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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無法避免的悲劇,就這樣發生了。

一場雷暴雨,來得猛,走得快。我開著汽車出來,雨就停了,太陽躥上了頭頂。水洗的天空,彌漫著草香。一道彩虹,懸在半空,那刺人的光芒,似乎穿透了我的心。我忙亂的時候會忽略什麼,但今天,卻不會忽略那個悄悄逼近的預感。明明是秋天,我眼前總像是下雪。雪都下瘋了,滿眼都是白色。思維亂了季節,不是好兆頭。下午四點鍾,我就殺了宋雪華,那時候雨就停了。這一瞬間世界都在發呆。我渾身恐懼,頭腦一片空白。我消磨了三支煙,天黑了,風很硬,我抱著雪華綿軟的屍體,頂著風走出去,腳步不由得有些急躁,慌裏慌張地將她塞進汽車裏。雪華往後備箱裏一躺,我就哭了,那兩滴長長的淚水,就像兩根長長的繩子。剛才,雪華還在罵我。她的眼睛裏全是渾濁不清的念頭和欲望。雪華要我幫她貸款,一張嘴就是300萬,我被砸蒙了。我回絕了她,她對我哭鬧,這我能承受。當她指著我的臉,瞪著眼睛罵我:“你就是一窩囊人,廢物!”我與雪華激烈爭吵起來了。她的話把我刺痛了,她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她不該犯這樣的錯誤。我恍然一歎,好像蒙在眼睛上的一層東西突然被撕開了。我立刻變得怪模怪樣,心中燃著一團火焰,沒有人能截住這團火焰。我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喀嚓一聲,她的身體就直了,我耳朵裏有什麼東西“當啷”一響,聽到一聲心髒破裂的聲音從深處傳來,緊接著,雙眼就迷茫了。

我動手的一刹那,我都不敢相信我是那種敢動手殺人的人。我靜靜地望著雪華,她想啥呢?她是不是想著,到了另一世,自己能搖身變成富翁。牆壁上的照片注視著我,發出驚訝的呼喊。這時候,難以忍受的恐懼和孤寂接踵而來。我這是犯法了,犯了人命,抓到是要吃槍子的。我叫畢亮,小名叫二頭,是楊貴莊的村長。掐死雪華的不是我,不是的,是另一個畢亮。我不想讓她死,誰知道女人這般脆弱,身子一直,身體就冰涼了。人死了,像一陣青煙散去。房間很安靜,飄著孤寡哀傷的氣味。

時光擂響了催命的鼓聲,一切都來不及了。我抱住頭,放聲痛哭。算了吧,死了哭不活,我就不再哭了。我突然感覺一種從沒有過的惶惑,一種不知所措。我該怎麼挽救?我踩動了汽車油門,汽車呼的一聲開走了。一邊開車,我一邊聽後麵的動靜,最害怕擔心的是警察截住我。我最最企盼她突然醒來。可是,她並沒有什麼異常動靜。

我的嘴巴活動著,但沒有喊出來。人有病,天知否?我往哪去?我往哪躲呀?

我還是喜歡原先的那個畢亮。

我到現在還常常懷疑,那個時候的畢亮是我嗎?那時候,我高中快畢業了,像高粱稈一樣淳樸、厚實。一個挺括的鼻梁,還有兩片厚厚的嘴唇。連在大腦袋下麵的身子是典型的倒三角形,肩膀寬寬的,胸肌鼓鼓的,胳膊粗粗的,腰杆子直直的,說起話來甕甕的,女孩子見了都忍不住多看幾眼。可就因為家裏窮,父親去世得早,母親還是個盲人,唯一的一個姐姐嫁了人,我隻得放棄了上大學的夢想,在家裏伺候娘。

村裏連個給我提親的人都沒有。姐姐坐小月子病了一場,直到暑期快要結束的時候才可以出家門。她從五裏地外的東王莊來楊貴莊看娘,急著問我高考成績,我搖搖頭,轉臉看娘。娘歎了口氣,很深,比她那兩個陷下去的眼窩要深得多。娘歎完了氣,幽怨地拉著姐姐的軟綿綿的手,說:“是娘拖累了亮子。”說著,撩起衣襟擦眼淚。我埋怨說:“娘,看你跟我姐說這些幹啥嘛,不上就不上了嘛。”娘說:“誰叫你生在咱這窮家,投錯胎哩!”我記得當時姐一句話沒說,攥著我的手,眼裏轉淚兒了。

幾天後的晌午,起風了,風吹動著窗前的樹。我和娘正在吃飯,姐進了家門,扯下頭上天藍色的圍巾,放下胳膊上挎的荊條籃子,從裏麵拿出幾張蔥花油餅,先塞到娘手裏一張,再遞給我一張,說:“亮子,秋後回學校複課去吧,這學得上啊,不上得窮一輩子啊!”娘聽了姐的話就哭了。我漫不經心地說:“我還不懂這個理兒?”姐把手伸進懷裏,抽出一個碎花布包來,塞進娘的手心,說:“娘,這是他姐夫給的上大學的錢。”我在一邊聽,臉上燒了一陣。姐笑了,我熟悉她那種特殊的笑容:“桂生把牛賣了。”我和娘都感動了,娘說:“瞅瞅,我還拖累了桂生你倆。”我問姐:“賣了牛,那你家不就沒了進項了?”姐說:“你姐夫跟二夯子上城裏頭找他小舅子蓋大樓去了,他小舅子是包工頭兒。”我不放心地看娘,姐明了我的心思,說:“你姐夫說了,等你上學走了,就把娘接我們家住著去。”娘抬起胳膊擦眼淚,喃喃說道:“老天爺啊,真是積了德了。”那眼淚流了一晌午。那時的陽光明晃晃的,照得人睜不開眼,卻永遠被我珍藏進了心底。

