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釣魚城》重慶研討會(3 / 3)

一千三百行長詩《釣魚城》,是首部以“釣魚城之戰”為寫作背景的長詩作品,也是趙曉夢作為合川人對故鄉深沉的感情的凝結。與會嘉賓們就“《釣魚城》長詩的境界與魅力”和“新時代長詩寫作的精神向度”進行了熱烈探討。

主持人梁平:《釣魚城》是趙曉夢英雄主義情結的一次完美呈現大家好!今天對於合川,對於七百多年前的釣魚城,對於詩人趙曉夢,都是一個特殊的日子。合川有個釣魚城,有個詩人趙曉夢,這個詩人從合川出去以後,一個背包浪跡天涯,卻一直懷揣一個夢想,或者野心,就是要用詩歌再造一座釣魚城。今天,從北京、上海、吉林、廣東、四川、重慶來了這麼多學者、專家和詩人,我們都是為合川的釣魚城而來,為趙曉夢洋洋一千三百行的長詩《釣魚城》而來。

我應該是趙曉夢嘔心瀝血完成這部長詩《釣魚城》的見證者。從第一稿到最後一稿,我是每稿必讀。與趙曉夢同在一個城市,又是鄉黨,又是文友,這也是他有理由強加給我的“折磨”。其實這種“折磨”才是真正的文友之道,是文人與文人之間久違了的正道。在這個過程中,趙曉夢大多數時候保持了謙虛的姿態,但也有他不能動搖的頑固,這就是詩人的可愛之處。一部長詩的完成來之不易,無論你的寫作意圖有多麼宏闊、多麼高端,但你必須要考慮和重視讀者的接受,不能自娛自樂,更不能低估了讀者的智商。這就是說,我們需要在自己的寫作與讀者之間找到一條有效的通道,或者說深入可以淺出。為此,《釣魚城》給出了正確的答案。

釣魚城作為一個曆史遺跡,一個改變和影響世界曆史的戰場,應該說我們對它的文學書寫期待已久。在我看來,長詩《釣魚城》滿足了我們的期待。它的亮點就是在長詩的構架上置事件於背景,精心挑選了幾個至關重要的人物,重在寫人,寫人的情感、人的命運。而這些人的情感和命運始終依托了一條英雄主義的主線貫穿,這條主線確定了這部長詩的完整性,更讓我們擺脫了戰爭、曆史和人物遺留下來的紛爭。曆史是由人來書寫的,曆史是一麵鏡子,每一個後來人都會在這麵鏡子麵前得出自己的判斷。我在我的長詩《重慶書》裏麵作為一個節點,寫到過釣魚城,對釣魚城的曆史做過一些功課,所以深知趙曉夢寫作的艱辛付出與勇敢,這是詩人的一種擔當,也是詩人趙曉夢深埋於心的英雄主義情結的一次完美呈現。

趙曉夢什麼時候動議這部《釣魚城》不說,從動筆到定稿,也有大半年全身心投入。其間也有畏難,甚至也有想放棄的瞬間,但是他終於戰勝了自己,完成了這樣一部可圈可點的傾力之作。

近水樓台,長詩《釣魚城》完成以後,自然首先被我截留在《草堂》詩刊首發。這樣長的詩全發,也是《草堂》的首例。然後中青社出版了單行本,所以特別值得祝賀,值得今天把大家邀請過來,為趙曉夢的《釣魚城》“指指點點,說三道四”。

今天我的角色是司儀,自己感覺這個司儀的話稍微偏多了一點,接下來請聽各位專家學者、各位詩人的精彩發言。首先有請趙曉夢的授業恩師,西南大學文學院院長、教授、博導,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王本朝先生,來開“當頭炮”。

王本朝:曉夢這首大詩把釣魚城帶進了文學史謝謝梁主席。曉夢在二十多年前作為文學特招生,直接從合川進入西南師範大學(西南大學前身)中文係。那時的我,就成了他的“中國現代文學”任課老師。雖然按課表規定我隻給他們上了一年時間的課,但私下接觸卻非常頻繁,走得很近。當時他寫小說、寫散文,詩歌反而寫得少,後來畢業他到了成都,因為工作原因中斷了十多年的寫作,幾年前開始寫詩,每年出版一本詩集,都寄給我,我都看了。這次一下又出了一本長詩《釣魚城》,給我帶來驚喜,當年我對他的期望被實現的驚喜。

趙曉夢這首詩我們一般來說它是一首長詩,在我看了以後我覺得是一首大詩,在我心中是一種精神的、靈魂的、情感的、曆史的大詩,是一個大曆史寫出的大詩。剛剛梁主席講到“釣魚城之戰”在曆史中是相對比較清楚的,但是在文學中,至今沒有一個詩人、一個作家把它帶進文學,以一種強大的精神和靈魂,穿透這個曆史事件。

我們經常說有了沈從文就把湘西帶進了文學史,有了魯迅就把紹興帶進了文學史,同樣,因為有了趙曉夢就把釣魚城帶進了文學史。以前的釣魚城是屬於曆史的存在,是中國曆史中一個偉大的符號,但是有趙曉夢的這首長詩、大詩,就把釣魚城的曆史帶進了文學史。

今天我跟盧波部長聊天,我說相信這首詩是能夠進入中國詩歌史的。這首詩一個最大的成功就是詩人的主體對曆史的穿透力,不是玩技巧,是一種對曆史的撫摸,貼近曆史、走出曆史,最後以他溫潤而強大的心靈把釣魚城的曆史穿透,帶進了這首詩歌。

再一個感受,這首詩在藝術上非常有創新。今天吉狄馬加書記講長詩寫作,一般寫敘事詩的人很容易受製於事情的局限,受製於曆史的依附性,容易被曆史牽著走。而這首詩是牽著曆史走,是以個人不同的主體、不同曆史人物的抒情感知曆史。呂進老師說這首詩有兩個很有表現力的意向,就是石頭和魚,通過這兩個意向巧妙地把他的一些感知和體驗融入詩中。一般寫曆史題材的詩很容易口號化,很容易變成英雄主義的讚歌,在某種程度上也許這種讚歌是需要的,但趙曉夢在《釣魚城》背後是以個人、以人性的眼光來看曆史,這個很寶貴。我們在帶進中感受到文化的價值、人性背後的力量。一個曆史能夠寫進人性、寫出人性,這首詩能夠在藝術上、在結構上有這麼大的創造性,算一首大詩。

我願意下來後為這首詩寫一個評論。謝謝大家!

主持人:謝謝本朝先生。本朝先生發言提到了大詩,作為《釣魚城》這麼一個大詩,寫了這麼一個大曆史,並且本朝先生還欣然表態要為此寫一篇文章,非常值得期待。下麵請中國作協詩歌委員會主任、詩人葉延濱先生發言。

葉延濱:用悲憫情懷寫了命運的不可預測性各位詩友、各位教授,非常高興參加趙曉夢長詩《釣魚城》的研討會。首先代表中國作協詩歌委員會和我本人,祝賀這次會議的召開。趙曉夢這幾年來在宣傳和促進中國詩歌的發展方麵,作為一個媒體人,確實把《華西都市報》辦成了一個詩歌的伊甸園,為詩歌搖旗呐喊鼓勁,做了很多工作,非常感謝趙曉夢。

趙曉夢作為一個詩人,用自己的心血、用詩歌為家鄉的這段曆史做出自己的發言,獻上一個紀念碑式的東西。

他還給當下詩壇扔下一塊很大的石頭,讓大家思考詩壇的現狀。當下,詩壇空前繁榮,但也空前蕪雜,有不少泡沫。人人都可以在手機上發表詩歌,人人都可以評論詩歌,寫詩和不寫詩的人都可以當評論家。

這部作品讓我們感覺到,詩歌還是有它的大道。這種大道守正的精神,對得起我們有著千年文化的詩歌大國的傳統。

要對曆史進行評價是很困難的,尤其是像釣魚城這樣的戰爭。但趙曉夢沒有去評價它,他充分發揮了詩人的長處。他寫了人的命運,寫了戰爭對人性的絞殺。他用悲憫的情懷寫了命運的不可預測性。他成功地運用命運、時間、語言三個關鍵詞,把曆史文化遺產變成詩歌,形成了屬於趙曉夢的詩歌語言。

主持人:謝謝延濱先生對《釣魚城》文本的深度剖析和讚賞。下麵請詩評家、作家出版社編審唐曉渡先生發言。

唐曉渡:《釣魚城》解決了自發和自覺的關係首先,感謝主辦方邀請我來參加研討會,當然也要祝賀曉夢。以前我以為蒙哥是在襄陽被擊斃的,當然是我的孤陋寡聞,我對釣魚城之戰此前應該是看到過的,當然就是被襄陽之戰給帶入了,現在我們知道釣魚城之戰不亞於襄陽之戰。

長詩難就難在要處理自發和自覺的關係,一首詩沒有自發性,就會失去文本的質感,可要是太自覺就會壓抑,所以怎麼能在這之間達成一個平衡、發揮張力是很難的。

趙曉夢非常好地解決了這個問題,他用九個人物,實際是由九個獨白構成了這首長詩,這種結構就解決了自發和自覺之間的衝突。

這首長詩,既有曆史的塑造,同時又有對話,詩中人物的設計本身就是一種對話關係。每個人物都是以“再給我一點時間”作為開頭,這句話有一種內在的焦慮——時間不夠用,但這實際是在忍耐當中度過的無比漫長和充滿痛苦、折磨的一段時間。而且每一個人的“再給我一點時間”的內涵是不一樣的,有不同的訴求,有不同的遺憾,這又構成了一種不同主題的探討,每個人都提供了不同主題的可能,忠誠與背叛、苦難與擔當,諸如此類。

語言上,這首詩通篇都使用了一種調性,一寫到底,這是很難的。要把語言的力量一直保持住,短詩較容易,長詩太難了。

主持人:謝謝曉渡先生對《釣魚城》文本的解讀。下麵請詩人、《光明日報》文藝部負責人鄧凱發言。

鄧凱:曆史不會虧待一個真誠的人特別感謝主辦方,也很高興參加今天的研討會,曉夢是我中學時的文友。我一路走來隻是成為一個報人,但他不忘初心,不但成為一個優秀的報人,還成為一名優秀的詩人。

《釣魚城》我讀了三遍,第一遍,感覺有點透不過氣來;第二遍、第三遍讀得越來越輕了,就像一片樹葉褪去綠色之後就變成了葉脈。一首長詩一旦變得很清晰,結構就一目了然。

釣魚城之戰整整博弈了三十六年,應該說是戰爭史上的奇跡,為了盡可能還原曆史,曉夢在自述裏說收集了幾百萬字的資料,我想這是一種誠懇的對待曆史的態度。

誠懇對待曆史,曆史也會投桃報李。在基於大量的細節研究、甄別之後,把這些材料置於一個結構合理的容器,以充沛的理性來統領。

《釣魚城》給我們展示了不一樣的豐富與深刻,但詩歌不等同於曆史,這九個人自說自話,麵對曆史的質疑,交出了各自靈魂之點狀。因此,《釣魚城》更像是一首個人的心靈史詩。

曉夢說曆史已成過去,我們隻能無限接近它,而不能武斷地認為我們掌握的就是曆史。

這是一個很謙虛的態度。曉夢生在釣魚城,對他的童年來說釣魚城就是一團迷霧,他在這團迷霧中過了三十來年,終於過不下去了,因為那塊石頭一直在他的心裏,他一直想撩開曆史的迷霧,所以他花了十年時間去做準備。

