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慶鏞等中國員弁急忙上前保護洋人,反被打得頭破血出,隻得護著洋人逃竄,所幸洋人無一受傷。回到驛館當日,白乃富執意趕往武昌告狀。
馮慶鏞勸告無效,隻好雇賃民船渡江。詎料剛到武昌城垣,又遭百姓圍打。
白乃富撲向前去與百姓撕扯,還打發隨行洋弁飛速進城報官。
馮慶鏞拚死力拉開百姓,強把白乃富擁入城內。
白乃富一路大罵,堅持不再去武昌之外的任何山中勘探。
馮慶鏞最後寫道:“伏念此次憲委比較郭師敦優劣,竊觀白礦司勘山比較馬立師是勤,而遊戲相等。據沈雲,偕來之蒲姓比國人話少剛不詳,或暗裏使刁,亦難揣度,恐其暗懷主意。即其在船,忽而兩人唱歌、嘻笑、鬥語,比郭師敦品行心術,大大不如,其精細沉著,相懸霄壤,粗笨可比派克,還不如譚克也。”
盛宣懷沒有馬上給馮慶鏞複信,他準備有空閑的時候,當麵考察一下白乃富。
張之洞此時正在上海自己的包租驛館裏興奮地走來走去。收到盛宣懷的電報後,他已經興奮了三天,在自己的房間裏走了三天。
在廣州時,他就從鄭觀應的口裏得知,盛宣懷不僅辦礦有經驗,在其他洋務上也很有自己的一套辦法。現在經過與盛宣懷的電報往來,從字裏行間,張之洞已經確信鄭觀應所言不虛。怪不得李鴻章一直都不肯對盛宣懷撒手,盛宣懷當真是個能人啊!張之洞極想見一見盛宣懷,當麵和他談一談。但盛宣懷不是湖廣的官員,想見他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張之洞開始思考麵見盛宣懷的各種辦法。
直接給張曜寫信?張曜唯李鴻章的話是從,他不可能買自己的賬;直接給李鴻章發報如何?李鴻章也未必能答應,因為他現在需要盛宣懷替他辦很多事,何況在大冶開礦煉鐵,最早就是李鴻章的想法,他不可能不對自己設防。兩個辦法都被自己否決後,張之洞泄了氣。他背手踱出房間,信步來到驛館的院中,看似出來透口新鮮空氣,其實腦海一刻也未停止思索。
一名差官同著兩名戈什哈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後,警惕著院中的一切動靜,惟恐一個不留神,總督大人遭人暗算。
一名差官從外麵快步走進來,見張之洞在院中散步,忙搶前一步,邊施禮邊掏出一封電報說:“湖北巡撫衙門來電,說盛宣懷派到興國去勘礦的洋人遭到當地百姓圍打。此事已驚動總理衙門。”
張之洞一驚,忙問:“洋人傷著沒?”
差官答:“洋人毫發未損,我們自己人倒傷了幾個。”
張之洞長出一口大氣,接過電報便走回館內。
到了自己的房間,張之洞忽然自語了一句:“驚動了總理衙門?——這都是電報惹的禍,否則,總理衙門如何能這麼快便知道了這件事?”
略想了想,張之洞猛地拍了一下大腿,高興地說:“有了,本部堂可以和盛杏蓀見麵了!”
話畢,馬上傳差官進來,口述了一篇給海軍衙門與李鴻章的電報:“前奉鈞署寒電:‘大冶下手,自是正辦’等因。北洋來電亦同。昨接湖北奎撫電:‘盛道宣懷奉鈞署諭,飭派礦師白乃富赴鄂勘鐵礦,已到’等語。竊思盛道既備悉大冶鐵礦,並加鄂省煤廠情形,現經鈞署飭辦此事,洞此次抵滬,如能與該道晤麵詢商一切,到彼較為透徹易辦。惟該道係隔省實缺人員,無從至滬。謹請鈞署裁酌,如事屬可行,擬請代為轉奏,令該道至滬一晤,俾得詢商大冶鐵礦,並開煤設廠一切事宜,實於公事有益。”
電報發走,張之洞仰天大笑道:“李少荃哪李少荃,別看盛杏蓀是你的人,但隻要我張香濤想用,照樣能用!”