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回母校複課去了。第二年高考,我以優異的成績考進了鄭州一所二本理工大學。那時候,姐夫桂生已經在城裏紮下了根,憑著他的厚道、實誠贏得了不少窮哥們兒的信任,自己攢起了一個建築隊四處攬活,錢掙得多了起來。我收到的彙款悄無聲地見多了。就這樣,我在姐和姐夫接濟下讀完了四年大學。大學畢業後,我急著找工作,想早一天掙錢報答娘和姐一家。我學的是金融,目的是將來進金融係統多掙幾個錢,可畢了業才知道那隻是我的一廂情願,進金融行業對我這個一沒錢二沒權的窮小子來說,無異於登天摘星星。姐讓我先跟姐夫打下手,我同意了,可姐夫不同意,他說我是個大學生,整天跟一幫破衣爛衫渾身水泥味的傻小子們混,沒啥出息不說,也白瞎了四年大學。我一想姐夫說的有道理,就獨自進城闖蕩。

剛剛步入社會進了城的我,願意堅守道德和理想,願意奉獻社會。我在努力給自己找到一種依據,一種理由。可是,我有些手足無措,就像一枚青澀的果子掛在枝頭上,沒著沒落的。時間證明,我明白了時間後麵的虛無,明白了現實背麵的殘酷。麵對陌生的環境,牙床子腫得老高,肚子總是癟的。姐夫挺惦記我,很快托熟人幫我進了一家電腦公司,負責推銷電腦。我這人腦子活心眼活,到公司不出一個月就賣出了第一台電腦。老板姓左,大腦袋、鼓眼睛,跟個蛤蟆似的,智商相當高,隻認錢不認人。他欺負我是個鄉下人,當月一分錢工資也沒給我開,卻當著我的麵抖摟一大遝嘎嘎作響的鈔票,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見到那麼多的錢,就像春天裏漫山遍野盛開的花朵,黃澄澄,藍幽幽,五彩繽紛的,看得我臉紅心跳,跟做了賊一樣惶恐,手心裏汗津津的。

從此,我對鈔票的渴求欲望根深蒂固。

我發誓,一定要把鈔票掙到我的手裏,給娘花,給姐花。人一旦有了動力,潛力就像牙膏一樣擠出來了。我的業務量跟長了一對翅膀沒啥兩樣,直線上升。左老板見我是把業務好手,自然當寶貝一樣拉巴著,鈔票也就如了我願,雖說比我想象的少,也算說得過去。後來我見老板越來越離不開我,就張嘴要他給我漲工資。這小子伸出厚墩墩的大胖手,拍著我的肩膀,狡黠地一笑,擠咕幾下金魚眼,神神秘秘地說道:“晚上跟我出去一趟。”我問:“幹啥?”他答:“去了就知道了。”我對他有了警惕。一個人要變也難,這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可是,誘惑太大了,再難也得移。警惕歸警惕,我還是照常赴了約。

這是一個平常的夜晚,寬敞而幹淨的大街上,車輛人群川流不息,街道兩旁青綠如許,金菊綻放含笑迎人。盡管秋天的腳步走了很遠,卻沒有蕭瑟的樣子,反而在原先的基礎上添上了別致的神韻。我心底裏的警惕忽然就被這眼前的夜景稀釋了許多,順著車窗縫隙擠進來的風也就有了調皮的神韻。我驚異,城裏的秋天咋就比家鄉的秋天繁華富貴呢?一路上,左老板一直沒和我說話,邊開車邊隨著車裏的音樂搖頭晃腦,那樣子好像跟這樣雍容的夜晚很是協調。就我像局外人。

“喂,下車啦!”有人喊一聲,我被嚇了一跳,不好意思地朝左老板咧咧嘴,蹭下車,腦袋磕在了門頂。左老板捶了我一拳,徑直朝一個霓虹燈閃爍的門口走去。我抬頭看看門上方的牌匾:樂逍遙夜總會。我慌了手腳,兩條腿便邁不動步了,我聽說過,這裏的女子最妖豔,這裏的女子最喜歡錢,我一個窮小子哪進得起哩?左老板見我傻站著,走過來二話沒說塞進我口袋裏一大遝鈔票,然後勾著我的肩把我拖拽進去了。我出汗了,渾身發緊,嘴裏說:“我不去了,不去了。”左老板生拉硬拽。我身不由己地跟著左老板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裏蹚著走。

我就在這個時候,聽見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的,那聲音說:“寶貝,叫我親一親,哥哥給錢,一大把呢。”是姐夫桂生的聲音。就尋那個聲音,尋到了姐夫,他正摟著一個嬌小身材的女子往一個屋子裏走,我忍不住喊出了聲:“姐夫。”桂生忍不住應了一聲,也急急地尋我,尋到了我,也看見了左老板,捏了下他的胳膊,急急地拉我進一個小黑屋子,急急地問我:“你咋來了這個地方?”我心虛,急著解釋:“是左老板硬拉我來的。”桂生罵了一句髒話,說:“這小子,帶你來這個糟錢的地方,太不夠哥們兒了。”我說:“他給我錢了。”掏出一把鈔票亮給他看。忽然脫口問道:“那你咋來這糟錢的地方來了?”桂生出氣粗了起來,臉肯定是燒了起來,覺出他在烤著我。黑暗裏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給。”桂生往我手裏塞進了啥東西,硬硬的,紮了我的手。“啥?”低頭一看,嗬,是一遝鈔票。“姐夫你這是……”桂生歎了口氣,摟過我的肩膀幽怨地說道:“沒辦法,不帶那幫狗×的來這玩玩兒,我就得斷了財路啊。”哦,我明白了,姐夫是為了生意才摟那個妖豔女子的。姐夫站起身,推著我的身體說道:“去吧,跟左老板玩會兒吧,不會玩兒就不會賺錢。”隨後又補充一句,“放心,我不告訴你姐。”然後,期待地看著我。我不由自主地說:“我也不告訴我姐你來這了。”姐夫捶了我一拳,攥攥我的手,拍拍我的屁股,先出去了。我也跟出去了。剛一出去,就撲進懷裏一個女子,渾身的香水味熏得我鼻子眼癢癢,噴嚏還沒打出來,就聽左老板說:“阿珍,今晚陪好我兄弟,不然,哥可饒不了你哦,聽見沒有?”阿珍咯咯地笑著,頭發尖尖騷擾著我的臉,心裏開始發癢,就忍不住抱緊了她。