當他開始動筆的時候,我相信他是自信的、篤定的,因為曆史不會虧待一個真誠的人。

主持人:謝謝鄧凱先生的發言。下麵請詩人、曆史學博士李瑾先生發言。

李瑾:《釣魚城》創造史詩新範式很高興能在釣魚城討論《釣魚城》。釣魚城裏沒魚、沒餌、沒鉤,我們又討論得這麼熱烈,一切都因為七百多年前的那場戰爭和七百多年後的一本書。

蒙哥在釣魚城下“中飛矢而死”的前五十三年,即1206年,蒙哥的爺爺鐵木真,率領牧民戰士軍團開始了遠征之旅,從此,內陸草原文明全麵向歐亞大陸東西方拓展,以新清史學派扛鼎人物杉山正明的目光,這一年,是世界史的開端。他在《遊牧民的世界史》中旗幟鮮明地反對西方中心論,指出,以往西方學者將世界史變成西歐進行整合的過程,而遊牧民史被偏見性地定義為殘暴、粗俗和落後,這是不正確的。他明確排斥國家、民族或者國界線這些西方概念,認為,在蒙元的統治下,歐亞大草原有了遊牧、農耕以及海洋國家的混合性格,並以重商主義的取向開啟了資本主義的萌芽,也就是說,蒙古遠征是近代曆史的開始。有意思的是,這本新世紀新出之書,冥冥當中遭到舊世紀即1931年出版的英國學者巴特菲爾德《輝格黨式的曆史闡釋》的抵抗。巴特菲爾德說,曆史學家大都具有這樣的傾向,即站在新教徒與輝格黨的立場上寫作,隻要是成功的革命就去讚揚,強調過去的某些進步原則,以及編造出一個修正當今的敘述。說到這裏,我們就可以看出,曆史雖然是人的曆史,但其講究規律正義,喜歡總結規律,按照杉山正明、巴特菲爾德的標準一提起釣魚城,我們就說曆史在這裏拐了個彎兒,至於其時的戰爭的殘酷、人性的掙紮、命運的不可捉摸這些詩性的東西統統忽略不計,都潛藏在石頭之下,甚至湮滅了。

多虧趙曉夢。正是趙曉夢讓釣魚城在商業化、信息化時代人文地、詩歌地蘇醒了。

我不想談《釣魚城》的修辭和文藝,不想鑽進文本中做尋章摘句的老雕蟲。隻想談談《釣魚城》的文本意義。我認為,《釣魚城》一出,史詩拓展甚至建立了一種新的範式。所謂範式,即可以作為典範的形式或者樣式。

如果按照現代西方通行的觀點或其“史詩”概念標準,中國是沒有史詩的。英國學者波拉就武斷地指出,中國充其量隻有“前英雄詩”或“哀歌”;美國學者海濤華則認為,在中國文學中可以看到歐洲文學中除了史詩之外的所有重要文類。事實確實如此嗎?回答這個問題時,必須明確這樣一個基本前提,即無論史詩還是曆史都有共同的題材和關涉對象,也就是都把真實的或基於現實而虛構的事件、現象人物作為書寫“角色”。如此看來,亞裏士多德在《詩學》中強調史詩具有敘事性的標準還是恰當的。他認為,史詩作為一種藝術創作可以想象與虛構,曆史隻能記錄已經發生的事情;史詩因集中於“一個行動”可編製情節,曆史記載的則是事實。按照亞裏士多德的觀點來衡量,中國是一個史詩大國,且不說少數民族三大史詩《格薩爾》《江格爾》《瑪納斯》,中國第一部詩歌集《詩經》就是一部華夏文明的史詩彙編。不過,就《詩經》而言,其和西方傳統的史詩比如荷馬史詩有著本質區別,頌唱、描寫的不是英雄人物,而是人民群眾和他們展現出來的主體文化精神。

海德格爾曾說:“詩人的天職是還鄉。 ”趙曉夢通過詩歌回到釣魚城,不是要成為無數個離鄉者的代言人,也不是以所謂靈魂還鄉完成自己的精神救贖,而是試圖借助這樣一座石頭城,展現一個重大曆史事件中“何者為人”“人能何為”這樣一個命題。趙曉夢沒有局限於戰爭的正義與否、人物的忠奸與否、行為的對錯與否,而是透過釣魚城內外的九個人折射華夏人民的苦難輝煌和華夏文化中的集體英雄主義,並借以反思戰爭、人類,和中國作協副主席吉狄馬加老師評價《釣魚城》時所說的“不可控的命運和人性之殤”。這樣,趙曉夢自覺接續了《詩經》這一文明史詩的精神脈絡(文明史詩有別於傳統的創世史詩、神話史詩和英雄史詩),創造了一種涵蓋中華文明特色和世界史詩文體特點的史詩範式,這種史詩描寫的主角不再是個人而是人民,體裁不再是神話的而是文化的,風格不再是虛擬的而是建立在事實基礎之上的。也就是說,史詩在內涵上已成為一種建立在曆史事件、人物、場景基礎之上的,弘揚一個國家或民族主體文化和精神的文學樣式。

詩人梁平老師曾表示:“新時代在呼喚與這個偉大時代相匹配的‘風雅頌’。”趙曉夢主動擔負起“大國寫作”的責任,他通過釣魚城這個“彈丸之地”,試圖跨越狹隘的民族觀念走向一個偉大國家價值觀念的腹心,這個國家既是文化的共同體,也是人類共同體的一個縮影,借以對人民這個主體和時代這個載體表達出敬畏和關懷。這樣,趙曉夢的書寫符合蘇聯作家肖洛霍夫的“藝術家”標準:“藝術具有影響人的智慧和心靈的強大力量。我想,那種把這力量運用於創造人們靈魂中的美和造福於人類的人,才有權被稱為藝術家。 ”

當然,趙曉夢的努力不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要知道蜀地是新詩創作也是長詩寫作的重鎮,比如吉狄馬加的《我,雪豹》、梁平的《重慶書》等作為具有史詩氣質的鴻篇巨製,一定程度上滋養了趙曉夢詩歌的精神架構。作為鄉黨和晩進的趙曉夢無疑會主動接過前輩手中的大旗,且集二家之長將釣魚城構思成一個會自我言說的“活化石”,它既秉持了時代對曆史的反思,也承載了曆史對當下的投射。在這個意義上,趙曉夢的“大國寫作”或“大時代寫作”追求,一定是有自己的主體意識和擔當精神的。

如果說詩人是肖洛霍夫所說的藝術家,那麼趙曉夢是創造史詩新範式,或者說拓寬史詩表現風格的藝術家。我相信曉夢會開創一個長詩寫作的新時代。說到這裏我有一條建議,因為我本人是學曆史的,曉夢同誌《釣魚城》後麵的注釋我認真翻了,我希望你依托考據,結合曆史考文。

主持人:謝謝李瑾先生引經據典縱論史詩新寫作。據我所知,趙曉夢正著手準備釣魚城的非虛構寫作,符合你希望的“結合曆史考文”。下麵有請吉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作家》雜誌主編、編輯家、批評家宗仁發先生發言。

宗仁發:《釣魚城》是文學和曆史的又一次彙合曉夢的《釣魚城》到這裏之前沒有來得及看完,到這裏以後才看完的。在我的感覺中,以為這種題材一般作者很難寫明白,往往是通過描述一下曆史事件,然後再來點比較生硬的“升華”,不可能有太多感興趣的東西在裏麵。但是,我讀了《釣魚城》以後,確實受到了震撼,寫得真是不一般。

關於文學和曆史的關係怎麼理解?曉夢在寫《釣魚城》之前做了那麼多功課,搞了那麼多研究,除了他是合川人,對家鄉的這種感情之外,還有很多學術上的研究。而這些研究之後他采取的方式是舍棄,放棄了很多東西,他並不是被這些曆史事件糾纏,找不到自己解決寫作問題的方向。他不是這樣,他是把很多東西都舍棄掉了,然後找到了他自己寫作的一個獨特東西。我是覺得文學和曆史在這個文本上又有一次彙合,按當代曆史學家的一些理念,他們也把文學作為史料的一個組成部分,史料的組成包括文學在內。美國的一位學者寫過一本書,其中就說在一個偉大的小說家手上,完美的虛構能夠創造出真實的曆史。文學創作出的曆史,他認為是真實的。包括胡適的弟子唐德剛寫《晚清七十年》,也是借鑒了文學的方式,他把自己稱作曆史的說書人,把曆史當作一個文學描述的對象。現在在文學和曆史這兩個學科上也是有一種互相致敬的方式,一些文學家對曆史也是非常敬畏的。曆史是真正的詩人和戲劇家,任何一位作家都別想超過曆史本身。我覺得曉夢的文學觀、曆史觀在這些方麵都非常合適、合理地把握了尺度,然後他在這麼一個尺度下來麵對釣魚城這一段曆史。這是我認為這首詩能夠成功的第一點。

主持人:謝謝仁發先生對《釣魚城》寫作進行的探討。下麵有請中國作協《詩刊》副主編、批評家霍俊明先生發言。

霍俊明:《釣魚城》更像是一種獨白體的命運史詩首先在四川談論長詩的寫作很有意義,特別不一樣。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到今天,在中國的詩歌版圖上寫作長詩最多、成就最高的肯定就是四川。今天談到趙曉夢的這首長詩,又提供了一種可能性,因為我們知道長詩,包括剛剛談到長詩的結構,我覺得趙曉夢這首長詩有一個很重要的特點,就是他的詩歌機製,他呈現出了一個真正的詩性時間和空間的所得。

這首長詩並不是傳統詩學的“以詩為史”或“以史為詩”,也拒絕了全知全能的宏大曆史判斷,而是體現了個人化的曆史想象力和求真意誌以及精神複原的能力。剛才大家談到的一些共性問題,比如對人物的心態、對人物命運獨白式的舞台化處理,我想到的是自己的一個理解,我覺得這首長詩更像是一種獨白體的命運史詩。剛才大家也談到史詩不是荷馬史詩這樣的概念,我們一般意義上看到的長詩都是有一個中心和一個主體,但這首長詩突破了以前的詩歌寫作方式,在寫法上就有一種開創性。

長詩的寫作變得越來越困難,在寫法上有所創新真正體現了一種難度。近期我們也看到中國其他詩人的長詩作品,我覺得這隻是他們個人水準的延續,並沒有提供一種可能,所以從寫法和可能性來說,曉夢的長詩確實值得深入研究。並且剛才大家也談到對曆史的態度,對命運和生命、詩學的重新考察,他提供了很多中國當代詩歌意義之外的可能,尤其是對曆史的理解和處理,他並不是結構和一種解構,他也沒有做一種判斷,他真正回到了詩人作為想象能力的一個主體互動。所以,這部長詩在今後還值得我們研讀。

