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reference_book_ids\":[7012821013155056654]}]},\"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尤鳳偉
尤鳳偉:山東牟平人。曾參軍入伍,20世紀70年代後期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石門夜話》、《中國一九五七》、《色》等。近幾年來,因寫作底層的小說《泥鰍》、《門牙》等而備受關注,中篇小說《生存》曾被改編拍攝成電影《鬼子來了》並獲國際大獎。
柳條萬般無奈找到同鄉劉建軍借錢。那時劉建軍正在租住的小房裏吃飯。劉建軍先不就借錢的事表態,問柳條你吃了嗎?柳條搖搖頭。劉建軍就找出一雙筷子遞給柳條,好像要用飯堵住柳條的嘴。
一份飯菜裝進兩個人的肚子裏。
放下筷子,柳條倒出來的嘴重提借錢的事。
劉建軍蹙著眉頭想了半天,說:“柳條你要是回家沒路費了,我借給你。”
柳條也蹙起眉頭,說:“我不回家。”
劉建軍在碗裏倒上開水,說:“回家吧,不要在這裏惹禍。”
柳條的眉毛已擰到一塊了,幾乎是咬著牙根說:“我不回家,我要尋到他,殺了他,為柳枝報仇。”
劉建軍曉得柳條說的“他”是誰,搖搖頭,說:“你殺不了他,你不是找了好多天也沒找到嗎?”
柳條說:“我早晚會找到他,殺了他就帶著柳枝回家。”
劉建軍警告說:“那隻怕你回不了家了,殺人要償命的。”
柳條的眼珠子一點點向外凸,咆哮:“殺了狗日的我死算得了什麼,他的命值錢,我的命不值錢。”
劉建軍說:“正是他的命值錢你殺不了他。”
柳條不吱聲了。他覺得在這一點上劉建軍的話不錯,首先他不知道那個外號周大頭的老板住在哪裏,他的廠子知道,可進不去,那夥保安見了他就驅趕。
劉建軍繼續規勸,說:“柳條你別胡來,得認清現實,如今有錢的男人哪有不弄女人的?再說柳枝長得漂亮,這樣的女人……”
柳條衝劉建軍吼叫:“你,你放屁,柳枝不是女人,她還不到十八歲嗬。”
劉建軍卻很冷靜,說:“那又怎麼樣,洗頭房裏的小姐許多都未成年呀,還不是……再說我也不信周大頭會強迫,隻怕是柳枝……”
柳條徹底憤怒了:“劉建軍,操你媽的×。”順勢撈起麵前盛開水的碗向劉建軍扔過去,劉建軍躲避得快才未被擊中,碗在磚牆上摔得粉碎。
柳條乘怒而去,出門口時被劉建軍喊住。
劉建軍說:“柳條你的脾氣咋變得這麼孬,這裏可不比鄉下,我吃你這一套,可別人不吃嗬。”
柳條怔怔地盯著劉建軍。
劉建軍說:“你不是會騎摩托嗎?就替我送水吧,我要回一趟家。”又說:“就住我這兒吧。”
柳條歎了口氣。
劉建軍“幫帶”一天,讓柳條熟悉幹這一行的種種,走了。自己幹起來,柳條方明白送水不是好幹的活,比種地並不輕鬆,在水站把桶裝水裝上摩托車,然後按電話需求一家家地送。最怵人的是爬樓梯,而城裏人又家家住樓,肩扛水桶一層一層地爬,就覺得是在攀登一座望不見頂的山峰,到後來腿都打戰。即使吃不消他也不想打退堂鼓,送一桶水掙一塊五,拚點命一天能掙二三十塊錢,有這些錢做保證就在城裏待得下去,待下去早晚能尋見仇人周大頭。
劉建軍租住的地方是一片破爛不堪的民房,正等待拆遷。四周是已經建起的新樓,其中一座高樓外牆鑲了一幅巨大的電視屏幕,每當夜色落下,屏幕便開始播放節目,主要是電視廣告片,其次是歌星演唱模特兒表演等文藝節目,劉建軍的屋子裏沒有電視機,柳條便透過一扇窗子看免費電視。盡管等一段文藝節目時間很漫長,柳條仍樂此不疲,常常看到深夜。窗外是一條窄街,不時有人通過,在大屏幕播放廣告時,柳條便把眼光收縮到街上,注視著行人從一邊出現又消失在另一邊。全都是他不認識的人,這一點和在家裏不一樣,在家裏不管走在街上還是下地,撞見的人全是本村的熟人。