夜深了,屋內屋外一片寂靜,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思緒由從前到現在,一股腦兒的全亂纏在了一起,我不敢回想今晚那個阿珍在我懷裏蛇一樣扭來扭去的情景,更不敢聳動鼻子回味說不清味道的香水氣味,“喂!畢亮,你今晚和那個阿珍都幹了些啥啊?”一個聲音由心底響起,一直到了耳際。我出了一身虛汗,這是誰在質問我?咋是我自己的聲音啊?難道是我身體裏還有另一個畢亮嗎?我問那個畢亮:“我是不是不該進那種地方?”那個畢亮說:“你的那個左老板高興了嗎?”我說:“他很高興,說了好幾遍要給我加工資。”那個畢亮笑了:“那你就該多去幾次那種地方,既可以多賺錢,又快樂了,放著福不享,你就是天底下頭號大傻瓜!”他的這番話像蝸牛的觸角一樣探到了我靈魂的深處。

我的眼前都是票子,它們漫天飛舞,跳著輕盈的舞蹈。我的內心充滿誘惑,腦門發亮,目光如炬:“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的心忽地鬆弛了,我看到了白雲下麵的綠色村莊,一片片低矮的房舍,全都在陽光投下的陰影裏瑟瑟發抖,那是生我養我的楊貴莊啊,那裏的鄉親們臉上都泛著菜綠,沒有城裏人臉上的油光水滑,我向他們揮揮手,大聲喊著:“等我賺足了錢就衣錦還鄉,接我娘進城!”

這一晚,對我來說無疑是一場革命,具有非常的意義,不同尋常。就像蛇蛻皮,我蛻下了鄉下人質樸的外殼,開始披上浮華的外衣。

第二天中午,我特意請左老板到一家星級飯店吃飯,我點了一桌子菜,幾乎都叫不上名,全都是我拿著菜單指給服務員的。菜上來了,左老板按個夾了菜尖,象征性地往嘴裏擱了一點點,然後就不再動筷了。我問:“不好吃?”他看看我,眼睛裏包含同情憐憫:“你吃吧,放開肚皮吃。意大利肉卷,德式鹹豬手,煙肉腸仔串,伊文斯豬肉,都是外國名菜,你甭說吃了,聽都沒聽說過,是吧?”他邊說邊給我往碟子裏夾著,那樣子倒像今天是他在施舍於我。我默契地配合:“謝謝,謝謝左老板。”

這頓飯,花掉了一千七百塊,相當於我一個月的工資,心疼,可一想抱上了老板的大腿,真值。可誰想到,下了左老板的車,臨分手時,他硬塞給了我一遝錢,我問:“這是啥意思?”他說:“結賬的時候,你在那幫小丫頭麵前風光了一回就行了唄。”我心裏湧起暖暖的感激之情,眼圈熱著說了句:“老板你真夠朋友!”左老板拍拍我的肩膀說:“你是個人才,就是油梭子還含著油,短練哪。往後,跟著我好好闖蕩吧,保管你也熬上個老板當當。”我攥著左老板的手,暗自慶幸自己交上了好運。

我成了左老板鞍前馬後的馬仔。我和他學著和客戶談合作,學著抽高級煙,學著住高級賓館,學著泡酒吧,學著與女孩子打情罵俏,學著斜眼看人,學著凶巴巴地說話。至於學著算計別人,包括自己的生意夥伴,左老板老說我學不會,說這是我賺不來大錢的致命傷、軟肋。軟肋就軟肋吧,人都有軟肋,叫我兩眼一閉,心一橫,整治別人,我下不了狠心。我太善,賺不來大錢,這叫善有惡報。

我在左老板手底下一幹就是兩年。這兩年裏,我一直幹得還不錯,左老板也還滿意,可就是公司效益越來越不好,啥原因呢?後來,左老板開始遲發我們的工資,包括我這個最得力的助手。這可讓我心裏不快。又過了不到半年,我記得很清楚,五月份的第一個禮拜六,早晨,左老板忽然讓我召集所有員工開會,說有重要事情要和大家說。我以為他有走出困境的新舉措了呢,誰知道他竟然宣布公司倒閉了,發給大家一個半月工資就散夥了。大家都無所謂地領完工資另謀高就去了。我一時沒找到合適的工作,重新回到村裏。姐說:“去你姐夫那吧。”我說:“我不願意幹他們那活兒。”其實我找過桂生了,他沒留我。想著想著,我就憤怒了,但我沒跟姐和娘說。

我回到了家裏,又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了。我野狼似的轉悠了一年多,整天閑得發慌,晚上一點不困,整夜整晚地在黑暗中瞪著眼睛,我極痛心地歎息了一聲,生活這是多麼殘酷啊,我大學畢業,還是一個無業遊民啊!