主持人:謝謝俊明先生對《釣魚城》開創性寫作的認可。下麵有請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教授、當代中國文學與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批評家何言宏先生發言。

何言宏:這首詩提供的經驗和超越性非常豐富曉夢的《釣魚城》我最早是在《草堂》詩刊上讀到的,讀了以後非常欣喜,然後到了釣魚城采風,也了解到一些情況。為什麼特別感興趣呢?我曾經建議過南京有非常好的兩個題材可以寫長詩,但他們一直沒有寫,很遺憾。

看到曉夢的《釣魚城》以後,我一下子又想到另外一個問題,好像這些年對川渝當地久遠曆史文化的寫作,比如曉夢的《釣魚城》,可以作為一種值得關注的寫作現象,對於中國古遠曆史的挖掘表現,用長詩的方式表現特別值得關注。

當然曉夢的《釣魚城》這個題材有其特殊性,這個題材不光是在蒙元和宋之間、兩個文明之間的一種衝突,另外還關乎整個歐亞板塊格局的變化。蒙古大軍征服了很多國家,比如到了中東那一帶,但到了以後他們很容易融入當地的文化,包括對我們漢民族也是這樣的。所以釣魚城這樣一個曆史故事,裏麵包含了很多主題,值得我們充分開掘。一種開掘方式就是用曆史的方向呈現,另外一種方式就是曉夢的長詩寫作。他的成功也是在於能夠對這樣一個曆史故事超越性的寫作,這種超越性可以從好多維度來有所表現,也是他提供給我們類似題材長詩的經驗。

我看了《釣魚城》單行本後記才知道,曉夢生長在這個地方,所以曉渡老師說有一種自我相關性,就是有強烈的個體性。這種個體性使他來營造這樣一個事件時的感情充沛、酣暢淋漓,從頭到尾有一種充沛的力量,他的一種調性、語言,往往有一種非常自然和諧的氣息,可能源自他的個體性,這就超越了對曆史的表現。另外馬加在序言裏談到了關於人性的一些問題,這可能也是超越民族、政治,超越很多現實層麵的東西,這是第二個很重要的層麵。

還有一個,他的時間意識,時間主題實際是曉夢的《釣魚城》值得關注和探討的。大家也都談到了,每一章前麵有“再給我一點時間”,那種突出時間意識的緊張,這種貫穿性的主題和結構方式,在每個部分、每首詩裏麵都會以不同的方式來呈現。時間主題可能是超越人性主題,而且這種時間意識在最後一部分,以女性的方式,在最後一段把這種主題消減掉了。所以這首詩有關的獨白,有攻城方,也有守城方,最後我們從女性的角度來看可能會發現很多很有內在的差異。這九種聲音,有蒙古人的聲音,有漢人的聲音,有兩個朝代的聲音,另外還有性別的聲音,所以這首詩裏麵所提供的經驗、超越性是非常豐富的。

還有簡單說一下葉老師談到的一點,我覺得也很有啟發。最近我在編“當代中國詩歌史料”,我在查這些史料的時候就發現,當代詩歌,先鋒詩歌毫無疑問是很重要的,但這上麵還有一種守正的寫作,守正的寫作在以往的詩歌書寫當中也應該重視。曉夢的寫作應該歸為一種守正的詩歌寫作,詩歌史不僅會有以往常規的先鋒寫作,也有曉夢這樣正在發生的守正寫作,也應該去嚐試和鼓勵。總之,祝賀曉夢,謝謝大家!

主持人:謝謝言宏先生。下麵請《解放軍報》文化部主任、詩人劉笑偉先生發言。

劉笑偉:《釣魚城》會為我們留下一座“城”

合川是一個美麗的地方,合川因為釣魚城而聞名於世,合川因為有了長詩《釣魚城》必將變得更美。一個是對曉夢表示祝賀,祝賀長詩《釣魚城》的出版,我想不少人坐著晚班飛機、忍受著旅途顛簸,這麼遠來參加會議,本身就是最深情的祝賀。二是,我想表達對活動主辦方、協辦方、承辦方,包括出版方表示深深的敬意。這是一次非常有價值、有意義的活動,因為《釣魚城》是一部非常有意義、有價值的長詩。

《嶽陽樓記》是一座樓,像這樣的文學作品千年之後還能煥發出精神的光芒,讓大家記住它。我想《釣魚城》也會為我們留下一座“城”,一座文學之城、詩歌之城。謝謝。

主持人:下麵有請《解放軍文藝》主編、詩人薑念光先生發言。

薑念光:《釣魚城》既是一個軍事題材作品又超出這個題材剛才幾位專家都從評論家的角度來評論了作品,我是作為一個讀者和詩歌寫作的同道來談談自己的看法。和曉夢認識不到兩年時間,以前也看過他的一些作品,這次很完整的,前段時間看過電子版,這次又看了單行本,確實讓我“半年不見,刮目相看”。這部作品給我很大的衝擊,我感覺它的精神氣質上有很強的個人色彩,也有很強的地域色彩。我們把川渝地區的朋友統稱為四川的朋友,他們的精神氣質裏有特別磊落的一麵,有那種開敞的一麵,還有很勤勞、有擔當的一麵,還有非常樂觀的一麵。另外,和我們山東人有一點比較像的,就是有血性的一麵,還有比我們山東人多出來一些瑰麗。《釣魚城》這首長詩其實在他的精神氣質裏體現了這些方麵,所以我很喜歡這個作品。

有一句俗話叫“川人自古不負國”,從曆史上到現當代都是,川渝人在武功上很厲害、在文化上也很厲害,在十大元帥裏,有四個是川渝人。為什麼我要談到這個呢?我是把這首詩當作一個軍事題材的作品來看,事實上它就是一個軍事題材的作品。軍事題材是很難寫的東西,作為戰爭來說,戰爭是非常殘忍的,它毀滅一切生命,但在這部作品裏麵,曉夢很好地把這個問題放下了,這是非常聰明的做法,也是很有智慧的做法。他超越了具體的戰爭細節,超越了具體的勝負,而回到了人自己的生命本體。所以,這個作品既是一個軍事題材的作品,又超出了這個題材。

主持人:謝謝念光先生從軍事題材寫作分析《釣魚城》這個作品。下麵請嶺南師範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副院長、教授,詩評家張德明先生發言。

張德明:《釣魚城》提供了一種新的長詩結構形態謝謝主持人。曉夢的這首長詩我讀了很多遍,應該說每讀一遍都有不同的收獲,我也為這個長詩寫了一篇比較長的評論。

我覺得21世紀以來長詩寫作蔚然成風,有不少人他是以曆史為抒情原體展開的,當然以曆史為抒情原體展開的長詩寫作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技術環節,就是對曆史事件的處理和情感抒發這兩方麵怎麼搭配的問題,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技術環節。我認為趙曉夢在曆史的抒情和搭配上做了一個成功的嚐試。我這裏從三個層麵對他這部長詩進行剖析。

首先,從曆史呈現的角度來說,我認為趙曉夢的《釣魚城》是一個多重曆史的交彙和辯證。應該說曆史從來都不是單一的、簡單的,從來都是多重的、複雜的,這就意味著我們對於曆史進行重新回眸的時候,應該從多角度、多側麵考量和理解,全方位地理解,簡單的思維判斷價值是不大的。所以趙曉夢這首長詩,對曆史有了全方位、多角度的展示,寫出了曆史的複述形式,最大限度挖掘了曆史深藏的深意。我們知道釣魚城戰役是一場富有傳奇色彩的戰役,這場戰役是由很多曆史層麵構成,包括有進攻的曆史、有防禦的曆史、有攻城的曆史、有守城的曆史、有戰勝的曆史、有戰敗的曆史,有戰場中的曆史、有戰場外的曆史,等等,種種曆史在這場戰役中交彙,趙曉夢用他的詩歌呈現了這樣一種多重的曆史麵貌,這是他第一個成功的地方。

第二,從結構安排上來說,剛才有詩人、批評家都談到他的結構,我認為趙曉夢他的結構應該說是富有匠心的,為了曆史的有效場景,同時又有效抒發詩人對曆史的無限體味,長詩采用了以曆史當事人為鋪展的單元結構,按照戰事發展的時間順序,讓曆史的相關當事人分別出場,各自站在自己的角度來講述一段曆史的具體情節,以及他們對於曆史的感觸和體驗。這種結構方式我把它稱作是一個“抒情的複調”,以往很多長詩因為它的抒情主體就是詩人來擔當,是詩人一個人完成的,所以我認為以往好多長詩都應該稱為是獨白式的長詩。趙曉夢他給我們提供了一種新的長詩結構形態,這就是抒情的複調。這種複調性的結構形式,在《釣魚城》長詩采用,確保了曆史敘述的多元展開,從而呈現曆史的複述形式,彰顯了曆史的豐富性,價值也是非常突出的。

第三,我認為他在處理曆史過程中采用了現代的視角,構成了曆史和現實的有機對話,所以他對曆史作了現代的闡釋,這也是他做得很成功的地方。趙曉夢在對古代曆史進行現代闡釋的時候,主要采用了三個策略,這是我自己通過閱讀所感受到的。一是用現代性的情感體驗重寫曆史;二是用現代的思想重新照亮曆史;三是在古代曆史中發現古今共通的聯係。對於古代曆史進行現代闡釋,既讓曆史的多樣性精神內涵和豐富意義潛能在現代觀念的土壤下得到充分釋放,又能以曆史為媒介,借助曆史史詩抒發現代的情感,在此基礎上嚐試著曆史抒寫與情感表達,才得到合理配置和有機統一,我認為這也是《釣魚城》獲得成功的重要方麵。

主持人:德明先生從三個維度解析了《釣魚城》,特別是結構上采用“抒情的複調”的觀點很新穎。下麵請重慶市作協副主席,西南大學教授、博導,詩評家蔣登科先生發言。

蔣登科:《釣魚城》是趙曉夢對於時間、命運、戰爭的思考非常高興參加這樣的活動,曉夢的《釣魚城》我是讀過幾個版本,從最初的電子版本到《草堂》詩刊,到今天拿到這個單行本,每一個版本都有一些變化,包括今天這個書後麵的注釋更加詳細豐富。從跟曉夢的交流中我感覺到,他為了寫這個詩做了非常長時間的準備,非常用心收集到大量的資料,這當然有情感的因素,他是合川人,另外一個,他是想在藝術上給自己尋找一條路。

我讀這個作品之前,讀過很多長詩,各種各樣的長詩,整體性的、采風性的、任務性的等等,讀過之後總覺得似曾相識,都是一些任務之後加兩句自己內心的感受,讀完之後往往是單線條的感受。很難給人留下很深的印象。但是這個作品我讀了以後感覺作者是進行過認真的研究、設計和策劃的,短詩可能是靈感爆發,長詩作品一定要有設計策劃。不然你寫一段想到什麼,下一段又變了,這很容易讓一個作品顯得零亂,這是整體上的氣韻不貫通。我覺得長詩氣韻的通透、通暢是非常重要的。