不料有一天送水他竟然遇見了一張熟麵孔,他很驚奇。這是一個五十出頭的男人,這般歲數在鄉下已算得是老人了,可在城裏就是正當年,衣著和精神氣都像個大青年。其實開始他並未留意這個男人,劉建軍說送水就是送水,進屋不要四處亂瞅,那樣人家會討厭、會懷疑有賊心。柳條照他說的做:進了門提著水桶直奔飲水機,換下空桶接過水票便走人。可這時,那個年輕小媳婦說句你是頭一回來送水嗬?他嗯了聲。這時那個坐在沙發上的男的揚手扔給他一支煙。他抬頭用感激的眼光看了看,就在這一刻他覺得這張麵孔很熟,好像在哪裏見過。
過後他終是想起怎麼會對那個男人熟悉了。是在送水的過程中見過。在另一個家庭裏,三口之家,兩口子(男的便是這個人)和一個半樁子男孩,一家人在吃午飯。他進門後女人起身張羅,男的望他一眼問句小夥子吃飯了嗎?他說沒有。那男的說很辛苦嗬。他沒吭聲,心裏卻挺熱乎,送了幾天水還頭一回有客戶和他拉扯,也許正因為這樣他才對那個男人有印象,也正因為有印象才在再次遇見時覺得麵熟。
人是對上了號,隨之他有了新的疑惑。覺得不對,一個男人咋會在兩個家庭裏過日子,給兩個女人當丈夫?他百思不解。
這疑問一直持續到劉建軍回來,他把沒舍得吸的好煙獻給劉建軍,又把他遇見的怪事說給劉建軍聽。
劉建軍聽了擠擠眼,問句:“柳條你真的猜不出是啥樣事?”
柳條搖搖頭。
劉建軍有滋有味地吸了幾口煙,方說:“這情況我發現比你早,也不難猜,兩個女人一個是老婆,一個是外室。”
“小老婆?”柳條驚訝,瞪著劉建軍問,“可這是違反婚姻法的呀。”
劉建軍說這樣的事如今不稀奇。
柳條不知不覺伸手從劉建軍嘴裏取下煙,自己長吸一口,自言自語,說:“不可能,不可能,太年輕,兩人能相差三十歲。”
劉建軍壞笑笑,又從柳條嘴上取過煙,說:“這叫老牛吃嫩草。”
柳條朝他直瞪眼。
劉建軍告誡他:“要保密。別壞了人家的好事。”
柳條不解地問:“這是好事?”
劉建軍說:“好事壞事不關咱們的事。”
柳條不吱聲了。
劉建軍說:“柳條我的活不能再讓你幹了。你要麼回家,要麼留下尋個活幹幹,臨時住我這兒也行,不過房租得分攤。”
“你說啥?”柳條似沒聽清。
“分攤。城裏人叫AA製。”
操你個媽,出門沒幾天就跟城裏人學歪。柳條在心裏罵。
活並不好找,再說心裏還裝著報仇的事。想起妹妹的受害,柳條的心就一揪一揪的疼。有關妹妹柳枝讓周大頭糟蹋的事是劉建軍告訴他的,後來全村都知道了,不像新聞在四鄰八疃傳,而且越傳越邪乎,說柳枝流過產。弄得全家人一齊抬不起頭。作為柳枝的哥哥,他決不能任妹妹被人欺淩而坐視不管,就是舍了自己的命也要替妹妹報仇。他覺得這責任高於一切。
從本質上說柳條是個循規蹈矩的人,從前在家裏是這樣,眼下在城裏也這樣。白天,他上午跑中介找工作,下午就尋找仇家周大頭。保安已經認識他了,不等他走近就從門衛室出來堵截,揮舞著電棍轟他,幾次電棍快捅到他身上。還警告他再騷擾就找公安的人來抓他。後來他認清了現實:就是公安不抓,他也進不到廠子裏麵去。找不見周大頭,柳枝的仇就沒法子報。他很苦惱,想他媽的在城裏幹啥都不便當,連殺個人都沒法子下手,要是在鄉下,想殺誰廣闊天地無遮無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