我就是在落寞的時候認識李亞芬的。亞芬是師範大學畢業生,畢業後分配到鎮中學當老師。她五官並不出眾,卻顯得得神韻悠長,耐人尋味。我跟亞芬是經過媒人介紹認識的,沒想到她一眼就看中了我。我和李亞芬在介紹人阿敏嫂家見的麵,人長得一般,不過身上挺豐滿的,該鼓的地方都鼓了,該撅的地方都撅了,該凹進去的地方都凹進去了。出於無所事事尋找刺激之心,我和亞芬去電影院看電影。那天的電影是啥名我忘了,隻記得有一對青年男女摟著親嘴,黑暗中,我也玩笑著親了亞芬。就這一親,亞芬不但沒罵我流氓,反而更激起了對我的好感。慢慢地,我對亞芬也有了感情。相處了沒半年,娘就催促我,讓我去亞芬家向她爹娘提成親的事去。

那天我記得清,下著雨,我拎著豬肉、掛麵,撐著一把油布傘去的亞芬家。一進院我就覺出氣氛不對了,她爹聽了亞芬介紹後當即拉下臉來,她娘說了句我沒聽清的話借故走開了,直到我離開她家也沒露麵。我硬著頭皮叫了亞芬爹一聲叔,剛要往下說正文,她爹開口了:“我們不同意這樁親事,你這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走吧。”我是一個臉皮薄的人,當場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沒找著地縫,找著門縫了,我就漲紅著臉擠出去了。亞芬在我身後邊叫我我也沒回頭。回到家我就仰麵躺在炕上,蒙上大被誰也不搭理了。我聽見娘坐在我身邊抽噎,我沒勸她,勸了也白勸。

兩天後的黃昏,亞芬突然進了我家,她說要跟我偷偷結婚,我不安地看著她說:“這不行吧?”亞芬白了我一眼,搶白我說:“咋不行?送上門來你不要是吧?那我走好了。”當真要走,我伸手拽,剛拽住,亞芬爹一腳踹到門板闖了進來,我還沒反應過來,臉上就挨了亞芬弟弟亞齊一拳,我感到嘴角一陣腥熱,嘴角便流下了血。亞芬拉著我就跑了,一直跑到野外才停住腳。兩人正坐在土坎上喘氣,亞芬喊了聲:“我爹他們追上來了。”拉起我接著跑。可往哪裏跑呢?亞芬爹他們已經從身後和兩邊的方向包抄了上來,隻有前邊結了冰的響馬河這一條路了,我們別無選擇,隻能奓著膽子過冰河了。

剛走上去還是順利的,沒有聽到瘮人的“嘎嘎”的斷裂聲。這時候,亞芬爹在我們身後的岸上使勁喊:“別走了,站住,站住!”我們敢站住嘛,提著心小心挪動腳步,心裏邊一遍遍禱告著:老天爺,求求你,叫我們平安過去吧,千萬別塌了啊!不知道我們走了多遠,反正眼瞅著快上岸了,忽然響起“哢吧”一聲,我和亞芬就手拉著手一齊掉進冰水裏去了,渾身乍冷,亞芬爹手忙腳亂地把我們撈上來,我們已經被凍得失去了知覺。雖說撿了一條命,但從此我卻成了廢人,那個東西怎麼也不聽使喚了。這一鬧,我就難受好幾天。我母親要求退婚,亞芬給我瞎娘跪下了,她說她要跟他爹斷絕父女關係。我娘摟著亞芬肩頭哭個一塌糊塗。

後來證明,我和亞芬成親是一生中最大的錯誤。我的那個物件廢了。洞房花燭夜,我摟著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啥都幹不了,難受得我要死。亞芬抱著我心疼得哭了,一邊哭一邊罵她的爹和弟。我到醫院看病,吃了不少的藥,還是一點起色也沒有。屋漏偏逢連夜雨,亞芬身上也添了毛病,月經不正常,不來是不來,來了就跟絕了堤的河水一樣洶湧澎湃的。七年過去了,有個孩子成了我倆最大的心願。

我有一個表舅,叫孫二狗,跟我同村。他個子瘦高瘦高的,像春天裏的向日葵。他臉膛黑黑的,比他那輛路虎汽車的顏色還黑。他是我娘那邊的親戚,他在鎮上開了家鋼廠,他讓我在村裏開了個小廠子,為他的鋼廠生產石粉。開工廠是需要大筆錢的,我手裏的那點積蓄哪夠啊,姐姐畢春花再次幫了我。亞芬還找到一個親戚,幫我貸了一些款。這個石粉廠總算鼓搗起來了。漸漸地,我的工廠效益好了起來,亞芬家裏開始接受我們了。可我一想起他爹和弟弟奪去了我做男人的尊嚴,心裏就恨,恨得牙根痛。表麵上與他們緩和了,可我心裏頭對亞芬娘家人就是親不起來。

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說了心裏難受。我知道一個男人在世上混,不脫幾層皮就能混出個人樣來嗎?

可是,我走瞎了路。現在,我一邊開車,一邊提心吊膽地四下裏觀察,警察一直沒有出現。我往哪去?我往哪裏躲呢?先不管這個了,我決定先看看娘吧。天色漸漸黑了,我把汽車開到了家門口,我想最後看一看瞎娘。姐姐還沒有過來,娘拉著我的手,咧了咧沒了門牙的嘴巴。她當然不知道發生了天大的事,她還像往常一樣嘮叨個沒完沒了。

我端來一盆熱水給娘洗腳,一邊洗腳一邊說話。娘問:“兒啊,你跟雪華的事了了沒有啊?”我含糊地應答:“快了……了啦……”我的心都在死去的雪華身上,渾身發冷,一層層冒虛汗。娘歎了口氣說:“我也不指望抱孫子了,就是惦記你。亮啊,你還是跟亞芬過吧,雪華也不容易,咱別虧待人家就中啊。”我心中一沉,更加支支吾吾了。娘以為我累了,就說:“你要是累了,就別撐著了,在娘身邊躺會兒吧。”我聽了眼淚就下來了,我是撐不住了,不想撐了,想撐也撐不住了,就躺在娘的身邊,等著娘拉過一條被子蓋在身上,然後,閉上眼睛啥也不想,聞著娘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熟悉的味道,光想快點睡著。眼看著意識有點模糊了,突然鼻子前邊吹過來一陣血腥味,緊接著就看見雪華捂著胸口站在了我跟前,她胸口那個地方正冒著血……啊——我驚叫一聲翻身躥了起來,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心髒好像要蹦出來一樣。娘嚇壞了,忙摩挲著我的頭發問道:“做噩夢了吧?別怕別怕啊,有娘在,亮子啥也別怕!”