首先從宏觀來講就是結構的設計,它是三個部分,每部分幾個人物,這種設計從頭堅持到最後,而這些人物在作品中出現的時候都是以“我”的身份出現的,他們每一個人都用自己的方式、以詩的方式在那兒演出、表演,最後達到的效果是什麼呢?就是多線條的、多性格的、多命運的組合。通過時間串起來,形成了一個對於命運、對於時間的思考,當然其中也包括對於戰爭的思考。這是我們常常說的戲劇化效果,就是演出,但是演出的導演是誰?趙曉夢。不管怎麼演,都在他的掌控之內,所以最後達到的效果是趙曉夢對於時間、命運、戰爭的思考。當然這中間還有很多問題可以探討,我也寫過一個思考的提綱,但時間關係我就不談了,下來以後再跟曉夢繼續交流。

主持人:謝謝登科先生對《釣魚城》結構的分析。下麵有請西南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重慶市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詩人,評論家,書法家邱正倫先生發言。

邱正倫:《釣魚城》凸顯了東方詩人“抒情史詩”的寫作模式我今天接觸到這部長詩是靠一個契機,客觀地說是今天上午的解說,我從重慶市文化遺產研究院副院長袁東山的講解裏還原那段曆史,我覺得這些石頭似乎有了呼吸,這些石頭產生了疼痛感,每一塊石頭都在與我交流,我覺得一切都獲得了生命。我認為釣魚城是加蓋在世界史扉頁上的一枚圖章,僅僅是一陣釣魚的工夫,這座城池就改變了整個世界史,讓我受到很大觸動。之後我才看到這本書。翻了之後,使我有話要說。

第一個,我們的寫作老是停留在敘事文學的基礎上,我正好認為趙曉夢《釣魚城》打破了慣常的敘事史詩手法,凸顯了東方詩人的寫作模式,是“抒情史詩”,我覺得這個話題很有意義。

第二個,他整個寫作裏將教化倫理學轉化成為紀實的抒情倫理學。這他是有思考的,而且這種布局體現了詩人的邏輯水平。以前在我的印象中趙曉夢的邏輯水平是比較差的,但是這部史詩他是在宏觀上構成了一個書寫的人文邏輯在裏麵,所以顯得確確實實在文本上解放了以前的寫作史詩路數。

第三個,我很不習慣用西方對史詩的闡釋學理論來解釋趙曉夢的詩,如果這裏麵要提點什麼,就是把抒情史詩寫成了每一句都是詩歌,如果每一句都是詩歌,對詩性是有傷害的。

主持人:謝謝。有請詩人尚仲敏發言。

尚仲敏:《釣魚城》沒有落入英雄主義圈套裏趙曉夢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他這首詩一稿、二稿、三稿我都看過。這首詩相當不容易,我肯定是寫不出來的,讓我抄也抄不出來。這首詩我反複看了,首先他寫的是曆史、寫的是英雄人物,但是他沒有落入英雄主義圈套裏麵,這是其一。其二它首先是一首詩,不是寫曆史,寫曆史他寫不過那些曆史學家。其三我覺得九個人物裏麵寫得最好的是熊耳夫人,裏麵最好的一句叫“如果你想我\/就到後院的竹林來吧”。

最後我想說,《釣魚城》作為一首近年來詩壇罕見的長詩,無論從謀篇布局、史實考察、人物研究,還是典籍運用,作者無疑是下了大功夫的。“再給我一點時間”,整首詩以這句話作為龐大結構上的支點,傳承啟合,一氣嗬成。既有激情澎湃,又有沉靜敘說,語言幹淨平實、隱喻疊加、想象力爆棚,顯示了作者高超的詩歌技藝,駕輕就熟的詩歌才華。

主持人:謝謝仲敏。下麵請成都市作家協會主席、《青年作家》雜誌與《草堂》詩刊執行主編、詩人熊焱發言。

熊焱:《釣魚城》借鑒小說結構的筆法進入詩歌創作前麵各位老師已經講得很充分,講得非常好了,由於時間關係,他們講的那些我就不贅述。剛才各位老師提到結構這個詞,我再進行一點小補充。《釣魚城》這首詩圍繞著幾個重要人物,分別以第一人稱進入,通過多層次的時序倒置、空間分割,以此展開波瀾壯闊的戰爭書寫,其實這種方式在小說中是比較常見的,但是在詩歌中,尤其是長詩中卻幾近於無,所以曉夢借鑒小說結構的筆法進入詩歌創作,讓這首詩在結構上顯得別有意義。

另外,曉夢是我多年的朋友、兄弟,我還是有一點個人的想法、建議,與他一起探討。第一,有的語言上還可以再簡潔,把一些相對空泛的抒情給去掉,比如“脊梁”“一個王朝的沒落”等大詞來表述的句子,可以試著換一下方式,因為這首詩已經通過對曆史的再現來呈現了這些主題,無須再過度強化。第二,我認為還需要增加細節,尤其是再引入一些敘事,比如截取部分戰爭場景來展示戰爭的殘酷、慘烈。再比如增加對曆史背景的陳述,更加清晰地還原線索,讓讀者清楚戰爭的前後脈絡。雖然我認為詩歌寫作是需要有難度的,當我們每個人在閱讀這首詩的時候,都要查閱釣魚城之戰的相關資料,那麼就有可能會讓讀者因為這樣的閱讀障礙而失去了再閱讀的興趣。第三,我認為還有一點就是沒有描寫小人物,是這首詩的一個缺憾。戰爭的主體是士兵,戰爭不是帝王的戰爭、將軍的戰爭,而是廣大士兵、民眾的戰爭,因而戰爭文學的一個重要意義,就是要展現士兵、普通百姓在戰爭中的境遇、命運、心靈感知和靈魂隱秘,這樣也更符合對戰爭中人性的全麵剖析。一家之言,供參考。

主持人:謝謝熊焱的真誠建議。下麵有請四川省檢察院政治部主任、四川省檢察官文聯主席、詩人劉紅立先生發言。

劉紅立:物質的釣魚城能存在多少年,精神的釣魚城就會存在多少年我就一句話,我今天實地去聽了考古學家的解說,又參加了這個研討會,一句話就是物質的釣魚城能夠存在多少年,那麼我們精神的釣魚城就會存在多少年,或者還會比物質存在的時間更長。曉夢這本書就是物質和精神的融合,所以這部長詩是會長久地存在下去。祝賀曉夢。

主持人:謝謝紅立。下麵兩位嘉賓的發言,係會前通過微信發給曉夢,我這裏簡單念一下。

詩歌批評家、北京師範大學中國當代新詩研究中心主任譚五昌:趙曉夢的長詩《釣魚城》以詩人故鄉的一座曆史名城作為書寫對象,詩人以曆史見證人的身份與心態重新敘述宋元之際一段血與火的慘烈戰爭史實,穿越千年時光的出色藝術想象,如臨其境般的真實細節描寫,呈現了一幅極具中國曆史文化色彩的戰爭與和平的壯闊畫卷。宏大敘事與個體抒情的有機融合,曆史意識與生命體驗的互滲互補,讓一段沉重殘酷的曆史充滿了人類心靈的體溫,成就了一種血色浪漫的審美特質。這是趙曉夢近年詩歌創作中少見的既厚重大氣又靈性充盈之文本,於詩人的創作生涯而言,可以說具有某種裏程碑的意義。

詩人、重慶師範大學美術學院黨委書記、教授劉清泉:我認為抒情是未來中國長詩的唯一正確走向!敘事不過是抒情的手段而已。為此,必須回答三個問題:如何把長詩寫短,把大詩寫小,把史詩(主要是有關生死的長詩,也可稱“死詩”)寫活。正好,趙曉夢的《釣魚城》在寫作實踐中精準地給予了回應,堪稱藍本甚至範本。

主持人:下麵有請中國作協副主席、書記處書記、詩人吉狄馬加先生給今天的研討會做總結。

吉狄馬加:非常高興,剛才大家談了一些很好的意見,很多意見對趙曉夢進一步完善修改這首長詩是很有幫助的。其實開這樣一個研討會,我覺得最重要的還是要從趙曉夢的這首長詩文本出發,另外一個就這首長詩本身的得失談一些建設性的意見,我覺得這是最重要的。

我想,開這樣的研討會,大家就是在探討長詩的寫作,探討長詩在語言、在整體的結構,包括長詩在當下的寫作處境,從文本上有哪些東西是長詩的優勢,是別的文體不可代替的?我覺得還要創新。已經經典化的,我們看了20世紀以來的長詩,對我們來說是有啟發的,但是我個人認為,怎麼麵對現代漢語寫作,尤其是現在寫作的水平、詩人本身的寫作能力和過去相比都有很大的提升,怎麼樣更理性,對一些長詩的寫作從精神層麵、語言層麵、形式層麵上更好地探索,這可能才是更有意義的。

另外,我想今天大家談了很多有關長詩的建議,包括有一些對長詩的評價,我個人認為趙曉夢這個詩還可以做一些完善,我想他會把文本做得更好,這也是我的一個期待。

總之,一個是向研討會的成功舉辦表示祝賀,另外也要向剛才各位發言的朋友們表示感謝,特別是對合川區委區政府,以及對重慶師範大學涉外商貿學院的感謝,因為有大家的支持研討會才能成功。我想對於趙曉夢的長詩,《釣魚城》給我們提供的話題,實際上是更好地利於我們來推動當下詩歌的創作、來推動長詩的創作,我相信今天的發言都是有意義的。

主持人:謝謝馬加書記的總結。今天下午的《釣魚城》研討會圓滿結束,謝謝大家!

新時代長詩寫作的精神向度

——在《釣魚城》合川研討會上的總結講話◇吉狄馬加

非常高興。其實大家談了很多很好的意見,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開這樣一個研討會,我覺得最重要的還是要從趙曉夢的這首長詩文本出發,就這首長詩本身的得失談一些建設性的意見,我覺得這是最重要的。

剛才大家談了一些很好的意見,對趙曉夢進一步完善修改這首長詩是很有幫助的。其實這種長詩通常也需要不斷地進行修改完善,在中外詩歌史上有很多長詩實際也在不斷修改,有些長詩甚至到了最後出版的時候還在修改。

我想談什麼呢?為什麼說大家對趙曉夢的長詩有這麼多話來說?最重要一點,現在長詩的寫作確實應該形成一些基本的認同,每個人可能有不同的看法,但形成基本的認同很重要。就像剛才大家說到的那樣,實際上現在長詩寫作,我認為在今天文學分工更詳細以後,其特殊品質是別的一些文學類型不可替代的。20世紀以來我們看到的那些最好的長詩,現在幾乎已經都成為經典,比如帕斯的《太陽石》是大家公認的一首在結構上非常成功的長詩,像艾略特的《荒原》,埃利蒂斯的《獻給在阿爾巴尼亞犧牲的陸軍少尉的英雄挽歌》等,都是長詩中的精品。

我在多個場合說過這樣的話,現在的長詩最難的並不是對內容的呈現,而是如何將這些內容放入一個合理的結構中,所以說,要寫好一首長詩,其結構和形式有時候甚至要比別的因素都更重要。當然這並不是說要忽視詩歌的思想性以及豐富的內涵,現在我們經常看到一些刊物和出版社出版的長詩,大都是無數的短詩集合在一起的,根本就談不上有什麼結構。所以我說20世紀以來那些經典詩人的長詩,給我們提供的就是標準的範本,就創新來說,我們隻能向他們學習,而不能簡單地步其後塵,對範本的學習,主要是學習他們成功的經驗,而不是重複這些經驗。