聽張之洞的話音,仿佛盛宣懷一到上海,大冶立馬便能開礦煉鐵。
張之洞此時的希望,全部寄托在盛宣懷一個人的身上。
盛宣懷的父親盛康這幾年在忙什麼呢?說起來,他比兒子盛宣懷還忙。考慮到自己年事已高,去日無多,為了使盛家永遠昌盛,他決定潛下心來,把古今之傳世家訓及好文章通讀一遍,按著自己的想法,編輯《人範須知》和《經世文編》二書,供盛氏子孫閱讀。
《人範須知》輯錄的都是為人方麵的典範文字,《經世文編》則側重於處世。為了讓父親早日完成這兩部文選,盛宣懷特意高薪聘請了兩名老學究,常年住在留園,協助父親工作。
李鴻章奉醇親王之命,電飭盛宣懷趕往上海與張之洞麵商大冶鐵礦的事。收到電報,盛宣懷知道自己的電報打動了張之洞。他把公事交代給屬官,便坐上輪船,帶著文案、幕僚及十幾名精幹的武弁,興衝衝地趕向上海。
盛宣懷大步走進張之洞的房間,施禮請安,口稱:“恩賞二品頂戴布政使銜實授山東登萊青道職道盛宣懷,奉海軍衙門與北洋李中堂之命,特來給製軍大人請安。”
一聽是盛宣懷到了,張之洞謔地站起身,一步跨過來,雙手扶起盛宣懷,大聲說道:“杏蓀,你可想死本部堂了!快給觀察大人放座、看茶!”
茶擺上來後,盛宣懷坐下,一邊思索一邊說道:“朝廷放大人總督湖廣,真是放對了人啊!湖廣地藏甚豐,既得天然之利,又得水運之利。在兩湖,無論開礦煉鐵,都大有可為呀!”
張之洞哈哈笑道:“杏蓀說話本部堂愛聽。杏蓀,你先說說大冶的情形。你派人在那一帶跑了好幾年,肯定大有收獲。”
盛宣懷笑著說道:“說起大冶,經前聘礦師郭師敦,現聘礦師白乃富反複鑽探,鐵質均屬上等,已經定論。但職道行前,曾接白乃富信函一封,他說當陽有煤是實,但藏量不豐,大概三到五年便能采完。”
張之洞一愣,急道:“當陽有煤不也是這個白乃富說的嗎?怎麼忽然之間又藏量不豐了呢?本部堂聽說老弟在廣濟設礦挖煤,不就是因為誤信了洋礦師的話,賠了個老本朝天嗎?杏蓀,這個白乃富到底可不可靠?洋人騙人,可是從來都不眨眼睛的!本部堂在廣州領教過。”
盛宣懷一笑:“製軍莫急,容職道把話說完。這個白乃富是比利時國頭等礦師,這一點職道訪聽得明明白白。何況,在他之前,郭師敦也到當陽勘探過,結果與白乃富所說大致相同。關於當陽的礦藏,職道沒有電告製軍,是怕郭師敦勘探有誤。現經白乃富複勘,已基本可以肯定。但湖北是藏煤大省,當陽煤薄,不能證明其他地方也如此。隻要製軍下定決心在大冶設局煉鐵,煤的問題肯定能解決。無煤可取,或煤不合用,也可改用木炭。木炭煉出的鐵,質量更佳。”
張之洞問:“杏蓀,你同我說句實話,除了當陽,還有什麼地方藏煤?你一直在各處勘探礦務,哪裏煤苗旺,哪裏煤苗稀,你心裏肯定有數。”
盛宣懷故意歎口氣說:“為了廣濟煤廠,職道險些傾家蕩產。多虧李中堂和總理衙門有人斡旋,容職道分期賠償。否則,說不準是什麼後果呢。為了探礦,職道遍尋好礦師,幾乎走遍了我大清的山山水水——咳!”
