人佩服。”
而吳敬梓狂狷豁達的性格,又使他睥睨群醜,輕蔑流俗,這種氣質與稟賦,必然使他采用諷刺的手法達到批評現實的目的。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簡括論述中國諷刺小說淵源和發展時說:“寓譏彈於稗史者,晉唐已有,而明為盛,尤在人情小說中。”然而多數作品或“大不近情”,類似插科打諢;或非出公心,“私懷怨毒,乃逞惡言”;或“詞意淺露,已同謾罵”。《儒林外史》將諷刺藝術發展到新的境界,“秉持公心,指擿時弊”,“戚而能諧,婉而多諷”,“於是說部中乃始有足稱諷刺之書”。
《儒林外史》這部諷刺之書,除了具有“以公心諷世”的偉大主題思想和巨大文化容量外,最為突出的是,作者將中國諷刺小說提升到與世界諷刺名著並列而無愧的地位。關於對這部小說諷刺藝術的評價,我覺最為言簡意賅者,莫過於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三篇《清之諷刺小說》中那一段文字:
敬梓之所描寫者……既多據自所聞見,而筆又足以達之,故能燭幽索引,物無遁形,凡官師,儒者,名士,山人,間亦有市井細民,皆現身紙上,生態並作,使彼之世相,如在目前……而時見珍異,因亦娛心,使人刮目矣。敬梓又愛才士,“汲引如不及,獨嫉‘時文士’如仇,其尤工者,則猶嫉之。”(程晉芳所作傳雲)故書中攻難製藝出身者亦甚烈,如令選家馬二先生自述製藝及以製藝之所以可貴雲……《儒林外史》所傳人物,大多實有其人,而以象形諧聲或度詞隱語寓其姓名,若參以雍乾間諸家文集,往往十得八九。此馬二先生字純上,處州人,實即全椒馮粹中,為著者摯友,其言直率,又尚上知春秋漢唐,在“時文士”中實屬誠篤博通之士,但其議論,則不特盡揭當時對於學問之見解,且洞見所謂儒者之心肝者也。至於性行,乃亦君子,例如西湖之遊,雖全無會心,頗殺風景,而茫茫然大嚼而歸,迂儒之本色固在……至敘範進家本微寒,以鄉試中式暴發,旋丁母猶,翼翼盡禮,則無一貶詞,而情偽畢露,誠微辭之妙選,亦狙擊之辣手矣……此外刻畫偽妄之處尚多,掊擊習俗者亦屢見。其述王玉輝之女既殉夫,玉輝大喜,而當入祠建坊之際,“轉覺心傷,辭了不肯來”,反又自言“在家日日看見老妻悲慟,心中不忍”(第四十八回),則描寫良心與禮教之衝突,殊極刻深(詳見本書錢玄同序)……
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的曆史的變遷》第六講《清小說之四派及其末流》中進一步說:“在清朝,諷刺小說反少有,有名而幾乎是唯一的作品,就是《儒林外史》。《儒林外史》是安徽全椒人吳敬梓作的。敬梓多所見聞,又工於表現,故凡所有敘述,皆能在紙上見其生態;而寫儒者之奇形怪狀,為獨多而獨詳。當時距明亡沒有百年,明季底遺風,倘留存於士流中,八股而外,一無所知,也一無所事。敬梓身為士人,熟悉其中情形,故其暴露醜態,就能格外詳細。其書雖是片段敘述,沒有線索,但其變化多而趣味濃,在中國曆來作諷刺小說者,再沒有比他好的了。一直到了清末……有李保嘉用南亭亭長的假名,作了一部《官場現形記》。這部書在清末很盛行,但文章比《儒林外史》差多了;……嗣後又有廣東南海人吳沃堯……也用了我佛山人的假名,作了一部《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這部書也很盛行,但他描寫社會黑暗麵,常常誇大其詞,又不能穿入隱微,但照例慷慨激昂,正和南亭亭長有同樣的缺點。這兩種書都用斷片湊成,沒有什麼線索和主角,是同《儒林外史》差不多的,但藝術的手段卻差得遠了;最容易看出來的就是《儒林外史》是諷刺,而那兩種都近於謾罵。諷刺小說是貴在旨而語婉的,假如過甚其辭,就失了藝術上的價值,而它的末流都沒顧到這一點,所以諷刺小說從《儒林外史》而後,就可以稱為絕響。”