第二個方麵,也是剛才大家談到的,一首長詩是需要氣韻的。如果一首長詩是不斷打斷的氣韻,沒有形成一個完整的整體——氣韻上的整體、節奏上的整體,甚至形式上的整體,這首長詩我個人認為不一定是成功的。所以非常有意思的是,20世紀以來的長詩很少超過一千行,基本上是在四五百行,六七百行。有一些文本,我們不作一般的判斷,比如有一篇文章叫《現代俄羅斯的史詩和抒情詩》,我認為這篇文章很值得一讀,因為我們很長一段時間都會對一些經典詩的認識,由於不同的政治形態等原因,對這些詩人作出不同的評價,有些評價完全離開了本來的文本。這篇文章很長,大概兩萬多字,我們已經請人翻譯,很快《詩刊》要登載(已刊於《詩刊》2019年8月下半月刊“茶座”欄目,編者注)。揚尼斯·裏索斯的《希臘人魂》當年也是五百多行,他把詩歌作為一種反抗工具,來表達人類的精神意識,他是一個非常偉大的詩人。

趙曉夢的《釣魚城》讓我很感興趣的地方,一個正是這首長詩的氣韻,另一個是它告訴了我們當代詩人如何依托重大曆史事件寫作。我首先要向趙曉夢和他的《釣魚城》表示祝賀,這兩點都非常好。現在我們對重大曆史事件的文學書寫,包括我們對一些文化遺產、包括在更大的精神背景依托下的長詩寫作,有的時候是需要契機的。所以對曉夢的長詩我們要延伸來談這個話題。客觀地說,這部長詩具有他自己作為詩人主體的精神。我想我們之所以是詩人,我們必須賦予我們所寫的這個事件、這些人物以意義,而使它提升到一種精神的高度,這是詩人的責任,否則的話他就是一個考古學家或者一個曆史學家。詩人與曆史學家、考古學家最大的不同點,就是詩人會在他所描繪的曆史事件中注入他的精神,而這個精神是需要形而上的東西,所以這是趙曉夢這部長詩的可貴之處。

另外,我在序裏麵也談到了,如果從更高的角度來看,趙曉夢在長詩的結構、氣韻的連貫性等各個方麵做了很深的探索,也做了很多努力。如果認真去讀《荒原》,仔細去讀它的文本,你就會發現這種清晰度,它的節奏前後呼應,整個文本上的、形式上的前後連接,讓你一目了然,但這種情況實際上也不是偶然形成的。當然,一個詩人在寫一首詩的時候,可能最後出來的結果未必是他最早預想到或者設計好的,這就是詩歌創造上的奇妙。所以從趙曉夢寫的詩,尤其是《釣魚城》給我們一個啟發,就是我們怎麼能對當下的長詩創作進行一些思考。

有些詩歌我們在看的時候,比如馬雅可夫斯基的《穿褲子的雲》,包括他在20年代寫的《列寧》,絕對是天才作品。我剛才說了,有的貢獻可能純粹是修辭上的,有的則是語言結構上的革命性貢獻。這也是為什麼他們在對詩人進行評價時,會站在一個更廣闊的高度,從語言結構、修辭、節奏等各個方麵來判斷詩人的成就的原因。就是現在來看《穿褲子的雲》,詩的衝擊力和語言變化,不管是誰翻譯的,我個人認為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作品。所以我個人認為現在我們在長詩的寫作探索方麵,雖然非常活躍,寫長詩的詩人也很多,但真正哪些詩歌最後可能被經典化,這是需要時間檢驗的。現在有一些作品給我們提供的借鑒、參照,對我們長詩的寫作還是有意義的。

前一段時間我讓他們幫我找過一部長詩,作者是希臘現代詩人卡讚紮基斯,長詩的名字叫《新奧德賽》,現在還沒辦法翻譯,寫法就像德裏克·沃爾科特的長詩《奧梅洛斯》。這個長詩裏麵寫到了很多人,寫到了耶穌、寫到了孔子、寫到了列寧、寫到了穆罕默德,還寫到了弗洛伊德,詩集的名字之所以叫《新奧德賽》,那是因為他想像當年荷馬寫史詩《奧德賽》一樣。我看了一些小的片段,雖然敘事性很強,但在形式上已經完全不同於荷馬史詩。卡讚紮基斯後來與一個美國翻譯家合作,把這首長詩從希臘語翻譯成了英語,在美國用英語出版。我想說的意思是,現在這種長詩不可能再像過去曆史上所謂的英雄史詩(我所說的英雄史詩是過去古典的英雄史詩寫法),現在的很多討論、包括很多對長詩的看法,實際上很不一樣。但是我個人認為,現在確實有一部分詩人有這樣的抱負,也確實寫了很多很好的長詩出來。

我想開這樣的研討會非常有意義。無論是大家剛才對趙曉夢《釣魚城》文本的研討,還是對當下長詩寫作的探討,都談了很多很好的意見和建議。對趙曉夢本人而言,我希望他在聽取專家意見後把文本做得更好更完善;對當下的中國詩壇而言,大家今天的探討無疑對推動詩歌的創作、推動長詩的創作都非常有參考價值。

即席發言,2020年6月10日改定

〈作者簡介〉

吉狄馬加,中國當代最具代表性的詩人之一,同時也是具有廣泛影響的國際性詩人,其詩歌已被翻譯成近四十種文字,在幾十個國家出版了八十餘種版本的翻譯詩集。主要作品有詩集《鷹翅與太陽》《身份》《火焰與詞語》《從雪豹到馬雅可夫斯基》《大河》(多語種長詩)等。曾獲中國第三屆新詩(詩集)獎、郭沫若文學獎榮譽獎、肖洛霍夫文學紀念獎、南非姆基瓦人道主義獎、歐洲詩歌與藝術荷馬獎、布加勒斯特城市詩歌獎、波蘭雅尼茨基文學獎、英國劍橋大學國王學院銀柳葉詩歌終身成就獎等。創辦青海湖國際詩歌節、青海國際詩人帳篷圓桌會議、涼山西昌邛海國際詩歌周以及成都國際詩歌周。現任第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中國作家協會黨組成員、副主席、書記處書記。

夢想之翼:詩人穿越曆史之隧

◇葉延濱

這首詩我最早是在《草堂》上讀到的,讀到以後第一個感覺是,趙曉夢膽子太大了,整這個玩意兒。我當時第一個想法“可能死定了”,讀到後邊我覺得趙曉夢自稱“夢大俠”,還是有一點道行在裏麵,能夠把曆史和石頭關聯起來。所以我非常有興趣來聽聽各位專家的意見,同時來參加這個會前又把有關評論讀了,昨天一上午又把這個書重讀一遍,非常有感觸。

趙曉夢作為一個詩人對自己家鄉最值得驕傲的曆史文化,用自己的心血去書寫,叫作長詩也好、大詩也好,獻上一個紀念碑式的東西,如果這樣的東西,就像剛才侯書記說的一樣,不是引進一個項目或者是投資一個建築,而是為家鄉的文化獻上一個結結實實的東西,無論人們對它的看法怎樣,都不可能繞過去。趙曉夢的《釣魚城》是用詩歌為這段曆史作出他自己的一種發言。為自己家鄉做這件事情確實要有赤子之心,要有對家鄉刻骨的熱愛,才能下這樣的功夫去完成這件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另外,前段時間趙曉夢把他這幾年的短詩編成詩集《時間的爬蟲》,請我作序,我看了也寫了,對他這幾年的創作有一個大概的了解。我覺得趙曉夢作為一個詩人,除了對家鄉做出貢獻以外,就像今天吉狄馬加講的一樣,他對當今詩壇扔下一個很大的石頭,讓大家思考新時代長詩寫作的精神向度。當然今天的詩壇比以前確實有了很大的發展,人人都在手機上發表詩歌、人人都評論詩歌,寫詩和不寫詩的人都在當評論家。在這樣的情況下,中國詩壇確實是空前的繁榮,也空前的熱鬧。同時,詩歌也有非常多的泡沫、非常扁平,讓我們感覺到一片霧霾的狀態。我覺得趙曉夢這首詩,一下扔下這個石頭,讓我們感覺到詩歌確實還有大道,寫詩確實還要守正,要守住詩歌的本原和每一個寫作者自己的初心,這種大道守正的心,才對得起我們千年詩歌大國的傳統。

所以他這兩個奉獻,對詩歌也好、對他的家鄉也好,都是非常有意義的。同時,趙曉夢通過寫《釣魚城》這個詩,羅列了他自己的語言,對他自己的寫作也是極有難度的,也是一次冒險,這首詩的出現對我們來作研討是非常有意義的。這是我想講的第一個方麵。

第二個方麵,我想講他這首詩的成功和值得我關注的地方。當時我覺得他冒險的地方有兩個,一個是釣魚城,盡管今天大家覺得它是一個有定論的事件,盡管大家講釣魚城改變了世界的曆史,但是釣魚城這場戰役作為實證的東西確實不多。今天我去看了才讓我原來的一個疑問得到了解決,他們都講釣魚城堅守了三十幾年,我想這麼小一個地方怎麼堅守三十幾年,進攻這一方實在太傻了,圍著不打就把他們困在裏麵餓死了?今天看了以後才發現,我們釣魚城的概念實際是被縮小、誤導了,它其實是一個很完整的防禦體係。寫這樣一個曆史,趙曉夢沒有去澄清或者說明,他並沒有解惑的意思,沒有去講故事。另外,他也不是在評價這段曆史,評價這段曆史是很困難的,比如今天早上考古專家說了這是宋元之間的戰爭,這樣的戰爭評價是很困難的。釣魚城前半段叫堅持精神,後半段叫維護統一、顧全大局,因為朝代已經變為元朝了,你還為一個消失的王朝固守,這個東西很麻煩的,前半段和後半段不一樣的,這些東西都很難講的。但是,釣魚城精神是毋庸置疑的。在這種情況下趙曉夢沒有去評說,我覺得他太聰明了,他到底是搞媒體的,知道哪個地方有地雷,他不去踩,盡管踩了很英勇,但他不踩地雷。

他寫的什麼呢?他寫了詩人最能表達的:人的命運和人的靈魂,這就是他的長處。他寫了九個人,這九個人中間又分為三組,進攻方、固守方,最後一個退守或者叫妥協方、和平方。而且把進攻方表述在了前麵,我覺得這也是有道理的。當然這場戰爭我不評價,是兩個朝代的換代。在這個時候我們在這場戰爭中客觀來講看到的是一種對人性的絞殺,包括進攻者他們的人性,他們中間的苦惱,趙曉夢在這上麵發揚了他的長處。這就是開掘人性,寫出人性的複雜、悲涼,甚至命運的不確定性,最厲害的、最強大帝國的蒙哥汗(皇帝),就那麼一塊石頭解決了。釣魚城的一塊石頭就把這個曆史轉過去了,真是不得了的事情,具有不可預測性。我們詩人就是去探討我們的內心、我們的靈魂所不可預測的命運,這是非常聰明的切口。這個切口很難切的,這樣一個重大的事件中,這刀怎麼切下去、怎麼去組織?趙曉夢切了,切成九塊,而且還很均勻,進攻方他寫了三個,固守方的三個,然後求和的三個,他們各自的命運,這樣就把一盤棋擺了上去,結構就形成了。而他把一個詩人的所長表達出來了,詩人就是探索人的命運。考古學家也不能說趙曉夢的考古是不行的,他沒有這樣想過。所以我覺得他的切入點很好,在這樣重大的事件中,他選擇了三方關鍵人物內心最值得去探討和想象的,一個詩人的想象空間就在這裏展開了。