張之洞見盛宣懷傷感得要哭,忙道:“杏蓀,本部堂知道你一直想在大冶開礦煉鐵,否則能現在還往那裏派礦師?本部堂這裏為你立一保證,你若能幫著本部堂把大冶鐵礦辦起來,本部堂個人掏腰包謝你!”
盛宣懷一笑道:“製軍個人搖腰包,職道如何消受得起呀。製軍大人,鐵礦立起來,您老若能開恩,從煉成的鐵裏提些利潤出來給職道,職道就千恩萬謝了。您老若感到難辦,就當職道適才給大人講了個笑話。開煤煉鐵雖較其他洋務利大,若當真想辦,卻又千難萬難。”
張之洞兩眼盯著盛宣懷看,看著看著忽然一笑,說:“本部堂就喜歡你這種爽快人。杏蓀,本部堂問你,你這幾年一直聘人看山勘礦,費用從何而來?”
盛宣懷答:“回製軍話,礦師全係職道托人高薪從國外聘請,都立有合同。包括引路員弁、夫役等,費用全由職道自籌。為了這件事,職道已經三年沒有回蘇州,怕家父生氣上火。李中堂和總理衙門都知道這件事。”
張之洞問:“西國礦是如何辦法?”
盛宣懷答:“回製軍話,西國開礦,聘請勘探師及夫役的費用也由聘請人自辦,國家並不幹涉。一旦正式開礦,如係國有,準許從利潤裏開銷這筆費用;如係商辦,可由股東均攤。”
張之洞思索片刻,一拍桌子說:“就按你適才說的辦。大冶是你聘人勘探出來的鐵礦,當真開局冶煉,本部堂準從成鐵裏提些利潤給你,算是對你的補償。確切數字,等鐵礦辦起來後再詳定。你意如何?”
盛宣懷慌忙起身,一邊旋禮一邊說道:“職道謝製軍大人成全,職道一定傾全力辦好這件事。”盛宣懷的第一個目的達到了。
張之洞一邊往起扶盛宣懷,口裏一邊說道:“杏蓀,你現在是不是可以告訴我,除了當陽,什麼地方還有煤?”
盛宣懷有意沉思了一下,猶豫著說:“據前礦師郭師敦講,當陽之外,當屬麻城界上煤層較厚。職道已飭命馮慶鏞帶領白乃富等人親赴麻城勘探,大概這幾日就能有確鑿的音信。”
張之洞用手指著盛宣懷笑道:“本部堂早就猜出,憑你盛杏蓀的精明,不可能不留一手。”
盛宣懷鄭重其事地說道:“製軍容稟,挖煤開礦一直是我大清的熱門,洋人和各省紳商都想在這上頭作上一篇好文章,撈上幾個。職道不能不設防啊!”
張之洞忽然又問道:“杏蓀,有一事本部堂還要向你請教。你以為,大冶正式設局後,采用什麼形式為好?”
盛宣懷胸有成竹地答道:“當下辦理洋務,不過以下四種方式:一是官本官辦;一是官督商辦;一是官商合辦,官股、商股各占一半;一是商本商辦。職道竊以為,第一種辦法行不通,第二種辦法不可行,第三種辦法有利有弊。利是有官股,剩下的商股比較容易招集;第四種辦法最可行,商人獲利大,官府不投資,無風險,不與民爭利,隻吃應納厘稅。此也是英、德等國開礦辦法也。”
盛宣懷剛把話講完,張之洞已經興奮得又是點頭又是拍手,連連讚歎道:“有你盛杏蓀相助,本部堂這鐵煉成了!——走,我們兩個到飯廳去喝上三杯!飯後,我們再詳談。杏蓀,你現在可是我大清的活財神啊!”