我抹平了眼角的淚,緊緊攥住娘瘦骨嶙峋的手,努力地穩定著情緒,稍稍穩定下來後,我決定趕快上路,去哪裏還沒想好,反正楊貴莊是不能再待了。我掏出身上的一張建行卡,賽到母親手裏,急切地說道:“娘,你拿好啊,這是兒子給你的養老錢。”娘說:“兒啊,你給我這個幹啥?有你跟你姐,我要錢幹啥呀?”我不敢告訴她我殺了雪華,那會要了娘的命的。可我一時又想不起來咋說才好。就抱抱娘的胳膊,含著眼淚說了聲:“我走了娘,往後再來看你!”快步離開了娘。臨跨出院門的一刹那,忍住了心底襲來的一陣痛楚。我回頭看了看,這是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院子,那堆在牆角下的劈柴,那矮牆圍起來的豬圈,那擺在窗台上的壇壇罐罐。

我生生世世的母親,生生世世的家啊,今天咋這麼舍不得呢?

我狠了狠心,離了家回到汽車旁邊,還能聽見瞎娘在我身後頭喊:“亮啊,小心著點,啥時候看娘來呀?”我心頭一熱,聲音就哽咽了:“回吧娘,我出個遠門兒,過幾天……過幾天我就看你來。”我不敢回頭看娘,她一定是扶著門框站著哩,一定張著嘴巴朝我從眼窩子裏擠咕淚水呢。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回了頭,果真看見娘扶著門框站著哩。我眼淚嘩地流了下來。我毅然上了車,瘋跑了一段鄉路,揚起漫漫煙塵。

前麵就要下鄉路了,我停住車,想想躺在後備箱裏的雪華,心尖顫著下了車,走到車後邊,屏住呼吸聽了聽後備箱。盡管沒有動靜,我還是往常那樣喊了聲:“雪華,今晚想吃點啥?”雪華還像以往那樣,習慣性地“哧”了一聲,然後說道:“問個啥,你說我想吃啥。”我笑了笑,說:“好,那就隨了我。”雪華“哧”了一聲:“隨就隨嘛,有啥了不起。”我就伸手摸她的臉,可她一躲沒摸著,身子像雪人一樣一節節化了,我連忙伸出胳膊去攬她,可沒攬住,她化成了一攤水,再也扶不起來了。我站在後備箱跟前,對雪華說:“我送你回老家吧,中不?”我聽見她在後備箱裏回答:“中啊,快上路吧,路上開車當心點兒。”我鼻子酸酸地答:“知道咧。”開著車下了鄉路,拐上了京沈高速,直奔沈陽方向而去。

一些意識在大腦裏掙紮,有一些亮晶晶的東西,慢慢地,頑強地浮了上來,越來越清晰。三年前那個秋天,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已成過眼煙雲,但卻曆曆在目,宛如眼前。把一個女人不確定的形象,在心中慢慢品味,也是一種幸福。我承認,我和雪華之間有過真愛,即使不長久,那也是真愛。

我是通過孫二狗認識雪華的。我對雪華一眼就有了感覺,人的感覺不能隨便來,一旦來了就丟不開。那一天,應該是一個燦爛明媚的日子,雪華在這樣一個好天氣裏推銷辦公軟件,無疑是一種好兆頭。她就在這一天認識孫二狗的。孫二狗給我一種心懷鬼胎的感覺,他是有錢人,他過手的女人多,但漂亮的不多。這一次,他還是一下子被雪華的美麗給鎮住了,她不是那種脂粉氣的美,她高雅清高。她身材苗條,富有曲線,眼睛明亮而有深度,雙唇鮮豔而飽滿。她很矜持,少言寡語,連笑都是輕微的。她走路看著像跳躍,步子充滿彈性,身子晃動著斑駁的光影,有著亦真亦幻的神秘。後來我知道,雪華很愛讀書的,一個喜愛讀書的女人,是有味道的女人,最能打動男人的心。這樣說來,對於大字不識的孫二狗來說,有著天然的吸引力。

那天上午,孫二狗帶著雪華來我的廠子,說是視察工廠,其實是來向我顯擺雪華的。老實說,我隻看了雪華一眼就驚呆住了,她太好看了,孫二狗經常帶漂亮女人來我這,雪華是他帶來的最漂亮的女人,讓我這樣的“廢人”不由得眼睛一亮,那個長期無所作為的東西居然有些發脹,似乎要蠢蠢欲動。她的頭發是雜色的,有灰,有黃,還有黑。我喜歡看女人的手,正好雪華的手很好看,十指纖纖,骨肉勻稱,燈影裏反射著晶瑩的光澤。她那黑幽幽的眼睛,像熟透了的葡萄。她是富有想象力的姑娘,容易激起男人探索的欲望。她激活了我心中的某種情緒,某種需要,連我都沒有意識到的需要。那天我們到鳳凰大酒店吃的飯,那晚上喝酒時的每一個細節,我都終生難忘。讓我回到家後,不由自主地把雪華和我老婆亞芬偷偷對比,這一比比出了一身汗,人家雪華是沉魚落雁、琵琶遮麵的女人,我的亞芬卻是煙火氣十足、心裏心外一覽無餘的人,怪不得我不知啥時候開始厭倦她了。無疑,雪華的出現把我原本不得不平靜的內心世界給攪翻了。

孫二狗本來是想埋汰我一番,說我傻,傻得村裏邊誰家有事找來了我都會管;說我傻,傻得村東五爺家的幾隻羊病了,我開著汽車給拉到動物醫院,還替五爺交了治療費。說我傻,傻得廠裏一個工人自己違反操作規程受了傷,我卻全額給他報銷了醫藥費。雪華聽著孫二狗嘲笑我傻,兩隻俊美的眼睛停留在我身上的時間明顯長了,我知道她是看中了我的誠實。有些男人太過重於儀表,油頭粉麵,給人一種不踏實的感覺。而有些男人則是外表不起眼,不注重修邊幅,但他舉手投足間卻會給人一種信賴的感覺。我就屬於後一種人。我喜歡她雙手放在膝蓋上,專注地聽人說話的樣子,溫文爾雅,一副大家閨秀的狀態。因此我願意湊近她的耳邊說話,自己都感到自己的呼吸好像在噴火,這樣說話有說的欲望,越來越強烈。我想她一定是感覺到了我說出來的話有溫度,還挺高,不然,她不會像燙著了一樣,把頭向後仰,躲避著我的嘴。