茅盾先生在《談我的研究》一文中說:“至於《紅樓夢》,在我們過去的小說發展史上固然地位頗高,然而對於現在我們的用處會比《儒林外史》小得多了。如果有什麼準備寫小說的年輕人要從我們舊小說堆裏找點可以幫助他‘藝術修養’的資料,那我就推薦《儒林外史》。”
《儒林外史》成為我國古代諷刺文學的典範,吳敬梓對生活在封建末世和科舉製度下的封建文人群像的成功塑造,以及對吃人的科舉、禮教和腐敗事態的生動描繪,使他成為我國文學史上批判現實主義的偉大作家。《儒林外史》不僅直接影響了近代譴責小說,而且對現代諷刺文學也有深刻的啟發。美國著名學者亨利·韋爾斯也大加讚美說:“《儒林外史》是一部極為出色的著作,為不爭之實,其風格活潑生動,刻劃中國文人階級及廣泛社會眾生相,實無其右者。全書充滿濃鬱之人情味,足堪躋身世界文學史傑作之林,可與意大利薄伽丘、西班牙塞萬提斯、法國巴爾紮克或英國狄更斯等人的作品相抗衡。”
因此我們可以說,《儒林外史》不僅成為中華民族的精神瑰寶,也成為全世界的璀璨名著,是我國清代文學中較早出現外文譯本且經受住了時間考驗的經典之作。吳敬梓的名字,已同他的《儒林外史》不朽於源遠流長的華夏中國文學史。
據李漢秋先生所著《〈儒林外史〉外文譯本》等文章介紹,《儒林外史》已有如下外譯文本:
英譯文
《儒林外史》第一回片段原載1939年《英文雜誌》,收入潘正英編《中國十大名著選譯》。
徐真平翻譯的《儒林外史》最後一回,題目為《四位奇人:儒林外史之結尾》,載於上海、南京出版的《天下月刊》第11期(1940—1941年版,178—192頁)。
王際真翻譯的《儒林外史》片段英譯文,題目是《兩學士中舉》,收入高喬治編輯的《中國幽默與智慧》一書(189—208頁)。此書由紐約科沃德一麥卡恩公司於1946年出版,紐約斯特林出版公司1974年再版(共347頁)。所譯內容為《儒林外史》第二、三兩回,即周進與範進中舉的故事,譯文非常引人入勝,在歐美獲得好評。
新中國成立後,著名翻譯家楊憲益與戴乃迭合譯的片段英譯文,題目是《吳敬梓——儒林外史》載於北京外文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文學》1954年4月號(5—68頁)。所譯內容為《儒林外史》的前七回,此七回譯文1957年歸入譯者的《儒林外史》之全譯本《儒林》一書。譯文流暢而精確,能夠傳達原意。
張心滄翻譯的片段英譯文,題目是《慷慨的年輕學士》,收入張心滄編譯的《中國文學——小說與戲劇》一書(329—381頁),此書由芝加哥阿爾定出版公司及愛丁堡大學出版社於1973年出版。所譯內容為《儒林外史》的第三十一、三十二兩回,即杜少卿的故事。譯文被認為是高水平的,譯者在譯文後還作有注釋。
楊憲益、戴乃迭合譯的《儒林》,是迄今為止唯一的一部《儒林外史》之英文全譯本(共五十五回),由北京外文出版社於1957年出版,共721頁。此譯本書前有現在中國著名畫家程十發1951年8月所作吳敬梓彩色畫像一幅和現在中國著名作家及評論家吳祖緗的《序言》一篇,書中還有程十發所作插圖多幅,書後並附錄《〈儒林外史〉所涉及的管製及科舉製》一文。1963年和1973年,北京外文出版社重印了這個譯本的第二版和第三版,這兩版書前都增加“小說主要人物表”,第三版無序言,但在附錄《〈儒林外史〉所涉及的管製及科舉製》一文中增入漢文專有名詞與譯文相對照。美國紐約格羅西特與鄧拉普出版公司於1972年也重印了這個譯本,同時加入夏誌清撰寫的《導言》。
法譯文
民國翻譯家徐仲年翻譯的《儒林外史》之片段法譯文,題目是《範進中舉》,收入徐仲年編譯的《中國詩文選》一書(282—293頁),此書由巴黎德拉格拉夫書局於1933年出版(全書共445頁)。所譯內容即《儒林外史》第三回“周學道較士拔真才胡屠戶行凶鬧捷報”,是根據上海亞東書局1922年版《儒林外史》排印本譯出的。