飯後,張之洞命一名隨員領盛宣懷去臥房小憩,他則飛速擬了兩封電報。一封發往廣東,命正在廣東勘礦的三名勘礦師速赴鄂勘礦,並詳訪水運等情形。這是他總督兩廣時高薪聘請的洋人礦師,德籍二人,英籍一人,已在兩廣遊了無數高山,但至今也未見成效。張之洞前腳離開廣州,新到任的兩廣總督李瀚章便想辭退這三個隻拿薪水不幹活的洋礦師。但三個人還沒有遊遍兩廣的山水,任李瀚章打發誰來勸,隻推說聘期未到,分明是三個無賴。
李瀚章在人後不知罵了張之洞多少次,但張之洞卻深信他經手聘來的這三個洋鬼子都是有真本事的。至於勘探幾年未見成果,這怨不得礦師,隻能怨兩廣山窮。現在,張之洞決定在湖廣大幹一場,馬上又想到了這三個洋礦師。決定聘請到湖北,和白乃富較量一番,打李瀚章一記響亮的耳光。
張之洞的另一封電報則發給海軍衙門和李鴻章,全文是:“盛道宣懷到滬,連日晤談,詳加考究。據白乃富雲,大冶鐵佳而多,惟當陽煤少,僅敷數年。因與盛道商,令白乃富再往鄂省沿江上下勘訪他處煤礦。管見總以煤鐵距鄂較近者為宜。聞麻城界上亦有煤鐵,頗佳。前在粵募有德礦師二人,英礦師一人,已電召來鄂,擬令分查近鄂各礦,並詳訪水運可通之黔鐵湘煤運費,再為籌計奉達。”
張之洞這人的確敢說話,有時撒起謊來都不眨眼睛。盛宣懷是剛抵上海,與他隻談了半日話,他卻在電報裏向海軍衙門稟報、向李鴻章通報說“連日晤談”;盛宣懷隻是說麻城煤層較厚,適不適合煉鐵尚未得出結論,他在電文裏已經得出了“麻城界上亦有煤鐵頗佳”的結論。頗佳是什麼概念?是好燒,還是最適合煉鐵?非常含糊。
第六節為總督籌劃設局開礦
張之洞與盛宣懷一連談了三天,直到無話可說,這才放盛宣懷回去。盛宣懷前腳走,他這裏也打點行裝,乘船回到武昌。
回到武昌之後,張之洞才發現放盛宣懷走早了。現在大冶的鐵礦已經確定,一旦尋找到好煤源,立馬就能設局開辦,如果總理衙門問起辦礦章程可怎麼辦?盛宣懷是辦礦老手,像起草章程這種事,幾乎不用費太多心思便能搞出來;還有委員一項,如何不請他推薦幾個肯幹事又不怕吃苦的能人出來?張之洞越想越後悔,恨不能自己扇自己幾個耳光。
他把跟隨自己到上海的一名屬員叫進來,又是喊又是罵地發泄了一通,說:“本部堂總攬全局,有些事難免疏漏。你們跟在屁股後麵,如何不提個醒兒?你今年多大了?”
屬員老老實實地答:“下官再有三個月就五十二了。”
張之洞咬牙切齒道:“像你這種材料,不要說五十二,就是八十二,也難活出名堂!本部堂真想一腳踢死你!”
一聽這話,屬員嚇得撲通跪倒在地,一邊磕頭一邊流淚道:“若不是害怕八十二歲老母無人將養,下官今兒就死在您老的麵前。”
張之洞知道自己把話說得有些過頭了,想馬上把話拉回來,麵子上又過不去。暗中思忖了一下,忽然靈機一動道:“想想你們這些人也不容易,這次就不拿你的錯了,給你個將功補過的機會——你馬上替本部堂給盛杏蓀擬一封電報,請他勞心,為鐵礦代擬一個章程。這事不算為難你吧?”