另外,在趙曉夢的詩歌中有一種內在的探索,同時也有最強烈的時間觀念,這種時間線索在他對時間和靈魂的拷問中不斷交錯進行。這九個人通過時間串聯了起來,串成了進攻、固守、求和的過程,同時在他們的命運中間,他們的命運最後是有時間的,這條線索把毫不相關,甚至有複雜背景的九個人用時間串聯起來了。

再有,這首詩可能會被很多人高度評價,也可能會被很多人質疑,因為它作為一種長詩結構上確實有很大的不同。一個普通的讀者讀下去,中間有很多岔道,沒有指路、沒有路標,這個人直接跳到那個人的想法,讀者肯定會有一些閱讀困難。但成功的是趙曉夢在寫這些的時候,他的語言上確實是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警示,比如詩人的語言應該具有張力,應該具有磁性,並且富於想象,所以今後這些語言的沉澱都會成為整個長詩中間讓我們記住的重要的引路路標。比如他寫的一些內容都是他自己內心的語言,非常抽象、非常具象,又讓人思考。“這是鷹和石頭的對峙,需要時間發現對方的軟肋”,“用山的形狀做成魚鉤”,就是在這種敘事中,他不叫議論,同時他又不是白話的表達,他在敘事中打磨了自己的語言,讓這些語言非常有張力、有磁性,提供讀者想象的空間。

趙曉夢的詩歌語言如果認真研究的話,會給很多詩者提供給寫詩的基本方向。我們有許多需要反思的,我們既要繼承傳統,同時在創新的時候,我們怎麼把活潑的語言變成詩歌的語言,而不要把詩歌的語言變成口號標語,我覺得這是非常重要的思考。在這個時候我覺得非常成功的有很多,我記了一個關鍵詞,叫作命運,他用命運來解惑這個大的曆史事件,用時間把這個事件推進,然後中間又用實際的語言、有張力的語言,把他的文字像一塊一塊的石頭砌成了屬於趙曉夢的《釣魚城》。

即席發言,2020年6月5日改定

〈作者簡介〉

葉延濱,當代著名作家、詩人,正高二級專家,首批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獲得者,現任中國作家協會詩歌委員會主任,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名譽委員。1978年由西昌考入北京廣播學院新聞係,大學期間被吸收為中國作協會員。曾先後擔任《星星》詩刊主編、北京廣播學院文學藝術係主任、《詩刊》主編。曆任中國作家協會第六、七、八屆全國委員會委員。已出版個人文學專著五十多部,作品自1980年以來先後被收入了國內外五百餘種選集以及大學、中學課本,部分作品被譯為英、法、俄、意、德、日、韓、羅馬尼亞、波蘭、馬其頓文字。代表詩作《幹媽》獲中國作協優秀中青年詩人詩歌獎(1979—1980),詩集《二重奏》獲中國作協第三屆新詩集獎(1985—1986),有詩歌、散文、雜文獲四川文學獎、十月文學獎、青年文學獎等五十餘種文學獎。

《釣魚城》是詩人精心組織的一場戰役◇唐曉渡

我研究長詩持續了三十年,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到1992年就開始編長詩,到現在三十年。我沒有做過統計,不知道出了多少部長詩。這也意味著長詩在被探索,當然當代是很難評價當代的,我們說照這樣寫下去一定會出現大作品。

最早給我們在長詩寫作的可能性上提供了啟示的,是如埃利蒂斯《理所當然》這樣的作品。北島曾經說過長詩是不成立的,但他後來自己也開始寫,說明長詩還是有一種巨大的感召力。它有一種召喚的力量,長詩的特殊性是有巨大元素的召喚和偉大的材料,這兩個是長詩的基本要素。

長詩畢竟是一個經過長期策劃的戰役,不是腦袋一拍就能寫一首長詩,當然也可能有人有這樣的能耐。因為它是詩人精心組織的戰役,所以它要處理自發和自覺的關係,一首詩要沒有自發性,就會失去文本的質感。可是它要是太自覺會壓抑,怎麼在這之間達成一個平衡,發揮這個張力是很難的。而趙曉夢的《釣魚城》非常好地解決了這個問題。

其實大家都注意到了,曉夢很聰明,他說他花了很長時間,想破了腦袋想出了這種結構,因為你不可能去正麵還原釣魚城之戰的過程,這是幹不了的事情,但是怎麼表現呢?最後曉夢說他想出了用九個人物,實際是由九個人獨白構成的長詩。他本身不是在塑造人物,但實際也是通過揭示類型在塑造人物,他們的語言我讀起來很像詩句,這種結構就解決了自發和自覺之間的衝突。

這裏麵有兩個人物我覺得特別有意思,一個是出卑,因為曉夢的原因我這次看了一些資料,我沒有看到這個人物,後來我去查了是蒙哥的第三個皇後,這個人物實際是跟他一起來出征的,她本來不是釣魚城之戰的一個主角,但是她在裏麵的作用明顯。詩歌提供了進攻、固守、求和三方,出卑提供了非常柔性的思想。還有就是熊耳夫人,我知道好像有一個歌劇就是以熊耳夫人作為主角寫的。熊耳夫人在這首詩裏麵的功能恰好也是可以和出卑形成對照,她不是國家的符號,她是一個女人。所以這裏麵既有曆史的塑造,同時又有對話,人物的設計本身就是一種對話關係,這個很好。

剛才延濱也說到時間,不僅僅是說這首長詩的跨度,而且是每個人的開頭都是“再給我一點時間”,它有一種內在的焦慮,時間不夠用,但這實際是在忍耐當中無比漫長和充滿了痛苦、折磨的一段時間。而且每一個人的“再給我一點時間”內涵是不一樣的,有不同的訴求,有不同的遺憾,這又構成了一種內部不同主題的探討,每個人都提供了不同主題的可能,忠誠與背叛、苦難與擔當,諸如此類。這裏麵最有意思的就是釣魚和被釣魚,這首詩當然是一首為釣魚城之戰立傳的詩,可以說是一種精神立傳,具有藝術性。釣和被釣就像石頭和魚的關係,魚和石頭的關係發生了反轉,釣和被釣的關係也發生了反轉,這裏麵更多體現了詩歌的力量。

結構和語言方麵,曉夢的語言通篇都使用了一個調性,這個是很難的。我腦子裏過了一下這些年的長詩,大家其實都發現難度在於你要把語言的力量一直保持住,短詩很容易,長詩太難了。曉夢是一個節奏寫到底的,但我讀的時候基本沒有覺得乏味,我基本是一口氣讀完。我覺得可以稱為“永續調”。中國實際以前是詩史固正的,長詩隻不過是史詩換了一種說法。我專門也談過史詩在當代的變化,不是以印度詩作為模板的史詩。而曉夢的這首長詩,實際上所謂一切曆史都是當代史,我們在處理曆史題材的時候,一切曆史的事都是當下的事。

最後,我簡單說一下,曉夢這首詩有一個貢獻所在,就是它有一種強烈的自我相關性,這又溢出了一處我們通常認為不屬於史詩的地方。曉夢自己也說到了他寫作的過程,我昨天特別擔心,我怕曉夢這首詩是一個項目。他說完全是他自己自發寫的。曉夢在後記裏麵講到了和當年戰爭的相似性,這種天氣、這種糾纏、這種疾病等等,這是一個層麵,最重要的是這裏麵除了他全身心投入進去,他還有一個寫作的身份和寫作的因素,很有意思。因為一開始我讀的電子版,我也不知道誰在說話,我是後來自己梳理出來的,我就發現這裏麵有九個聲音。後來我就覺得曉夢為什麼要這樣分節呢?分一、二、三章裏麵又連續分節,每個詩行也不一樣,後來我想他是有九個聲音的。那詩人的聲音在哪兒?我讀到汪德臣那一段,關於鞭子和石頭那一節,我很奇怪——這是詩人本身(的聲音),因為詩人某種意義上他的工作也是“上帝之鞭”,你的良知和內心的表達欲望,語言的欲望,在這個鞭策下工作。還有餘玠出走和回歸這種困境中的窘迫,這其實都是詩人當下的元寫作。

在一部長詩裏,同時又出現了元寫作,這是這首詩長詩的特點。

即席發言,2020年6月5日改定

〈作者簡介〉

唐曉渡,詩歌批評家。江蘇儀征人,1982年1月畢業於南京大學中文係,曾任中國作家協會《詩刊》編輯、副編審,現為作家出版社編審。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大學新詩研究中心研究員,海南大學、揚州大學文學院兼職教授。1981年開始發表作品,主要致力於中國當代詩歌,尤其是先鋒詩歌的研究、評論和編纂工作,兼及詩歌創作和翻譯,著有詩論集《不斷重臨的起點》《唐曉渡詩學論集》等,譯有米蘭 ·昆德拉文論集《小說的藝術》等,主編“二十世紀外國大詩人叢書”多卷本、《燈芯絨幸福的舞蹈——後朦朧詩選》等十餘種詩選。

《釣魚城》是對曆史的書寫,也是一次文學的創造◇宗仁發

在我過去的經驗中,用詩歌抒寫曆史題材,作者是很難寫明白的,往往通過描述一下曆史事件,然後再來點比較生硬的“升華”,這就不可能有讓人感興趣的東西在裏麵。但是,我讀了曉夢的長詩《釣魚城》,確實受到了震撼,寫得真是不一般。

我想,《釣魚城》中是不是有這麼幾個方麵問題可以進一步探討:第一,關於文學和曆史的關係怎麼理解。曉夢在寫《釣魚城》之前做了那麼多功課,搞了那麼多研究,除了因為他是合川人,對家鄉有深厚的感情之外,還有很多屬於學術上的研究,而做完這些研究之後,他采取的方式是舍棄或者說放棄了很多東西。他並不是被這些曆史事件糾纏不休,然後迷失在裏麵,找不到自己解決寫作問題的方向,他不是這樣。他是很堅定地找到了他自己寫作需要的一個獨特東西之後,把有可能幹擾他寫作的部分果斷拋棄掉了。我是覺得文學和曆史在這個文本裏又有一次全新的彙合,按當代曆史學家的一些新的理念,他們也把文學作為史料的一個組成部分。