這天我們喝得很盡興,孫二狗對她有想法,猛灌雪華酒,她喝下大概有二兩酒就說啥也不喝了。可孫二狗一個勁不依不饒地逼她喝,我猜想到孫二狗不懷好意,便阻止道:“拉倒吧表舅,一個女人家。來,我陪你喝。”孫二狗狗臉一黑,不高興了。人的眉眼不管生得多好,要是脾氣壞,麵目就是猙獰的,怎麼看都不順眼。他把狗眼一瞪:“你陪我喝,多啥呀?不就褲襠裏頭多二兩肉嗎,還是塊廢肉,哈哈哈……”這家夥,說髒話了,我忍不住看雪華,正趕上雪華也在看我,我的臉騰地紅透了,好像“那塊肉”整個展現在雪華的眼前。雪華的臉好像也紅透了,叫我想起秋天田野上等待收割的紅高粱。“瞧你孫總,不要難為人家嘛,我喝就是了。”端起大半杯白酒,一飲而盡。我去搶雪華手裏的酒杯,被孫二狗掐了把褲襠,痛了一下,我沒轍了。眼睜睜看著他再次給雪華倒酒。雪華喝高了,身子晃晃的,一會兒往我這邊晃,一會兒往孫二狗那邊晃,我連忙伸手扶住了她,以免她倒在地上。雪華一定感覺到我的手按在她的胸上了,看我的眼神有些異樣,並不介意我摸她。孫二狗咳嗽了一聲,我觸電似的縮了回來。我趕緊給孫二狗敬酒,目的是灌醉他,免得他對雪華圖謀不軌。

孫二狗識破了我的陰謀,嚷嚷著給雪華倒酒。我意識到自己計劃不周,趁孫二狗不留神,偷偷準備了一杯白開水,這樣,雪華喝的就是像酒一樣的水了。可還是晚了,雪華還是喝多了,接近尾聲的時候,她吐了,是起身出了包間,踉蹌到衛生間吐的。我不放心跟在了後麵,見她吐了,一邊小心地拍著她的後背,一邊向門外的服務員要來礦泉水給她漱口。雪華仰起臉對我說:“不好意思,謝謝,謝謝你畢哥。”她仰臉的時候,熱氣就撲到了我的臉上,讓我感受到她溫熱的呼吸。她抓著我的手,說道:“走的時候,你……送我回……回家吧……”我知道她是怕孫二狗酒後亂性,就答應了她。

孫二狗喝高了,沒吐是沒吐,可腳底下也踩上了棉花團,深一腳淺一腳的。我喊來給我開車的三祥子,把孫二狗攙上了車,他還喊著:“雪……雪華,上……車,咱回……回家……”我也喊:“上車了雪華,回家嘍。”就這樣把孫二狗給糊弄走了。然後,我攔了輛出租車,先把雪華扶到後座上,問她:“你家住哪啊?”雪華對司機說:“去根據地酒吧。”我勸她:“你不能再喝了。”她笑了,說:“上酒吧不一定喝酒啊。”我預感到,她有話要跟我傾訴。

從我和雪華坐到酒吧一個包間裏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倆之間注定有了一份割舍不掉的情緣了。“其實,我在這裏沒有家,爹娘都在東北沈陽。”這是雪華對我說的第一句話,說這話的時候,我正躬著身給她倒茶水,茶葉是我隨身帶的,留著公共場所使用。我喜歡喝茶,而且就喜歡喝碧螺春,說不清啥原因。聽到雪華說她不是本地人,我的胳膊抖了一下,專注地看了她一眼,坐定,等著她的下文。她喝了口茶水,手裏把玩著精美的茶壺把,語氣幽幽地說道:“我是跑生意來的你們這,在鎮上租了間房子。”我深看了她一眼說:“自己一個人,人生地不熟的,不容易啊!”她低著頭不說話。我也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我們倆相對沉默一會兒,雪華開口說話了:“哥,我是一個特別不幸的人……”我發現她淚流滿麵了,這才明白今晚她為啥要和我來酒吧,原來她是想跟我傾訴。我無聲地遞給她一包麵巾紙,等待她給我講她自己的故事。她穩了穩情緒,說了下去:“上學的時候,我學習一直挺好的,可就是因為家裏窮沒錢上大學,放棄了高考。那年的秋天,我娘和我爹上鎮上賣手工藝品,半路上出了車禍,娘還沒送到醫院就死了,爹被撞成了殘廢,上不了班,幹不了重活,生活的重擔一下子壓在了我的肩膀上。除了照料爹,還要照看一個正上小學五年級的弟弟,那一年我十九歲。”

“啊,十九歲,你還是個孩子。”我感歎道。她苦笑笑,接著說道:“可老天爺絲毫不可憐我們這一家人。一年後的夏天,我弟弟被查出得了骨髓方麵的病,渾身軟得跟麵條似的,走路都走不了,他哭著喊著還要上學。看著弟弟摟著書包朝著學校方向哭得昏天黑地的樣子,我心裏頭跟刀子割一樣難受,我答應他每天背著他上下學。再後來,一個高中時候的好姐妹找到我,要我和她一起做服裝生意,這樣我就可以養活這個家了。三年後,我攢了一筆錢,給弟弟做了手術。手術很成功,兩個月後弟弟終於站起來了,高興得我們姐弟倆抱頭大哭。我開始更加全力以赴地供養弟弟上學了,我拚命地掙錢,早上頂著月亮出家門,晚上披著星星歸家來,從沒睡過一個安穩覺。二十大幾的人了,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了。也有熱心人幫我介紹男朋友,可對方一聽我家裏的情況連麵都不肯見,還是沒緣分哪……”