屬官慌忙說:“謝製軍抬舉。”
電報草稿很快便擺到張之洞的眼前。張之洞讀了讀,提筆改動了幾個字,便命人交電報局拍發。
盛宣懷此時卻正在閱讀曾紀澤寫給自己的信。
曾紀澤字劼剛,是晚清非常著名的外交家,出任過大清駐英、法、俄三國公使。任滿回國後,出任兵部左侍郎、幫辦海軍事務、總理衙門大臣。得知盛宣懷正受命替張之洞籌辦大冶鐵礦的事,曾紀澤既高興,又有些擔心。高興的是盛宣懷辦礦有經驗,大冶有他參予,肯定能成;擔心的是湖北百姓最信風水之說,對掘山開礦素來反感,加之山中遍地墳塋,勸導不利,很容易激起事端。
曾紀澤把自己的擔心都寫在紙上,無非是想讓盛宣懷倍加注意,怕開礦煉鐵之好事功敗垂成。
曾紀澤的信是這樣寫的:“杏蓀仁兄姻大人閣下:徑啟者,湖北開辦礦務,聞已飭委幹員,帶同礦師,往各處履勘。我兄統籌全局,成竹在胸,公家之利,知無不為,擘劃精勘,必可計日觀效,曷勝欽仰。
大冶等州縣情形,紀澤未能概悉,惟近晤鄂中諸友,僉稱:‘武昌縣屬之西山、樊山,可否開采,尚宜詳審。二山距省百八十裏,與黃州郡城隔江對峙,為下遊第一門戶。鹹豐間,省城頻陷,皆賴樊山有險可扼,官軍得以水陸並進,故旋陷旋複。全省形勢所關,極為重要。一經開采,穴岩鑿石,不能無少變遷,事在當慮。又該山濱臨大江,巉石迤邐,達於樊口,實為江岸堤防,所以保障武昌縣治,捍衛民生。設開掘日深,江水乘之外灌內浸,田廬物產,在在堪虞,此又事之不可不慎者。且二山古稱勝跡,詩書冠紱之家,祖宗塋墓,數百年於茲,貧民族葬,更複累累,避之實不勝避,弗之避而掘之、遷之,則亦不勝其煩。闔縣紳庶為此慘怛恐惶,將來紛紛哀訴,自在意中。縱不別生枝節,亦恐作輟兩難。竊維此地既關形勝,複近城垣,於墳墓又實有關礙,而礦苗之能旺與否,尚不可知。留此一拳,作山靈嗬護,彼都人士,必頂感大德於無涯’等語。鄙人於風水形勝之說,向不著意,鄂友謂穴岩鑿石,將失險要之說,似亦言之過甚。唯二山墳墓既多,若冒昧開采,必致棘手。我兄大才卓識,動合機宜,現在開辦伊始,事之或行或止,規模未定,進退自可裕如,應如何曲順輿情,巧為回避保護之處,想已預為籌度,無俟鄂人呼籲,然後圖謀也。紀澤既有所聞,用特覶縷直陳,惟祈亮察,即叫台安不具。姻愚弟曾紀澤頓首。”
信本已經寫完,但曾紀澤言猶未盡,提筆又在後麵寫了這樣一段話:
“吾華開礦較西人為難者,厥有二端:一曰股本難集;一曰風水難避。斡旋於二難之中,使公私交利,是在仁人君子神而明之耳。紀澤斷不肯以湖廣同鄉之私而阻撓要務。唯念吾華開礦之事,屢興屢輟,迄用無成。此次幸得薌帥提唱,我兄讚襄,庶幾可有成矣。儻鄂省承辦諸員,料理或有疏忽,輿情有幾微未協,即掣肘又在意中,機緣未免可惜,正須仗我兄調停其間,順鄂民之情,即所以底礦務於成也。手此,再頌杏蓀仁兄姻大人台安。弟紀澤又頓首。臘八日。”
讀完這封來信,盛宣懷感歎道:“曾侯的見識不僅高於常人,而且特別切合實際。朝廷最缺少這樣見多識廣的大員啊!”
曾紀澤是已故大學士曾國藩的長子,曾國藩生前曾錫封一等毅勇侯,薨後,侯爵由曾紀澤襲取,人們於是又稱曾紀澤“襲侯”、“通侯”或‘曾侯’。信中所說的“薌帥”,指的是張之洞。張之洞字香濤,人們習慣稱他為香帥或薌帥。
張之洞的電報急如星火地遞了進來。
電報共講了兩件事:一是請盛宣懷代擬一份大冶辦礦章程,一是請盛宣懷舉薦幾位能人到鄂主持開礦的事。
盛宣懷一笑,暗道:“這個張香帥,想起什麼便辦什麼,根本不給人容空!這樣的總督還真少見!”