美國的一位學者寫過一本書《曆史學家的三堂小說課》,其中有個重要結論就是:在一個偉大的小說家手上,完美的虛構更能夠創造出真實的曆史。文學創作出曆史,他認為是真實的。包括胡適的弟子唐德剛寫《晚清七十年》,也是借鑒了文學的方式,他把自己稱作曆史的說書人,把曆史當作一個文學描述的對象。曆史的文本實際也是一種文學的文本,倒過來說也一樣。當然,《史記》大家都知道,魯迅稱之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我們也都知道,文學和曆史在中國過去的各個朝代都是不分家的。現在,文學和曆史這兩個學科上,也是有一種互相致以敬意的方式,一些文學家對曆史也是非常敬畏的。茨威格認為,曆史是真正的詩人和戲劇家,任何一位作家都別想超過曆史本身。我覺得曉夢的文學觀、曆史觀在這些方麵都非常合適、合理地把握了尺度,然後他在這麼一個尺度下,來麵對、認識釣魚城這一段曆史。這是我認為這首長詩能夠成功的第一要素。

第二,《釣魚城》這首長詩重點寫的是人,不是執著於事件。而且每個人物內心中最糾結的部分是什麼,詩人都找到了。蒙哥就不用說了,包括守城的人也不用說了,包括汪德臣這位攻城隊伍中那樣一員大將,有一句詩說:“我所謂的天賦就是鞭子給予的尺度。 ”在蒙哥的指揮下,你個人再有能力也沒有辦法,不可能由你來左右局麵。所以把曆史現場中,每個人內心最糾結、最悲涼、最困難的那些東西,都找到了,就把這些東西寫出來,這個作品就完成了。

第三,曉夢對曆史和人兩方麵都有深入思考。包括剛才談到的釣和被釣的關係,包括人的命運,包括人和自然。有趣的是《釣魚城》裏麵寫到了戰爭與天氣的關係。下雨、幹旱都是和戰爭的結果有密不可分的關係的。當然,更重要的是,人在自然麵前,你能夠左右和做到的東西是非常有限的,但有可能就是這部分有限的東西決定了曆史的走向和命運。大家都知道的滑鐵盧戰役,格魯希將軍的三分鍾決定了戰役的勝負。《釣魚城》中的人物蒙哥的決定,也決定了這段曆史。

今天來講,我們每個閱讀這首長詩的人,在閱讀過程中就不僅是閱讀曆史事件本身,而需要由此引發出對自己、對命運、對時代、對現實的新思考。如果不是著迷於這些思考的話,這個長詩就沒有很好產生現實意義。我們還原曆史幹什麼?不是為了還原而還原,“一切曆史都是當代史”,肯定是為了我們對人、對命運、對現實有更深入的理解。

當然,《釣魚城》是對曆史的書寫,同時它也是一次文學的創造,更可貴的是它還包孕了很多思考的種子。

即席發言,2020年6月2日改定

〈作者簡介〉

宗仁發,1960年11月出生,吉林遼源人。現為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吉林省作家協會駐會副主席,長春市作家協會主席,《作家》主編、編審。著有文學評論集《尋找“希望的言語”》《陶罐·路燈·紀念碑》,詩集《追蹤誇父》,隨筆集《思想與拉鏈》等。

長詩《釣魚城》為神奇釣魚城增添魅力◇鄧凱

《釣魚城》前後讀了三遍,第一遍仿佛置身於雙方激烈交戰的現場,讀得有些透不過氣來,一是因為對這段曆史不熟悉,詩中不斷出現的“我”需要一一甄別身份;二是常常為詩中人物在生死攸關時的艱難抉擇而感同身受。第二遍、第三遍就越讀越輕鬆了,就像水落而石出,就像樹葉褪盡綠色,隻剩下葉脈,這首長詩的筋骨也越來越清晰。

一首長詩的筋骨一旦變得很清晰,它的結構的優劣就一目了然了。現在市麵上的長詩很多是短詩的合成,缺少一種內在的貫通的氣韻。一首優秀的長詩,很多章節是可以獨立成篇的,就像一座美輪美奐的巨大建築,每一處細節,甚至一個好的意象,都有足夠的自信獨當一麵,擎天一柱,自成一體;但把幾十上百首短詩像搭積木一樣拚在一起,是不可能拚起一首氣韻充盈、上下貫通的長詩的。這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釣魚城》很機智地規避了這個陷阱。攻城、守城、投降,三個部分環環相扣,既忠實於曆史,又給長詩的敘事結構立下了四梁八柱。這是《釣魚城》第一個重要的特點。

其二,我覺得《釣魚城》具備了史詩的品格。關於史詩的品格,按照恩格斯的定義,需要具備“三個要素”。一是有曆史內容,二是有思想深度,三是有生動的情節。那場整整博弈了三十六年的釣魚城之戰,堪稱戰爭史上的奇跡。除了令人稱奇之外,還有很多令人費解的地方。為了盡可能還原那段曆史,曉夢在自述中說:“我開始了長達十餘年有意識的準備,有關釣魚城、有關兩宋、有關蒙古汗國和元朝的書籍與資料,收集了幾百萬字之多。書櫃裏的書碼了一層又一層,電腦裏文件夾建了一個又一個,但那城人仍然在曆史的深處捂緊心跳,你能感受到他們的存在,卻無法讓他們開口。 ”我想,這是一種誠懇的負責任的對待曆史的態度。誠懇地對待曆史,曆史也會投桃報李,也會呈現更多的細節。在基於大量史實的研究、甄別、挑選之後,把這些材料置於一個結構合理的容器內,再以充沛的詩意和理性來統領。從這首長詩中,我們可以讀到存在和虛無,讀到勝利和失敗,讀到光榮與恥辱,讀到勇敢與怯懦,讀到忠誠與背叛,讀到果斷與猶疑,讀到光明與黑暗,讀到性格與命運,等等,《釣魚城》為我們展示了不一樣的豐富與深刻。當然,詩歌不等同於曆史,在這首詩中,九個人:蒙哥、出卑三、汪德臣、餘玠、王堅、張玨、王立、熊耳夫人、李德輝,自說自話,麵對曆史的質疑,交出了各自的靈魂自辯狀。因此,《釣魚城》既是一部戰爭史,也是一部個人的心靈史。

其三,這是一次充滿霧氣的寫作。我們把了解曆史、還原曆史比作撥雲見日,但有誰真正能夠窮盡曆史?正如曉夢在自述中說:“曆史已成過去,我們隻能無限地去接近它,而不能武斷地認為我們掌握的就是曆史。用今天流行的一句話說:有圖未必有真相。”曆史的真相,隻有那塊石頭知道,隻有滔滔江水知道。曉夢生在釣魚城,對童年的他來說,那場七百多年前的戰爭,就是一團嘉陵江上的迷霧,那個被女老師說成是“紅顏禍水”的美麗的熊耳夫人,更是一團令他神往的迷霧。他在這團迷霧的籠罩中過了三十來年,終於過不下去了,因為那塊石頭一直在他的心裏躁動,因為他一直想撩開曆史的麵紗,所以花了十年時間“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當他開始動筆的時候,我相信他是自信的,他是篤定的,因為曆史不會虧待一個誠實的人。曉夢寫這首長詩的過程,讓我想起西西弗斯推石上山:寫完釣魚城,曉夢以為他與那塊石頭達成了妥協,然而,正如他的自述:“放下筆的身體裏,釣魚城的石頭還是沒能搬走。 ”嘉陵江上的那團迷霧依然揮之不去,這也許是詩人的存在的價值和宿命。

祝賀《釣魚城》問世。這首長詩,我感覺是近年來眾多長詩中的一個優秀文本,它將為釣魚城這個神奇的地方增添魅力。

即席發言,2020年6月7日改定

〈作者簡介〉

鄧凱,湖北人,被中國人民大學中文係免試破格錄取,文學碩士。少年時代開始寫作,作品散見於《星星》詩刊、《詩歌報月刊》《詩神》《詩潮》《飛天》《新華文摘》等,並入選教材和選本若幹。後從事新聞工作,現為《光明日報》文藝部負責人,高級編輯。數次獲中國新聞獎。國務院特殊津貼獲得者,全國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北京師範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兼職教授,封麵新聞人文智庫專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釣魚城》對新時代詩歌創作有借鑒意義◇劉笑偉

《釣魚城》在《草堂》詩刊首發時,我即拜讀了,後來出了單行本後,我又再次認真閱讀,感受比較深的有以下幾點。第一,正因為釣魚城值得書寫,所以曉夢“釣到了一條文學的大魚”。釣魚城被稱為“上帝折鞭處”,是一個改寫曆史的地方。在中國曆史上,能夠被稱為改寫曆史的地方並不多。舉個例子,赤壁之戰的赤壁,就是改寫曆史的地方。因為赤壁之戰,吳蜀聯合在水上戰敗曹魏,才使三國鼎立的局麵得以形成。所以赤壁這個地方留下了很多文學作品。無疑,釣魚城之於曆史的意義,比赤壁顯得更宏闊,更曲折,更幽深,也更博大。因此,曉夢選擇這個題材進行創作,我認為本身就是一種文學題材選擇上的成功。

第二,曉夢對釣魚城進行了成功的書寫,使這座城“咬上了詩意的魚鉤”。我這樣說是有根據的。首先長詩《釣魚城》的結構就很獨特,是深思熟慮的結果。一般長詩的書寫選擇的是正麵強攻的方式,而曉夢放棄了這樣的書寫,通過九個人物的內心獨白,寫出了一段震驚中外的曆史。這是一次文學上的冒險,類似於詩歌創作的“諾曼底登陸”,取得了成功的“戰果”。三個章節,九段獨白,以文學的、詩歌的方式,而不是曆史的、記敘文的方式,書寫了一座城。還有,這部長詩的語言也很考究,一讀便知是反複錘煉的結果,這裏就不展開講了。總之,長詩《釣魚城》是用詩歌雕刻出的一座藝術之城。

第三,長詩《釣魚城》的文學範本和精神意義值得深入挖掘。我認為,長詩《釣魚城》對於新時代詩歌創作是有借鑒意義的。在相當一段時間以來,詩人們回避時代,回避英雄,造成了詩歌創作精神氣象上的“一地雞毛”。詩歌創作的精神格局和氣象變得十分狹小,詩歌創作成了喃喃自語,成了腦筋急轉彎,成了文字上的“抖機靈”。長詩《釣魚城》給新時代詩歌創作的啟示,正在於詩歌的精神氣象要宏大,要雄偉。這個時代,既需要花花草草,更需要高山大川。長詩《釣魚城》就是矗立在詩壇上的一座山,很厚重,連綿起伏。

最後一句,風景名勝會因為文學插上翅膀。在中國曆史上,亭台樓閣何止千萬,但人們能記住的就是醉翁亭、幽州台、嶽陽樓、滕王閣等。為什麼?就是因為有《醉翁亭記》《登幽州台歌》《嶽陽樓記》《滕王閣序》。因為有了像這樣的文學作品,這些地點數千年之後還能煥發出精神的光芒,讓大家記住它。我想,《釣魚城》也會為我們留下一座城,一座文學之城、詩歌之城。