我想了想問:“你到現在還沒談過戀愛?”雪華笑了,那樣子很像一個小姑娘。她說:“談過,那是在我二十六歲那年。那時候,我弟弟已經以高考總分全縣排名第二的成績,考進了上海複旦大學。接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我和弟弟到娘的墳前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弟弟上學走了的幾天後,我認識了一個比我大五歲的男人,人長得一般,但人品特別好,實誠、有責任心,是一個可以依靠的人。見了第一麵我就喜歡上了他,他對我也挺上心,我們很快就進入了熱戀階段。那時候我眼裏的世界一片姹紫嫣紅,一片鳥語花香,就覺得生活終於開始垂青我了。可是……半年後我倆還是分了手……”我問:“出啥事了?他變心了?”雪華搖搖頭:“是家裏的壓力讓他承受不住了,他娘好幾次尋死,你說他總不能不要娘了吧,所以他打了退堂鼓我也是理解的,一點也不恨他,真的。他娘我也理解,哪個做娘的不設身處地為自己的孩子著想呢?”

雪華點燃了一支煙,熟練地噴了幾個煙圈。我對雪華的印象一下子加深了。我問:“後來呢?你爹他……”雪華的眼睛裏有淚花在閃爍,她說:“我倆分手一年後的一天,這一天是3月4號,我記得很清楚,這輩子我都忘不了,我爹在家裏幹活,不幸從炕上摔了下去,搶救了兩天兩宿沒搶救過來,吃了一輩子苦的爹……才五十歲就走了……”雪華低下頭擦眼淚,兩個肩膀一聳一聳的。我由衷地說道:“你挺苦的啊。”她笑笑,說:“人來世上走一遭,都不容易啊,誰不得吃點苦啊!”

我心裏一揪,想起了亞芬,想起了自己褲襠裏的東西,就覺得自己其實跟雪華一樣苦。我的心事像開了閘的洪水噴瀉而出,感覺自己飄在了雲端上,滿心晴朗起來。我暗自吃驚地聽著自己對雪華說著:“你說的真是這麼回事,人活著就是有苦有甜,為啥人一降生就哇哇哭啊,那就是為了吃苦來這世上的。就說我吧,我五歲的時候沒了爹,娘整宿整宿哭我爹,一年以後眼睛就瞎了。”雪華驚訝地看著我,顯然,她沒有想到我原來也有一個淒苦的身世。接下來,我想跟她說真話,可是,一想到她的美麗,就鬼使神差地說起了謊話:“我也有過一段痛苦的感情經曆,先後又好幾個和我談得來的女孩,因為我家境的貧寒離我而去,我特別傷心。慶幸的是,前年的冬天我結識了一個大我兩歲的女人,她剛剛離婚,還沒有孩子,她說她見到我以後,認定自己離婚離對了,她要跟我組成一個新的家庭。她不嫌棄我是個鄉下人,也不嫌棄我的瞎娘,我當然願意和她在一起了。相處半年後我們結婚了。”

雪華輕輕笑了:“這是個挺好的結局嘛!”我苦笑笑說:“你聽我往下說嘛。我倆共同生活了不到一年就辦理了離婚手續……”雪華瞪大了眼睛看著我。我無奈地笑笑:“她又回到前夫那裏去了,她說她發現原來的丈夫其實挺好的,她甚至開始原諒了丈夫身上曾經讓她容忍不了的缺點。我對她說,既然這樣,那你就和你丈夫複婚好啦。”雪華靜靜地注視著我,顯然,她被我編造的這個故事吸引住了,她的眼神裏有了溫暖。她繼續說:“你這麼通情達理,真夠男人的!”我搖搖頭,擺擺手,說道:“我哪有你說得這麼好啊,我隻是為她高興,她終於明白了,所謂完美的婚姻,其實就是男女雙方相互接受對方的不完美。她的那個家本來是完整的,隻不過是因為她太過於追求完美才變得不完整了,我隻不過是幫著她又恢複了家庭完整。”雪華非常聰慧,非常有悟性,她對我的這番話很是欣賞,不知不覺將身體向我傾來。她身上卻如一張薄紗,而她高聳的雙乳,宛如兩團熊熊燃燒的火焰,罩衫的紐扣快要被掙斷了,活活往外鑽出來。我們離得很近,彼此都聽得到抑製著的喘息聲。漸漸地,我們抱在了一起。

我被雪華搞得很暈,好幾天頭昏腦漲。我跟亞芬從來沒有這種感覺。我是不是愛上雪華了?

幸福來得太誇張,太突然了,我愛得如醉如癡,義無反顧。無風不起浪,眼下無風也起三尺浪。姐姐最早發現了我戀愛了。她聞到了我身上的女人的味道。姐姐對我的變化很敏感。“亮子,兄弟,你是有家庭的人,你可不能胡搞女人哦。”姐姐這樣央求道。說這話的時候,她正坐在她家院子裏的大棗樹下,剁白菜餡,準備給我和娘包餃子吃。這個時節,春天已經深了,棗花開始謝了,風一吹,雪粉一樣飄灑著,姐姐的肩頭落了一層棗花,小朵小朵的,金黃金黃的,像碎金子。我自然不敢對姐承認,辯解道:“和你弟媳親熱,咋是胡搞嗎?”姐姐嚴肅地說:“亞芬從來就不塗抹那些個化妝品,你身上咋會有那味道的嗎?”我慌了,說:“好姐哎,你可不敢這樣冤枉你弟,你鼻子的炎症犯了吧?”姐不說話了,看了我一會兒,低下頭用力剁起白菜來。