思考了兩天,本著商本商辦的原則,盛宣懷為張之洞要辦的大冶鐵礦草擬了這樣一個辦礦章程。章程主要分責成、擇地、籌本、儲料四大端。
章程全文如下:“稟為遵飭籌擬鐵礦情形,請先谘商海署察核由。
敬稟者:竊職道於本年十一月初七日接奉北洋大臣、山東撫憲電飭海軍衙門奏令赴滬麵商鐵礦事宜,於十一月十五日馳抵上海。連日蒙湖廣督憲張傳詢鐵礦情形,謹將擬辦大略章程,為我憲台縷陳之。
查歐洲英、德各國多以開礦致富,而開煤、鐵尤能致強。中國在昔亦以鹽鐵並稱,乃通商以來,機器各局以及民間輒皆購用洋鐵,以其煉法精也。談者誤會中土之鐵不及洋鐵矣,不知鐵質非不同,乃煉法不同也。近年竟言富強,獨不自行開鐵,弊在難於煤始也。茲因議造鐵路,先為儲料起見,則鐵礦尤不宜緩。然礦務為洋務商務中最無把握之事,稍一草率,恐功墮半途,無可推廣。自應將應辦數端先行核定,方可循序以進,期其必成。
一曰責成。茲事重大而條理細密,非有大員督辦,不能提挈綱領。擬請先行奏派一人督籌鐵礦,以後用人立法,均由該員隨時稟商憲台奪定。
一曰擇地。熔鐵必需白煤,或用上好煙煤燒成焦炭。而煤、鐵皆質重價輕之物,化質既佳,應籌運道,運道不便,必無利益,甚至價目昂於洋鐵,以致滯銷,不可不防。英礦師郭師敦前所勘得之大冶鐵礦,質佳產旺,近在江邊。比礦師白乃富複勘,亦盛稱之。惟大冶近處無好煤,如取當陽白煤,運費較貴。又比礦師勘得利國鐵礦,化質與大冶仿佛,地麵孕鐵之多亦如大冶,距鐵礦數十裏有土法所開煤礦,其二層煤可製焦炭。惟將來製成之鐵,須由微山湖至韓莊出運河,自不及長江之便。且前經江蘇人胡光國等集股試辦未成,前首轇轕未清,必須劃清界限,方能認辦。擬請先行奏明,將湖北大冶、武昌鐵礦,當陽煤礦,江蘇徐州利國鐵礦、煤礦均歸該局開辦。一麵由該局派令礦師周勘沿江煤礦,有無比較當陽、利國運道近便者,先擇一處開辦。度定後動,務使一動而不易。
一曰籌本。聞英、德煤鐵礦皆商辦,詢其何以不歸官辦?曰:‘國家不願與商民爭利。’猶藏富於商之意。今中國創開鐵礦,如用官本官辦與船政、製造局同,應先籌定的款,年年撥濟若幹萬,必須撥款永遠不少,督其役者永遠不敝,未始不可利歸於上。如用商本商辦與輪船、電報及開平煤礦同,應先招集商股,不足則官助之。商股係正本,盈虧皆歸於商股。官助係活本,但期原本繳還,不與商人爭利。今參酌歐洲鐵礦無不商辦,中土情形亦複相同。據比礦師約估,鐵礦、煤礦各一,開辦資本至少需銀一百八十萬兩,較海軍衙門原奏所估一百四十萬兩之數,增至四十萬,仍不過約略之數。擬請奏明責成督辦鐵礦大員籌議章程,招集華商股銀八十萬兩作為正本。並請戶部借撥銀八十萬兩作為活本。查海軍衙門原奏,海防捐輸全歸鐵路,今鐵礦即為鐵路根本,自應即在此項內撥借。除應先還津沽鐵路洋款七十萬兩外,續收之款,請即撥銀八十萬兩,發交鐵局分次具領。如捐輸未集而鐵即需用,請戶部不拘何項先行借撥,俟集捐輸,仍歸部款。此項活本擬照招商局前借公款,五年後分十年歸還,免其計利,庶使商股不致觀望。其餘不敷資本以及推廣添置機爐,均由局隨時設法籌維,總期立定基址,逐漸推廣,以拓利源。