翻譯家吳益泰翻譯的《儒林外史》的法譯文有兩段,一段題作《馬二先生》,一段題作《兩學士——張靜齋與範進》,收入吳益泰編譯的《中國小說概論》一書(115—118頁),此書由巴黎韋加出版社於1933年出版。兩段內容分別為《儒林外史》的第四回和第十四回的摘譯。在這兩段譯文之前,吳益泰摘譯了魯迅先生《中國小說史略》中的一段評論文字:“《儒林外史》所傳人物,大都實有其人,而以象形諧聲或度辭隱語寓其姓名,若參以雍乾間諸家文集,往往十得八九。此馬二先生字純上,處州人,實即全椒馮粹中,為著者摯友,其言直率……至於性行,乃亦君子,例如西湖之遊,雖全無會心,頗殺風景,而茫茫然大嚼而歸,迂儒之本色固在。”
賀師俊翻譯的《儒林外史——文學小說》是一部《儒林外史》的法文選譯本,由巴黎L·羅德斯坦書局於1933年出版,共207頁。書中附有程晉芳《吳敬梓傳》的譯文,並附譯者的研究文章,對《儒林外史》的作者、思想、故事情節及主要人物做了分析和介紹。
德譯文
《儒林外史》德文譯本由楊恩霖與格哈德·施密特合譯,由諾亞·基彭霍伊爾與弗裏德裏希·明科維茨加工潤色,是五十五回的全譯本,1962年由德意誌民主共和國魏瑪古斯道夫·基彭霍伊爾出版社出版,1201頁。此書譯文非常嚴肅認真,它的再版精裝本(831頁)扉頁有譯者楊恩霖墨筆所題“儒林外史”四字。此兩版書中都附有“小說人名表”、“小說主要人物編年簡介”以及德國漢學家伊爾瑪·彼得斯所作長篇跋文。這篇跋文介紹了吳敬梓的生平、思想和著作情況,還提到吳敬梓自幼受家庭和父親的影響,後來又受前輩先進思想家顧炎武、黃宗羲、顏元等人影響的情況。伊爾瑪·彼得斯寫道:“吳敬梓是以正統的儒家思想作為他立身處世的準則,注重德行與操守,所以他輕視功名與富貴,反對獵取功名富貴的八股文。”“要讀懂《儒林外史》反對八股文和科舉製度的主題,就需要了解當時中國科舉製度的情況。這種製度束縛讀書人的思想、限製讀書人的知識,使讀書人的思想僵化而停步不前,同時敗壞社會風氣。”伊爾瑪·彼得斯在跋文最後說:“《儒林外史》的內容會使德國讀者感到生疏而奇特,但它是一部有趣的書。在今天的中國,在人民掌權的條件下,書中描寫的事情早已過去而成為曆史陳跡了。然而,你讀了它的許多故事,會幫助你比較容易地了解中國社會文化的曆史變遷,會使你懂得這種變遷是多麼重要,它的不少故事在今天的中國仍具有現實的意義。《儒林外史》有好些地方不好翻譯,如儒林人物的生活細節、故事發生的背景、專有名稱、官位職銜等等,特別是作者的諷刺性的語言,譯成德文時非常困難。這個譯本的文字有些地方對德國讀者恐怕仍不好理解,但總的來說,這個譯本對德國讀者了解中國的文化是會起到一定的作用的。”
俄譯文
前蘇聯翻譯家阿·伊文翻譯的《儒林外史》前八回的俄譯文連載於1929年出版的《青年近衛軍》雜誌第18期(32—45頁)、第19期(38—49頁)、第20期(23—41頁)、第21期(37—48頁)。新中國成立之後,北京出版的俄文版《人民中國》1955年第三期(23—28頁),載有《儒林外史》第三回的俄譯文,標題是《範進中舉》。《儒林外史》的俄譯文從此不斷得到豐富。
蘇聯漢學家對中國古典文學名著的翻譯一向十分重視,他們有的人一生專門研究和翻譯某一作家的作品。如著名漢學家阿列克謝耶夫就以畢生精力從事《聊齋誌異》的研究和翻譯,而德,沃斯科列辛斯基則是專門研究吳敬梓和翻譯《儒林外史》的著名漢學家。沃斯科列辛斯基生於1926年,軍事外語學院畢業,曾發表過不少研究吳敬梓及其著作的論文,並以題為《十八世紀中國諷刺文學家吳敬梓和他的小說〈儒林外史〉》的論文取得博士學位。他所翻譯俄《儒林外史》是五十五回全譯本,由B·塔斯金校訂,1959年由莫斯科國家文藝出版社出版(631頁)。這個全譯本書中有程十發所作插圖,並有沃斯科列辛斯基所作長篇《序言》。在這篇《序言》中,沃斯科列辛斯基介紹了吳敬梓的生平、清朝的科舉製度,也對《儒林外史》作了分析和評論。