天黑得很亂,許多驚人的想法都出自黑夜。第二天夜裏,我在工廠裏值班,在辦公室裏用電腦和雪華聊天,亞芬推門進來了。我以為自己露了餡,嚇了一跳,眼神有些怪異。亞芬是一個心粗的女人,她沒有發覺我的異常,見我還開著電腦,居然歉意地說道:“我打攪你了吧?我……我……是娘讓我來喊你回家的……”我悄悄鬆了口氣,問:“娘喊我有事嗎?”亞芬說:“娘說今晚上吃餃子。”我啞然失笑:“吃餃子喊我幹啥,你們娘倆吃嘛。”亞芬說:“你要是忙沒空回家吃,那就我和娘吃吧。我走了啊,你也注意休息,別累著。”亞芬走了,回味著剛才和雪華的親密聊天,我趕忙又坐回了電腦前。雪華問:剛才幹什麼去了?我答:娘來了,叫我家吃餃子。她說:那你就幫你娘包餃子去吧,改天聊。我說:餃子不吃了,又不是啥稀罕物。她說:餃子不是稀罕物,可娘的心意永遠彌足珍貴,快回家吧。我望著顯示屏上的這行字,出了會神,給雪華敲打了這樣一行字:謝謝,你真是一個懂得愛的好女人。我回家了。

我出了工廠大門,步行著回家。夜闌人靜,如水的月光靜靜地灑在每一個角落,也灑在我此刻不平靜的心上。又高又藍的天空中稀疏地綴著寶石一樣的星辰,空氣裏彌漫著泥土、霧露和麥子的清新氣息。所有的一切都隱沒在了無邊無際的夜色中了,神秘而安詳。不知咋的了,這樣的夜色讓我忽然有了一種衝動,一種急於見到雪華,然後和她一起漫步在這迷人的夜色裏。“亮子,啊,是亮子,娘,亮子回來了。”驚喜的喊叫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抬頭看,嗬,是雪華,是她,是她,我驚異,接下來是驚喜,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不由得脫口而出:“你咋來了啊,雪華?”雪華卻呆愣愣地看著我,問我:“雪華?你喊雪華?她是誰呀?”我笑了:“別跟我鬧了。”雪華說:“我沒跟你鬧,我是亞芬。”亞芬?啊,是亞芬,雪華咋一眨眼變成亞芬了呢?我像做了一場夢醒過來了,看著眼前實實在在的亞芬,我驚出了一身冷汗,一時手足無措了。亞芬卻像剛才啥事也沒發生一樣,平靜地對我說:“快進屋歇會吧,餃子一會兒就熟了。”說完,轉身跨進院門。我忐忑不安地跟了進去。娘坐在灶台前,摸索著包餃子。盡管她眼瞎,可擀皮,包餡,跟正常人一樣,身上更沒有丁點麵粉。我掩飾著自己的窘狀,蹲在洗臉盆前低下頭洗手,洗得慢,緩解內心情緒充分點。亞芬說:“娘,別叫亮子包了,叫他歇一歇吧。”娘說:“叫他包,餡兒不包散了,餃子不煮軟了,熟了不撈就破了喲。”這話明顯很有內容。娘沒文化,可經常說出一句兩句讓人回味的話來。我猜想,姐姐已經告訴娘,我和雪華之間的事情了,隻是娘還不願捅破這層窗戶紙。她想要我自己捅破,或者知錯及時抽身。

這頓餃子是我平生第一次吃得意味深長,吃得忐忑不安。直到吃完放下碗筷,我才回味今天這餃子除了白菜,還有啥別的菜呢?回味不起來,也就不回味了,還是回味進家門時候在亞芬跟前的失態吧。不由得心虛看亞芬,可亞芬表麵上啥內容也看不出來。我預備著,回我們的家以後,亞芬該向我發難了。可是,直到我坐在了炕沿上,亞芬端來洗腳水,為我脫掉襪子,撩起溫熱的水為我洗著腳,她也隻字沒提雪華的事。這不是她的風格,她可是個敢說敢做敢愛敢恨的女人哪。洗漱完畢,我脫衣躺進被窩裏,偷偷瞄亞芬,瞄著她也脫了衣裳,竟然脫得隻剩貼身胸罩和短褲,然後掀開我的被子鑽了進來。她的光滑的身子貼在了我的身上,我下意識地摟住了她,翻身將她壓在了我的身底下,突然聽見雪華羞澀地說:“別這樣亮子,咱倆還沒成親哪。”我喘著粗氣說道:“我不管,我就是想要你,要你……”我粗暴地扒扯掉她身上最後一件衣物,也感覺到了中間那個東西的蠢蠢欲動,立刻就要進入,可是……可是……我像一隻泄了氣的皮球,癱軟在了雪華的身上,野獸一樣哀號一聲,揪扯著自己的頭發,無奈地一口一口地出著長氣。

“畢亮,你就別跟那個雪華好了吧?”亞芬翹起腦袋,突然扳住我的臉。

我的心裏“咯噔”一下,緊張地瞪視著亞芬,等待著她的“急風暴雨”。可是啥都沒有等來。我看著亞芬有些潮濕的眼圈,自己的眼睛也潮濕了:“亞芬,你……”亞芬搖著頭哭著,摟住我的胳膊,抽噎著說:“我心……心疼你……亮子,可你……可你,那方麵……還是不行,人家雪華能答應嗎?”我沉默不語了,感覺自己整個身體正可怕地一節節縮短。“砰!”我的拳頭猛地捶在炕沿上,翻身跳下炕,光著腳衝出屋子,直奔廚房。黑暗中,菜板上的那把菜刀亮著淡淡的寒光。我走過去抄起菜刀,脫下褲衩,揪住那個沒用的東西揮刀就要削,被跟進來的亞芬一把緊緊地抱住了那隻胳膊,死活不撒開了。“你放開我,我要剁了這個廢物東西喂狗!”我吼叫道。亞芬的頭發淩亂地垂下,擁在臉頰,哭喊道:“不,不,亮子,別這樣,有它在咋說你還是個男人啊,你剁了它,今後還咋做男人啊?”我感到無趣和狼狽,扔掉菜刀,抱住亞芬嗷嗷嗷地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