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三生煙火,一世迷離(1 / 3)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

——蘇軾《題西林壁》

1084年,元豐七年,四月,一個詩人行在廬山之中,路遇的僧人和當地老百姓紛紛向他打招呼:“蘇子瞻來了!”

蘇東坡,第一次做廬山客,卻已被當做廬山人。似乎人們在這裏等了許久,等他回來賦得廬山一首;而廬山等了許久,就等他到此空山岩徑迷。

在他之前,陶淵明來了,踏著熹微的晨光,來到這個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的地方,鳥倦飛而知還,從此雲無心以出岫,隻在此山良辰孤往,植杖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

李白來了,登上了香爐峰,往南一眸,見到了廬山瀑布,驚為天河落。欲成仙的李白看見了他的仙山——“日照香爐升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於是在這個青天削出金芙蓉的地方,詩人欲將巢雲鬆。

白居易來了,“若遠行客過故鄉,戀戀不能去。因麵峰腋寺,作為草堂”。夜雨瀟瀟直下,這個剛剛淚打過青衫的江州司馬在廬山草堂裏給朝堂的朋友寫信:“丹霄攜手三君子,白發垂頭一病翁。蘭省花時錦帳下,廬山雨夜草庵中。終身膠漆心應在,半路雲泥跡不同。唯有無生三昧觀,榮枯一照兩成空。”

跟著陶淵明窈窕尋壑的身影,循著白居易築堂為詩的心情,蘇東坡本為廬山盛景應接不暇,而不欲作詩,但為這人們等了許久的心情也不得不作詩了。

他環顧窈窕蘿徑上,迎麵而來為他露出笑靨的人們——

芒鞵青竹杖,自掛百錢遊。

可怪深山裏,人人識故侯。

抬頭望,望不見讓李白驚落人間而覺人與天之近的銀河,他隻看見高聳入雲的群山,更覺人之渺小:

青山若無素,偃蹇不相親。

要識廬山麵,他年是故人。

從進廬山的這一刻起,他就一直在迷。偶然的路經客,隻為廬山盛名而來,遇不到那些詩人的景,體悟不了那些詩人願棄置紅塵落山而坐的心情,他以為隻因他還是個陌生人,所以,他年再來做故人,便能識得廬山身。

沒有等到他年,半個月之後,蘇東坡又來了。

上次入得廬山,因迷失了眼界而不識廬山真麵目,那在廬山外把廬山看小,是不是就能識得廬山身了呢?

他沒有登高,所以不能如杜甫“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不能如王安石“不畏浮雲遮望眼,隻緣身在最高層”。他選擇遠望,但遠望的廬山還是讓他看得糊塗。

東林寺,廬山名勝,東晉慧遠大師攜淨土宗而來,見廬山閑曠,可以息心,遂駐足弘法,剃草開林,締構伽藍,創立了我國佛教第一個社團——白蓮社,開佛教中國化之先河。

傳說有一天,在廬山建了簡寂觀的道學宗師陸修靜,和隱逸詩人之宗陶淵明,來東林寺與佛學宗師慧遠相聚。慧遠曆來送客不過門前虎溪,這次言談忘情,竟送過了虎溪,後山的老虎看得不習慣了,吼叫起來,三人會意一笑,於是就有了“虎溪三笑”的佳話。其實,真正陸修靜來廬山的時候,陶淵明已去世34年,而慧遠更已逝去45年,那虎溪三笑不過是個訛傳。蘇東坡還曾畫過《三笑圖讚》,他還真為此虛妄的傳說迷了。

自老虎用吼叫聲送走三位宗師後,無數的詩人來了,留下無數的詩而去,滿寺萬詩詠,一步一驚心。

見此地已無處可落筆,蘇軾便轉去了偏寂的西林寺。西林寺與東林寺依廬山而立,相距不過百丈,景觀各有千秋。東林寺規模宏大,氣勢雄偉;西林寺則小巧緊湊,秀麗嚴謹。

蘇軾要為自己留一首而豔壓廬山客,他遠遠地眺望廬山,廬山也靜靜地等著他,生怕驚擾了他作詩的思緒,他看了很久,回望自己的前塵舊事,終發現他一生都誤在一個迷字:

題西林壁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

幾年前,蘇東坡身陷烏台詩案。大大小小的一群文化官僚紛紛檢舉其詩對皇帝有大不敬,就連他的好朋友,那位後來寫得《夢溪筆談》赫赫有名的沈括,也拿著蘇東坡在湖州與他分別時送給他留作紀念的詩,將其意淫為反對皇帝的句子,一一注釋出來向皇帝檢舉。一百多首詩的大案便因沈括的告密震驚朝野。一幹為了自己的政治立場的大臣出來落井下石,於是蘇東坡就從湖州被抓回京城,過了一個月,又被關進禦史台監獄。

眾人欲置之於死地而後快,連蘇東坡都以為自己快死了,給弟弟蘇轍寫了訣別詩:“是處青山可藏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今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