他寫道:“1754年12月的一天,在中國中部的一個城市——揚州,卓越的諷刺藝術家吳敬梓悄然離開了人世,他的死,對這個城市的市民來說甚至是不知不覺的。揚州市民很少知道他們身邊住著一位有名的大作家,相識的人也隻知道他是個不得誌的貧窮的詩人。然而吳敬梓是可以與中國最偉大的作家並駕齊驅的。他曾寫過許多篇詩歌,足以代表他的藝術成就的就是諷刺小說《儒林外史》。這部小說是作家卓越天才的裏程碑,直到今天它仍是中國古代文學的典範作品之一。”“這部小說的內容很少離開作者本身的閱曆,它的描寫細膩而深刻。正像語言藝術大師一樣,吳敬梓所提煉的文學語言是非常生動、鮮明而有力的,他借助人物對話能痛快淋漓地揭露人物的內心世界。比如,我們聽到貢生楊執中的談吐,立刻就能判斷出這是個騙子和無賴;我們聽到周進或範進的談吐,能夠從不同角度感覺到他們內心的空虛和渺小。吳敬梓廣泛運用古代書麵語言、民間口頭語言以及諺語和俗語,刻畫出不同人物的性格特征。所以他的小說雖是在兩個多世紀之前寫成的,今天仍然得到中國人民的普遍熱愛。無疑,通過這篇小說,蘇聯讀者也可以更多地了解偉大中國人民過去的曆史。”沃斯科列辛斯基在這篇《序言》中還提到他翻譯《儒林外史》“曾得到中國文學家、北京大學教授吳祖緗的幫助”,他對此深表感謝。
越譯文
越南文譯本《儒林外史》由翻譯家潘武及汝成合譯,由河內文學院文化出版社於1961年出版。這是根據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儒林外史》譯出的,為五十五回全譯本,共分三卷(卷一,283頁;卷二,275頁;卷三,278頁)。書前有譯者潘武和汝成合寫的《序言》,對吳敬梓及其作品作了概括評述。《序言》中說:“1954年12月11日中國文藝界在吳敬梓逝世200周年紀念會上,肯定施耐庵的《水滸傳》、曹雪芹的《紅樓夢》和吳敬梓的《儒林外史》作為中國古代小說中最具有價值的作品。清代同治年間一位小說評論家曾說:‘慎勿讀《儒林外史》,讀之乃覺身世應酬之間,無往而非《儒林外史》!’由此可見這部小說藝術效果之強烈。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肯定《儒林外史》是一部諷刺社會的小說,認為它的藝術諷刺詩是空前絕後的。”“《儒林外史》有三個突出的特點:內容現實,思想民主,諷刺深刻。正是這三點,使我們今天重讀它,也不覺為它的清新、奇特而驚訝!”
日譯文
日本漢學家中最先提到《儒林外史》的,是明治時代的森槐南,他在《作詩法講話》(1911年文會堂出版)這本著作中曾說到,要研究中國清代社會風俗,《儒林外史》是不可缺少的一部書。
日本最早翻譯《儒林外史》的譯者是瀨沼三郎,他所譯的五十五回全譯文連載於1935年4月2日至12月1日的《滿洲日報》。
在日本流傳較廣的《儒林外史》五十五回全譯本,是由岡本隆三與稻田孝先後譯出的。岡本隆三譯全書的前二十六回,1944年東京開成館作為譯本的“上卷”出版。稻田孝繼岡本隆三譯完全書的後二十九回。1960年平凡社將岡本隆三與稻田孝的譯文合為一書出版,列入《中國古典文學全集》。
稻田孝翻譯的《儒林外史》全譯本,1968年由東京平凡社出版,800頁,並附插圖,列入“中國古典文學大係”。
小田嶽夫與岡本隆三合譯的《〈儒林外史〉——王冕的故事》,載《日本與日本人》二卷十二期和三卷一至三期(1951—1952)。
《中國語雜誌》編輯部譯《儒林外史》,中國語造紙四卷四、五、六期,1949年9月—11月。
木下彪譯《儒林外史鈔注》,載岡山大學法文學部學術紀要,1954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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