一曰儲料。近年洋鐵、洋鋼進口,歲以二三百萬計。如自製生鐵熟鐵、粗鋼細鋼,隻須價目不昂於洋鐵,總有銷路。惟造鐵路如定十年之限,則鐵軌每年應造一千裏,以六年計之,可得六千裏。蘆漢雙軌悉可取資於此。所有機器應先購置製軌者為正用,如有餘力方可製生熟鐵出售。其所製成之鐵軌,必須隨時呈繳領本,俾資周轉。如鐵路籌無專款,辦無定期,則鐵局不能先製鐵軌,即不能先購製鐵軌之機器,因鐵軌民間無銷路也。開土貨以杜漏厄,用意雖同而造端迥異。擬請憲台函商海軍衙門明示,再行定議。
以上四大端,係鐵礦煤始之要領,如遊移不定,虛糜歲月,終屬空言。可否仰祈憲台鑒核,俯賜谘商海軍衙門會奏施行。肅此具稟,恭叩鈞祺,伏祈垂鑒。職道盛宣懷謹稟。右稟北洋大臣。光緒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考慮到自己此次雖奉海軍衙門飭命赴上海與張之洞商談湖北礦務的事,但李鴻章既是海軍衙門大臣,煙台海關又是北洋轄區,大冶鐵礦的事,自己不可能繞開李鴻章。還有張曜——盡管湖北開礦與山東毫無聯係,但自己畢竟是山東的官員,於情於理也不能繞開這個人。沉思了片刻,盛宣懷讓師爺把章程謄抄了四份:一份送北京海軍衙門,一份送武昌張之洞,一份送天津李鴻章,最後一份派人送到省城呈給張曜。
盛宣懷又單給張之洞寫了一封密函,就舉薦能員辦礦一事給出承諾,但須從容商辦。
忙忙碌碌中,光緒十六年(1890年)到了,盛宣懷四十七歲了。回想上一年走過的曆程,盛宣懷可謂悲喜交加。喜的是弟弟星懷納資為候補知府,投身到淮軍大營出任書辦;父親編選輯錄的書稿已接近尾聲,就要雕版刻印。悲的是,雖在去年初便立下宏願,要在事業上有一個突破,可是一年過去,仍然毫無所獲。去年還有一件事也讓他哭笑不得,那就是長子昌頤出國的事。昌頤係董夫人所生,在二十歲那年娶浙江宗氏為妻。婚後一年,宗氏的身體不見變化,隨宗氏陪嫁過來的兩個丫環卻大了肚子。盛宣懷無法,隻好命昌頤將這兩個丫頭納為妾。考慮到昌頤學無所長,八股文字、詩詞歌賦樣樣弄不明白,便想讓他在實業上有所造就,將來好子承父業,光大門楣。幹實業就要長見識,長見識的最好途徑就是跨海出洋,到國外去係統地學習深造。於是請大清駐美國副公使、留美學生監督容閎幫忙,聯係了一家美國商校,硬把昌頤拖到船上,強行送出了國門。哪知昌頤太不爭氣,到美不足三月,本領沒有學到,倒和一些娼妓打得火熱。當容閎把這些情況函告給盛宣懷後,直把個盛宣懷氣得三魂出竅,七孔生煙,隻好一封電報把昌頤招了回來。這件事不僅讓盛宣懷顏麵盡掃,還被周圍的人當作笑柄,讓他很長一段時間都抬不起頭。這一年總算過去了,新的一年說來就來了。
盛宣懷的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好事果然說到就到。大年初一,盛宣懷收到張之洞的來信,稱:經他從德國和英國聘請的礦師聯合勘探,湘、鄂兩省好煤甚多,可用於煉鐵的白煤竟達十餘處,已決定設局煉鐵,請盛宣懷速薦能人到鄂,商辦設局辦法,並承諾說,礦局一旦設立,肯定踐約。所謂踐約,說的是給盛宣懷的那份好處。
張之洞給了盛宣懷一個開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