即席發言,2020年6月9日改定

〈作者簡介〉

劉笑偉,1971年出生,河北石家莊人。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軍事文學委員會委員,現任《解放軍報》文化部主任,大校軍銜。先後出版詩集《美麗的瞬間》《表情》《想象力》《歌唱》《劉笑偉抒情長詩選》《強軍強軍》,長篇紀實文學《夢醒時分》《世紀重任》《震撼世界的和平進駐》《家·國:“人民楷模”王繼才》,長篇紀實散文《又見紫荊花兒開》《情滿香江》《邊走邊看》,長篇政論體散文《中國道路》等近二十餘部著作。曾獲第七屆、第九屆全軍文藝新作品獎和第十一屆全軍文藝優秀作品獎,全軍抗震救災題材文藝作品評獎優秀作品獎,多次獲得《解放軍文藝》年度優秀作品獎。2009年被《詩選刊》評為首屆“中國十佳軍旅詩人”,2017年在新詩百年全球華語詩人詩作評選中被評為“百位最具實力詩人”。

長詩寫作一個可資參照的例證

◇薑念光

對於趙曉夢的長詩《釣魚城》,各位評論家和詩人們就其結構、體式、語言和風格已經有了非常具體的全麵的評說,我就從一個讀者和一個較多涉及同類題材的詩歌同道的角度,談幾點我的看法。

首先,這部作品給我很大的內心衝擊,這種衝擊來自一種文化氣質和精神力量的充分彰顯。作為一位詩人的心力之作,這部作品固然有著獨特的個人色彩,同時在這種個性之中,又涵納了豐富的曆史文化與地域文化內容,包含著強烈的精神意味和心靈動力。我一直視川渝為一體,它的文化中有一種奇崛險峻、堅毅卓絕的特質,精神氣象有特別磊落的一麵、爽朗開敞的一麵,又有不辭勤苦與犧牲、勇於承擔的一麵。有一句話叫作“川人自古不負國”,正道出了那種忠誠豪壯、血性昂揚的性格特點,由此也就不難理解,川渝之人為何能征善戰,人傑輩出。遠的不說,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十大元帥中就有四位出自川渝——朱德、劉伯承、陳毅和聶榮臻,而且都是文武兼備,武略指揮若定,文韜章句鹹通,有一種奇異的奔放和人生的瑰麗。而讀《釣魚城》這首長詩,我就清晰地、強烈地感受到這種脈傳和發揚,被這種熱烈、激奮和瑰麗深深打動。

其次,這部長詩寫的是一次影響中國乃至世界曆史進程的曠日持久的戰爭,從題材上來說,毫無疑問是一個軍事文學作品,但它富有智慧地很好地處理了題材,在開辟此類詩歌的寫作空間上做出了卓有成效的努力。戰爭是人類一種特殊的社會狀態,是曆史發展的基本動力之一,在曆史書寫上占有絕對重要的地位,但戰爭又是非常殘酷的,無數財富毀於一旦,眾多生靈塗炭。所以在以具體戰事作為文學創作對象時,通常便會濃墨重彩於對這種殘酷和毀滅的渲染,寫戰事雙方的排兵布陣,寫黃昏日暮中前途渺茫的時空感受,寫將領與士兵血肉紛飛的陣前生死,而且大多還要更具體地寫到兵器、戰術、搏鬥與戰鬥的細節——這幾乎成為軍事題材寫作必不可少的征象。如果沒有戰場經驗和對軍事的研究與理解,便容易寫得空疏荒誕,事實上許多戰爭文學作品,涉及這部分內容的也多是憑空想象,看起來熱鬧豐富,實際上虛假空泛。而趙曉夢在作品裏避開了這個套路,很好地把這個問題放下了,非常聰明地直接突破了軍事題材的堅硬外殼,而進入曆史與戰爭的人性層麵——實際上,戰爭最深的根源與最激烈的活動,存在於人的生命的本體。這個作品雖然超越了具體的戰爭細節,超越了具體的流血犧牲,超越了勝負,超越了這個題材,但它仍然確鑿無疑是一部軍事文學作品,我在閱讀中仍能見到金湯之城池、玄鐵之利器,視野裏仍有戰雲籠罩,仍有矛盾互現,殺伐相交。

再次,這個作品給當代漢語長詩寫作提供了一個可資參照的例證。應當說,所有的詩歌寫作者都有寫作長詩的野心,但真正能寫成長詩的並不多。常見的,或者是許多首短詩的集合,其實隻是組詩,或者是篇幅很長其實隻是拉長的短詩。之所以說寫作長詩是一種“野心”,主要在於長詩的難度較短詩寫作是幾何倍增的。像音樂一樣,它不是許多單曲的排列堆疊,而是結構複雜、體量宏大、體式完備的交響曲;像建設一樣,它不是一條路的延伸和幾棟樓宇的建築,而是許多交叉的道路和眾多亭台樓閣的整體呈現。趙曉夢這首作品詩稿是一千三百行,確實是一首真正的長詩,我閱讀的感受是結構很完整,而氣息又非常貫通,詩思縱橫漫流,心目之間,意氣幹雲。他當然有自己的辦法處理結構,但是這種表達的強度,所要維持的那種寫作的力量,在我,就是覺得太難了,讓人驚訝。

曉夢本人肯定有許多感受,也肯定有他具體的方法,但我認為最根本的還是,作者本人有史有見,胸中風雲鼓蕩,才有那種持續標榜、辭氣俱爽的狀態。這也印證了大家提到的作者在作品中所表現出的特質,所謂:赤子情懷,曆史眼界,詩人胸襟。

即席發言,2020年6月9日改定

〈作者簡介〉

薑念光,山東金鄉人,先後畢業於某軍校軍事指揮專業、北京大學藝術學專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20世紀80年代末開始詩歌寫作,作品見於各種文學報刊與圖書。2000年參加《詩刊》第十六屆“青春詩會”。著有詩集《白馬》《我們的暴雨星辰》等,另有散文隨筆、批評文章及學術文章若幹。曾獲第二屆豐子愷散文獎,第七屆魯迅文學獎提名。現任《解放軍文藝》主編。

“世界曆史的緊要關頭”,詩人何為?

◇何言宏

趙曉夢的長詩《釣魚城》最早我是在《草堂》詩刊上讀到的,讀了以後非常興奮,然後就多方了解釣魚城的有關情況。說實話,這方麵的很多情況,以前並不了解。所以非常感謝曉夢的長詩。發生在13世紀宋朝末期的這場宋蒙之戰,誠如曉夢所說的,是一種“曆史的緊要關頭”,而且還是“世界曆史的緊要關頭”,具有直接扭轉世界曆史的巨大意義。一個詩人,不管是其所置身其中的現實,還是其所麵對與處理的題材,能夠相遇“世界曆史的緊要關頭”,無疑是非常幸運的。曉夢就有這樣的幸運,而且還非常珍惜這一幸運,為我們奉獻了這樣一部令人蕩氣回腸的長詩。

關於以長詩的方式處理曆史題材,尤其是重要和標誌性的曆史題材,使我想起自己曾經建議過兩位詩人朋友,好好寫寫南京的石頭城和夫子廟,我至今還認為這是兩個非常好的長詩題材,可惜他們一直沒有寫,很是遺憾。我以為這方麵,還是四川的詩人們做得好。看到曉夢的《釣魚城》後,這一印象更加強烈。這些年來,對川渝一帶久遠或近期曆史文化的書寫,像梁平、龔學敏,都曾有過長詩傑作,現在又有了曉夢的《釣魚城》,已經構成了一種值得關注的詩歌現象。

曉夢詩中釣魚城的故事,很容易讓我想起荷馬史詩《伊利亞特》所寫的特洛伊戰爭,而且釣魚城之戰的世界曆史意義,顯然要大於後者,很有挖掘性。這場戰爭發生在蒙宋之間,不僅具有文明衝突的意義,還關乎整個歐亞板塊格局的變化。蒙古人特別有意思,他們雖然征服了很多國家,但都隻停留在武力和版圖的意義上,根本不是文明意義上的征服。比如他們到了中東一帶以後,很容易就融入了當地的文化。所以,這個題材包蘊的內涵特別豐厚,值得我們充分開掘。至於具體的開掘方式,一種就是用曆史寫實的方式呈現,拘泥於曆史鋪排;另外一種方式,就是超越性的寫意。曉夢長詩的成功之處,就在於能夠對這樣一個曆史故事進行超越性的寫作,在大的框架、人物形象、曆史細節的基礎上,用現代性的人性價值觀、出色的曆史想象力和內心獨白為主的敘述方式進行多維度的超越,這也是他提供給我們類似題材長詩創作的重要經驗。

曉夢給我們的經驗,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強烈的個體性,這種個體性,使他書寫這一曆史的時候酣暢淋漓、飽滿充沛。曉夢的《釣魚城》為什麼從頭到尾會很充沛?詩的調性、語言,往往有一種非常自然和諧的氣息,像是一曲協奏曲或交響曲意義上的音樂。我以為這源自他的個體性,而且這種個體性的核心,還是他的人性價值觀。《釣魚城》對曆史有自己的個體性理解,這是一種以人性為核心、奠基於人性的曆史理解。王立和熊耳夫人在最後打開城門降元,實際上就是他不願意讓自己和數十萬釣魚城裏的民眾“殉宋”,做氣數已盡的宋朝的陪葬品。宋乃趙家的天下。唐、宋、元、明、清,一朝一姓,對於百姓來說,興亡皆苦,所以王朝更迭,不幹甚事。這樣一來,降元的王立,以民為本,曆史緊要關頭王立的選擇,倒更是一種讓人欽佩的英雄壯舉。《釣魚城》貫穿始終的,都是曉夢的人性立場與人性關切。曉夢是以人性來麵對、深入和評價“世界曆史的緊要關頭”的。所以,在世界曆史的緊要關頭,我們應該堅守人性價值觀,我們應該體恤百姓民眾,這是曉夢給我們的另一個非常重要的經驗與啟示。

還有一點,就是其中的時間意識。時間主題實際上是《釣魚城》中非常值得關注和探討的重要問題。大家也都意識到了,詩歌中經常會出現“再給我一點時間”這一詩句,主旋律一般地貫穿始終。這種突出時間意識的緊張,這種貫穿性的主題和結構方式,在每個部分、每節詩裏麵都會以不同的方式來呈現,我們知道,時間意識內在於人性,但也可能超越人性。時間無限,而人,卻是有限的。而且這種時間意識發展到詩的最後一部分,是以女性的方式,把時間和曆史的緊張給消解掉了。所以這首詩的諸多獨白,有攻城方,也有守城方,最後再從女性的角度來結束一切。詩歌中的多種聲音,有蒙古人的聲音,有漢人的聲音,有兩個朝代的聲音,另外還有性別的聲音,這些不同的聲音混成交響,而以人性的、女性的方式結束,意味深長。詩歌中的所有人物,都處身在世界曆史的緊要關頭,當然他們並不自知;詩人和現在的我們,目前所麵對的,也是“世界曆史的緊要關頭”。詩人何為?我們何為?曉夢的經驗,值得我們認真思考和學習。謝謝大家!

即席發言,2020年6月18日改定

〈作者簡介〉

何言宏,江蘇淮陰人,文學博士後。現為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教授,當代中國文學與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理事,江蘇省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江蘇省當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著有《中國書寫:當代知識分子寫作與現代性問題》《介入的寫作》《知識人的精神事務》等。主編有“中國當代著名作家評傳叢書”“二十一世紀中國文學大係:2001—2010”等。曾獲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優秀成果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